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忠誠

大局已定。

當他們從法院離開的時候,已經十二點四十多分了,每個人都饑腸轆轆,然而每個人的興致都很高。與之相對應的是,當他們駕車離開時,徐昕還在法院門口被投資人們圍著。紀佳程坐在後座上,瞥到趙朱平孤零零地站在人群附近,似乎與這事兒沒關係一般。

他們在中午又去了那家文小館吃飯,巧的是,四個人坐的包間正是上次同學聚會的那一間。經曆了上午這場跌宕起伏的大戰,大家都想喝兩杯鬆弛一下神經,就當下午放假了。

在吳瑛部長和沙靚靚湊在一起點菜的時候,林清到樓下去接自己的太太華芳菲。畢竟這個案子也是集團總部關注的案子,華芳菲接到電話也趕來了。

他們上樓的時候,看到紀佳程站在走廊裏打電話。紀佳程向華芳菲點點頭,繼續對話筒說著。華芳菲進入包間後,吳瑛部長和沙靚靚已經點了幾道菜了。

“華總。”吳部長連忙站起來。

“坐吧,上午辛苦了。”華芳菲點點頭。林清在一邊問:“菜點好了嗎?”

“點了幾道,還等您和華總還有紀律師點呢。”

“拿來我點。”林清說,“點了就上菜。”

“等一下吧,”華芳菲說,“看看紀律師有什麽愛吃的,讓他點。”

“千萬別。”林清說,“那家夥肯定又是向老婆匯報去了,沒個十分鍾,他進不來。”

“匯報什麽?”華芳菲好奇地問。

“上午開庭情況,現在在哪裏吃飯,幾號包廂,一起吃飯的有誰。”林清撇著嘴說。

房間裏的幾位女士都張大了嘴巴。過了一會兒,華芳菲說了一句:“居然做到這個地步了?”

“你們不知道他的外號嗎?”林清說,“他是有名的‘男人之恥’。”

幾位女士都掩著口笑起來,隻有沙靚靚幹笑了兩聲,不斷往包廂門口看著。

還真讓林清說準了。直到熱菜上來了,紀佳程才匆匆溜進來,一看桌上已經擺滿了,眼睛一亮,說:“菜已經上來了啊!”然後挨著林清坐下,拿起筷子。他的筷子伸了一半,停在空中,目光左右掃了一下,問道:“怎麽,你們不動筷子?”

“這不等你嗎?”林清說。

“等我幹啥?”紀佳程把筷子縮回來,“今天華總在這裏,應該華總先說話。”

在他說話的時候,沙靚靚把杯子拿過去,倒了一杯啤酒,輕輕放在他麵前。

“那我就簡單說一句吧。”華芳菲端起酒杯,“上午的庭審情況,林清已經跟我說了,效果非常好!各位律師辛苦了!來,我們一起舉杯!幹!”

“幹杯!”大家一起舉杯,五隻杯子在空中響亮地碰撞著。紀佳程和林清都是一飲而盡,吳瑛部長也一口幹了,華芳菲和沙靚靚卻都隻喝了半杯。

幾杯酒下肚,包廂裏的氣氛逐漸活躍起來。紀佳程和林清都脫下外套,解開了襯衫領子。大家一邊喝著,一邊聊著上午的庭審,回憶著細節,特別是羅懿法官操作到最後,徐昕差點跌倒的樣子。那一幕林清和吳瑛部長看得真真切切,他們此時不約而同地認為,徐昕在這個案子上大勢已去。

“你說這家夥會不會又撤訴?”林清問紀佳程。

這個問題也是大家關心的,畢竟花了這麽多心血,如果徐昕又撤訴,這個案子就又回到了原點了。

“選擇權在他手裏,不好判斷。”紀佳程端著酒杯晃了晃,發現空了,沙靚靚立刻為他倒上啤酒,“不過,我覺得他這次撤訴的可能性比較小。”

“為什麽?”

“猜的。”紀佳程一口把杯子裏的酒喝幹,“當然,也不是沒有依據。訴前調解的時候,我和小沙不是跟沈星文、趙朱平和周燁君在法院見了個麵嗎?調解結束後,我又碰見了周燁君,他說漏了嘴,講沈星文買斷了債權。回來我跟林清分析過這事兒。”

“對,”林清說,“我當時還說這真是大手筆。”

“當時我還不敢百分之百確定,可是後來我查了徐昕以往辦的案子,研究了徐昕的性格,越來越覺得我猜測的是對的。”紀佳程說,“這個人膽子大,敢下手,敢布局。這個案子有很大可能是徐昕和沈星文組了個局:先由沈星文買斷投資人的債權,對訴訟結果托底,然後徐昕用投資人的名義訴訟。對投資人來講,一分錢律師費不用付,打輸了還有沈星文的錢托底,他們肯定答應啊。至於徐昕和沈星文,打贏了以後扣除托底錢,剩餘的案款統統是他們的。”

“如果是這樣的話,徐昕現在不是應該趕緊撤訴嗎?”華芳菲皺起眉頭。

“我猜測,沈星文的錢還沒給投資人。”紀佳程說。

“為什麽?”華芳菲問。

“很簡單。第一,如果那些投資人已經拿到錢了,那麽這個案子的勝敗也就和他們沒關係了,他們還跑來聽庭幹嗎?”紀佳程說,“有的人甚至是從西北地區跑來的,看他們那副緊張的樣子,對徐昕有多討好,我看他們是怕萬一訴訟結果不好,沈星文和徐昕會毀約。第二,你們考慮一下這個案子的標的。這麽多投資人,涉及的糾紛標的有幾億元乃至更多,就算托底百分之十,也要幾千萬元的資金。沈星文不過一個流氓,他哪有那麽多錢?第三,沈星文還給這個案子的保全提供了擔保,這也不是一筆小錢。如果沈星文向投資人們付了款,他哪來的錢交擔保金?就算是押房子也不夠啊。”

大家回憶著法庭上投資人們的表現,林清首先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所以,一旦徐昕采取查封措施,對我們發動總攻,他就很難收手。”紀佳程說,“他搞了這麽大一個局,投入了這麽多資金和精力,一旦撤訴,會給投資人們造成怎樣的心理影響?而沈星文又怎麽辦?”

他笑了笑,夾了一筷子桔梗:“再說,人的耐心都是有限的。時間會把耐心一點一點消磨殆盡。如果他撤訴,那些人是否願意繼續等,這可就不好說了。”

其實他內心深處還有一點沒說:徐昕的家庭散了,對他的打擊一定巨大。這種情況下,他有沒有勇氣主動承認另一場失敗?

紀佳程認為自己的猜測是有道理的,徐昕的布局前後持續很久,立案多次,撤訴多次,每一次撤訴都會影響到利益相關者的心理狀態。他們還有多少耐心繼續等待,有多少耐心承受下一次撤訴帶來的失望呢?

“老大說得對!”沙靚靚用杯子在桌子上猛地敲了一下,“為了有限的耐心,幹杯!”

“幹杯!”幾隻杯子碰在了一起。

喝完這一杯以後,沙靚靚打算給紀佳程倒酒,紀佳程笑著搖搖頭,把手扣在杯子上,說:“行了,喝了不少了。你們喝,我要換飲料了。”

“老大,你這才幾杯啊?這是啤酒。”沙靚靚勸說著,“下午又不工作,多喝兩杯嘛,喝多了回去休息就行了。”

“你不懂,他這是家教森嚴。”林清見怪不怪地說,“他太太給他定的規矩:中午在外麵能不喝酒就不喝酒,萬一需要喝酒,要打電話向老婆報備。而且中午喝酒不能超過兩瓶啤酒;如果是白酒的話,不能超過二兩。你忘了剛才點菜的時候他出去打電話了?他是打算中午喝兩杯,向老婆報備呢。”

桌上人一個個嘴巴張得老大,感覺匪夷所思。一般男人遇到這種情況,會立刻否認說“哪有這事兒”,可是那位“男人之恥”卻大點其頭,說:“是呀是呀。”然後轉頭對服務員說:“給我來杯薑茶。”

吳瑛部長一口菜差點噴到桌子上。

沙靚靚臉漲得通紅,說:“這……你太太也太不尊重你了!”

紀佳程看了看她,笑了一下,說:“你覺得怎麽才是尊重?”

“如果是我,我是不會這麽管著自己男人的!”沙靚靚盯著紀佳程脫口而出。

“如果這個男人願意被管呢?”紀佳程笑著說。

“哪有這樣的男人啊!”沙靚靚大聲說。

“我呀。”紀佳程說,絲毫不覺得臉紅,“我覺得挺好的。工作嘛,需要規矩;家庭生活嘛,有時也需要點規矩,對吧?”

“斯德哥爾摩綜合征發作。”林清扭頭對華芳菲說。

“你說是就是。”紀佳程滿不在乎地說。

“話說我一直很奇怪,紀兄,”林清回過臉來對紀佳程說,“你怎麽會這樣?家裏靠你賺錢,家務你也要做一部分,孩子的學習你也要管,出門在外早請示晚匯報。是,我承認嫂子漂亮,不過沒見誰像你這個樣子,到哪個地方,喝多少酒都要跟老婆匯報。這不公平啊,你就這麽甘之如飴?”

沙靚靚緊緊地盯著紀佳程。

這個問題確實有點尷尬,紀佳程臉皮再厚,也架不住人家問個沒完。當他發現沙靚靚盯著自己時,他的眼神慢慢凝重了起來。

“話說,我之前跟小沙講過,我當年碰到過丁龍斌跳樓。”他開口道。

“開始轉移話題了。”吳瑛部長說。

紀佳程擺擺手說:“不是。我想說的是,你們知道我當年為什麽會去那裏嗎?我是去借生活費。”

他看了大家一圈,說:“那時我剛來‘魔都’兩個月,剛找到工作,沒案源,沒目標,連身上穿的西服都是舊的,因為我就那麽一套,天天穿。我連吃飯的錢都快沒有了,要找郝朝暉借一千塊錢吃飯。可以說,我那時相當落魄。你們嫂子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跟我走到一起的。”

沙靚靚咬住嘴唇。吳瑛部長說:“嫂子看出你是隻績優股。”

“這誰能看出來?”紀佳程說,“誰能看出一個人以後會怎樣?有多少女生會冒這個險,和一個前途不明的窮小子一起打拚?當時我太窮了,和她出門逛商場時,隻能看不能買,你說一般的女生會怎麽想?再說說結婚吧,連彩禮都拿不出來,正常的女生會忍受得了?我手上這婚戒,你們猜多少錢買的?”

“這是純金的嗎?像是玫瑰金啊,兩千塊錢?”林清猜道。

“是玫瑰金的,成色不怎麽足,八百塊錢一對。”紀佳程說。

“你當年這是有多慘?”林清感歎道。

“慘到家了,”紀佳程說,“連結婚都簡單到了極點,因為確實是沒錢。你們說吧,你們的嫂子難看嗎?她當年想找個有錢的、有房的,絕對不難,可她就是陪我過窮日子,一路精打細算走到今天。這樣的女人,值不值得對她好一點?”

“你現在也不差啊,”吳瑛部長說,“聽說嫂夫人在家裏又不工作,靠你養。”

“這話不對了,她可不是靠我養,”紀佳程認真地說,“你應該理解為:她為了我放棄了事業。如果我們兩個人都上班,孩子誰帶?每天誰打理家裏的一切?一個女人,上班的時候可以喝喝咖啡,和朋友聊聊天,中午去逛逛街,可你嫂子現在卻是每天大部分時間局限在家裏,腦子裏想著柴米油鹽,操心孩子的學習。這不是享福,這是遭罪啊!她在家裏把一切都打點好了,我才能在外麵放心大膽地跑案子、做案子,對吧?所以客觀來講,她是我工作最大的助力,把我的後顧之憂全解決了。”

“你看這覺悟!”華芳菲說。

“嫂子是好女人,不過你這樣也有點過了吧?”林清說,“你現在對她也挺好的啊,我看嫂子每次挎的包都不重樣的,你還早請示晚匯報的,至於這樣嗎?你現在有點太慣著嫂子了。”

“我這是故意的。”紀佳程拿起剛送來的薑茶,喝了一小口。

“為什麽啊?”吳瑛部長問。

“第一,讓她放心。第二,不給自己機會。”紀佳程說,“結婚時間長了,就會發展到一個局麵:第一,男同誌事業起來了,開始有點小錢了,越來越吃香。第二,女同誌青春漸逝,容顏漸老,會產生焦慮。如果女同誌不工作,完全靠老公養,還會有第三點,她可能在財務和感情上都產生危機感,進而缺乏安全感。”

他豎起第一根指頭:“怎麽讓她放心?怎麽讓她有安全感?當老公的主動一點,身段放低一點,早請示晚匯報,這樣第一她會感覺老公重視她、尊重她;第二她會相信老公在外麵不會亂來;第三她會覺得老公是她能夠管得住的。我再把所有的收入交給她,她會感覺多有安全感啊!”

整桌的人目瞪口呆。

紀佳程豎起第二根指頭:“怎麽不給自己機會?把自己的路堵死。我不是柳下惠,算不上君子,走在路上碰到漂亮女士是一定會去看的。我到了這個階段,長得不算差,口才也可以,事業也小有起色,可能會吸引一些女士啊。可是這種事情萬一沾惹上了,後果多嚴重你們肯定知道吧?咱們辦案見得少嗎?輕則家破,重則人亡,最後倒黴的還不是自己家的孩子?我孩子還小呢!而且,老婆當年那樣對我,我要是對不起她,我還是人嗎?所以我早請示晚匯報,第一是告訴我身邊的人,我和老婆感情好,而且老婆隨時可能會查崗;第二是告訴自己,隨時匯報,否則老婆會奇怪今天為什麽不匯報,主動打電話來。總而言之,就是先斷掉自己出去勾搭的路子。”

他又喝了一口薑茶,總結道:“這些道理,是我多年總結出來的‘真知灼見’。自打我這麽做了以後,我的生活也幸福了,家庭也和諧了,事業也發展了,自信心也重新回到了我身邊……”

“大哥我求求你了,”林清說,“我媳婦在我旁邊呢,你這是要逼死我啊。”

“改天我在事務所裏搞個講座,”紀佳程說,“主題就叫‘忠誠是促進家庭和諧的男人之道’,向全所同人傳授我的寶貴經驗……”

“我去,你今天禍害了我不夠,還想禍害全所同事啊!”林清抹著汗說。

林清給自己倒了杯啤酒,舉起來說:“說真的,各家夫妻相處之道未必一致,不過紀哥你這也是大智慧,能提前把自己幹壞事的路子給堵死,你夠狠。而且別的不說,你對嫂子的這份心,值得我學習。來,我敬你一杯——你喝薑茶就行。”

“我也隨一個,”華芳菲笑盈盈地舉起杯,“可借鑒啊!”

“我也跟一個,”吳瑛部長也舉起杯,“紀太太好福氣,我得回去向我家那口子宣傳一下。”

沙靚靚發著呆,似乎驚醒了一般,不言聲地舉起了杯子。

幾隻杯子在空中叮當地碰撞了幾聲。林清祝願道:“來,為了紀哥和嫂子伉儷情深,為了紀哥的‘真知灼見’,大家幹了!”

除了紀佳程,所有人都一飲而盡。沙靚靚喝的動作最誇張,她用力向後甩著頭,一直到杯子裏一滴啤酒都流不出了,才放下杯子。她低下頭,拿過酒瓶,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在大家和紀佳程鬧哄哄地開玩笑時,又一口喝幹了。

接下來,她基本沒說話。一個小時後,酒席散了,沙靚靚說自己要去趟洗手間,讓大家先走。

可是,她一進入洗手間,就找了個隔間關上門。站在那裏,她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