第三章 師兄

徐昕選擇的這家文小館,紀佳程並不陌生。

兩年前他和幾個校友為外地的師兄接風,就是在這家店。彼時文小館開在田子坊,頂層有一個露台。如今,校友們都成了法官、律師,吹著傍晚的風,大口喝著啤酒,回憶著在校的歲月,十分愜意。出於這個原因,他對這家店印象好,也向別人推薦過。在趕往文小館的路上,他心裏想:會不會是徐昕聽說他推薦過這家店,所以故意選在了這裏?

如今的文小館已經搬離舊址,開在日月光中心的三樓,這裏地方太大,紀佳程從地鐵站裏出來,上樓找了半天才遠遠看到了文小館的招牌。門口的女服務員並沒有像其他朝鮮族餐館的服務員那樣穿著色彩豔麗的大長裙子,而是一身樸素的黑衣。紀佳程告訴她是一位徐先生訂好的位置,便被引到了店內。

店內的左邊是一排拉著紙門的榻榻米房間,當右手邊第一間的滑門被拉開時,紀佳程看到其他人都已經來了,正在喝著大麥茶說話。

“哎呀,老紀來了。”

“你看你怎麽才到?”

紀佳程笑嘻嘻地作起揖來:“師兄好,師兄好,這不坐地鐵來的嘛……哎呀,師姐!嘖嘖嘖,跟上次相比,師姐你變年輕了!你逆生長啊!”

魏巍評價道:“這老紀離校十八年,油嘴滑舌的習慣未變,對師姐賊心不死。”

眾人哄堂大笑。紀佳程脫去外套,扔到角落裏,打量了一下每個人坐的位置,心裏便暗暗有數了。

雖然身處“魔都”,但是大家都保留了在北方的習慣,彼此掃了一眼,就明了了自己應坐的位置。徐昕請客,他自然坐在主位上,郝朝暉、魏巍、老柯、令敏都是學長學姐,自然坐上座。紀佳程和徐萌便背對著門坐下。

“哎,老紀老紀,你別坐那兒,你怎麽能坐那兒呢?”徐昕一副意外的樣子,招著手說,“來來來,到這邊來坐。”

“別介,不合規矩。”紀佳程笑嘻嘻地說,“再說我坐這裏也好呀,左邊是令敏師姐,右邊是阿萌,和兩大美女挨著,你們羨慕不來的。”

“不是不是,”徐昕說,“你那個位置有人。”

“誰呀?”

嘩啦一聲,滑門又被拉開了,一個小夥子從外麵探進腦袋來,說:“師父,車讓他們給洗好了。”

“哦,燁君啊。”

紀佳程認得這是徐昕的助手周燁君,這才明白徐昕為什麽說自己不應該坐在這裏——有後輩,便向左挪了挪。周燁君見徐昕點了頭,便脫鞋爬上了榻榻米。

“燁君啊,你今天晚上就不要喝酒了,專門負責給這些前輩倒倒酒,催催菜,聽到沒?”徐昕吩咐道。

“哎!”周燁君笑眯眯地答應著,在紀佳程剛才的位置坐下,立刻端起大麥茶的茶桶,給大家的杯子續水,口裏還匯報著,“按照師父的吩咐,已經點好了菜。他們家的參雞湯是招牌,必須提前一天預訂,我昨天就訂好了;我還點了牛勢大章鍋、傳統烤牛肉、媽媽手飯團,這飯團可是他們的特色呢!還有神仙鍋、芝士炒年糕、包肉、拌蝸牛、土豆餅。酒水點了燒酒,給女士點了米汁,師父和諸位前輩看看,還有什麽需要加的不?”

“行了行了,已經不少了,”郝朝暉說,“咱們不要浪費,先吃著,不夠了再加。”

“再加個辣炒章魚。”徐昕吩咐道。

“好嘞。”周燁君轉身拉開滑門,對服務員說,“加一個辣炒章魚,順便幫我們加點水。”

這個小夥子相貌清秀,身材適中,臉上總是帶著笑意,似乎有些青澀。紀佳程卻知道,周燁君其實是個業務水平不錯的律師。紀佳程的同事曾經有案子和周燁君打對門,回來評價說周燁君的庭審表現極為老練。

除了業務水平不錯,他的穿著打扮還頗具海派韻味。比如現在大家都穿西裝襯衫了,周燁君卻總是在裏麵加一件緊身的西裝夾克,讓他看起來有點“拿腔拿調”。

這樣的律師投入徐昕門下,紀佳程挺惋惜的。據紀佳程所知,徐昕撿到這麽個寶,立刻用到了十足,周燁君不但要辦案子,為徐昕打理一切,甚至還成了徐昕的專職司機,每天接他上下班。據說連周末周燁君都要跑到徐昕家裏去幫著修草坪、洗車。不過徐昕倒也沒虧待他,益度所的一應行政事務,已經交由周燁君負責了,更重要的是,徐昕的寶貝女兒——徐婧兒被周燁君吸引,現在已經和周燁君到談婚論嫁的地步了。

想到這裏,紀佳程有了一絲疑慮:如果茶類中心的案子那麽重要,徐昕為什麽不交給周燁君做,而要交給那個二百五女律師做呢?難道徐昕才是真的在布局,自己反而已經墜入局中?

他在腦子裏把案情過了一遍,想不出自己會在哪裏有疏漏,但心裏終究是不安穩。在他喝著大麥茶走神的時候,菜品已經上來了,一盤盤和一鍋鍋的飯菜擺滿了整張桌子。紅色的泡菜,褐色的烤魚,火鍋裏冒起的熱氣,配上精致的餐具,讓人一見便生食欲。

“小姑娘,酒呢?”周燁君問。

“來了!”

胖乎乎的黑衣服務員小姑娘拿來一瓶燒酒“真露”,又拿來一小瓶紅醋,把七個杯子放在一起。所有的人都不知她拿醋來幹什麽,目光自然匯聚過去。小姑娘打開燒酒後,把小瓶紅醋口對口地倒在酒瓶上麵,那紅醋居然並未從兩個瓶口相接處流出來。透過玻璃,可以看到一縷縷紅霧向下進入酒瓶,一股股如煙一般的**向上麵的紅醋瓶中流動,煞是好看。不一會兒,酒和紅醋就已經充分融合在兩個瓶子裏。

八個人都瞪大了眼睛,看她要如何分開這兩個瓶子,黑衣小姑娘笑著說:“見證奇跡的時刻。”左手拿了一個杯子,右手垂直拎起了倒扣著的紅醋瓶。

意外的是酒並沒有流出來,直到她把紅醋瓶的瓶口對準了杯子,紅色的調和酒才從瓶口噴出,一滴不多,一滴不少,正好倒滿了一杯。一縷燈光從天花板上射下來,玻璃杯盛著紅色的酒液,分外美麗,配合著剛才的酒藝,八個人都發出了驚歎聲。

“衝著這酒藝,今天就不虛此行。”魏巍讚歎道。

“來,”徐昕笑著招呼道,“欣賞完酒藝,大家舉杯子!”

看了這樣的表演,連聲稱不喝酒的女生都要了一杯端在手裏。

“咱們哪,別看都在一個城市,平時都忙,聚到一塊兒不太容易——可是不容易也要聚啊!”徐昕舉著杯子說,“今天我張羅大家聚聚,大夥兒都在東北讀書,朝鮮飯菜是咱們這批人共同的記憶,所以我選了這家文小館。這家店我吃過幾次,味道很地道,咱們啊,今天開懷暢飲,共同回憶當年**燃燒的歲月!來,幹一杯!”

“幹!”大夥兒轟然應和,一起舉杯喝幹。摻了紅醋的燒酒口感變得非常溫和,配著燒肉、泡菜、火鍋,別有一番滋味。兩杯酒下肚,大家從這飯菜裏回憶起了大學時的日子:當年學校北門有一個飯店,叫鐵廠飯店。這些囊中羞澀的窮學生有時湊錢跑到那裏去點菜吃,不敢點貴的,點一瓶小燒,配一盤子土豆絲,也吃得興高采烈。

“那時候真香啊!肚子裏缺油水,什麽都是香的。”老柯感歎說,“如今大家兜裏都有倆錢了,什麽好吃的都吃過,可是就吃不出當年那種香味了。”

“老柯這句話有一半是對的,”魏巍說,“為什麽說是一半呢?因為別的都對,可是你說大家兜裏都有倆錢了,這句話是不對的。老紀的兜裏就沒錢。”

轟的一聲,眾人哄堂大笑。這是所有人百談不厭的一個梗:紀佳程懼內的層次比較高。趙敏家教甚嚴,以至於他的口袋比他的臉都要幹淨。

紀佳程臉皮厚,怡然自得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說:“我那是懶得管。”

眾人一片哄笑,唯獨徐昕在那裏慢慢點頭,深沉地說道:“你們不要笑,老紀這是有大智慧的人。其實男人最重要的是事業,老紀這是把自己從家事中解脫出來,你們隻看到他失去了什麽,卻沒看到他得到了什麽……”

紀佳程琢磨著徐昕這幾句胡說八道是在調侃還是在說真的,嘴裏卻跟著起哄:“你要說事業,咱們誰也不能跟徐師兄比呀。最近徐師兄天天上電視當嘉賓,每天和美女主持人打情罵俏的。我們敬徐師兄一杯,叫他介紹一兩個給我們也認識認識……”

“這個是需要的。”魏巍嚴肅地說,“我們一起來幹一杯,為了什麽呢?”他沉思了一下,“為了徐師兄的美女主持人,幹一杯!”

“幹!”“幹!”大家一起哄笑著,話題一下子轉到了徐昕身上。酒一落肚,老柯便問徐昕:“你說你經常和主持人說說笑笑的,嫂夫人就沒啥想法?”

“她能有啥想法,”徐昕尬笑著說,“我那是工作。當然了,吃點醋還是必需的,這女人啊,結了婚後,老公可不就是她的天?”

“師兄啊,”紀佳程毫不留情地說,“拉倒吧,在你家裏嫂子才是天。”

“那還能不是天?”魏巍說,“聽說徐大律師當年追得好辛苦,才把嫂夫人追到手啊,現在嫂夫人在家裏說一不二。”他歎了一口氣,“這樣看來,咱們法學院是有曆史傳承的,這個傳承就是——怕老婆。”

在座的幾位都是懼內達人,聽了這話並不臉紅。“這話錯了,”紀佳程耿直地說,“那怎麽能叫怕呢?怕是根源於尊重,尊重女同誌,正說明咱們學院院風端正,咱們幾個人品崇高,實在是男人中的男人。”

“嗯,怕老婆方是真男人。”老柯抽冷子來了一句。

“來來來,為了你們這幾個真男人幹一杯!”令敏建議,她已經笑得直不起腰來了。幾個真男人臉不紅心不跳,真的舉杯慶祝起自己懼內來。

幾杯酒下肚,紀佳程感覺有些暈乎乎的,臉上泛起了潮紅,額頭上沁出了一層汗。在接下來的一個多小時裏,他們又從燒酒換成了啤酒,大家都有些喝高了。誰的杯子空了,周燁君就殷勤地倒酒,他每次給徐昕隻倒半杯,給別人卻倒得滿滿的。

“……你別看她在電視上長得多漂亮,那都是靠化妝化的!”徐昕端著酒杯,口沫橫飛,“鏡頭前麵燈光這麽一打,啊?這叫什麽,你們知道不?這叫燈下觀美人!我告訴你們,把燈光撤了,那臉上的妝一卸,啊?哎喲——”他一拍桌子,“令敏和徐萌能把她甩八條街!”

“你已婚。”魏巍說,“你這是公然撩師妹。”

“可不是,”紀佳程說,“而且這撩得也太低級了,——我去吐一個先。”說著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拉開紙門,踩著拖鞋向洗手間走去。

等他解完手在洗手池那裏洗手時,徐昕搖搖晃晃地進來了,他似乎也喝得很多,滿臉通紅。紀佳程點點頭想走,徐昕卻叫住他:“老紀,等我一下。”

紀佳程笑著說沒問題,醉意卻立刻少了三分。徐昕解完手,搖搖晃晃地也過來洗手。紀佳程似乎是喝多了,斜著靠在了牆壁上。

“老紀,你喝多啦?”徐昕哈哈地笑著說。

“沒,還能再喝,我現在清楚得很!”紀佳程說。——喝醉的人是不會承認自己醉的,所以他說自己“還能喝”。

“悠著點!”徐昕笑著,有點誇張地拍了拍他的手臂。

“你這……手還是濕的呢。”紀佳程嫌棄地說。

“看你那計較的樣兒!”徐昕親熱地說。他扯了張紙把手擦幹,似乎不經意地說:“你小子,總是給我製造難題啊!”

“誰給你製造難題了?”紀佳程本想借機說“師兄你這次才是給我製造難題了”,腦子一轉,卻改成了“我這點道行,你這話不是抬舉我嗎?”。

“四個案子,你給我打回來仨。”徐昕舉起三個指頭,醉醺醺地搖晃著,“老紀啊,你對我這邊太狠啦!”

紀佳程苦笑道:“這沒法子,這不各為其主嗎?再說我也沒打回去啊,你自己撤訴了。”

“不撤訴,等著輸啊?”徐昕笑著說,“在你老紀這裏,占不到便宜呀。”

紀佳程完全確定徐昕是在和自己一樣裝醉了,估計徐昕也已經猜出自己是清醒的,但是這種“酒醉狀態”有利於兩個人之間的溝通,誰也不會點破。紀佳程心裏琢磨,嘴上卻道:“這個啊,真不是我不給你占便宜,你說前三個選的什麽訴由啊,這不是送‘人頭’給我嗎?我這要是都不接,客戶怎麽看我?”

“那你在法庭上也留點麵子嘛。”徐昕說,“聽說前兩天你把我們所的女同誌又給‘收拾’了,人家年紀也不小了,你至少給我留點麵子,對不對?”

“那個娘們兒啊……”紀佳程歎了口氣,“師兄啊,不是我說你,你們所怎麽什麽貨色都要啊!是不是?這個案子既然重要,找個靠譜的唄,這個娘——女律師在法庭上胡說八道的,你所裏那麽多人,怎麽就交給了這麽個貨色?”

“她?”徐昕哼了一聲,“水平是差了點,人也彪乎乎的,不過這是朋友介紹來的,我得看著人家麵子,對吧?說起來啊,老紀,這個案子你看起來也胸有成竹啊。”

“一般一般,還得看證據。”

徐昕笑眯眯地望著紀佳程,帶著醉意說道:“這個案子啊,你哥哥我投入太大。你呀,別太狠了,我這也一大夥子人要養呢。”

紀佳程搖搖頭,說:“我也要養你弟妹和你侄女呢,對吧?”

“又扯淡了,”徐昕哈哈地笑著說,“你紀大律師還操心養孩子?”他長舒了一口氣,“我才要操心才對……這案子沒什麽前期費用,客戶那邊是非勝不可的。你看看,我有多難?老紀,有些事情其實可以談一談的,對吧?”

紀佳程的嘴角微微一咧,笑道:“咋談啊?”

“這個案子,看看差不多就得了,嗯?”

紀佳程長歎了一口氣,說:“師兄啊,你是不是想算計我了?”

“這話是怎麽說的?”

“案子的事兒啊,什麽都好商量,”紀佳程說,“可是你也得對等啊。你讓我這邊差不多就得了,你那邊卻一步步下死手。你別忘了我這邊也是個大客戶啊,是不是?”

“你看你這個老紀,我這邊下什麽死手了?”徐昕不以為然地說。

“師兄啊,師弟我也算是老律師了,這感覺還是蠻準的,”紀佳程眯起眼睛來,“我看看你這證據,就知道你現在換律師了,要麽就是有高手在後麵,整理出來的新證據夠狠啊。”

“是嗎?”徐昕笑眯眯地說,“我都不知道。”

“這個不提了,師兄啊,你今天說談,是不是你覺得自己風險比較大?”紀佳程耿直地說,“其實咱們師兄弟也沒什麽不好商量的,要不然——咱們談談調解?”

這句話說出口,紀佳程的心裏激烈地打起鼓來。

徐昕一進衛生間,紀佳程就在準備了,他估計徐昕是想讓自己放放水。

——如果自己拒絕了,徐昕可能把這第四個案子也撤回去。

——如果自己裝出一副心虛的樣子,向徐昕表示“師兄你的證據占優勢,我要輸了”,會顯得刻意、不真實,徐昕必定會起疑。

這個戲並不好演。

因此,徐昕眼前的紀佳程應該是一個強硬的紀佳程,就算是證據不利也不能示弱的紀佳程。所以,紀佳程先竭力表達出對案子的信心來,然後“警惕”徐昕是否“算計他”,等到了最後,突然以“徐昕這邊風險比較大”為由,建議調解。當然,那句“就知道你現在換律師了……新證據夠狠啊”也是他刻意為之。

紀佳程煞費苦心,隻想給徐昕造成一個感覺:自己對新證據有了顧忌,甚至可能認為新證據改變了案件走向,現在拿腔拿調的,其實色厲內荏,想嚇唬徐昕調解。

紀佳程對自己的表演有點心虛,徐昕也是個老律師,自己這樣給他挖坑,萬一演得過了戲,讓他看出來呢!

徐昕拍了拍紀佳程的手臂,臉上帶著笑,有點醉意地說:“和解?好事兒!老紀啊,能和解是好事情,絕對是好事情……你看,這兩天我們是不是碰一碰,嗯?碰一碰,談談怎麽處理。啊?”

紀佳程望著徐昕的臉,看不出他是不是在思慮什麽,隻知道他這“醉意”比較刻意。他本來不確定是不是該繼續表達出“心虛”來,徐昕這樣的表現倒使他解脫了——他既然酒醉,就不好再談下去了。

紀佳程扶著徐昕,說:“行,改天再約。今天咱們隻喝酒!師兄,你這能行嗎?”

“沒事,這才哪到哪兒?”

再回到酒桌,紀佳程回味自己剛才的表現,越來越覺得自己似乎失敗了,想要補救卻又不知如何著手。

“紀老師,我給您倒半杯好不好?”周燁君輕聲說。

“啊……”紀佳程愣了一下,意識到自己端著杯子走神了,說,“好,好,別太多。”

紅色的酒液倒在晶瑩的玻璃杯裏,紀佳程用手指在桌子上點了點,臉上又露出了無邪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