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隱情

師兄弟兩個立刻分頭查看起來,紀佳程直奔廚房和衣帽間,魏巍則向樓上奔去。

廚房裏亂糟糟的,還有沒洗的紅酒杯和半瓶洋酒。衣帽間裏最為混亂,所有的衣櫥都被打開,至少有四分之三空了——還有一些散落在地板上和客廳裏。看起來是有人匆匆忙忙把所有衣服都拿走了一般。紀佳程注意到衣帽間的一些抽屜是打開的,裏麵空空如也。這樣的小抽屜通常是用來裝一些內衣什麽的,裏麵的東西被拿空,可見這不會是被賊偷了。

當紀佳程和魏巍重聚在客廳時,兩個人的臉上都是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徐昕還歪在地板上沉睡,師兄弟兩個對視了一會兒,紀佳程終於說了出來。

“離家出走了?”

“不止,”魏巍說,“樓上有保險箱開著,裏麵東西都沒了,這是卷款走了。”

兩個人又對視了一會兒,腦子裏都閃過了“私奔”這兩個字。

“要報警嗎?”紀佳程問。

“要不要報警,得由徐昕決定。”魏巍說,“咱們什麽也別碰了,再打打電話,看看能不能把徐婧兒或者周燁君叫來。”

可是徐婧兒和周燁君的電話還是關機的。兩個人簡單商量了一下,決定給徐婧兒和周燁君在微信上和短信上分別留言。隨後他們把徐昕拖到樓上臥室,為他把濕衣服脫掉,讓他躺在**,蓋好被子。徐昕一直在昏睡,甚至打著呼嚕。

他們從徐昕的房子裏出來的時候,心情都很沉重。不知道明天早上徐昕醒來,看到一片狼藉的房子、空了的衣櫥,會作何感想。紀佳程突然想起了丁龍斌和舒琳雯,當年舒琳雯拿著老公掙來的錢和情夫**,最後把財產全卷走了。二十年後,當年的情夫的太太——袁莉拿著老公掙來的錢和自己的情夫**,最後帶著數目不詳的財產走了。

這也太巧了,巧得匪夷所思。老天爺在這件事情上似乎在玩幽默——這算是報應嗎?

雨還在下,兩個人打著傘走到車邊。魏巍點了支煙,問紀佳程:“你難得出來,要不要也找個地方喝兩杯再回去?”

“喝了酒就不能開車啦。”

“倒也是。”魏巍說,“那抽完這支煙,我也回去了。”

“他這麽一個人在家裏,沒事吧?”紀佳程問。

“我們不可能在這裏守他一夜。再說明天他醒過來看到這一切,未必希望我們看到他的反應。”

他們走到道路對麵的一個景觀廊裏躲雨,好讓魏巍能安穩地抽煙。對麵徐昕家的別墅門窗都像深邃的黑洞,似乎這房子是隻怪獸,把徐昕吞到裏麵去了一般。

“應該不會有什麽事。”魏巍說,“肯定會受點打擊,至於能不能受得了,就得看他自己了。”

“電視上見了不少,老婆跑了這事兒,生活中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其實吧,也沒那麽不可理解。”魏巍說,“徐昕吧,有點事情,我以前就感覺他們遲早要出事。”

紀佳程扭頭看向魏巍。這位學長的臉在陰影中,眉頭隱隱皺著。紀佳程琢磨了一下魏巍話裏的因果關係,問道:“徐昕有點什麽事?為啥他們就要出事呢?”

“老紀,有些事你可能不知道,”魏巍說,“本來這事兒涉及他的隱私,我不當講,不過接下來你也要麵對這家夥,總得了解一下背景。咱們私下說一句:徐婧兒不是徐昕和袁莉生的孩子。”

“啊?”

紀佳程很驚訝,問:“師兄,你說的這……”

“意外吧?”魏巍問,“這事兒大家都不知道,我也是碰巧看到的。”

“這……你看到什麽了?”

“診斷報告。”魏巍壓低聲音說,“徐昕有無精症,他沒有生育能力的。”

“啊?”紀佳程張大嘴,半晌問道,“你怎麽會看到的?”

“前兩年,他約我去他辦公室,”魏巍深深地吸了一口煙,“想挖我到他那邊去。你想,我肯定沒興趣,對吧?在他那裏閑扯了老久,我死活不點頭。後來他手下叫他出去有事情講,我覺得他那辦公室風景不錯,就坐到他的老板椅裏看窗外風景。眼睛一斜,旁邊放了個體檢報告。”

紀佳程眼睛一閃,說:“師兄你自然是打開看了。”

魏巍點點頭,說:“當時手一賤,就拿起來打開了。徐昕這家夥一身是病,前列腺也有問題,還有慢性胃病,報告裏麵還貼了一張檢驗單,說他是精液常規檢查三次以上均無**,結論是先天性畸形,原發性無**症。你看,無精症,還是原發的,他根本就沒有生育能力。”

紀佳程呆了半晌,說:“這……這也……那徐婧兒是哪來的?”

“誰知道。”魏巍說,“要麽就是抱養的。總不會是袁莉和別人生的吧?”

“他對徐婧兒可是疼愛得很啊,”紀佳程沉吟著說,“而且,我覺得徐婧兒似乎也有點像他……”

“老紀,你知不知道什麽是原發性無**症?”魏巍說,“一開始就沒有**,想弄個試管嬰兒都不行的。他要是能讓女人懷上孩子,那就是醫學的奇跡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現在你知道為什麽他喝成這個樣子了吧。他本來就自卑,現在袁莉在外麵有男人了,你說他能受得了嗎?”

紀佳程無意識地用上海話罵了一句,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徐昕今天晚上約他們出來的原因總算是弄明白了,隻不過誰也沒想到袁莉會把東西收拾一空,離家出走。長期以來,徐昕和袁莉的夫妻關係一直讓校友們覺得怪怪的,現在也算是有了解釋。徐昕生理上有問題,不能生,所以徐婧兒肯定不是他和袁莉的孩子;袁莉和徐婧兒的關係一直很緊張,所以不排除徐婧兒是被抱養的。現在袁莉有了新歡,又被徐昕發現,這等於撕下了雙方最後的遮羞布。她終於拋下這對沒有什麽血緣的“家人”,離開了。

也許是無顏以對,也許是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奇怪的是,徐婧兒好像不知道自己和徐昕是沒有血緣關係的。看起來徐昕和袁莉不管彼此之間關係多麽緊張,至少從小到大在精神上給了這孩子一個完整的家。這一點讓紀佳程深感欣慰,也由此感到了新的擔憂:這場家變對徐婧兒會造成怎樣的打擊?“媽媽”離家出走了——或者說私奔了。

“那明天早上咱們要來看看他嗎?”紀佳程問。

魏巍把煙頭掐滅,在陰影中搖了搖頭:“這不是什麽光彩事。明早咱們要是來了,他就真的沒有退路了。他不提,咱們也就別接這茬兒了。”

“有道理。”

他們在景觀廊下麵又往徐昕的別墅望了一會兒,窗戶依舊黑沉沉的,不知徐昕在黑暗中是什麽狀態。隨後兩個人離開了。回到家時已經到了第二天淩晨,紀佳程卻毫無睡意,感覺昨天夜裏的這一切都荒誕到了極點。他曾經感歎世界不公,認為徐昕這種人水平不怎麽樣,卻意氣風發、人前光鮮,如今看來卻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麵具背後,這家夥的心裏其實也是苦不堪言。

他可能有錢,但是沒有幸福。

第二天,徐昕那邊靜悄悄的。

第三天,徐昕那邊靜悄悄的。

紀佳程稍許安心,估計徐昕也不會找他問這丟臉的事情。不知道徐昕早上醒來看到那一切,會如何反應;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去努力找袁莉,能找回來不。

在這種詭異的氣氛中,法院的傳票來了。何四為訴茶類中心一案將於下周二上午正式開庭審理。

一案審理,將決定十案的走向。紀佳程不敢掉以輕心,將全部精力投入了這個案子,絞盡腦汁琢磨徐昕第二輪證據的用意,以及徐昕可能會采取的思路。

徐昕上次開庭提交的第二部分證據包括工商信息、電信業務查詢單、監管信息告知書、證監會通知、監管部門通知、新聞報道,還有一份民事判決書。紀佳程回來後曾仔細看了一遍,判斷徐昕的重點還是指責茶類中心開展的是“非法期貨交易”。

這就涉及兩個名詞:“現貨”和“期貨”。所謂現貨,顧名思義,就是實實在在可以交易的貨(商品)。而所謂期貨,其實不是貨物,而是一種合約。買賣期貨,買賣的不是貨物本身,而是這份貨物的標準化交易合約。因此“期貨”的真實名稱是“期貨合約”。期貨交易具體的做法,是由期貨交易所統一製定標準化合約,規定在將來某一特定的時間和地點交割一定數量的貨物。

舉例來說,某人在有資質的期貨交易平台上看中了某樣商品,覺得接下來一段時間內這商品的價格會是漲的,想要以某某價格購買。他輸入價格,輸入購買數量(最低單位是規定好的,比如一百桶為一個單位),點擊購買,價格達到了賣方的要求,就會自動生成交易,買賣雙方都不知道對方是誰。這時他買到的不是貨物,而是一份“標準化合約”。到了將來某時,他可以以這份合約約定的價格和條件去把這些貨買下來,將期貨變成現貨。

當然,他也可以在那之前,把這份標準化合約以另一個價格賣出去。期貨交易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做杠杆,即用很少的錢拿下大金額的合約,比如投資某個期貨的商品,保證金是百分之十,那麽投資者可以拿百分之十的錢購買百分之百的商品,這裏的杠杆就是十倍。當然,可能的收益、承擔的風險也放大了十倍,一旦商品價格不漲反跌,保證金不足了,期貨交易平台強製平倉,投資者將會血本無歸。

總而言之,期貨交易是一種非常複雜且專業的交易模式。可以說,絕大部分律師和法官對此都不甚了解,很多人甚至認為期貨就是“先把錢付了,過一段時間拿貨,這樣價格能便宜一點”。

正是基於這一點,紀佳程對徐昕的這些證據尤其慎重。他考慮的問題包括:

一、徐昕和周燁君對期貨交易知識的掌握程度。

二、主審法官對期貨交易知識的掌握程度。

三、徐昕在這些證據裏的攻擊點是什麽。

四、除了這些證據,徐昕還有沒有後手。

他還想起上次開庭時,法官要求徐昕確定案由、提交注冊流程,心裏終究是不放心。隨後他又想起了徐昕家變的事,不知道徐昕會不會受到家事的影響。感情這種東西,有時對人的打擊是巨大的。徐昕在暴雨中醉成那個樣子,他的心緒還能放在案子上嗎?

他沉吟了一會兒,抬頭看見了沙靚靚。

沙靚靚早就進來了,在那裏忙碌地擦桌子,燒水泡茶。發現紀佳程在看她,她立刻露出了甜甜的笑。紀佳程條件反射地笑了一下,突然覺得這小妮子最近來自己辦公室來得太勤了。又是收拾又是打掃的,怎麽有點女主人的味道?

他又看了沙靚靚一眼,沙靚靚嫣然一笑,紀佳程心裏不由得一凜。

“小沙,”他凝重地說,“你給周燁君打個電話。”

“打給他幹什麽?”沙靚靚問。

“問問他們還有沒有新證據提交。”紀佳程說,“上次開庭時,法官不是讓回去錄一下視頻,把從客戶操作端打開登錄到交易完成的全流程錄下來嗎?按照要求,他們應該要提交光盤的,跟他要。”

“好的!”沙靚靚甜甜地說。

她沒有出去,而是在紀佳程辦公桌的對麵坐了下來,撥起了手機,用的還是免提。

電話響了四聲才被接通,手機裏立刻傳來了嘈雜的聲音。

“……不能移交的!”周燁君的聲音離話筒似乎有點遠,能聽到他怒吼道,“你去跟我師父說!”

“說個××,撒寧曉得伊躲哪裏去了!……”

紀佳程和沙靚靚四目相對,然後一起盯住了手機,豎著耳朵。

“喂?沙律師?”周燁君的聲音變大了,應該是湊到了話筒邊,“您好,有什麽事嗎?”

“……我跟你講,趕緊交出來!不要搞事情!……”

“我打完電話再說好嗎?看不到我在打電話嗎!”周燁君的聲音一下子遠了,又吼了起來。隨後他的聲音又變大,似乎回到了話筒邊,語氣急促,“不好意思,我這裏有點事,您有什麽事?”

“何四為和茶類中心的案子,下周二上午開庭,您那邊收到傳票了嗎?”沙靚靚問。

“收到了,收到了。”周燁君說。

“上次法庭要你們提交錄像光盤,你們做好了沒有?要作為證據提交嗎?”沙靚靚問,“如果提交的話,為了節省時間,我們的那一份能不能直接寄給我們?”

“哦,行行行,我今天就寄給你們。”周燁君匆忙地說。

“證據目錄和說明也一並寄給我們啊!”沙靚靚說。

“好好,我一會兒就寄。”周燁君說,“還有事情嗎?我這裏有點事。”

“啊……那您忙。”沙靚靚說。

話還沒說完,手機裏就傳來了掛斷後的嘟嘟聲。沙靚靚放下手機,和紀佳程大眼瞪小眼。

看樣子,周燁君正在那邊和別人吵架。紀佳程覺得剛才那個“趕緊交出來!不要搞事情”的聲音有點像趙朱平,前麵那句帶著髒話的本地話,非常像沈星文。

“撒寧曉得伊躲哪裏去了”——誰知道他躲到哪裏去了。怎麽,徐昕躲起來了?

“老大,他們那邊好像在吵架。”沙靚靚幸災樂禍地說。

紀佳程知道徐昕家出的事,心裏那股八卦之火早已熊熊燃燒。他打發沙靚靚去完善那七組證據的分析和質證意見,自己在辦公室裏一邊喝茶,一邊琢磨:是不是徐昕不去辦公室了?如果是的話,他在幹嗎?在滿世界瘋狂地找袁莉,還是一個人躲在某處舔舐傷口,像一匹孤獨的老狼那樣?

他甚至想到了徐昕會不會像當年的丁龍斌那樣……

也許,徐昕幾天不見,他的事務所裏已經翻了天了吧。紀佳程想起徐婧兒,有點心痛,不知道那個可憐的孩子遇到這樣的家變,會是怎樣。

想到這裏,他給徐婧兒打了個電話,想請她到自己家裏來吃飯。雖然討厭徐昕,但是他還是蠻喜歡徐婧兒的。

電話過了好久才被接通,裏麵傳出了抽泣聲。

“婧兒?”紀佳程問,“你在哭?”

“紀叔叔……”徐婧兒抽泣著說,卻沒有說下去。

她不知道該怎麽說,畢竟這是不光彩的事。紀佳程歎了口氣,說:“事情我都知道。我打電話就是問問你,你爸爸現在怎麽樣?”

“他把自己鎖在家裏不出來……”徐婧兒哭著說,“我現在就在別墅這邊呢,他已經兩天兩夜沒出來了,東西也不吃,水也不喝……我敲門,他叫我走開……紀叔叔,我也不知道怎麽會這樣……我媽媽怎麽能這個樣子!……嗚嗚嗚……”

“哦……你吃東西了嗎?”紀佳程皺著眉頭問。

“我不餓……”

紀佳程一陣心酸,說:“你不要傷心,父母的事情,父母會解決。你要吃東西,照顧好自己,隻有照顧好自己,你才能照顧他。這樣,我現在就過去,你想吃點什麽?我帶給你。”

“不用了。”

徐昕的聲音出現在話筒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