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夜雨

這一場大雨來得實在是洶湧狂暴。

紀佳程送完孩子上學,一進家門,身後就暴雨傾盆。他原計劃換件衣服去辦公室工作,一看這漆黑的天、呼嘯的風和瓢潑的雨,便換上睡衣,決定在家裏待著。

他在趙敏的指揮下打掃了一番衛生,歪在沙發上看了一會兒電視,在電腦上處理了一些文件,一上午就這麽過去了。吃了午飯,趙敏躺在**看電視,紀佳程靠在她身邊打算睡午覺。他其實很享受這樣的家庭生活:平淡,瑣碎。

“……台風‘美莎克’在菲律賓以東海麵生成,中心風力十五級,正在向偏北方向移動,風力還在不斷增強。預計台風‘美莎克’將於兩天後在韓國登陸,風力減弱後,進入我國東北地區。在此期間,本市受台風外圍影響,也會出現短時雷雨大風天氣。市防汛指揮部發出通知……”

“又來一個台風,”趙敏歎著氣說,“這兩天別想晾衣服了。”

“知足吧,”紀佳程懶洋洋地說,“一連兩個台風都擦著邊過去了,運氣夠好了。”

一覺睡到下午四點,他出門接紀寶寶回家。雖然打著傘,可進門時兩個人都濕透了,衣服濕漉漉地貼在身上,地麵上流了一大攤水。

趙敏在準備晚餐,紀佳程和紀寶寶都換上了幹燥鬆軟的家居服,一個寫作業,一個坐在旁邊監督孩子寫作業。這個老爸具體的監督方式是蹺著二郎腿玩手機遊戲,不時地往紀寶寶的作業本上斜一眼。還別說,這樣時不時地掃兩眼,真讓他抓到了幾道錯題。

“這道題怎麽能這樣算呢?”紀佳程斥責著,“腦子溜到哪裏去啦?”

紀寶寶很生氣,說這個不能怪她,要怪就怪爸爸在一旁玩手機,幹擾了她學習的氣氛。

紀佳程板起臉來,打算和紀寶寶吵架。他感覺現在的氣氛有點像電影《九品芝麻官》裏方唐鏡和包龍星吵架——遇到克星了。他平常在外麵口若懸河,和紀寶寶吵架時,卻每每被她的神來之語噎得不知該說什麽。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紀佳程掃了一眼屏幕,看到上麵顯示“徐昕”,眉毛微微抬了一下。在接電話前,他惡狠狠地瞪了紀寶寶一眼,以凸顯父親的威嚴;敲了敲作業本,以凸顯父親的權威;哼了一聲,以凸顯父親的氣勢。

紀寶寶撇著嘴,繼續寫作業。

“喂?師兄啊!”紀佳程熱情地說。

“老紀,有沒有空?陪我喝喝酒。”

徐昕的聲音疲憊、低沉。紀佳程本以為他打電話找自己是談案子,沒想到是找自己喝酒,他的腦子立即飛速轉了起來:他找自己喝酒幹什麽?跟案子有沒有關係?他這語氣是怎麽回事?

紀佳程跟徐昕的關係不是最近的。在他看來,徐昕要找他喝酒休閑的可能性不大,借喝酒談案子的可能性倒是有百分之九十。他掃了一眼窗外:雖然還沒到六點,可是一片漆黑,還在下暴雨,出去喝什麽酒?

“師兄,下暴雨呢,這天氣出去幹什麽?”他接著就找借口,“再說我還得輔導你侄女學習呢。”說這話的時候,他眼一斜,看到紀寶寶又做錯了一道類似的題,於是伸手指在紀寶寶的腦袋上敲了一下。紀寶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哦……也是。”徐昕說。

“就是啊,”紀佳程說,“這天氣,就該貓在家裏,享受家庭溫暖嘛,對吧?喝酒可以在家裏喝呀,跟嫂子一起,點根蠟燭,濃情蜜意的多好啊!等台風過去了,咱們再約,叫上魏巍和老柯——”

可是徐昕已經掛斷了。紀佳程放下手機,在心裏罵徐昕一點禮貌都沒有,而且找人喝酒也不考慮一下天氣,分明是腦子壞掉了。

他一邊想著,一邊把紀寶寶訓斥了一頓,說她做題不專心,同樣的錯誤犯了兩次,實在是欠揍至極,當年如果爸爸犯了這樣的錯誤,早就被奶奶揍了。紀寶寶很生氣,說這個不能怪她,要怪就怪爸爸在一旁接電話,打擾了她聚精會神地思考、思路清晰地分析、全神貫注地計算、一絲不苟地檢查。

被她這麽一噎,紀佳程居然沒想出詞來?回去。天曉得這小丫頭怎麽會有這麽多成語,而且張口就來。他覺得如果此刻不把紀寶寶罵一頓,恐怕以後就治不了她了,於是拿出大佬的氣勢,打算開罵。

就在這時,趙敏衝進來了。她先是對紀寶寶的反抗進行了壓製,命令她把錯了的題抄五遍,然後對紀佳程追責,說他給孩子輔導功課都這麽多事,還不給老娘滾到廚房裏洗菜去。

紀佳程好不鬱悶,覺得徐昕真是個喪門星,下著雨還要發神經出去喝酒,給自己惹事。

晚飯後,窗外的雨下得越發大了。晚上十點多,趙敏安排紀寶寶睡覺後回到臥室,紀佳程靠在床頭,微微打著哈欠。

“睡吧睡吧,你就像一輩子沒睡過覺一樣。”

紀佳程得此聖旨,如聆天籟之音,身子往下一滑,就鑽進了被子。就在這時,手機又響了,他看到屏幕上顯示的是魏巍的名字,便接通了。

“喂,師兄啊。”

“老紀,睡了沒?”魏巍說。紀佳程能聽到聽筒那邊嘩嘩的雨聲,魏巍似乎在室外。

“正要睡呢。”紀佳程對魏巍這個電話倒是沒有那麽多不適。他知道魏巍的為人,如果不是真的有事,是不會這麽晚打電話的。不過魏巍那邊傳來的聲音讓他心生疑慮,所以他問了一句:“師兄你在哪兒呢?聽聲音你在室外呢。”

“我在老外街這邊呢,這裏有個叫‘蘊道’的餐館。”魏巍說,“這麽晚叫你實在不好意思,可是我現在實在搬不動徐昕了,隻好看你能不能來幫個忙。這大風大雨的,我也是沒辦法。”

“什麽?搬不動誰?”紀佳程問。

“徐昕。”魏巍無奈地說,“這孫子喝多了,在這裏撒酒瘋。我也喝酒了,有點撐不住他。這鬼天氣出租車叫不到,代駕也叫不到,你看看方不方便來幫個忙,開車過來一下。”

“叫誰——孫子呢?”話筒裏傳來大舌頭的聲音,“魏巍!你又罵我了……也就是俺們哥們兒,才敢這麽罵我,哈哈哈……你給誰打電話?”

魏巍:“你消停點!……老紀,你能來不?”

“好好好,我馬上來。”紀佳程放下電話,歎了口氣。他可以不管徐昕,卻不能不給魏巍麵子。看到他換衣服要出去,趙敏臉色一沉。

“這麽大的雨,你幹嗎?”

“徐昕喝醉了,魏巍喊我去幫忙。”紀佳程說。

“喝醉了叫你去幹嗎?再說幫什麽忙?當司機?”趙敏臉色更難看了,“徐昕自己家裏的人不能叫?他有老婆、孩子的,還有周燁君呢,叫你幹什麽?”

“不知道。既然魏巍叫我,我總得去看看。”

話雖如此,紀佳程卻在心裏大罵徐昕。等他開車出了地下車庫,傾盆的暴雨猛烈衝擊著他的車窗。他把雨刮器開到了最快,也隻能勉強看到前麵很短的道路。

路上沒什麽車,這個城市似乎一下子變得空曠了。紀佳程慢慢開車上了高架橋,向老外街的方向開去。因為能見度不高,往常半個小時的路程,他足足開了五十分鍾,快到老外街時,他打通魏巍的電話:“師兄,我再過一個路口就到了。老外街是步行街,我開不進去,你帶他到路邊來唄。”

“行,我現在架著他出來。”

老外街附近的燈光很亮,能見度相對好點。紀佳程抬頭看了看紅綠燈,勉強能看清紅燈下麵的數字。四十秒後,紅燈變成了綠燈,他開車慢慢前行,最終停在了老外街的入口處。在他的右邊,老外街的燈光延伸過去,在暴雨中有些朦朧。

幾個人影出現在這朦朧中,紀佳程歎了口氣,拿傘下車去接一下他們。剛一下車,他的褲子和鞋就濕透了,就像是被水潑在上麵一樣。在這樣的狂風暴雨中,雨傘形同虛設,不過四五秒鍾,他就裏外透心涼。

地上的水已經沒過腳踝,他費力地蹚著水迎了過去,手裏象征性地舉著傘。走近那幾個人影時,他發現魏巍正吃力地架著徐昕,身後有一個蘊道的夥計給他們打傘,三個人都蹚著水,濕得像水人一樣。

他在水中跳躍著趕過去,從另外一邊架住了徐昕。在他去架的過程中,雨傘歪到了一邊,暴雨猛烈澆下來,那感覺就像置身於瀑布中一般。紀佳程罵了一句,聲音在暴雨中連他自己都聽不到。

他們近乎一路扭打,因為徐昕老是想回去繼續喝酒。好不容易把他拖到車邊,紀佳程剛打開車門,徐昕卻哇的一聲,扶著車狂吐起來。紀佳程一咧嘴:幸好他沒有吐在車上。

好不容易把他拖上車,魏巍也擠到後座,紀佳程坐到駕駛座上,把雨傘濕淋淋地扔到副駕駛座位下麵,渾身都在流水。紀佳程抓了一把紙巾胡亂地擦了一下頭發和臉,便發動車子,駛上公路。

“送他回家?”他問。

“送他回家。”魏巍疲倦地說。

“怎麽喝成這樣子?”紀佳程在後視鏡裏看了看徐昕,“這麽大的雨,你還出來陪他。”

“誰知道?”魏巍說,“他給我打電話,拉我出來喝酒。我本來說不來,他就在電話裏哭,我怕他出事,隻好來了。”

“他還哭了?”紀佳程皺著眉頭說,“這得喝了多少啊?”

“反正我來的時候,已經喝了不少了。”魏巍說,“我陪他喝了一會兒,打袁莉的電話,沒人接;打徐婧兒和周燁君的電話也都關機了。最後實在沒法子,隻好找你了。——趙敏會不高興吧?”

“沒事。”紀佳程心裏很鬱悶,趙敏是絕對會“不高興”的。她不高興了,絕對會找碴兒收拾他。

就在這時候,徐昕又開始折騰起來了。

“老……紀啊!哎,你來啦?……兄弟啊!親兄弟啊!”徐昕大著舌頭說,“我跟你說,今天你……你不來……我可就……不走了啊!……過來……陪哥……說說話,哥難受……”

他說話還帶著哭腔。紀佳程一陣厭惡,嘴裏卻敷衍著:“這不來了嗎?”

“你就該早來!”徐昕大喝一聲,“……在家裏陪娘們兒……是人幹的事嗎?是人幹的事嗎?”

“不是不是。”魏巍順著他說。

“男人,要事業!要兄弟!不要老婆!……是不是!”

“是是是!”紀佳程說。

“做兄弟……不能這樣呀……”徐昕哭起來,“哥快家破人亡了……找你們喝個酒都難啊!找老柯,老柯不出來……找老紀,老紀也不出來……”

紀佳程心裏生出一絲疑惑:什麽叫家破人亡?

“他好像和袁莉吵架了。”魏巍向紀佳程解釋道,接著又勸起徐昕來,“沒那麽嚴重,兩口子吵架,沒多大事。回去睡一覺,什麽事都沒了。”

原來如此。紀佳程一邊開車,一邊嘴裏跟了一句:“是呀,師兄你可是我們的榜樣啊,別動不動說什麽家破人亡的。”

“榜樣?我是榜樣?”徐昕呼的一聲躥起來,往車的前座撲,魏巍竭力把他往回拖,“我是什麽榜樣?……戴綠帽子的榜樣?當王八的榜樣?”

戴綠帽子?紀佳程和魏巍這對史上最有節操師兄弟的眼裏光芒閃動,四隻耳朵都豎起來了。

“胡說什麽?”魏巍斥責道,“不要說這樣的屁話!”

“老魏,老紀,”徐昕哭了,“我真的當了王八了……你們不知道,我今天這是捉奸在床啊……”

抓奸在床?紀佳程和魏巍這對史上最有節操師兄弟的眼裏光芒四射,四隻耳朵都快變大了。

“你在講什麽?”魏巍說,“快別說了!”

喝了酒的人,你越不讓他說,他越要說。徐昕痛哭起來:“我在外麵辛辛苦苦賺錢,都是為了誰?……我給她的都是最好的!她花多少錢,我從來不管。你說我這樣的男人不好嗎?……可是我在外麵辛辛苦苦賺錢,她在家裏找小白臉……兄弟呀,哥心裏啊,哥心裏難受……”

“你是不是看錯了?”

“看錯個屁啊!”徐昕號叫起來,接著用力捶打著前麵的座椅,“今天我就在門外!親眼看著!親耳聽著!她在裏麵和奸夫搞得昏天黑地的!……”

“啊?”雖然在開車,紀佳程還是震驚地回頭和魏巍對視了一眼。

“什麽情況?”魏巍驚駭地問徐昕,“後來怎麽了?你衝進去打起來了?”

徐昕沒回答,卻發出了一聲狼嚎似的哭聲,使勁捶著胸口。那模樣活像電影裏尋死覓活的醜角:“哎嗨嗨呀——”

紀佳程心裏好不膩歪,他最煩的就是別人哭哭啼啼的,更別說徐昕是個中年油膩老爺們兒,哭出來的聲音就像馬嘶驢叫。可是他對徐昕身上發生了什麽更加感興趣,於是一邊開車,一邊耐著性子等著。

徐昕號了半晌,似乎快要爆掉了。

“兄弟們哪!我沒敢進去啊!”他號叫道,“……我就在門外站著!……聽人家在裏麵辦事!……我不敢進去啊!嗚嗚嗚……”

紀佳程和魏巍同時低聲噴出一句粗話。

“不能進去啊……”徐昕哭道,“進去就真的沒了……我當年追她多麽辛苦啊,啊?……多不容易啊,啊?……當孫子,當備胎,好不容易才有這個家啊!……袁莉就是我的命!我不能沒有她啊!……我要是進去了,我就真的什麽都沒啦!……”

紀佳程呸了一口。從樸素的情感角度,任何人對出軌都是有負麵看法的,袁莉的形象在紀佳程的腦海裏一下子變差了。他一直管袁莉叫“師姐”,這位師姐每次出現都是雍容華貴的,打扮精致,但神情冷冷的,甚至和自己的女兒都關係不好。據紀佳程所知,徐婧兒從小到大,大部分時間都是徐昕在花心思,從沒見過袁莉帶過孩子。也許從這一點來看,這位師姐是個極其自私的人。

現在還開始偷漢子了。拿著老公掙來的錢,和“小狼狗”**……

他心裏一動,回頭看了徐昕一眼,眼神複雜。

“小狼狗”——從周逸馨的陳述來看,這位師兄似乎也是當過“小狼狗”的……

徐昕哭號的聲音漸漸低沉,最後他歪在後座上,睡過去了。紀佳程和魏巍都沒說話,車內隻能聽到暴雨敲擊車體的聲音和徐昕的呼嚕聲。在這沉默中,徐昕居住的別墅小區到了,門口的保安披著雨衣,費力地伸脖子看到後座上的徐昕,於是打開門欄,讓車子進入小區。

車子停在二十二號別墅前麵,紀佳程打傘下車,蹚著水到另外一邊,打算接徐昕下車。徐昕一下車就跪坐在水裏,垂著腦袋,跟死了一樣。紀佳程跟魏巍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他架到別墅的門簷下。麵前是金屬質地的大門,在昏暗的廊燈下,魏巍翻著徐昕的口袋,想找鑰匙。

身上沒有。魏巍拎起徐昕的包,還沒打開,就聽紀佳程說:“咦?這門沒關啊。”紀佳程抓住雕著花瓣的門把手,緩緩拉開了沉重的防盜門。

“這還給留著門兒呢。”

“還行,看來袁莉在等著他回來。”

他們一起把徐昕架進去,別墅裏漆黑一片,顯然袁莉已經睡下了。不過既然袁莉給徐昕留了門,也許她很快就會開燈出來吧。

啪嗒一聲,門口的燈亮了,原來魏巍摸到了開關。他們氣喘籲籲地把徐昕放到木地板上,紀佳程就喊了一聲:“師姐睡了嗎?我們把師兄送回來了!”

聲音未落,魏巍突然“咦”了一聲,說:“不對勁!”

“怎麽了?”

“那邊的凳子怎麽是翻倒的?”

紀佳程眯著眼望去,隱隱看到了地上的影子。這時候,魏巍已經大步走進去,摸索著打開了更多的燈。隨著燈光亮起,紀佳程和魏巍都吃驚地瞪大眼睛:進門幾米右轉就是客廳,可是客廳裏現在一片雜亂,沙發上和地上扔著很多衣服。

“出事了!”魏巍驚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