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人間慘劇的背後

紀佳程也沉默了,過了半晌,他歎息道:“錢拿不到,這些員工可慘了。”

“是啊,”周逸馨點點頭,“下場都很慘的。沒有了收入,事情又難找,有的人托人找了別的工作,有的人去當打掃衛生的阿姨,還有的……唉!”

“現在他們還在嗎?”紀佳程心裏記著前麵幾個名字,想著打聽一下他們的下落,這樣可以多找幾個人了解情況。

“有的死了,有的跑了。剩下的我已經沒有聯係方式了。”周逸馨望著窗外遠處,“陳橙沒了收入,有一天早上像往常一樣把孩子放到鄰居阿婆家,偷偷往桌子上放了兩百塊錢,就再也沒回來。”

“孩子都不要了?”紀佳程的心不由一抖。當了父母的人聽到這樣的消息,都會莫名地心痛。

“是啊,那個孩子小名叫靜靜,當時兩歲不到,可憐啊。”

“後來那孩子怎樣了?”紀佳程問。他感覺不問的話,自己會難以心安。

“阿婆帶了半個月,實在養不了,後來街道的人給送到福利院去了,”周逸馨說,“知道的人都罵陳橙心狠,再苦再難,那是自己的骨肉啊,哪能做出這樣的事來!這個人不配當媽啊!”

紀佳程默然。但是聽到那個孩子由福利院撫養,他的心裏莫名好受了點。

“還有黃春玲,”周逸馨說,“公司倒閉不久,黃春玲夫妻倆就都死了。”

紀佳程問道:“他們是怎麽過世的?”

周逸馨的睫毛垂了下來:“黃春玲病死了。公司倒了,連工資都沒了,她沒有錢治病。身子本來就不好,要長期吃藥的,沒有收入了,她就從藥費上節省,結果病越來越重,家裏能賣的都賣了。後來,她就死了。”

雖然早就知道這個結果,但是這句話說出來,還是讓紀佳程的胸中微微堵著。他自己也曾經很窮,深知人貧窮時的窘迫。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已經涼了的咖啡,平複了一下心情,問道:“黃春玲的老公呢?”

“周師傅沒幾天也死了。”周逸馨苦澀地說。

“怎麽死的?”

“撞死的。”周逸馨說。

紀佳程不知說什麽好了。過了許久,他問道:“他們的孩子後來怎麽樣了?”

“不知道,聽說後來被遠房親戚收養了,到南方去了,具體我也不清楚。”

紀佳程隨口問:“那個孩子叫什麽名字?”

“小名叫毛毛,大名不記得了。”

“其他老員工,您還有能聯係上的嗎?”紀佳程問,“我也想去拜訪。”

“真的沒有聯係了。”周逸馨說,“現在啊已經很難找了,這麽多年,手機號都換掉了。”

紀佳程感覺有些遺憾。過了一會兒他問:“那個老板娘和什麽‘小狼狗’呢?”

其實他知道舒琳雯的下場,但是他對舒琳雯和情人之間後來發生了什麽比較感興趣。

周逸馨的嘴角露出一絲笑容,任誰都能看出她的笑容帶著恨意:“老板娘後來也自殺了,跳了樓。”

紀佳程問:“她為什麽會自殺,您了解嗎?”

“我也是聽說的,聽杜海燕說的。”周逸馨說,“杜海燕是我們以前的財務員。她跟我講,那個女人和老板離了婚,卷走了全部家產,害得我們這些老員工生不如死,結果那個‘小狼狗’和外麵的人勾結,把她的錢也全黑掉了。她落得個一無所有,沒幾個月,也自殺了!”

“杜海燕怎麽知道這事兒的?”紀佳程追問。

“據杜海燕講,那個女人找了她,問她笛聲商貿的資產還有沒有剩下的,公司賬麵還有沒有應收的賬款。”周逸馨用輕蔑的、帶著恨意的口氣說,“那時候舒琳雯已經很潦倒了。杜海燕一開始還忍著,跟她說公司賬上應該還有一些應收的賬款,可是公司成了這樣,已經沒有人去催收了,而且誰還會還錢給公司啊?另外,公司倒了,公司的賬目都在辦公室裏,自己已經不管這些事了。杜海燕又問她,不是和老板離婚了嗎,聽說財產都歸她了,為什麽成了這副樣子。那個女人就哭,說她被‘小狼狗’騙了,所有的錢都被‘小狼狗’卷走了,而且他翻臉不認人,還要她也承擔一半的欠債,有一千來萬元。現在她已經被‘小狼狗’趕出來了,人家還說會申請法院執行她。”

紀佳程聽到這裏,居然有點解氣,有一種“天道有循環,報應終不爽”的感覺。

“杜海燕聽了以後,控製不住情緒,狠狠地扇了她幾個耳光,罵她說:公司被她弄垮了,所有人都被她害死了,自己男人都被害得跳了樓,她現在想著的還是自己,一點抱歉的意思都沒有。她有今天,都是咎由自取。這些年她為公司做過什麽?還有臉來惦記公司賬上有沒有能收的錢?杜海燕一邊罵一邊打,把那個女人打得抱著頭跑掉了。”

“這樣子啊。”紀佳程思忖著,這大概是舒琳雯後來跳樓的原因?窮困潦倒,走投無路。

果然,周逸馨接下來說的就是:“沒過幾天,那個女人就跳樓死了。”

她望著紀佳程:“我知道的,就這麽多了。”

紀佳程沒說話,默默地在腦子裏理著思路,心裏的一些疑問似乎解開了。過了一會兒,他問:“您還能聯係到杜海燕嗎?”

“死了,兩年前得宮頸癌死的。”周逸馨說,“至於其他老同事,我剛才說了,一個都聯係不到了。”

“關於那個什麽‘小狼狗’,你還知道什麽嗎?”紀佳程問,“比如他後來怎樣了?是也遭了什麽報應,還是就那麽逍遙法外了?”

“人家現在活得好著呢,經常上電視,跟成功人士似的。”周逸馨冷笑一聲說,“這世道不公,老板那麽好的人,落得什麽下場?黃春玲兩口子造了什麽孽,要這樣子家破人亡?那個‘小狼狗’啊,真是壞到了骨頭裏,把別人害成這樣子,倒活得好好的,錢花起來心安啊,有名有利的。”

紀佳程“咦”了一聲,問:“經常上電視?什麽節目?這個‘小狼狗’叫什麽名字,你知道嗎?”

周逸馨皺起眉頭:“好像叫什麽‘法律進行時’還是‘律師進行時’……”

紀佳程:“《律政進行時》?”

周逸馨:“對,好像就是這個。”

紀佳程暗吃一驚,繼續問道:“他的名字……?”

“好像叫徐什麽新?也不知道是‘新舊’的‘新’,還是‘三金鑫’,反正就是這個名字。”

紀佳程臉色凝重。雖然他已隱約猜到了,但是周逸馨的話還是給了他很大衝擊。

徐昕。

他在心裏暗暗叫道。

債主姓沈——沈星文。

“小狼狗”姓徐——徐昕。

似乎有一根線,把紀佳程腦海裏那些點串起來了。

那天下午回來,他把和周逸馨的談話錄音導進電腦裏,仔仔細細重聽了兩遍。他一邊聽,一邊拿筆記著自己從中捕捉到的每一條線索。

沙靚靚來找他的時候,紀佳程已經在本子上寫得密密麻麻。看到她,他就讓她把這錄音聽了一遍。

沙靚靚聽得那叫一個義憤填膺、痛心疾首,聽到一半,便抽張紙巾開始擦眼淚了。到了最後聽周逸馨說那個“小狼狗”叫“徐什麽新”的時候,沙靚靚一下子反應過來了。

“徐昕?他是那個‘小狼狗’?”

“你也這麽認為,對吧?”紀佳程問。他皺起眉頭,撥弄著茶杯,沉思著說:“二十年前……二十年前……說起來,徐昕也就是那個時候突然變得有錢的。校友聚會時,當時去的人有他,有魏巍,還有好幾個人,後來徐昕很快就開了自己的律所。”

他抬頭望著天花板,努力思索著:“當時我請教他,希望他作為師兄介紹一下經驗,他說什麽‘要厚積薄發,等待機遇’。我問魏巍,魏巍說徐昕接到了一個大案子,收了很大一筆律師費,是個離婚案。我當時還感歎離婚案能收很多律師費嗎,一下子就讓他翻了身……”

“師父,”沙靚靚說,“雖然隻是猜測,可是我覺得這就是他。”

“我也這麽認為。”紀佳程說,“他是舒琳雯的情夫,利用自己的專業知識給丁龍斌下了套,害得人家家破人亡,借著這個挖掘了第一桶金。隨後他再甩掉舒琳雯,拿那個錢開律所,現在做得這麽大。”

“這也太……”

“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麽沈星文這種地痞能在他們所裏有一間辦公室。”紀佳程說,“他倆二十年前是同謀啊……”

“丁龍斌和舒琳雯的離婚訴訟是不是也是他們參與的?”沙靚靚問,“他們夫妻倆的財產和債務如何分配的,我也挺感興趣的。”

“這個不好查。”紀佳程說,“二十年前的訴訟,判決書在裁判文書網上找不到,而且離婚案子肯定不上網的。再說了,我對那個離婚案沒什麽興趣,無論他倆內部怎麽約定,沈星文都有權利找他倆要錢。舒琳雯當初配合沈星文的時候可能沒想到,他們逼死丁龍斌後會真的翻臉找她要另外一半錢,徐昕應該正是利用這一點害了她。”

紀佳程把錄音往回倒,再次點擊時,正好聽到裏麵周逸馨清清楚楚地說:“……到了那一天,嗯,5月17日,我們就按照老板說的,到淮海路的街邊去等老板,左等不來,右等不來,有人就懷疑老板在騙我們。我對他們講,你們要有良心哦,老板要是不想給我們錢,當初就不會給我打電話。他一定是有事情耽擱了,我們應該繼續等。……等來等去,一直到了中午,突然聽見警笛響,遠處聚了好多人,說有人跳樓了。我們過去看,跳樓的,是,是……”

“小沙,”他幹巴巴地說,“我說了你可能不信。——那天,我也在場。”

“啊?”

“就是5月17日,二十年前,淮海路。那天我親眼看見有人跳樓,就落在我身後。”紀佳程說,“當時我去找郝朝暉借生活費,出來的時候,身後一個人從樓上落下來,砸扁了一輛車,連車裏的司機都被砸死了。”

沙靚靚張大嘴巴,望著紀佳程:“不會吧?”

“就是這麽巧。”紀佳程點點頭,“林律師一直覺得我查這個案子多此一舉,其實真不是。我本來隻想查查徐昕的水平如何,可是聽到你上次說丁龍斌跳樓,而且時間就是那一天,我就感覺是我遇到的那一次。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看到人摔死,那日子我記得清清楚楚。事實證明,我看到的就是丁龍斌跳樓。”

“這……這也太巧了。”

紀佳程努力回憶著,一些碎片般的記憶從腦海深處慢慢浮現出來,變得如此清晰。

周逸馨說債主出現搶走了丁龍斌籌到的錢。

那一天他找到郝朝暉借生活費,郝朝暉是在樓下大堂把一千元錢交給他的。當時郝朝暉想留他吃午飯,說:“中午一起吃飯吧,老徐說一會兒也要來。”

“老徐也要來”。老徐——徐昕。也就是說,徐昕告訴郝朝暉說自己中午來。

丁龍斌在那裏,徐昕也要到那裏,這個是巧合嗎?

紀佳程心裏湧起了一個不好的想法,但是他並沒有和沙靚靚講,而是把這個想法埋在了心底。他讓沙靚靚出去做事,自己坐在辦公椅上,轉身望著窗外。

窗外的天陰沉沉的,雲層很厚,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鋼筋水泥,穿透了時間和空間,落到了二十年前淮海路的那座辦公樓前。

——他看見年輕的自己揣著借來的一千元生活費從辦公樓裏出來,臉上帶著稚嫩、自卑、迷惘。他低頭走著路,擔心自己能否在這個陌生的城市立足。

——他看見那輛紅色的車停在門口,正好擋住自己的路。他嘴裏嘟囔著從車後麵繞了過去。

——“砰!”丁龍斌從天而降,砸扁了那輛紅車。

紀佳程的目光向上移去。在那棟樓的深處,那個奪走丁龍斌籌來的錢——給員工的救命錢——的“債主”,那一刻是否在冷笑?紀佳程不知道他在哪裏,不知道他是誰。但是在他的腦海中,這個隱秘的身影越來越近,轉過身來,露出了徐昕的臉。

他知道這是自己的猜測,可是他卻無法阻止自己這樣猜測:那一天,是徐昕趕到了那裏,代表“債主”奪走了丁龍斌籌到的最後一點錢。他在奪走了黃春玲等人生存機會的同時,也摧毀了丁龍斌繼續活下去的意誌。

徐師兄,真的是你嗎?

那天晚上,紀佳程又去看了《律政進行時》。

電視屏幕上閃動著畫麵,音樂聲還是那麽慷慨激昂,“律政進行時”的字樣再度出現在屏幕上。一位女主播和兩位律師正襟危坐在梯形的主播台後:主持人張斯佳,律師徐昕和胡蝶飛。

“時事評點,律政先行,用專業的眼光為您做出精準的分析,普法永遠是進行時。大家好,歡迎收看本期直播的《律政進行時》,我是主持人張斯佳。今天我們演播室邀請來的嘉賓還是益度律師事務所主任——徐昕律師!另一位是匯業律師事務所的胡蝶飛律師!”

“大家好!”徐昕臉上還是那副儒雅的微笑。

紀佳程瞪著眼睛望著屏幕上的這位師兄。以往看這個節目,他總帶著嘲弄的心情,把徐昕當成一個笑話。今天看到徐昕衣冠楚楚地坐在主播台後麵時,紀佳程的感覺完全不一樣了。這個有著溫和笑容的人,當年曾經用卑鄙的手段搞垮了一家公司,逼死了一對夫婦,將他們的資產占為己有,從而使自己的事業逐步走向了成功。

徐昕正在說話。在紀佳程的眼裏,這個人有點可怕。

他又想起了《這城市屬於誰》那一期,想起了徐昕流淚回憶起自己的奮鬥經曆——他是那樣的堅持操守、不忘初心、敬業誠信、吃苦耐勞,終於贏得了越來越多的客戶的信任,成為“跨國大所”的主任……

他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內心深處可有不安?

紀佳程收回思緒,把注意力放到節目內容上。徐昕還在發言。這一期的話題是“如何找一個靠譜的律師”,徐昕的發言充滿了高光。

“許多市民朋友可能不知道怎麽找律師,有時候隨便找一個律師,就被他們唬得一愣一愣的。我跟大家講,找律師是有講究的。首先啊,這個律師要能很快地把你的問題解答出來,告訴你能不能做。我一直告訴自己事務所的律師,如果跟客戶談事情,五分鍾內不能把案情分析清楚的,不能給客戶一個思路的,這樣的律師我絕對開除!我們益度所對律師的要求是很高的!”

不僅是電視屏幕前的紀佳程,連徐昕旁邊的胡蝶飛律師都一臉蒙。

這樣的標準簡直是胡說八道。不管是自吹自擂,還是給律所打廣告,徐昕這樣都太不要臉了。不同的律師和客戶談案子的方式千差萬別,哪有從“五分鍾內是否能給出思路”來判斷律師水平高低的?

這還不算完,徐昕接下來的話更加“正能量”。

“其次啊,這個律師啊,要絕對忠誠於客戶,要有操守。你的一切行動的最高指導方針,就是維護客戶的利益。我常給同事舉一個例子:一邊是維護客戶利益,但是你可能得不到任何好處;另一邊是一座金山銀山。那麽你該怎麽辦呢?到我們益度所來,就要舍棄那座金山銀山,一門心思為客戶考慮!”

這樣的效果可能是節目需要的。徐昕把自己的道德標準立得高高的,實際上卻給其他律所挖了坑。紀佳程一言不發地看著屏幕,望著徐昕的每個表情和動作,望著他在那裏表演。

二十多年前,他是否也在舒琳雯麵前這樣表演?也許更賣力,因為他除了要扮演一名好律師,還要扮演一個好情人的角色。這樣,他才能讓那位老板娘與他串通起來,將那位可憐的、可敬的丈夫送上絕路。

這是一個卑鄙的人,一個無恥的人。

一個執著的人,一個不擇手段的人。

他也是一個敢於投入、敢於冒險的人。

紀佳程在內心深處生出一絲衝動。他不會再輕看徐昕,他要竭盡全力擊潰徐昕,為了今天聽到的那個悲慘的故事。

——還有二十年前從天而降的那個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