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破產

在紀佳程等人推杯換盞的時候,益度所徹底陷入了“戰爭狀態”。

在法院外麵,當著那麽多的投資人的麵,徐昕、周燁君、沈星文和趙朱平還保持著基本的正常狀態。沈星文甚至還拍著一位投資者的肩膀,笑著說:“沒有啥事體,曉得伐?一切搞得定的!”

話雖如此,投資人們的疑慮卻無法消散。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今天在法庭上,徐昕和周燁君又一次被紀佳程打得很慘。沈星文又不是律師,他的安慰沒啥說服力,可是徐昕和周燁君都一聲不吭,擠出人群,鑽上車就跑了。

這樣一來,投資者們更慌了,圍著沈星文七嘴八舌。不知是誰先開始,很快,投資人們一致要求沈星文履行債權收購協議,把托底的錢立刻給大家。沈星文費盡口舌,說很快就會處理,這才拚盡全力衝出人群。

回到律所時,沈星文已經怒火中燒。他敞著花襯衫,額頭上淌著汗,表情猙獰,一進入律所就大吼道:“徐昕呢?出來!”

周圍的人用驚駭的目光看著這個凶神惡煞的流氓,隻見他衝到前台,猛地一砸台麵,吼道:“徐昕回來了伐?在哪裏!”

前台秘書嚇得臉色煞白,膽怯地指了指徐昕的辦公室。

徐昕辦公室的門關著,沈星文怒火中燒,猛衝過去飛起一腳將門踹開。門發出一聲巨響,門頁和門鎖斷裂,整扇門向前飛去,直接將門後麵的周燁君砸倒了。

整個律所尖叫聲一片。徐昕坐在辦公桌後,徹底驚呆了,沈星文大步走進徐昕的辦公室,一邊用血紅的眼珠子瞪著徐昕,一邊呼呼喘著粗氣。外麵的律師們亂紛紛地湧過來,扶起門板,把周燁君抬出辦公室。那個可憐的年輕人被砸蒙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額頭上流著血。

幾秒鍾後,徐昕狠狠一砸桌子,咆哮道:“姓沈的,你瘋了是吧!”

“你想做啥!”沈星文吼道,“你今朝是啥意思!你想讓老子破產是伐?老子押上全部身家,你打成這樣子?你想叫我一家老小喝西北風?”

“誰讓你押全部身家了?”徐昕罵道,“你當初自己貼上來非要摻和的,我逼你了還是求你了?想賺錢就要承擔風險!”

“不是你講贏麵大嗎?”沈星文砸著桌子,完全感覺不到疼似的,“是你騙我投錢!”說著,他飛起一腳,將一把椅子踹翻。

“承諾過你結果嗎?”徐昕一口?回去,“求過你投錢嗎?我讓你押房子了?讓你去借高利貸了?你自己死活要來,不讓我找外麵的人,你怪誰?”

“我跟你講清爽!我破產了,我一定不會放過你!浦江夠寬夠深,我拖牢儂,大家一塊兒西特(大家一塊兒死)!”

沈星文怒吼著,手指都快要捅到徐昕的臉上了。徐昕的表情同樣凶惡,手已經按在了一本厚書上。就在這時,趙朱平進入了律所。

他用力分開堵在門口的律師們,看清楚房間內的情況後,紅紅的嘴角微微上翹。隨後,他臉色一變,一臉的焦急和無奈,快步走進房間,雙手在空中張著,驚呼道:“天哪!這……這是怎麽了?這,這門怎麽這樣了?”

“你眼瞎?”徐昕一看他裝模作樣的樣子,立刻火起,衝他吼道,“沒看到姓沈的到這裏來鬧事了?”

“啊!”趙朱平的臉色立刻一白,捂住胸口,“怎麽了?我剛回來,問一下都不行嗎?你們這是什麽樣子?徐昕,你是主任,主任就要有個主任的樣子!今天案子打成這樣,你還不讓老沈說?”

這一句話,潛台詞就是沈星文情有可原,徐昕有錯在先。

都是千年的狐狸,誰都聽得懂《聊齋》。徐昕立刻指著趙朱平罵道:“放屁!姓趙的,我警告你,你少在這裏挑事啊,信不信我抽你?”

“哎呀!哪能啦?”趙朱平立刻誇張地叫了起來,“徐昕,你是主任,可是你也要尊重尊重大家,你也要講講道理!”他義正詞嚴地用手指著徐昕,那手形像極了在跳孔雀舞:“這樣證據占優勢的案子你都能打輸,你害得老沈要破產了,你曉得吧?”

徐昕張口就要罵“占優勢個屁”,一激靈,愣是把話咽了回去——這句話說出來,豈不是承認這個案子一開始就證據不足?趙朱平這句話看似平淡,卻很陰險,給徐昕下了個套:如果證據占優勢還打成這樣,那就是徐昕水平不行;如果證據不占優勢,徐昕還這麽大陣仗地去搞,還是他水平不行。總之,徐昕不論如何回答,都逃脫不了“水平不行”這四個字。

徐昕一下子卡了殼,被噎住了。

就在他想著如何罵回去的時候,趙朱平沒給他翻盤的機會,又是一通拱火:“這案子我之前就知道你的思路有問題,提出由我來接手的,是吧?”他轉向沈星文:“老沈你說是吧?我是不是說過我來接手?”

沈星文點著頭。

“我早就看明白你這樣做要出事情!我看出來你思路不對的!”趙朱平大聲說,“我勸你,你不聽,這可是老沈押上全部身家的案子,你不能這樣輕忽的!後來我看你家裏不穩,想接手案子,還被你打了!你說,難道不是嗎?”

這個問題也毒,裏麵半真半假,讓徐昕如何說“是”還是“不是”?沒等徐昕說話,趙朱平說了最後兩句話:“要是按照我的思路來打,這案子怎麽會輸?老沈完全被你害死了!”

這兩句話的效果驚人地好,沈星文心裏的火藥筒瞬間又被點燃,就在他要開始咆哮的時候,他的手機響了。沈星文本來要按掉手機,可是一看屏幕,登時臉色大變。

他迅速接起電話,急促地問道:“打我電話做啥?……啥?老娘住院了?哪能啦?”

電話那頭,一個女人的聲音叫嚷了很久,沈星文的臉色越來越陰沉。他說道:“我一會兒就過去!……儂照顧好老娘,別的不要管,我會向老娘解釋的!”

等他掛斷電話,他的整個臉都快變成黑色了。房間裏陷入了寂靜,但是每個人都知道,接下來的將是“爆炸”。

幾秒鍾後,真的“爆炸”了。

沈星文用力抄起一把椅子向徐昕砸去,嘴裏發出吼叫:“你個爛人!”隨後猛地撲到了徐昕的身上,拳頭高高舉起,死命砸去。徐昕猝不及防,被他打倒在地。沈星文現在完全是一副拚命的架勢了。

所有人都呆了,直到幾秒後,門外的人們才一擁而進,試圖拉開他們。趙朱平首先奔過去,跺著腳似乎要去拉沈星文,可是又抓不住他的手臂。在他遲疑期間,沈星文已經往徐昕的腦袋上打了好幾下。

也許是巧合,趙朱平的位置左邊是書架,右邊是辦公桌,正好擋住了身後其他人的路。他張牙舞爪地喊叫著“不要打,快把他們拉開”,卻正好把別人擋在身後。

也許是幾秒鍾,也許是十幾秒鍾,終於有人推開了趙朱平,撲進去拉開沈星文。趙朱平滿頭大汗,指著沈星文叫道:“老沈,怎麽回事?老徐是有錯,可是你也要動口不動手啊!”

“是不是你叫人打電話的?”沈星文被拉扯著,兀自對著徐昕號叫道,“給我老娘打電話,說她住的房子被押掉了,很快會被收走?”

徐昕從地上站起來,滿臉是血,吼道:“你放屁!”

“還有誰知道?還有誰和我有仇?”沈星文吼道,“你這是要趕盡殺絕!我老娘有心髒病,你曉得的!現在進了醫院了!我告訴你,我老娘但凡有點事,你全家都要死!!”

徐昕真不知道是誰打的電話,可是這時候他完全不想解釋。他目露凶光,獰笑道:“那就大家一塊兒死吧!來呀,殺了我呀?”他一邊說,一邊抓起了一個玻璃擺件。

沈星文更加確信是徐昕在使壞了,他目眥欲裂。就在這時,律所門口一陣喧嘩,眾多投資人蜂擁而入。他們一個個神色激動,進來略一觀察,就向這邊湧來。

“沈老板呢?沈老板在不在?”

“徐主任在不在?”

“沈總!沈總!”

他們有二十多人,登時把律所的辦公大廳搞得擁擠不堪。一位中年婦女擠進律師中,看到了徐昕辦公室內的情景。她完全不關心裏麵發生了什麽,而是尖叫著喊了一聲:“在這裏!在這裏!沈老板和徐律師都在這裏!”

轟的一聲,人群湧了過來。他們把律師們擠到兩邊,衝進了辦公室。沈星文瞬間陷入了投資人的包圍,徐昕還好點,麵前有一張辦公桌,讓他和投資人們還保持了一點距離。

“沈老板,你什麽時候付錢?”

“徐主任,這事情你們得按合同來啊!托底的錢趕緊給啊!”

“現在大家都不安心,你們趕緊給錢啊!”

“沈老板,今天就付錢!”

徐昕和沈星文都目瞪口呆。徐昕突然意識到了什麽,他從地上撿起屏幕裂了的手機,打開微信,驚恐地發現,他組織的四個“維權群”裏都已經炸了,未讀的信息都達到了數百條!

有人講述了今天開庭的情況,有人在詢問什麽時候能拿到托底錢,有人在懷疑律師和沈總會不會賴賬,還有人說會立刻訂機票趕過來。

一句話,事態已經不可收拾了。

投資人的圍堵和激動的詢問很快轉變為激烈的質問和爭吵,沈星文神態暴躁,與投資人們對罵起來。

“沈總,你可不能說話不算話啊!你答應過我們的!”

“誰答應你們了?聽不懂!”沈星文吼道。

“簽了合同的!你買斷了債權的!大家簽過合同的!”

“什麽合同?誰跟你們簽過合同!”沈星文吼叫道。

“耍賴了!耍賴了!”

“你不認賬了是吧?”

“關我啥事體?”沈星文吼道,“我沒錢給你們!我什麽也沒答應!”

“你看看這是什麽?這是不是你簽的字?”一個人激動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舉到沈星文麵前,“這不是你和我簽的合同嗎?”

沈星文閃電般地抓住那張合同,一把扯了過來,那個男人高聲尖叫,瘋狂地向他撲去。那張合同是他的錢,是他的命,他要去搶,可是已經來不及了。看到合同在沈星文的手裏被撕裂,他一拳向沈星文打去。

“他要毀約!他還撕合同!”

辦公室裏的人們立刻陷入了互毆,無數的人在可怕地嘶吼。徐昕縮在辦公桌後麵,反而位於鬥毆外圍,沒受到波及。可是他並不安全,一旦有一個人注意到他,想起他,他很可能也會陷入拳頭的海洋中。因為維權群是他組建的,在他們眼裏,他也是組織者之一!

門外也傳來了吼叫聲,有幾位投資人開始砸事務所的辦公設備了!

為今之計,先保自己,必須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沈星文身上!

徐昕決定化被動為主動,他拍著桌子,指著人群吼叫道:“姓沈的!你和人家簽了合同的!快把錢給人家!哪有你這樣的!”

“對呀!你看徐主任也這麽說!”

“姓沈的,你不要這麽黑心!”

“不管輸贏,你都要給錢的!”徐昕義正詞嚴地吼道,“輸了你就賴賬了是吧?那要是贏了的話,你會把全部的錢給人家?什麽好事都讓你占了是吧?你要不要臉啊?”

他的話如同火上澆油。辦公室裏更加混亂了,沈星文被打得滿臉是血,也有幾個投資人被沈星文打傷,趙朱平和其他律師早就躲得遠遠的。就在這一片混亂中,又有一批人衝進了律所。

“幹什麽?都住手!”一位警官大聲喝道,“馬上分開!”

原來在混亂中,有律師報警了。派出所接到有人聚集鬧事的報警,一聽說人多,立刻趕了過來。一位頭發花白的副所長帶隊,五位警員,十幾個輔警,一進來就控製了局勢。

現場局勢有些淒慘,房間外的辦公大廳已經被砸得一片狼藉,徐昕的辦公室裏,投資人和沈星文還在互相揪扯著,一個個臉上帶血,腳下是雜亂的紙張、書籍和那扇門。徐昕一個人躲在靠窗的辦公桌後,臉上也帶著血,衣衫散亂。

“有什麽事情好好講話!做啥要動手?”老警官副所長首先開始安撫工作,軟中帶硬,“要不要叫救護車?還是坐阿拉的車子去醫院?”

“我要去醫院,他們打我,我疼死了,我吃不消了。”沈星文立刻說道,說著就捂著腦袋往外走。

“他不能走!”有投資人叫喊著,堵在了門口,“不要聽他瞎講!你看我們的臉都是他打的!他凶得不得了,打我的臉!我一個女人哎,他打我的臉!”

門口立刻被投資人們擠住,吼聲連天,裏麵夾雜的部分斥罵也是非常惡毒。也真難為了沈星文,一邊捂著腦袋“吃不消了”,一邊還時不時忍不住和投資人們對罵幾句,倒顯得他的“吃不消”越來越不可信。

很顯然,這是民事糾紛引發的肢體衝突。這類案件一向讓警方頭疼,最好的方式就是調解。問題是雙方根本就調解不了,為今之計,隻有先壓製住雙方,避免事態惡化。

“不管有什麽理由,鬥毆都是不可以的!”副所長嚴厲地說,“打人是要承擔法律後果的!你們不要打起來一時爽,沒輕沒重,看看這都見血了。動手的人可能會被拘留,你們曉得伐?現在你們自己看一看,是不是要追究打架的事情?如果追究的話,我們就作為治安案件來處理,該驗傷就去驗傷,驗好傷根據驗傷結果和情節,依照法律,該拘留的拘留,該警告的警告。要是你們彼此不追究,那麽今天就到此為止,你們之間有什麽糾紛,走法律途徑解決,該去法院去法院。需要的話,阿拉警方也可以幫你們找找司法所去做調解。我跟你們講,按我的年紀,你們好叫我一聲爺叔了。幾十年做下來,我見得多了,啥事情是不能解決的?大家人民內部矛盾,凡事不要鬧意氣。”

這一番話充分顯示出老警官的經驗:先鎮住場子,讓他們有所顧忌;然後給一條路走;最後適當賣個老,讓所有人都有台階下。他算得上恩威並施。投資人們一聽說可能會被拘留,就有所退縮了。至於沈星文,他接了電話怒火上頭,其實內心深處極為惦記自己的老娘,打算吵完了就往醫院趕。要不是投資人們衝進來,他早就走了。何況,今天的整個過程中,他也沒少打人,更別說踹開辦公室的門毆打徐昕了。他是經驗豐富的老流氓,在這方麵的經驗比律師都豐富。他知道一旦追究責任,自己肯定會被拘留。在這個時候,他是絕對不能被拘留的——老娘還在醫院裏呢,受不得刺激啊!

於是他首先表態:“爺叔,他們不打我嗎,這件事就算了。本來也就是誤會,改天大家約一約,把事情談談開。”

他展現出不追究投資人們打他的“善意”;投資人們盡管還是憤憤不平,也不得不亂紛紛表示不追究了。老警官鬆了口氣。

本來這事兒也就這麽過去了,沒想到沈星文嘴賤,為了表明自己其實不想打架,又向投資人們說了一句:“你們說是伐?這個事情組織也不是我,辦案子也不是我,我就被拉來簽簽字,我冤枉不啦?”

辦公桌後,徐昕的眼裏立刻閃過了一道寒光:想把禍水引到我身上?

“我要驗傷,我要追究。”他虛弱地喊了一聲,用手指著沈星文,“他踹開我的門,衝進來打我,事務所的人都看到了,有監控的!”他捂住腦袋,搖晃了幾下便癱倒在地上,昏過去了。

這一舉動使此次事件徹底失去了調解的可能。一旦驗傷,沈星文被拘留幾乎是百分之百的事。沈星文狂吼了一聲:“姓徐的,我一定不放過你!”

在這一片混亂中,趙朱平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用力關上房門,將整個事務所的喧囂隔絕在了身後。他嘴唇哆嗦著,眼神似乎要殺人。

突然,他愣住了。在他辦公室的地麵上,一個白色的大信封躺在灰色的地毯上,分外醒目。

趙朱平疑惑地走過去撿起來。這是益度所使用的大信封,上麵印著事務所的標誌,可以容納一百多張A4紙的文件。這個信封是封起來的,上麵一個字都沒有,不知道是誰放在這裏的,不過顯然,它是被某人故意放在這裏的。

趙朱平撕開封口,從裏麵拿出一遝文件。當他看到第一頁的標題時,他的眼睛睜大了。他迫不及待地翻著,閱讀著,不知不覺間,他的嘴角微微翹起。

他的表情如同一個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