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反殺

“我要對這份證據說明一下,”紀佳程把嘴巴湊到話筒前,說,“剛才原告已經確認了真實性,那麽我提請法庭注意,在交易條款裏有這樣的說明:‘交易完成後,投資人可以選擇提取貨物,也可以選擇繼續交易。如果選擇提取貨物的話,應支付相應的物流費用。’這說明了兩點:其一,他購買的是現貨;其二,在他交易的時候,這些貨物已經在倉庫裏了。”

徐昕和周燁君明顯愣了一下,一起低頭看了看截圖中的條款。幾秒鍾後,在法官的許可下,周燁君回複道:“投資人從沒見到過貨物,所以被告的這個說法沒有證據予以佐證。”

徐昕的眼神一凝。他意識到紀佳程給他挖了個坑:紀佳程在舉證的時候說得很模糊,等自己這邊確認了真實性,再突然點出證據的真實證明目的。

紀佳程的這個陳述引起了法官們的注意,一直悶聲不響的審判長楊豔輝和法官淩敏湊在一起,小聲交談了幾句,隨後拉過話筒詢問紀佳程:“被告代理人,所有的貨物在交易之前,都已經在倉庫裏了?你如何證明這一點?”

“隻有進入監管倉庫,並且有入庫單的貨物,才能上線交易,”紀佳程說,“這是交易規則裏寫得很清楚的。至於實際是否有貨物,我們申請法院到倉庫裏現場查看貨物的品種、數量。”

“你的意思是說,何四為賬戶內對應的那些茶都在倉庫裏?在他交易之前就已經存在了?”楊豔輝審判長問。

紀佳程答道:“沒錯。所以何四為購買後,是可以即時提貨的,這怎麽能是非法期貨交易呢?明明是現貨嘛。”

“被告的這個說法是沒依據的。”徐昕立刻開口了,這也是他今天在法庭上第一次開口,“他說在交易之前,倉庫裏就有現貨,可是茶葉這種東西,同一品種的一批批外包裝都一樣,怎麽證明現存的就是在交易之前入庫的呢?也許是在那之後才入庫的。”他轉向楊豔輝審判長,“證明交易之前倉庫裏有現貨,這個舉證責任在被告。很顯然,被告難以證明這一點。”

紀佳程立刻接了過去:“每一盒茶葉都有相應的生產時間和批次,與倉庫係統裏的入庫時間相結合就可以證明了。”

羅懿問徐昕:“何四為有沒有提過貨?”

“沒有,”徐昕回答,“因為根本就沒有貨。”

“有貨,他自己不提。”紀佳程說。

現在局勢完全變了,紀佳程的最後一份舉證將焦點引向了“交易的時候貨物是否存在”,以此來區分這是“現貨交易”還是“非法期貨交易”。這是他挖的第二個坑。徐昕和周燁君在把“貨物是否存在”作為區分標準時,已經被引入了思維誤區。

接下來,紀佳程把話筒交給了沙靚靚。在雙方互相發問階段、法庭詢問階段,由沙靚靚負責提問和回答,他自己則一臉嚴肅地低頭看著桌子上的案卷,用手揉著額頭。

此時法庭上,雙方似乎勢均力敵。

庭審時間過去了近兩小時,楊豔輝審判長和羅懿、淩敏法官商量了一下,宣布:“法庭調查結束,現在開始法庭辯論。雙方應圍繞本案爭議焦點闡述意見。前麵已經說過的,不要重複。現在由原告方發表第一輪辯論意見。”

沙靚靚看了看手機屏幕,顯示已經到了11:00,臨近中午。在她旁邊,紀佳程用手扶住前額,皺著眉頭,眼睛盯著桌麵。

“好的。”周燁君雙目有神,“審判長,審判員,益度律師事務所接受本案當事人何四為的委托,依法指派徐昕律師、周燁君律師擔任何四為訴茶類中心服務合同糾紛一案的委托代理人。接手本案後,我們依法查閱了有關證據,調查了解了相關事實,隨後依法提起了訴訟,並且參與了法庭主持下的證據交換和庭審。在法律和事實的基礎上,在本案證據的基礎上,我們特向合議庭提出如下的辯論意見,供合議庭參考……”

他用平緩的語速說了一堆套話,無論是法官還是雙方律師都知道他的用意:既然臨近中午,他就故意多說一點,說慢一點,好擠壓被告方發表辯論意見的時間。

果然,他的第一個觀點就是:“首先,我們回顧一下本案的基本案情。”

他把訴狀裏的內容幾乎又講了一遍,隨後話鋒一轉,指出非法期貨交易模式是當前國家嚴厲打擊的對象。

接著,他指出本案中茶類中心的經營模式就是非法期貨交易模式,並再度重申了那幾個專業名詞,如“標準化合約”“T+0”“匿名交易”……還將茶類中心交易平台上的交易細節與之一一對應。

接下來,他著重指出了非法期貨交易行為對金融市場的破壞、對投資者利益的損害,甚至上升到了社會穩定、國家安全的高度,並且暗示,一旦投資者們敗訴,有可能引發群體性事件。

這種滔滔不絕的雄辯作風,很有他師父徐昕的風采,不論實質如何,至少在效果上是相當唬人的。下麵的投資人一個個聽得雙眼發亮,就差“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紅旗招展,人山人海”了。當他說出“第一輪辯論意見到此結束”時,時間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分鍾。

“被告方發表第一輪辯論意見。”楊豔輝審判長立刻說道,隨後補充了一句,“考慮到時間因素,希望簡明扼要。”

她也很無奈。以她的經驗,一眼就能看出周燁君打的什麽主意,可是考慮到庭審直播因素,法官不能打斷代理人發言。原告滔滔不絕以後,要求被告“節省時間”顯然是不公平的,所以她隻能“希望”紀佳程簡明扼要一些。

紀佳程抬起頭來,笑了。他之所以笑,是因為周燁君所有的觀點都在那份《茶類中心係列案代理思路》裏,他終於確定徐昕一方沒有後手了。這一刻,他要亮“刀”了。

坐在對麵的徐昕突然有了一種不好的感覺。

沒有套話。紀佳程拉過話筒,直奔主題。

“審判長、審判員,原告方據以支持其訴訟請求的理由,其實歸根結底隻有一點,即指控茶類中心的經營模式是非法期貨交易,但是其指控毫無依據。坦率地講,原告方甚至搞錯了期貨交易的定義。因此,其所有論述都是錯的。”

無數道目光聚集在他身上。

“原告方糾結於什麽‘標準化合約’‘匿名交易’之類的名詞,認為這就是期貨交易;對於所買賣的標的,也確認為茶類商品。但是!”

紀佳程突然提高了聲音。

“所謂期貨交易,買賣的不是貨物!它買賣的是合約!正確的叫法,是‘期貨合約交易’!原告方把期貨交易當成貨物的交易,連基本的概念都搞錯了!如果你連什麽是期貨交易都搞錯了,又如何指責我們是非法期貨交易模式呢?”

他往對麵看去,目光與徐昕的目光對上了,但他毫不畏懼,直視著對方。

“為了便於法庭正確理解,我首先要向大家解釋什麽是期貨交易。”紀佳程說,“期貨,指的是期貨合約,期貨交易是對這些合約進行交易。比如說,你在期貨交易所裏買石油期貨,你交易的不是多少桶石油,而是一份將來某天交割多少桶石油的標準化合約!這份合約你自己捏在手裏,你將來就可以去交割石油;你把這份合約提高價格轉讓出去,你就可以盈利——所以,從你的交易的東西是什麽,就能分辨出這是不是期貨交易。在之前的庭審中,原告確認了交易的東西是‘茶類商品’,而不是合約,這就說明,本案完全不涉及期貨交易,更別說‘非法期貨交易’了!”

似乎有一陣寒風掠過,徐昕的臉色陰沉了,他低下頭不再與紀佳程對視,而是開始在電腦上操作著。事實上,期貨交易是非常專業的領域,即便是律師和法官,如果沒有專門研究,也不一定了解其真正的運行模式。他們會把期貨當成“過一段時間再提的貨物”,殊不知“期貨”這個詞代表著的卻是一份合約。

徐昕在這個案子上投入了這麽大的精力,重點研究了交易平台的操作細節,卻在最基本的問題上出了差錯。紀佳程的這一擊等同於釜底抽薪。

旁聽席上的投資人們麵麵相覷。沈星文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目光在紀佳程和徐昕之間來回移動。誰也沒有注意到,坐在最後一排的趙朱平突然微微抬頭,眼裏閃過一道寒光,嘴角微微翹起。

“在此,我向法庭介紹一下現貨交易和期貨交易的異同。”紀佳程說道。接下來,他每一條都簡潔而有力,並且在說完每條後都留下一點間隔時間。這樣既便於書記員記錄,又能製造出一種壓迫感。

“現貨交易的是商品本身,而期貨交易的是合約!

“現貨交易可以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可以提貨;而期貨交易的目的是把合約買入再賣出去,獲得利潤!

“現貨交易是實名的,一對一的;而期貨交易是競價的,匿名的,交易由電腦自動生成,你甚至不知道對方是誰!

“現貨交易是采取錢貨兩清的方式;而期貨交易采取的是保證金製度,不用付全款,可以以小博大,隻要每日無負債即可!

“現貨交易以最小物理數量為交易單位,比如一盒;期貨交易會設置一定數量為最低交易單位,比如以一百桶作為一個交易單位!”

紀佳程一條一條地說著。他準備了很久,說起來毫無遲滯,非常有信服力。

“所謂保證金製度,是期貨交易特有的一種製度。在期貨市場上,交易者隻需按期貨合約價格的一定比率,交納少量資金作為履行期貨合約的財力擔保,便可參與期貨合約的買賣。這種資金就是期貨保證金。

“比如合約價格為一百萬元,交易的時候可能隻需要交十萬元保證金,就可以買下這份合約,轉手再賣出去賺差價,這被稱為‘做了十倍杠杆’。因此,以小博大是期貨交易的一個明顯的特征。”

當然,期貨交易還有一些其他特征,比如雙向交易(可以先買再賣,也可以在什麽都沒有的情況下先賣再買)、交易所結算等。可是紀佳程認為無須講這麽細,隻要抓幾個點,把徐昕的觀點給否認掉,自己這方在本案中就可以立於不敗之地了。

幾點說下來,紀佳程看到徐昕的額頭上冒汗了。楊豔輝審判長、羅懿和淩敏法官小聲交談著,不時看著麵前顯示屏上的筆錄,提醒書記員把紀佳程的話全部記下來。

“具體到本案中,茶類中心的交易模式是現貨交易,買賣的是已經入庫的商品,買賣時即時結清貨款,交易實名。這怎麽能叫非法期貨交易呢?”紀佳程繼續說,“既然茶類中心從事的不是非法期貨交易,那麽就不存在合同無效的理由,同樣地,也就不存在賠償損失的依據。”

接下來,他講了關於合同無效的法律條文和司法解釋,論證本案不存在合同無效的事由;隨後詳細論證了原告主張的損失為什麽是不合理的。

當他確認“被告的第一輪辯論意見結束”時,沙靚靚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11:35。

楊豔輝審判長、羅懿和淩敏法官再度小聲交談,隨後楊豔輝審判長開口道:“雙方陳述的意見,本庭已經認真聽取,並且記錄在案,如果有更多的代理意見……”

就在這時候,周燁君高高地舉起手來。

楊豔輝審判長歎了口氣。她本想說“如果有更多的代理意見,可以庭後向法庭提交書麵代理意見”,然後進入調解和最終陳述階段,結束庭審。然而周燁君舉手要求發言,她隻得說:“原告有什麽新的意見?記得簡明扼要。”

“原告補充說明一點。”周燁君說,“被告剛才自己承認說‘期貨交易采取的是競價的,匿名的,由電腦自動生成交易,你甚至不知道對方是誰’,但是在本案中,何四為就是采取‘競價’的方式購買商品的,與不知道是誰的對家‘匿名’交易,交易是由電腦自己生成的!這恰恰說明了茶類中心的經營模式是非法期貨交易!”

徐昕立刻用力向自己的徒弟點了點頭。

楊豔輝捂了一下額頭,因為她看見紀佳程也舉起手來了。

“被告有什麽新的意見?簡明扼要……”

“原告今天當庭舉證了他們的交易流程視頻,”紀佳程微笑著說,“我提請法庭注意的是,這個視頻顯示,在交易的最後會彈出一個對話框,裏麵有交易詳情,詢問何四為是否確定交易。請大家注意,在這個交易詳情的右下角有兩個藍色的字——‘更多’。如果你點擊進入,就能看見交易對象的信息,所以這交易不是匿名的。”

徐昕、周燁君、幾位法官都一愣。

“我提請法庭對交易流程進行核對。我的意見說完了。謝謝。”

楊豔輝審判長徹底放棄了盡快結束庭審的打算,她和羅懿、淩敏法官商量了一下,決定:“恢複法庭事實調查。法庭決定當場進行一次交易流程操作,現在休庭五分鍾,通知法院的IT人員來安排電腦。”說著砰的一聲砸下法槌。

在她砸完法槌後,她對雙方律師說:“雖然臨近中午,但是法庭希望大家都堅持一下,因為我們認為這個情況還是比較重要的,必須在今天加以確定。”

紀佳程自然沒有異議,對麵的徐昕和周燁君的臉色極為陰沉。明眼人都知道,原告方現在已經被被告方完全壓製。此時,交易過程中能否知道交易對家的名字,成了決定本案的最後一根稻草。

如果交易過程中不知道對方是誰,那麽徐昕還可以聲稱這是“匿名交易”,再往“非法期貨交易”上靠,或者說這是“類期貨交易”。如果交易過程中能看到對方的信息,徐昕將一敗塗地。

不是一個案子,而是十個案子。也許還有更多。

在眾多目光的注視下,法院的工作人員搬來了一台能夠連接外網的筆記本電腦,開始安裝客戶端。另一位工作人員架設了一個攝像機對著電腦屏幕。大約十分鍾後,羅懿法官親自操作,其他法官和雙方律師都聚在了兩邊,緊盯著屏幕。

首先是用何四為的賬戶和密碼登錄係統,隨後進入主界麵,開始看不同茶類產品的價格曲線。羅懿法官選擇了一款普洱茶,打開了購買的小窗口。

這一切都被攝像機忠實地記錄了下來。

“數量填多少?”羅懿法官轉身問楊豔輝審判長。

“寫一包,物理最低數量。”楊豔輝審判長說。

羅懿法官在“數量”欄輸入了“1”這個數字,在報價欄輸入了“500”,隨後點擊“確認”。

屏幕上立刻跳出了一個對話框,上麵寫著黑色的文字。

交易詳情

品名:大中工熟普13年

數量:1

價格:500元

下麵是兩個按鈕,一個是“確認交易”,一個是“取消”。然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對話框右下的兩個藍字上:“更多”。

周燁君咽了口唾沫。沙靚靚情不自禁地抓住了紀佳程的袖子,緊張地望著。紀佳程也很緊張,他舉手撩了一下頭發,恰好讓沙靚靚鬆開了手。

當羅懿法官點開“更多”,對話框被拉長,兩行文字出現在對話框裏。

賣家:××貿易有限公司

平台注冊號:867305A

這兩行文字一出現,徐昕無力地後退了一步,跌靠在審判台上,周燁君呆澀地站在那裏,一言不發。羅懿法官轉頭與楊豔輝審判長、淩敏法官交換了一下眼神,詢問工作人員是否完整攝錄下來了。在他們身邊,沙靚靚欣喜若狂,紀佳程還是站在那裏,與旁聽席上的林清目光相對,微微點了點頭,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這個案子,贏了。

林清笑了,吳瑛部長也笑了。在另外半邊的旁聽席上,投資人們鴉雀無聲,沈星文目眥欲裂。誰也沒發現,在他們的身後,趙朱平露出了可怕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