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發家史

紀佳程眯起眼睛,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笑。

“原告這種做法嘛,我相當不認同。每次開庭,他都會突然提交一大堆新證據,這案子沒有舉證期限嗎?不予質證!”

說完,他把這遝證據按到桌子上,似乎懶得打開看一眼。

法官還沒開口,原告的中年女律師倒先說話了:“你說不質證就不質證?不質證就算認可了!”

未經法官允許就發言,再配上帶有鄙夷的麵孔,她的粗魯無禮盡顯無遺。

紀佳程的眉頭皺起來了。

這個案子已經開庭三次,每次見到這位女律師,他都感到很不舒服。這位女律師無論是打扮、說話口吻,還是在法庭上的作風,都讓他想起了街頭吵架的老阿姨。蔑視的眼神,永遠撇著的嘴,咋咋呼呼的語氣,對紀佳程指指點點的手,當著客戶麵對紀佳程進行的“指導”,如此種種,不勝枚舉,給紀佳程的感覺就是“這女人沒數”。

通常律師哪怕在法庭上掐得死去活來,彼此間還是會表現出起碼的尊重,在法庭上對同行這麽不禮貌的人很少見。紀佳程判斷:這種年紀、這副打扮、在法庭上表現出如此做派的律師,極有可能不是科班出身,也就是所謂半路出家的。他不無陰暗地在內心編排著對方風格的形成原因:家庭教養、文化程度、居住環境、婚姻是否亮起紅燈、她是否處於更年期……

昨晚做了噩夢,後半夜的睡眠質量也很差,紀佳程本來就有些煩躁,現在他打算給她點苦頭吃吃。

“被告律師,如果你需要時間看證據,法庭可以休庭十五分鍾。”法官用商量的口氣對紀佳程說,“你也知道,現在對舉證期限咬得沒有那麽死,如果證據真的對本案有實質上的影響,法院也還是會接受……”

“那我要求延期審理。”紀佳程兩手一攤。

“又延?”法官的眉頭皺起來,“這案子的審限就要到了!”

“請書記員把我的話記錄在案,”紀佳程皺著眉頭,語速故意拖得很慢,“本案自立案至今,已逾兩個月,法庭給予之舉證期限早已屆滿。”

坐在旁聽席上的林清眼睛眯起來了,他知道,每當紀佳程在法庭上慢悠悠地用“之乎者也”這些助詞時,就是要攪庭了。

“原告作為起訴方,本就應該準備好證據後再行起訴;我們作為被告,本就應該有足夠之時間審核證據。然,原告律師每每於開庭之時提交新證據,試圖在證據上搞突襲,此手段實乃無聊之惡意。基於對案件之謹慎,我們不得不要求延期審理。本案拖延日久,完全係原告蓄意之不當行為、惡意浪費司法資源和大家時間所致,誠所謂也。”

他一連用了幾個負麵形容詞,加上幾個“之”“乃”“也”,中年女律師臉色都變了,林清嘴角露出一絲淺笑。

紀佳程一副不耐煩的樣子,這副表情是給法官看的,含義是“我現在很不滿了,對程序要較真兒了”。火已經點起來了,他繼續往上澆油:“故,請法庭示明:第一,法庭是否接受今日原告提交的這些文件作為證據?如果接受,我們必然要求延期;如果不接受,我們方可繼續開庭。第二,請法庭要求他們明確解釋,為什麽每次在開庭的時候才交證據,而且不一次交完。還有多少證據打算提交,打算在多長的時間內、分幾次提交完,我們建議法庭等她厘清了思路,搞清楚交什麽證據,再安排開庭也不遲。”

這句話比較惡毒,罵人不吐髒字,在挑動法官對原告律師的不滿的同時,連帶著影射原告律師遲延交證據是因為思路不清、水平太差。原告本人就坐在原告律師旁邊,果然,女律師暴跳起來,指著紀佳程嚷道:“你說啥?你才思路不清!”

“原告律師!”法官火了,對女律師吼道,“我讓你說話了嗎?嗯?我讓你說話了嗎?”

“不是,他——”

“你是律師嗎?知道法庭紀律嗎?”法官的一肚子火氣真的發到她身上了,“你不懂?對方說話,輪到你了嗎?我讓你說話了嗎?”

女律師臉漲得通紅,呼呼喘氣,嘴裏嘟囔著:“他這個人,胡說八道……”

律師在客戶麵前,被法官如此訓斥,已經夠丟臉了,但這還不算完,紀佳程在法官向女律師繼續發火之前故意搶話,成心把法官的火氣憋一下。根據他的經驗,憋一下以後,法官的火會更大,而且照目前狀況來看,法官的火肯定會燒到對方那邊去。

“第三,我們請求法庭限定一個時間,讓這種行為有個頭。否則,法官、律師、雙方當事人的時間,都將因這種無意義的行為而被浪費。我的發言完畢。”

果然,憋了一下,法官的火氣更大了。

“好!由於被告需要核實證據,本案延期審理!”

誰都能聽出他是在壓著火氣。

“今天是證據提交截止日,過了今天,任何證據本庭均不再接受。由於本案案情複雜,不再適用簡易程序,我們會轉為普通程序,書記員開繳費單給她。至於開庭時間,另行通知!”他砰的一聲敲下法槌。

法槌一敲完,他就爆發了:“原告律師,這案子拖到現在都是因為你!你搞什麽?你知不知道你在浪費大家的時間?你知不知道你在浪費國家司法資源?你以為法院是什麽地方,做案子隨意,開庭也這麽隨意?”

女律師試圖向法官爭辯和解釋,反倒惹得法官的火氣更大了。就在這訓斥聲中,紀佳程一臉淡然,林清一臉偷笑。等紀佳程簽了筆錄,兩人揚長而去。

坐到林清的小車裏,兩個人簡單交換了一下意見。

“你夠損的。”

“被她逼的。”

“她會恨你的。紀哥,被女人恨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那我經曆的可怕事也太多了。”

“這個案子要拖到下半年了。”

“是啊,法官還是對他們留情了。連續三次當庭提交證據都被接受,有點過分了。”

林清的車排量不大,車內略顯逼仄,紀佳程腿長,坐著有點難受。這輛車的後視鏡上掛著一個小盒子,紀佳程無須打開就知道,那裏麵有一張照片、一撮頭發。幾年前,林清剛入行時,辦理了一個遺產繼承案子。在那個案子裏,一方當事人設了一個局,導致他的女友李金子因為他而被誤殺。從此以後,紀佳程很少能見到林清露出笑容。再後來,林清買了輛二手小車,女友的照片和頭發就被掛在了後視鏡上。

他的那次經曆可謂驚心動魄。如今他已經結婚了,太太是何華王紀集團的董事局主席華芳菲。他們二人感情很深,甚至達到了心有靈犀的地步。大部分情況下,一個簡單的動作和眼神就能讓他們彼此會意。更難能可貴的是,作為當初那個事件的參與者之一,華芳菲對於林清的這段感情經曆相當包容。林清的那輛小車後來報廢了,她就買了輛新車送給他,繼續讓他把李金子的照片和頭發掛在後視鏡上。

對此,紀佳程甚為羨慕。有一天他回到家裏,坐在椅子上看書,也想和趙敏“心有靈犀”一下,於是他望了一眼趙敏,又望了望茶杯。趙敏貌美如花,智慧無比,立刻說:“我渴了,你去給我熱一杯牛奶——再給我拿一塊餅幹。起都起來了,不如你現在就去把菜洗了吧!別忘了煮飯。”

心有靈犀不成,反倒給自己招來了一堆家務。

這個案子是何華王紀集團的案子,也就是林清夫人交來的案子,紀佳程對其的重視程度非同一般。本來他對對方律師的態度還是比較客氣的,即所謂“同行間的尊重”,沒想到對方律師如此粗魯,二人之間的交鋒最終變成了“同行間的互?”。

“你說這女人這麽個路數,益度所你師兄那邊知道嗎?”

“這個阿拉哪能曉得的啦。”紀佳程苦笑一聲,他不是上海人,卻說了幾個上海話裏的詞,“我也奇怪了,徐老大那麽精明的人,怎麽派了這麽個二百五來。這個不說了,她今天提交的這些玩意兒,你拿回去核對一下,明天記得複印一套給我。”

“行。”

“啊,還有,”紀佳程從包裏拿出一個信封,遞給林清,“發個紅包給你。”

林清莫名其妙,打開信封看時,卻是一封請柬。

“小薑的孩子明天滿月,周日辦滿月酒。”紀佳程說,“那,你看看,下麵有特別注意:遵守八項規定,五條禁令,務必不要攜帶任何伴手禮,務必務必。”

“他怎麽謹慎成這樣?”

“他不謹慎,怎麽當上支隊長的?記得帶上夫人。小薑就請了幾個同事和咱們幾個朋友到他家裏去吃飯。早點去,幫著張羅下。”

“好。”林清點點頭,“我給小孩子買點小衣服、尿片什麽的總可以吧。”

“這個自然。”

紀佳程沒回律師事務所,而是直接回了家。上樓開門時,電視機裏正放著古裝劇,趙敏一邊坐在沙發上看,一邊把桌子上的東西往垃圾桶裏丟,有瓜子殼、橘子皮、包裝袋。地上的瑜伽毯子還沒收,估計她吃東西以後又做了運動以“燃燒卡路裏”。

紀佳程換了鞋,到廚房看了看,就誇獎道:“老婆大人今天做家務辛苦了!”

趙敏歎了口氣,說:“今天打掃衛生,累死了!”

紀佳程掃了一眼房間,他估計趙敏今天幹的唯一的家務就是把廚房的垃圾扔了。中午吃完東西的碗還沒洗呢——她怕洗碗傷手。自打她應他的要求離職做了全職太太,她就天天忙碌,唯恐自己變胖。一個多月來,她零食吃了一籮筐,體重卻沒增加,可見她日常鍛煉多麽辛苦。相應地,家中的整理就變成了一件“需要一步一步來”的事。

就這樣,平時紀寶寶還不忘了溜須拍馬說:“哎呀,母上大人好辛苦啊!母上大人是咱們家最最辛苦的人!”趙敏就誇獎紀寶寶“真是一個好女兒”。然後兩個人一起望著紀佳程說:“還不洗菜去?”

紀佳程撓撓頭,就去換了身家居服,坐到沙發上,把小薑的請柬遞給趙敏,說:“周日去小薑家吃滿月酒。”

趙敏接過來看了看,“哦”了一聲,停了一下,說:“咱們總得買點什麽?”

“買袋紙尿褲得了。”

“你不覺得寒磣嗎?”

“小薑謹慎得很,換了別人,他連紙尿褲都不一定收。他到了這個職位,盯著他的人太多了。”

“一袋紙尿褲怎麽了?”

“他怕別人在紙尿褲的箱子裏塞錢。”紀佳程說,“正好老許明天從澳大利亞回來,他在澳大利亞開的公司就是做紙尿褲的,我在微信裏跟他說了,叫他帶一箱回來。”

“多少錢?”

“成本價人民幣一百八十五元。”

“我微信轉給你吧。”

紀佳程心裏暗暗發笑,其實這箱紙尿褲是老許白送給他的,他卻借機從趙敏那裏“黑”了一百八十五塊。他經常偷偷給紀寶寶買零食和玩具,趙敏給的那點零用錢根本不夠用,於是他就從趙敏這裏“黑”點小錢填補窟窿。

就在這時,他的電話響了。紀佳程看到電話上顯示“徐昕”的名字,微微怔了一下。

徐昕是他的師兄,下午那個女律師就是徐昕的事務所的律師。

紀佳程走到房間裏,靠在轉椅上,接通電話,拿出一絲熱情的口吻,道:“喂?師兄啊?”

“老紀!飯吃了沒有?”徐昕的聲音熟稔而熱情,飽含著前輩師兄對小師弟的關愛,“要不要一塊兒出來喝個酒?”

“哎?”紀佳程說,“我正在吃呢,吃完了好去接孩子放學……”

其實,每天晚上紀寶寶是由別的家長接回來的,紀佳程需要做的不過是下樓等著。他其實是不願意和徐昕一起吃飯。

“今天沒時間不要緊,”徐昕熱情地說,“你周六肯定不會帶孩子,對不對?這樣,我呢,在日月光的文小館那裏請客,拉幾個校友聚一聚,你可不能不來啊。”

這個理由倒是不好拒絕。紀佳程問:“師兄,你都叫了誰呀?”

“郝朝暉、魏巍、老柯、令敏、徐萌,還有你我。”徐昕說,“這個館子是我吃過的味道最好的朝鮮菜館,絕對有大學時期的味道。咱們大夥兒聚聚,樂和樂和,你可不能不來啊!”

“哦……好。”

“行了,你趕緊吃飯吧,別耽誤接孩子。就這麽定了啊,周六晚上六點,日月光的文小館,別遲到啊!”

電話掛斷了,紀佳程思忖了一下,料定徐昕找自己喝酒和下午的案子有關。就在幾個小時之前,自己在法庭上收拾了他的手下,不知道他會不會又來自己這裏“協調”。

徐昕是紀佳程的前輩學長,比紀佳程大五級,名片上印著的是“益度律師事務所全球管理委員會主席”。這個“全球管理委員會”的名字曾經讓校友們訕笑了許久,因為他的律師事務所在國內不過隻有兩個辦公室。徐昕跟一個越南的律師事務所簽訂了一個沒什麽用的合作協議,就堂而皇之地給自己安了這麽個名頭。

紀佳程和徐昕的關係不遠不近,他在內心深處是比較不喜歡這個學長的。徐昕這個人,以前在學校裏當老師,後來出來當律師。魏巍曾經跟紀佳程講過些徐昕的往事,從這些事很能看出徐昕的人品。

據說徐昕剛開始做律師的時候,缺少案源,於是他做了兩件事,第一件事是跑到法院門口去,每當有人經過,他就念叨一句:“需要律師嗎?”一下午能念叨兩千來遍。第二件事是跑到看守所大門附近租了個民房,在路邊掛了個大牌子:“徐律師,取保候審,刑事辯護,代為會見,代寫文書,電話135××××××××。”

本來這已經夠丟臉了,可是他後來幹的一件事更叫驚世駭俗。某區的拘留所和看守所是挨在一起的,行政拘留十五天以下的人會關在拘留所裏。有一天警察抓來一個嫖娼的,剛把那人關進去不久,徐昕跑去向警察打聽會怎麽處理這個人。警察說:“勞教兩年。”

過了幾天,這個嫖娼的人的家屬給拘留所審理隊送錦旗來了,上麵寫了四個大字——“執法如山”。警察們莫名其妙:把你兒子勞教兩年,你還給我送錦旗?細問才知道,原來家屬找了個叫徐昕的律師,徐律師告訴他們:你兒子要被關五年,我都疏通好了,三萬塊,一萬買一年!家屬交了錢,看到兒子果然隻勞教兩年,感念之下居然送來錦旗,並表示:如能再少一年,情願再付錢!

警察們氣得七竅生煙,告訴家屬:沒這事兒,勞教就是兩年!家屬一聽,把錦旗一扔,直接就衝回去找徐昕了。據說那次徐昕被打得住了半個月院。

就這樣的一個人,卻突然打開了市場。據說他接了一個大案子,這一個案子就讓他翻了身,有本錢開了自己的律所。他還經常到電視台做嘉賓,評點熱點事件,增加曝光量。十幾年下來,他手下有了六十多個律師,他的律所也算是個中等所了。

雖然與徐昕不太親近,紀佳程卻很喜歡徐昕的女兒徐婧兒。十年前,還是紀寶寶剛出生的時候,校友們湧到他家裏來探望,徐昕和老婆也帶著徐婧兒來了。那時候徐婧兒還不到十三歲,活潑而單純,大人們在客廳說話時,她一直在房間裏和紀寶寶玩。紀寶寶在趙敏懷裏睜著眼睛看著這個大姐姐,嘴角一咧,笑了。徐婧兒伸出一隻手指,紀寶寶胖乎乎的小手握住這根手指,就是不肯放開。

人與人之間的聯係就是如此奇妙,也許是因為這一幕,也許是因為徐婧兒身上的單純、天真和真摯,趙敏和紀佳程都很喜歡徐婧兒。紀寶寶慢慢長大,對徐婧兒也有一種親近。有時候徐婧兒會在下班路上拐到紀佳程家,還會給紀寶寶一件小禮物。紀佳程曾對著趙敏感歎:“徐昕這樣的人,怎麽能養出這麽好的一個女兒呢?”

要不是對徐昕有點看法,他和趙敏可能就要認徐婧兒做幹女兒了。

紀佳程坐在轉椅上,腦子裏緊張地運轉著:如果徐昕這次找自己真的是因為今天下午的這次庭審,倒是個好的跡象:說明對方女律師已經感覺大事不妙了,居然想通過師兄弟關係來通個氣。

想到這裏,他編輯了幾行字,在微信上把這個消息通知了林清。接著,他擼起袖子,很有男人氣地離開趙敏身邊,唱著“大男人不好做,再辛苦也不說”,到廚房洗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