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5月17日

老人最終轉危為安。

居委會女士拎的那個袋子裏有速效救心丸和純淨水,她給老人灌了下去,不久救護車就進入了小區。在此期間,老人的女兒慌慌張張地趕到了。紀佳程幫著她們把那位老人送上了救護車。

救護車閃著燈鳴著笛駛離,紀佳程撿起自己的背包,琢磨剛才那一扔是不是把自己的電腦摔壞了。抬起頭來,那位藍馬甲女士抹著額頭上的汗水,露出感謝的笑容。

“多謝你啦,”她說,“哎喲,幸好你及時來通知。”

“你這包裏還備著藥啊?”紀佳程問。

“阿拉小區裏廂老年人多來西,”藍馬甲女士說,“子女上班,老人在家裏哪能辦?終歸是阿拉居委會每天去看看,不要出啥事體。這小區的老人家有啥病,阿拉都清清爽爽,一些常用藥嘛也備著,要救命的。這些老年人啊,毛病真是耽擱不得的。”

“是嗎?”紀佳程感歎道,“這居委會的工作真不好幹。”他拍去包上的泥土,問道,“正好您在居委會,能向您打聽個人嗎?”

“誰啊?”聽到紀佳程一直講普通話,這位女士也說普通話了。

“一位叫周逸馨的女士。”紀佳程說。

“你找我?”這位女士一怔,上下打量了紀佳程一下,問道,“我就是,你尋我做啥?”

“您就是周女士?”紀佳程先是驚訝,然後就露出笑容,“您好,我姓紀,是個律師,這是我的名片。”他抽出一張名片雙手遞給周逸馨。

周逸馨眉頭微微皺著,但是也雙手接了過來,這個舉動給了紀佳程很好的印象。她看了看名片上的字,又抬頭看了看紀佳程,狐疑道:“我沒有和別人有啥糾紛吧?”

“不是不是,您別誤會。”紀佳程忙說,“我找您是想了解點以前發生的一些事,跟您個人是不搭界的。”

“啥事情?”周逸馨問,“有啥事邊走邊講好了,我現在得趕緊回居委會去,那裏還有老人家在等著呢。”

紀佳程點點頭,跟在她身邊,說道:“您以前是在笛聲商貿公司工作過嗎?”

“哦?你怎麽曉得?”周逸馨停住腳步問。

“這事兒說來話長。”紀佳程說,“您看能不能找個地方一起坐一下?我想向您了解點事情。”

“想了解什麽?”

“幾句話還真說不清楚。”紀佳程誠懇地說,“我這裏有事情涉及當年發生的事,所以想了解一下。實在不好意思,可能需要占用一點您的時間。”

周逸馨皺著眉頭,有點猶豫。紀佳程想,如果自己遇到一個不認識的人,莫名其妙地向自己打聽十幾年前的事,自己很大概率會拒絕。或許是剛才救援那位老人給她留下了比較好的印象吧,周逸馨沒有直接拒絕,而是說:“我這裏還有許多事,居委會還有那麽多老人家來辦事。”

“沒關係,我坐在這裏等您,”紀佳程熱情地說,“等您時間稍微空一點,我們再談。——我看小區門口有一家咖啡廳,我們可以在那裏談一下,您看行嗎?”

“你要了解的事情,對我沒啥影響吧?”周逸馨問道。

“我向您保證絕對沒有。”紀佳程說,“我隻是想了解一些過去的事,解開一些謎團,對您不會有任何影響。”

周逸馨猶豫了一下,最後說:“這樣吧,你先到咖啡廳裏等我,我把這些老人的事情處理掉就過去。阿拉居委會裏不能沒有人的,我要等其他人辦事回來才能出來。”

“沒問題!”紀佳程說,“那我去那裏等您。”

等周逸馨的背影消失在居委會的門後,紀佳程轉身走向小區大門口。他來到那家咖啡廳,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點了杯榛果拿鐵。在咖啡上來之前,他檢查了一下電腦以確定它沒有被剛才那一下摔壞。

隨後他回想了一下剛才對周逸馨的印象,腦子裏簡要地分析了一下這位女士。從外表來看,周逸馨應該是一個比較講究的女人,至少她一直竭力做到如此——打扮利索而得體,化著淡妝。從剛才的表現來看,她還有一定的警惕性,和她交流時最好真誠點。如果她覺得你在隱瞞什麽,可能就不會繼續交流下去了。

他在那裏喝了半杯咖啡,望著窗外的街道。大約過了四十分鍾,咖啡廳的門被推開,周逸馨走了進來。紀佳程趕忙站起來,再度為占用她的時間表示歉意和感謝。征得她的同意後,紀佳程為她點了一杯錫蘭紅茶。

做這一切的時候,紀佳程又迅速地觀察了一下她,對自己的判斷更加確定了一點。

作為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她無疑還是精致的,頭發燙得微微卷曲,化著淡妝,嘴唇上塗著口紅,膚色很白。隻是她臉上的粉底已經遮不住眼角細細的魚尾紋,毛衫的領口和袖口也有些粗糙了。她拿著的湯姆伯奇包看起來已經有點舊了。

這是一個有小資情調的女人,或許她的收入並不能支持她這樣的情調,但是她仍然竭力在往那個方向靠攏。

紀佳程覺得自己選對了地方。碎花沙發,潔白的桌布,精致的花邊白瓷杯裏,紅茶冒著熱氣。桌上的花瓶裏插著鮮花,咖啡廳裏放著輕柔的音樂,周逸馨應該會喜歡這裏的。

兩個人都坐好以後,紀佳程再次感謝道:“多謝您能來。這次找您實在是冒昧,主要是在工作的過程中,我無意中發現了笛聲商貿那個案子,所以想向您了解一些情況。”

“過去很多年了,為什麽要了解那個案子?”周逸馨問。

“因為那個案子很詭異,我看不懂。”紀佳程說,“而且後麵發生了很多事,我想把裏麵的這些關係理順。”

“你和這個案子有什麽關係嗎?”周逸馨問,“你這樣上心,難道說你要翻那個案子?”

“翻案子?不是。”紀佳程不由一愣。

“那你了解這件事,有什麽意義呢?”周逸馨用探詢的目光盯著紀佳程。

紀佳程腦海裏轉了一下,決定誠實一點,以博取她的信任。於是他誠懇地說:“我不瞞您,那個案子裏有什麽事情,為什麽要翻案,我現在真的不清楚。我現在調查的事是否涉及翻案,也還不能確定,這可能要取決於您跟我講什麽。周女士,您以前在笛聲商貿工作,想必了解丁龍斌、舒琳雯還有那些員工,會了解一些事情,比如當年發生了什麽。我來找您就是因為我想了解那些事。至於我為什麽要了解,一個是辦案需要,另一個是因為我個人和這件事也有一定的聯係。”

“和這件事有聯係?什麽聯係?”周逸馨問。

“丁先生是墜樓而死的,對吧?”紀佳程說,“那一天我就在現場。他墜落在我的身後。”

周逸馨一愣,睜大眼睛盯著紀佳程。她看到的是一張坦誠的臉。二人陷入了沉默。周逸馨把臉扭向窗外,望了好久,紀佳程看到她的眼眶似乎紅了。

“老板是個好人啊。”周逸馨低聲說,“他不該是這個下場的。”

紀佳程沒說話。半晌,周逸馨輕聲問:“你想了解什麽?”

“關於笛聲商貿、丁龍斌、舒琳雯的一切。”紀佳程說,“要不先講講丁老板,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你要是不嫌長,我就講給你聽。”周逸馨長長地歎了口氣,“十幾年了,如果不是今天你來問,我還以為這件事、這些人再也沒有人會提起了。”

紀佳程取出錄音筆,用探詢的眼光望了望周逸馨,見她沒有什麽反對的意思,就按了一下按鈕,等藍燈亮起來,把它放到了桌子上。

“這個要從頭講了。”周逸馨放下茶杯,紀佳程立刻端起茶壺,往她的杯裏加了點熱的紅茶。周逸馨舀了一勺砂糖放在紅茶裏,用銀匙輕輕攪動著。

“阿拉笛聲商貿的老板就是丁龍斌,老板娘叫舒琳雯,笛聲商貿就是他們倆創辦的。丁老板這個人有良心,對我們這些員工老厚道的,還帶我們到外地去旅遊。吃吃住住的,都是丁老板花錢。那些年經濟好,丁老板這個人會做生意,能拉來好多訂單,木材、服裝、機電,什麽都出口,公司賺錢賺得不得了。”

“那後來怎麽會倒閉呢?”紀佳程問,“虧損了嗎?”

“哪裏虧損了?”周逸馨說,“被老板娘禍害掉了!別看這公司是他們夫妻兩個創辦的,其實隻有丁老板一個人在打理,老板娘很少來的,偶爾來看看就走了。我們背後都說啊,老板娘的命好,嫁了個好老公,身上穿的手上戴的,全是名牌。老板對老板娘完全是寵著來的,要什麽給什麽,賺多少錢都要給老婆花的。”

紀佳程點點頭。

“本來這樣下去蠻好的,可是不知為什麽,老板娘就不安分了,在外麵軋了個姘頭,你曉得吧,就是找‘小狼狗’。找了這個‘小狼狗’以後啊,老板娘就開始和老板鬧著離婚了。”

她望了紀佳程一眼:“哎,那個‘小狼狗’,也是個律師呢。”

紀佳程苦笑一聲,這句“也是個律師”的參照物顯然是自己。這讓他有些無奈,但他知道周逸馨沒有惡意,便說道:“是嗎?”

“是呀。這個‘小狼狗’真的沒起好作用。後來好多事情都是他搞的。”

“哦?”

“老板娘和老板談不攏,就到法院打離婚官司,這個‘小狼狗’就是老板娘的律師。結果‘小狼狗’和老板娘串通,把所有財產都撬走了,還讓老板背了兩千多萬元的債,笛聲商貿就破產了。”

紀佳程的眉頭微微皺起來。作為律師,他覺得周逸馨這番話信息量頗大。

第一,離婚分割財產原則上來說是一人一半。所以從基本盤上來說,丁龍斌無論如何也不應該是財產全無,還背了兩千多萬元的債務。這對外的欠債讓他想起了沈星文的那兩千二百八十萬元。

第二,丁龍斌假如借這麽多錢,一定是用於經營。如果這是公司債務,就不應該和個人財產掛鉤。假如是個人債務,笛聲商貿就不應該破產。當然,紀佳程知道在現實中債主根本不管那一套,管你是公司還是個人欠錢,債主直接就上門找個人要錢。

紀佳程追問道:“您怎麽會知道這些詳情呢?”

周逸馨歎了口氣:“這件事,我還真的知道。老板死前那兩天,曾經見過我,跟我說了一些話。”

紀佳程問:“他說了什麽?”

周逸馨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臉色黯然。

“公司倒了以後,債主一天到晚追著老板要錢,老板隻好東躲西藏。我們這些老員工沒有遣散費,生活都沒有了著落。大概過了一個月,有一天老板突然給我打電話,當時電話裏他的聲音又沙又啞。我聽到他的聲音,趕緊向他要遣散費。他當時向我打聽大家的近況,我就跟他講,黃春玲兩口子和陳橙家裏目前最困難,大人都生了毛病,老板一定要想辦法幫幫他們,他們小孩子還小哦。還有,我們大家都沒了工作,老板你要給大家一個交代。老板說他不能露麵,那些債主都在找他,他叫我到通北路那邊的一個老小區裏和他見麵。我惦記著遣散費,就趕過去了。

“見到老板時,我嚇了一跳。隻見老板身上的衣服髒兮兮的。他胡子拉碴,頭發亂蓬蓬的,不知道多潦倒。見了我的麵他就哭了,他跟我說,老板娘串通了那個‘小狼狗’,已經提前把財產轉移得幹幹淨淨,一點都不剩,還偽造了一筆幾千萬元的借款,說這是夫妻共同債務。那個‘小狼狗’找了外麵的人,做了一套材料,銀行轉賬記錄什麽的都有,老板娘再證明確有其事,法院就判決還錢。就這麽莫名其妙的,老板的財產全沒了,還背了幾千萬元的債,現在隻能東躲西藏地過日子。

“可是就這樣子,他還在惦記我們這些員工。他說一個朋友答應借給他二十萬塊錢,他打算拿來給我們這些老員工,叫我兩天後到淮海路那邊等他。他從朋友那裏拿了錢就立刻給我,叫我給大家分一分。他特別強調了一句,既然黃春玲生病了沒錢治,要給她多分一點。當時我也掉眼淚,說老板這麽好的人,到了這步田地還在掛念我們。這世道對他哪能這麽不公平。”

紀佳程忍不住問:“這麽好?”

“是啊。”周逸馨說,“老板真的老好的。你知道我們公司這些員工裏有多少家庭困難的嗎?有一些還就是老板看他們生活太困難了才招進來的。”

這一點出乎紀佳程的意料。在他的印象裏,商人都是逐利的,為別人考慮到這種地步的老板還沒見過。如果所述屬實,丁龍斌真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人,自己已經落難了,還惦記著曾經手下的員工。

“我跟你舉個例子來說吧,”周逸馨說,“就說陳橙,她一個女人家獨自撫養不到兩歲的女兒,身體又不好,辛苦得不得了,每天都要把孩子交給鄰居阿婆幫忙照料。老板看她一個女人帶病養女兒不容易,平時照顧她,每天讓她晚上班一個小時,早下班一個小時,工資也不少給她。這個夠意思吧?”

“絕對夠。”紀佳程點頭說。

“還有黃春玲兩口子,”周逸馨說,“人嘛老本分的。黃春玲是我以前在羊毛衫廠的小姐妹,後來羊毛衫廠倒閉了,我們都下了崗。廠子給每個人發了幾十箱子羊毛衫,他們夫妻倆就在街邊賣,人又老實,不會做生意,眼看就沒有活路。正好我被人介紹進了笛聲商貿,丁老板這裏還缺人,我就介紹他們兩口子也來這裏上班。這一幹就是好幾年。我是銷售,她負責做報表。她老公叫周天航,也在我們公司,負責倉庫的進出貨。”

“她先生您也認識。”

“是啊。”周逸馨說,“都姓周,我們開玩笑認了親戚。”

“那麽後來呢?”紀佳程問。

“我回去後就通知了黃春玲兩口子、陳橙,還有幾個老員工。大家聽了都很高興,說老板這麽好的人,現在還在為我們考慮。到了那一天,嗯,5月17日,我們就按照老板說的,到淮海路的街邊去等老板,左等不來,右等不來,有人就懷疑老板在騙我們。我對他們講,你們要有良心哦,老板要是不想給我們錢,當初就不會給我打電話。他一定是有事情耽擱了,我們應該繼續等。”

紀佳程沒有插話,後麵的事他有了一點預感。

“等來等去,一直到了中午,突然聽見警笛響,遠處聚了好多人,說有人跳樓了。我們過去看,跳樓的,是,是……”

周逸馨低下頭,扯了張紙巾,擦拭著眼角湧出的淚水。

“後來我們有人從警察那裏打聽了才曉得,老板借了錢,打算來找我們,不知為什麽債主突然就出現了,把他手裏的錢搶去了。可能老板覺得沒臉見我們,就跳樓了。”

“債主怎麽知道的呢?”紀佳程問。

“這個我們也不曉得。”周逸馨搖了搖頭,“總之,老板就這麽死了。作孽啊,這麽好的人,老天爺真是不公道的!”

“那個債主是誰?”紀佳程問。

“這個不認識,聽說姓沈。”周逸馨擦拭著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