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家變

第二天早上,雲層更厚了,天空有些昏暗。

天氣預報說有一個十六級台風正沿著東海北上,將一路奔向東北方向的鄰國,風力一路加強。今天台風外圍將掃過本市,帶來大風和強降雨。

一大早,周燁君照例開車趕到徐昕家去接他。徐昕正在吃早餐。他的心裏並不痛快,因為昨天夜裏袁莉又辱罵了他一番。

最近袁莉對他越來越冷淡,而且經常無緣無故地在家裏發脾氣,連家裏的用人都受不了,辭工走了。今天早上起來,袁莉自顧自地敷著麵膜,甚至懶得理他。徐昕堂堂一個大主任,連早飯都沒著落,他隻能拿兩片麵包,就著從冰箱裏拿出來的冰牛奶對付著吃。

看到周燁君來了,他丟下手裏的麵包,陰沉著臉從門口的衣帽間裏找了一件西服,把昨晚那件還散發著酒氣的西服裏的東西一股腦兒塞進這件要穿的西服。

“走!”

“師父,您的公文包沒拿。”

徐昕喘了口粗氣,他不喜歡在徒弟麵前這麽不著調。他走出衣帽間,從客廳的沙發上找到自己的公文包,轉過身。周燁君正從衣帽間走出來,殷勤地從師父手裏接過公文包。

“師父,沒啥需要拿的了吧?”

“沒了沒了,走走走。”

兩個人走出門,周燁君為徐昕拉開車門,徐昕坐到了車後座上。後座小桌板邊的杯座裏放著保溫杯,徐昕知道,周燁君已經在裏麵泡好了紅棗枸杞水。他取過保溫杯,按開蓋子,喝了一口,水溫微燙,正好適合飲用——這個未來的女婿對自己比袁莉對自己好多了。他突然覺得,女兒找了這樣一個男朋友也不是件壞事。

至少他將來會孝順自己。

周燁君開車離開小區,不久就匯入了車流,五分鍾後走匝道上了高架橋。早高峰的高架上車行緩慢,他從後視鏡望了徐昕一眼,小心翼翼地說:“師父,其實您沒必要每天走這麽早的。有什麽事交給我們來辦,您可以多休息一會兒,而且也不用這麽早趕上堵車。”

徐昕“嗯”了一聲。如果家裏有點溫度,他何必每天這麽早去辦公室呢?他真的不想見到袁莉那張“東方赫本”臉。但這些話是不能跟周燁君講的,況且今天上午他還真的有事。他想到辦公室裏好好研究一下茶類中心這個案子,特別是仔細看一下昨天錄下的視頻。

通常這種案件他是不願意親自動手的,然而今時不同往日。之前一連四個案子撤訴,“維權群”裏的客戶們已經有些**,這次開庭被紀佳程一通?,投資人們更是慌了,唯恐沈星文那邊改變主意,便開始催逼沈星文把剩餘的錢付了;沈星文壓力大了,就來催逼他。

在徐昕看來,這些投資人都是一幫鼠目寸光的小市民,他們根本不了解這個案子有多複雜。徐昕是老律師,基本的法律素養是有的。這幫投資人如果去告交易對手,基本上沒希望拿回錢來,而且交易對手遍布全國,告得過來嗎?

但是要告茶類中心,告何華王紀集團,就一定要一擊必中。這類案件涉及的法律關係多,交易流程複雜,不同地區法院的裁判觀點也沒有形成一致。在此情況下,徐昕精心籌劃,運籌帷幄,采取了用不同的案由進行試探的方式。他為此付出的心血,這幫鼠輩豈能理解?

沈星文,不過是一條附身的蛆蟲,這個案子最終要看的還是他徐昕自己。

如今他已經找到了勝利的方向,並且重拳出擊,這十個案子絕對不容有失。徐昕必須親自盯著這個案子。但是這些人也要安撫,於是他昨天讓周燁君給一些投資人錄視頻,讓他們演示開戶流程和交易過程,想找一下茶類中心平台在這個過程中的漏洞,順便讓他們感覺“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推進”。晚上他和沈星文還有幾位“投資人”碰頭,說了很多話,喝了很多酒,喊了無數聲兄弟,直到深夜周燁君才把醉醺醺的他送回家。

然後就是袁莉的辱罵。

徐昕撫摩著額頭,忍受著宿醉的頭痛和心裏的鬱悶,努力把思路挪到案子上來。

“昨天開戶流程和交易流程的視頻都錄好了吧?”

“全部都錄好了。”周燁君說。

“帶來了是吧?”

“師父,不是在您那裏嗎?”

“在我這裏?”徐昕眉頭一皺,“什麽時候在我這裏了?”

“師父,昨天喝酒的時候,您拿過去的。”周燁君有點委屈,“您說您晚上要看,拿過去就放到西裝口袋裏了。”

“是嗎?”徐昕想了想,昨天晚上酒喝多了,一時也回憶不起來,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口袋,“沒有啊。”

“師父您別嚇我。”周燁君迅速回頭看了一眼,“好好找找,就在您的口袋裏。”

“沒有。”徐昕猶豫地說,他想起自己剛才換了西服,當時是一把把口袋裏的東西抓出來,囫圇塞進了現在這件西服的口袋裏。當時他並沒有注意裏麵都有什麽。

“是不是還在原來那件西服裏?”周燁君問。

徐昕輕輕敲了敲自己的額頭,擰著眉頭想了想,說:“回去,我去找找。”

“要不明天看唄。”

“做案子怎麽能這麽拖拖拉拉的呢?”徐昕突然間發怒了,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莫名地咆哮一句。周燁君不敢再說,開車變了車道。五分鍾後,他開車從匝道下了高架橋,開始兜個圈子往回開。

十五分鍾後,車子又開進小區,停在了二十二號別墅外。徐昕從車上下來,沒好氣地把車門一關,往門裏走去。他的臉色估計很難看,一個迎麵走來的穿著黃色衛衣的年輕人望到他,居然躲開他的眼光,低著頭走過去了。

徐昕推開院門,走到房門前打開大門,嘩啦一聲拉開。在他換鞋的時候,防盜門在他身後咣的一聲自動關上了。

“怎麽這麽大聲?不能輕一點嗎?”袁莉柔和的聲音傳來。

她已經消氣了?可是徐昕的鬱悶還沒散去,他不想理她,默默換了拖鞋,徑直走向衣帽間,在裏麵找到了自己昨晚穿的那件西服。手伸進口袋一摸,果然摸出了一個U盤。

在這裏就好。

他把U盤塞進口袋,轉過身來。袁莉穿著睡袍,靠在衣帽間門口,抱著手臂,冷冷地看著他。

“關門聲音那麽大,你是在關給我看嗎?向我示威?”

她的聲音恢複了冷漠。徐昕懶得跟她吵,他把昨晚那件西服一扔,從她麵前走過去,在門口穿上鞋,推門而出。這一次,他還真的用了力氣,門關得震天響。

走出院子,坐到車後麵,說:“走,去辦公室。”

周燁君點頭答應,卻沒發動車。徐昕皺了皺眉頭,說:“走。”

“哎,哎。”周燁君哎哎了兩聲,發動了汽車。徐昕見他眼睛瞅著別處,問道:“你在看什麽?”

“沒什麽。”周燁君敷衍地應了兩聲。過了一會兒,他問道:“師父,那人您認識嗎?”

“誰?”

“那邊那個穿黃色衣服的人。”周燁君說。

這時候車正好從這個人身邊駛過。徐昕往車外看了一眼,看到他剛才遇到的那個穿著黃色衛衣的年輕人從車邊掠過,他回頭從車後窗看了一下,隻看到了他的背影。

“不認識。你問他幹什麽?”

“老是見到他,我還以為是您的鄰居。”

“哦。”

徐昕未置可否地“哦”了一聲,閉上眼睛養神。周燁君賠著笑說:“這兩個月我每天早上來接您,十次有九次能在您門口附近看到他。”

“你注意他幹什麽?”

“他老是在您家門口晃悠啊,我怕他對婧兒有企圖。”

“扯什麽淡?”徐昕罵道,罵完又覺得未來女婿吃這個幹醋也是件不錯的事,起碼他心裏緊張自己的女兒,“婧兒一個月才回來幾次?天天跟你在一起,你還擔心什麽?”

周燁君幹笑兩聲,不言語了。徐昕覺得周燁君有點大驚小怪。這是個別墅小區,閑雜人等是進不來的。外來的人要想進入小區,保安會聯係業主,得到業主的許可才會讓人進來。如果這個人多次被周燁君看見,那很有可能是小區的住戶。他閉著眼睛,想要養一會兒神。昨天晚上他睡得一點都不好,神思困倦,可是他不知為什麽就是靜不下心來。似乎有什麽事情憋在心裏。和袁莉的關係,案子的不順,證據需要審核,沈星文最近和趙朱平走得過近,難搞的投資人們,狡猾的紀佳程,事務所的管理……一樁樁事在他的腦海裏進進出出,似乎還有別的什麽事,他卻一時沒有頭緒。

徐昕突然驚醒,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睡著了。車已經停在了辦公樓前,周燁君正在叫他。他拿起保溫杯和公文包,周燁君已經下車拉開車門。徐昕下車走進寫字樓,立刻匯入了等電梯的長隊。周燁君則照例開著車去地庫停車了。

由於剛剛睡醒,徐昕有點頭暈。他慢慢地在隊伍裏挪動腳步。到了二十二樓益度所的辦公室,前台秘書向他打招呼,他垂著眼睛點點頭,說:“給我倒杯咖啡,要清咖,濃一點。”

“好的。”

倒在寬大鬆軟的老板椅裏,徐昕把頭仰靠在椅背上,閉了閉眼睛,隨後打開電腦,從口袋裏掏出U盤,插到USB適配器上去。電腦屏幕閃著熒光,徐昕的目光卻盯在屏幕上方,呆滯了——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覺得不對勁的事情是什麽了:袁莉。

當他進門尋找U盤時,袁莉穿著睡袍,靠在衣帽間門口。徐昕突然回想起來,她穿的是一件粉紅色的絲質睡袍,然而今天早上他吃早飯時,她穿著的明明是雪青色的睡衣和睡褲。她為什麽在家裏要換這麽一身空****的睡袍呢?

一些畫麵似乎慢慢地清晰了。

袁莉靠在衣帽間門口時,她睡袍的衣領是半敞開的,裏麵隱隱露出紅色的蕾絲邊;睡袍下麵露出來的腿上穿著的是黑色的網襪。——還有頭發,早上出門時,她的頭發是紮在腦後的;然而二十多分鍾後,當她靠在衣帽間門口時,她的頭發是披散的、蓬鬆的。

似乎還描了眉毛,塗了點口紅。

徐昕竭力回憶著:當他進門時,門咣的一聲被關掉,袁莉在房間裏麵問:“怎麽這麽大聲?不能輕一點嗎?”現在想來,她的聲音那麽柔媚,似乎還帶有一絲嗔怪和撒嬌的口氣。這是對自己說的嗎?她這個口氣,與後來在衣帽間對自己的態度能對起來嗎?

徐昕的心沉了下去。他感覺渾身發熱,身體被一種憤怒、痛苦、恐懼的情緒充滿了。他突然想到周燁君說每天早上都能看到那個年輕人在自己家附近。周燁君是個謹慎的人,如果人家隻是偶爾經過,他絕不會說什麽;如果周燁君注意到了那個人,一定是發現了那個人在自己家附近出現的次數太多了。

看到自己時,那個人避開自己的眼光,低下頭走開了。

徐昕對周圍鄰居太熟悉了,那個年輕人肯定不是鄰居。他天天出現在自己家附近不可能是去等徐婧兒,難道——

徐昕的頭發一根根地豎了起來。他猛地站起,大步衝出辦公室,將門口端咖啡來的前台秘書撞倒在地,咖啡灑了她一身。但他什麽也顧不上,隻是大步向事務所外奔出。在門口他看到了周燁君,周燁君看到徐昕,擠出笑臉。

“師父,車停好了——”

“把車鑰匙給我!”

“啊?師父你要出去啊?”

“少囉唆!給我!!”徐昕有些失態地大喝一聲,周燁君不知所措地交出車鑰匙。徐昕大步奔向電梯,正好一部向下的電梯剛打開門,徐昕立即衝了進去,猛按關門鍵。五分鍾後,他駕駛著奔馳越野車直衝出地庫,飛快地並入了路上的車流。

天越來越陰沉了。往常這個時候,一切都是明亮的,今天的清晨卻如同黃昏,厚厚的雲層預示著一場大雨即將到來。

大約半個小時後,徐昕開到了小區附近。他沒有開進小區,而是停在了路邊。他有些疑神疑鬼,覺得如果袁莉在家裏幹什麽壞事,她或許會聽到車開回來的聲音。徐昕下車徒步奔進了小區,風越來越大,吹拂著他的頭發和衣擺,衣領的冷汗讓他感到一絲寒意。

他沿著車道奔過一幢幢聯排別墅和高層樓房。等他轉過路口,奔到自己家門外時,小區街道上靜悄悄的,空****的,仿佛這個世界隻剩下了他一人。

他輕手輕腳地打開院子的鐵門,穿過幾米遠的草坪小路,用鑰匙輕輕地、近乎做賊地旋轉著防盜門的鎖孔。門被打開了,他拉開一條縫,小心地擠進去,無聲地把門掩上,轉過身來。他看到了讓他心頭一堵的東西。

在換鞋凳邊,倒著一雙男人的運動鞋。

徐昕整個身體都顫抖了。他的目光向前,門廊的地板上扔著一件黃色的衛衣。

徐昕感覺自己的內心被重擊了一下,幾乎跌倒。他支撐著再往裏走幾步,進入一樓客廳,客廳的沙發上雜亂不堪。袁莉早上穿的那件粉紅色睡袍搭在電視機上,似乎是扔過去的;沙發後麵有一條黑色的男人褲子,是那種襠很大的收腳褲。徐昕的牙齒咬得嘎吱嘎吱響,他無聲地站在樓梯下,聽到喘息聲和說話聲從樓上傳來。

樓上的翻騰聲,床鋪的吱呀聲,不絕於耳的喘息和呻吟聲,如同一記記耳光,暴風驟雨一般地扇著他的臉,打著他的頭。徐昕站在客廳中央,身體完全虛脫,他的世界崩塌了。

他本該衝上樓去,將那對狗男女抓個現行,可是他站在客廳,兩條腿如同篩糠一般發著抖,沒有勇氣挪出一步。樓上不堪入耳的言語聲聲入耳,刺透了他的心,毀滅了他的自尊。二十多年的夫妻,雖然最近感情出了些問題,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一頂綠帽子會扣在自己的頭上。

她是自己的妻子,她是自己的一切,自己曾經為了她卑躬屈膝,為了她甚至甘當“接盤俠”。自己對她百依百順,為了讓她過上好的生活,甚至做了一些自己不願提起的往事。

如今,她卻和別的男人在樓上縱欲。她在自己麵前高貴、不可一世,在別的男人那裏卻嬌媚、溫柔,**四射……

徐昕的雙目可怕地睜著,頭發豎著,臉上肌肉抽搐,不知是哭還是在笑。

突然一聲雷響,室外的天色暗了下來,白晝如夜。暴雨傾盆而下,如同豆子一般密集地打在窗上。

他不能做什麽,也許一旦他衝上去,他和袁莉將徹底分崩離析,這個家將徹底不複存在。他也許會淪為笑柄,也許會被分走一大筆財產,包括他的律所。

他做好與她分開的準備了嗎?他做好財產分割的準備了嗎?

徐昕微微仰起頭,臉上突然露出一絲獰笑。他的眼睛裏射出了瘮人的光芒。

“好……好……好好好……”

他踉踉蹌蹌地離開,居然還小聲地關上了大門。徐昕瞬間被暴雨淋得渾身濕透,他渾然不覺,走到別墅前,回頭望著樓上窗戶。那裏黑乎乎的,隱隱能看到窗簾拉著。在他渾身濕透冰冷地站在雨中時,袁莉和那個男人可能仍在幹燥溫暖的大**纏綿。

徐昕沿著車道一路走向小區門口,眼中的光芒如同魔鬼。雷聲和雨聲掩蓋住了他的狂笑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沒有發現,在那漆黑窗戶玻璃後麵,窗簾邊緣掀起了一條小縫。窗簾縫後麵,是袁莉睜大的眼睛以及失去血色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