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天上掉餡餅?

一個快遞被放到沙靚靚的座位上,沙靚靚拿起來看時,內件品名是“補充證據和光盤”。她知道這肯定是周燁君寄來的。

這的確是益度律師事務所那邊寄給紀佳程的。之前沙靚靚有意識地找前台秘書打過招呼,所有紀佳程的快遞——不論是文件還是包裹——都送到她這裏,然後由她給紀佳程送進去。以助理身份而言,這倒也沒什麽讓人生疑的。不知不覺間,紀佳程所有的包裹快遞都要先被她拆開了。

今天早上也是這樣,前台秘書直接把快遞送到她這裏,這讓她有一絲小得意,似乎自己已經開始掌管紀佳程的一部分生活了。她撕開封條,伸手把快遞裏的東西拿了出來。

很快,她的臉上就現出意外之色。

首先是一張光盤,上麵用黑色的水筆寫著“補充證據八”。後麵是證據目錄和一遝打印出來的截圖,證明目的寫得很簡單:“證明被告存在非法事由。”

這是徐昕和周燁君的套路,目的是不在證據目錄裏暴露太多觀點。之前他們提交證據也是這個德行,紙質文本上簡單幾句話,讓人看得雲裏霧裏,到了法庭上才滔滔不絕地說出詳盡的證明目的。

沙靚靚感到意外的是,這些文件沒有裝訂在一起,排列有點亂,前麵幾頁甚至紙角都折起來了,看起來就像匆忙一把塞進快遞袋似的。證據頁碼也沒有標注,不知道周燁君這樣做是不是故意的。

她隻得一頁一頁翻著,核對這些截圖的順序。這一翻,讓她意外的事情更多了:她在裏麵挑出了兩張其他案子的傳票,幾張亂寫的A4草稿紙,一份某某民間借貸案的質證意見。這些東西和茶類中心係列案完全沒什麽關係。最讓她眼皮一跳的是一份《茶類中心係列案代理思路》。

沙靚靚拿起這份《茶類中心係列案代理思路》翻了一下,立刻拿起所有的材料向紀佳程的辦公室奔去。

紀佳程翻著這一遝文件,也蒙了。

“什麽情況?”他翻著這些東西,“他寄的東西裏還夾了這些玩意兒?”

“是啊。”

“這不科學啊。”紀佳程一臉不可思議,“不應該啊,我做了這麽多年律師,這種情況還是第一次遇到。”他翻著那兩張傳票,“實習生幹的?看看,連別的案子的傳票都塞進來了,這是有多馬虎,寄之前都不檢查一下?”

他一邊說著,一邊拿起那份《茶類中心係列案代理思路》。翻了翻,臉色凝重了。

這份文件一共有八頁,原本是打印件,但是現在上麵用熒光筆、紅筆、黑色水筆做滿了標注及修改。紀佳程粗略地掃了一眼,裏麵包括該案的基本代理思路,被告方可能的抗辯點和反駁思路,關於非法期貨交易的概念、特征、表現形態和在本案中的對應表現,國內其他法院的裁判思路收集,金額構成及詳細說明……

紀佳程抬起頭來,臉上微微有些呆澀。這份文件是徐昕和周燁君整個案件的代理思路,現在居然和他們的證據夾在一起,寄到這裏來了!這就好比你和別人打牌,還沒等出牌,對方就把底牌全告訴你了,那還打什麽?

紀佳程把這些文件翻來覆去看了幾遍,特別觀察了那些窩起來的角、草稿紙上的亂畫,越看越覺得寄件人是匆匆忙忙把文件塞進快遞袋,忙中出錯,擺了烏龍。

天上居然會掉餡餅?

在超過二十年的執業生涯中,紀律師從未碰到過天上掉餡餅的事,所以他不但沒有“大喜過望”,反而迅速陷入糾結:這該不會是徐昕和周燁君玩的花招兒,在給自己設套挖坑,用這種方法誤導自己的思路吧?

紀佳程臉上陰陽不定。他看著那些與本案無關的材料,又想著徐昕現在老婆跑了的事,覺得對方擺烏龍的可能性的確很大;可是想想徐昕在丁龍斌案和茶類中心係列案中的布局,又覺得他犯這種低級錯誤的可能性極低。

也許他利用大家都以為他心智大亂的思路,故意寄了這麽一份東西來,讓自己以為這是他的代理思路。如果是這樣的話,徐昕絕對是心理戰的高手了。

紀佳程越想越糾結。他讓沙靚靚把這份《茶類中心係列案代理思路》複印兩套,原件放到文件櫃裏妥善保存。沙靚靚複印回來時,紀佳程端著茶杯,扭頭望著窗外發呆。

“老大,複印好了。”沙靚靚把文件放在桌子上。

“小沙,”紀佳程回頭看著她,“你做兩件事。”

“您說。”沙靚靚拿出筆記本。

“第一件事是仔細看一下光盤裏的內容,看看裏麵都有些什麽,寫個要點,明天我也會看一看。”紀佳程說,“第二是打聽一下,益度所那邊有沒有發生什麽事。”

“打聽益度所?什麽事呀?”沙靚靚奇怪地問。

“比如有沒有哪個助理、實習生什麽的挨罵或者被開除什麽的。”紀佳程說。他的思路是:這份東西如果是真實的,徐昕和周燁君肯定會翻箱倒櫃地尋找,一旦不見了,大發雷霆、大罵乃至開除負責保管的實習生都是正常的。

“問問誰有同學、師兄、師弟、師姐、師妹什麽的在益度所。”紀佳程提示道,“側麵打聽一下。”

沙靚靚一臉蒙地出去了,她完全跟不上紀佳程的思路。她走了以後,紀佳程拿著《茶類中心係列案代理思路》,開始細細地閱讀。隻閱讀了大半頁,紀佳程就越來越傾向於這份材料是徐昕和周燁君的真實代理思路,因為這上麵寫得太詳盡了,和徐昕之前在法庭上陳述的觀點完全對得上。從紀佳程的角度看,徐昕想再找出別的思路來攻擊茶類中心,是有難度的。

他帶著這樣的疑惑繼續閱讀了下去,特別是看那些手寫批注,看得全神貫注,一邊看一邊仔細思索著。半個多小時過去,他看到了第三頁,內容是“關於非法期貨交易的概念、特征、表現形態和在本案中的對應表現”。在他閱讀的時候,魏巍一推門進來了。

“老紀,忙著呢?”

“師兄?”紀佳程抬頭一看,便招呼道,“坐坐坐。你來了我正好鬆鬆腦子,泡點什麽茶?”

“不用了,幾句話的事兒。”魏巍說,“聽說了嗎?徐昕那邊的後續。”

“有八卦?”紀佳程登時精神一振,“快講講,快講講。”

“那家夥調整過來了,而且聽說更狠了。”魏巍說,“據說他昨天下午到益度所去,還大打出手,把一個姓沈的和他們那個姓趙的副主任趕出事務所了。”

“啊?大打出手?”紀佳程吃驚地問,心裏琢磨著:姓沈的和他們那個姓趙的副主任……沈星文?趙朱平?

“據說是那兩個人一早帶人去事務所奪權,把周燁君給打了。後來徐昕去了,打了那個副主任,直接把兩個人趕出事務所去了。”

“這家夥可以啊,”紀佳程感歎道,“他還敢動手打人哪?在事務所裏?就在那麽多律師麵前動手?”

“就是當眾動的手。”魏巍說。

“我看他那個所長久不了了。”紀佳程說。一個律所最重要的是人和,如果合夥人之間都到了動手的地步,這個所也就快到頭了。

“這個誰知道呢。還有啊,”魏巍說,“袁莉賣房子了。”

“什麽?”紀佳程有點震驚地問。

“袁莉委托房產中介賣房子,把那個別墅掛牌了,比市場價格低兩成。”魏巍說,“今天早上徐昕已經從別墅裏搬出來了。”

“搬出來是什麽意思?”紀佳程問,“那是夫妻共同財產吧,袁莉想賣就能賣?”

“這小子把房子掛在袁莉一個人名下,”魏巍說,“而且他也不打算去打官司,說好聚好散,夫妻一場,她要就給她。”

“……這倒挺爺們兒的。”紀佳程撓撓頭,“想不到他還有這氣魄。”

“他是真喜歡袁莉。”魏巍說,“緣分盡了,也要好好送走。”

雖然不喜歡徐昕,紀佳程這時候卻對袁莉生出了一絲反感:出軌、轉移財產、急吼吼賣房子……相比之下,那個他平時沒有好感的師兄似乎變得有些順眼了。別的不說,就衝他現在對待袁莉的方式:爺們兒,真爺們兒。

魏巍一走,紀佳程的眼神落回那份《茶類中心係列案代理思路》上,心裏更不淡定了。“徐昕回來後更狠了”,他是不是通過這個給自己下一劑狠藥?

可是從內容上看,又不像。

紀佳程拿過快遞單,在電腦裏查詢流轉記錄。他發現這封郵件是昨天中午十二點多攬收的,也就是說,周燁君是在十二點乃至更早的時間寄出了這封文件。紀佳程又回想起魏巍說的話,比如那兩個人是“一早”帶人去奪權的,徐昕是“下午”進所打人的,從時間上看,似乎是這麽個流程:

早上奪權,中午寄快遞,下午徐昕進所打人。

如果是這樣的話,“周燁君在事務所上午出變故後忙中出錯”就非常有可能了。問題是魏巍了解到的情況,特別是時間先後順序,是真的嗎?

紀佳程覺得自己的腦子又不夠用了,有點昏沉和脹痛,不由得閉上眼睛,用力揉著額頭。不知閉了多久,他突然有所感覺,睜開了眼睛。隻見沙靚靚在他的麵前俯下身來,臉靠得很近。

“老大,你沒事吧?”她關切地說,“你臉色好差。”

“沒事。”紀佳程本能地想往後縮一下,但是他的身後是椅背,他縮無可縮。

她向他伸出手:“頭疼嗎?要,要不要我給你按一下……”

“不用不用!”紀佳程說,他突然有點慌亂,“已經好了——對,沒事了。”

“是,是嗎?”沙靚靚也有些慌亂地說,“啊,我——就是問問。”她急忙直起身子,突然間滿臉通紅,支支吾吾地說,“那,那我去做事了。”說完,沒等紀佳程說話,她就轉身跑出去了。

紀佳程有點發蒙,渾身有點燥熱,感覺衣服裏在出汗。他一臉癡相地望著房門,有點懷疑自己剛才經曆了什麽,像做了場夢似的。那個小妮子進來是要幫自己按摩頭部嗎?這是徒弟對師父的關心嗎?如果是的話,是不是過分親昵了一點?

她剛才的表情是不自然的,臉是紅的。

她不會對自己有點想法吧?

紀佳程一激靈,仔仔細細地在腦子裏把沙靚靚品評了一番:這是個長得不差、臉上總帶著一絲倔強的姑娘,有著“魔都”女孩特有的海派氣質,說話做事也比較大方,衣著打扮利索得體,體形也不錯,身上散發著青春的氣息……

紀佳程的身體又出汗了,他在腦子裏把沙靚靚剛才的樣子過了一遍,突然想,如果剛才那個小妮子一下子撲到自己的懷裏,自己該怎麽辦?

這樣一想,他莫名地有點遺憾,似乎自己剛才錯過了什麽。不過更多的是慶幸,萬一這小妮子撲上來,自己隻能推開她,那樣就不好收拾了。趙敏這人有道德潔癖,常說“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即便自己沒有出軌,攤上這事兒,大鬧一場是少不了的。

他在那裏坐了一會兒,拿過公文包,把文件一把塞進去,深呼吸一下,穿上了外套。出門前,他先從門縫裏看了看,隻見沙靚靚的座位上空著,紀佳程如蒙大赦,立刻拉開門匆匆離開律所。

在地下停車場,紀佳程坐在車裏發了一會兒呆。他把遮陽板拉下來,照了照背麵的鏡子,又打開了手機的自拍模式,端詳著。

“我已經不是青澀少年啦,”他自言自語地說,“這臉上的皮膚有點差啊……頭發也有點亂……這嘴唇怎麽有點厚啊?”他又把鏡頭拉遠點,“這麽看的話,似乎還過得去,我還挺帥的。”他沾沾自喜地想,“跟同齡人相比,我看著年輕得多呢,別看白頭發不少,可是臉看著還不錯。是不是很多小女生會喜歡我這種成熟的帥大叔呢?”

但是馬上他的臉色就黯淡了下來。

“這麽多年,我已經不能算什麽大哥了,已經是大叔級別啦。”他皺起眉頭,“這小妮子不會是有點喜歡上我了吧,還是我多心了?”

他坐了很久,最後將視線停留在後視鏡上的掛墜上。

那個掛墜是一個菱形的水晶塊,裏麵是他、趙敏和紀寶寶的合影。在照片裏,他穿著格子西服,趙敏穿了一套婚紗,紀寶寶穿著小禮裙坐在中央,三個人都笑得很燦爛。那是五年前拍的,是他和趙敏結婚十周年時拍的紀念照,攝影公司的人給製作成了水晶掛墜,他拿來後掛在了後視鏡上。開車時隻要一轉眼,就能看見趙敏和紀寶寶。幾年下來,在日光的照射下,裏麵的圖片已經有點變淡了。

紀佳程把它握在手裏,仔細地看了一會兒。雖然有些淡了,但是在水晶裏,趙敏和紀寶寶都在笑盈盈地看著自己。他默默地看著,最後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他發動車子,離開了車庫。

第二天中午他才來到辦公室,當他走過沙靚靚的座位時,她有點慌亂地看了他一眼。紀佳程也有些緊張,但還是用一副公事公辦的口氣問了一句:“昨天打聽到什麽沒有?”

“沒……還沒聯係上,”沙靚靚望著他說,“我還沒找到合適的人。”

“知道了。”紀佳程點點頭,又問,“那個光盤裏的東西分析了嗎?”

“看了,是交易流程。”沙靚靚說,“我看了一下,做了個分析。視頻我已經拷貝到您的電腦裏了,在D盤。”

紀佳程點點頭,接過她的分析報告,說:“你上午做一件事,嚐試一下注冊茶類中心平台,把每一個步驟記錄下來,頁麵截圖,讓IT也過來錄個像。”

“啊,好。”沙靚靚認真地看著紀佳程,想從他臉上看出什麽,可是紀佳程回避了她的目光,轉身進了辦公室。

上午他在辦公室裏仔細研究著證據,沙靚靚和IT進去把剛錄製好的視頻交給他時,他還在觀看周燁君提交的視頻。沙靚靚默默看了他一會兒,紀佳程沒抬頭,於是她無聲地走出去了。過了一會兒,她又走了進來,帶著一絲倔強,給他倒了一杯茶,轉身離開。

辦公室的門關上時,紀佳程的嘴角露出一絲苦笑。

到了下午,他終於把沙靚靚叫進了辦公室。

沙靚靚進去時,林清也在,而且似乎已經在這裏待了一段時間,桌子上還放著比薩和汽水。她坐在一邊,打開筆記本,大膽地看著紀佳程的臉。紀佳程低著頭,手裏拿著案卷。

“開個簡會,討論一下。”他說,“基本情況大家已經了解了,徐昕這玩意兒是送禮還是下套,咱們現在不好說,不過我也要重視。我打算接下來讓小沙針對對方的這份思路做準備。”

林清表示同意。

“萬一這是對方在下套呢?”沙靚靚問。不知為什麽,她覺得自己的心在跳,不知道紀佳程會用怎樣的態度和自己說話。

“聽過毛主席的那首《西江月·井岡山》嗎?裏麵有一句‘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紀佳程說,“我昨天想了很久,這案子我們最重要的是有自己的思路,堅守我們的觀點,而不是跟著對方的思路走。立足於我,也針對這份對方的思路做準備。不管他什麽觀點,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打回去就是了。”他看了一眼沙靚靚,發現那姑娘正在看著自己,就低頭喝了口水,“以後你做案子,也要記住這一點。”

沙靚靚“嗯”了一聲,林清在對麵點點頭,說:“好,交給你了。”

“接下來做幾件事。”紀佳程說。

沙靚靚打開筆記本。

“第一,小沙今天要把注冊流程刻成三張光盤,製作好截圖和說明,打印裝訂好,隨時準備提交。”

“是。”

“第二,針對徐昕的這份思路,逐項做好批駁的意見。”

“好。”

“至於我,”紀佳程說,“負責總的代理思路,下周二的開庭由我來發言。廢話不說了,大家這兩天準備充分一點,有什麽想法及時提。下周二咱們一鼓作氣,把我那位師兄徹底擊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