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可怕的推測

紀佳程對最後一份證據的質證意見顯然引起了楊豔輝法官的重視。她詢問徐昕,投資人的每一筆交易是不是投資人本人“自主決定、自主操作”的。對此,徐昕表示“回去核實”。

“這個問題難道不是一開始就要向客戶了解清楚的嗎?”楊豔輝法官皺著眉頭問。

“因為對方操作係統很複雜,”徐昕解釋說,“所以這個,這個投資人交易啊,嗯,是受到影響的。”

誰都能聽出這話莫名其妙。法官顯得很困惑,問道:“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且你說的這些東西我聽不明白。交易係統複雜與否和他是不是自主交易有什麽關係?你是指那些交易不是投資人自己操作的?是茶類中心代為買賣的?”

“哦,這個倒也不是……”徐昕頭上冒出了汗。

“原告代理人,這樣吧,”楊豔輝法官說,“你回去錄一下視頻,從你的客戶的操作端打開、登錄,到選擇交易對象和品種,如何進行交易的全流程,你把這個全流程拍攝下來以後,刻錄成光盤提交給法庭。聽到沒有?法庭的目的是要了解這些交易的細節,這樣有助於法庭進行判斷。”

“好的。”周燁君在紙上記錄著。

“今天證據交換就到這裏,”楊豔輝法官說,“下次證據交換的時間另行通知。原告這邊盡快明確訴請和案由,明確了以後,被告這邊要有效率地進行答辯和舉證。一會兒你們核對一下筆錄,確認無誤後簽字。”她一邊說一邊把案卷整理了一下,交給法官助理,隨後掃了一眼旁聽席,起身離開了。

雖然不是正式開庭程序,紀佳程仍然站起來目送法官離開。徐昕和周燁君倒是坐在座位上沒動。法官剛一離開,那些投資人轟地一下就湧入了審判區,開始圍著徐昕和周燁君七嘴八舌。

書記員叫了起來:“不要進入審判區!有話到外麵去談,律師先簽筆錄!”

紀佳程臉上帶著溫和的笑,這副笑臉是給別人看的,他的心裏卻在轉著圈兒。他看出那些投資者已經不淡定了。此外,楊豔輝法官要求徐昕提供交易流程視頻這件事實在是出乎紀佳程的意料,他必須回去讓何華王紀集團的業務人員先去錄一遍,做到讓自己心裏有數。

有些事情就怕追究細節,隻有把每個細節都掌握,才能應對突發狀況。徐昕今天在法庭上吃癟,就是因為沒有把這案子的細節研究透,以為掌握了大的方向就可以高枕無憂了。經過今天這一場,徐昕必然會慎之又慎,接下來的對抗必然會更加艱苦。

仔細核對完筆錄並且簽好字,紀佳程、沙靚靚、林清、吳部長從法庭裏走出來。沙靚靚興高采烈,抓著紀佳程的袖子說:“老大,你今天實在是太帥了!”

“是嗎?”紀佳程假意謙虛,內心深處卻覺得這小姑娘特別識貨,說話得體,見識客觀。

“真的!”沙靚靚像個小女孩一樣跳了一下,一瞬間,她似乎又回到了校園時代,“你沒看對方的臉色,老大,你水平真高,這絕對是把對方打得沒有招架之力!”

紀佳程謙虛地笑著。林清在後麵盯著沙靚靚抓著紀佳程袖子的手,又移開目光。

他們走出法院大門時,發現徐昕被那些投資者圍著。很奇怪,就這麽一會兒工夫,徐大律師又恢複了氣定神閑、胸有成竹、談笑自若的樣子,挺著肚子對投資者們高談闊論,光看表情,還以為他今天在法庭裏麵把紀佳程收拾了一頓。

紀佳程沒說什麽,直接走過去了。他們來到停車場,和林清、吳部長分了手。林清和吳部長去何華王紀集團,紀佳程和沙靚靚回律所。來到車邊,紀佳程坐進車裏,沙靚靚一拉車門,坐到了副駕駛座上。

紀佳程怔了一下,看到沙靚靚興衝衝的樣子,沒有多說什麽,發動了車子。

“林律師,看什麽呢?”吳部長在後座上問。

林清望著紀佳程的車遠去,收回目光,說:“沒什麽。”

中午的時候,紀佳程帶著沙靚靚到辦公室附近的港式茶餐廳吃套餐,沙靚靚大失所望。她本以為紀佳程上午在法庭上逞了威風,會帶她吃頓大餐,哪想到紀律師是窮鬼一個。

“嫂子平時管你管得這麽嚴啊?”她問紀佳程,“這對你也太不公平了。”

“嗯,你嫂子呢,是管我管得嚴了點。”紀佳程說,“不過這不也挺好的嘛,是吧?吃你的吧。”

“要是我的話,可不會對自己男人這麽摳門。”沙靚靚說。

紀佳程苦笑一聲,埋頭吃飯。

“老大,你那裏夠嗎?”沙靚靚問,“我飯量小,撥一些米飯和蔥油雞給你吧,我吃不了。”

“不用,我快吃完了。”

吃完飯回辦公室的路上,紀佳程滿腦子又在琢磨徐昕。今天上午徐昕的表現實在是讓他大跌眼鏡,這就類似你鉚足了勁想大打一場,結果對方隻有“青銅段位”。可是徐昕的實力真的就是那樣?還有周燁君,真的那麽弱?

回到辦公室,紀佳程重新看了一會兒案卷,把周燁君今天提交的第二輪證據交給沙靚靚去寫質證意見,然後打開了文件櫃。

他對徐昕的實力更感興趣了。

林清調取來的五個案卷還躺在那裏,紀佳程把它們“一”字排在桌子上,開始簡略地瀏覽。這幾個案子有合同糾紛、繼承糾紛,當然,還有丁龍斌的那個借貸糾紛。他掃了一輪,最終還是把目光重點放在了丁龍斌這個案子上。

訴狀寫得挺簡短,1998年10月,被告丁龍斌以做生意為由向原告沈星文借款人民幣兩千二百八十萬元,口頭承諾1999年1月底之前還清。同年10月21日,沈星文將款項出借給丁龍斌,但丁龍斌到期不還。

接下來,紀佳程看到了一份舒琳雯的答辯狀。

個人被告鄭重其事地寫一份書麵答辯狀的情形比較少見,但也不是不可能,真正讓紀佳程感到怪異的是這份答辯狀的內容。答辯狀內容明確:一、確認丁龍斌確實向沈星文借款了,這事兒她知道;二、當初確實約定1999年1月還款,沈星文來要過好幾次錢;三、那些錢都是老公丁龍斌說了算,具體怎麽用的她不知道;四、關於如何承擔責任,尊重法庭判決;五、丁龍斌收到法院的傳票和文件了,可是他不肯來。

最後一條足以讓法院認定“被告丁龍斌經人民法院傳票傳喚無正當理由拒不到庭參加訴訟”,然後進行缺席審理。

紀佳程帶著疑問,開始翻閱後麵的證據。沈星文提供了一份銀行卡交易明細,裏麵清楚地證明,在1998年10月,不斷有巨額款項匯入沈星文的賬戶,最終達到了兩千二百八十五萬元,沈星文將其中的兩千二百八十萬元於1998年10月21日匯入了丁龍斌名下的賬戶。

沈星文真的向丁龍斌匯了兩千多萬。這個地痞流氓,在1998年時能有兩千二百八十萬元的身價?

後麵的材料就是法院的傳票什麽的了,看得出法院對這個案子還是很謹慎的,這麽少的證據材料,這麽簡單的案情,法院居然開了三次庭。最終法院還是認為:“上述事實,主要有原告的陳述及其提交的銀行卡交易明細清單、被告舒琳雯的陳述等證據證明,本院予以確認並佐證在卷。”“……原告向本院提交的銀行卡交易明細清單,對借款的原因、借款的交付方式進行了合理說明,並得到被告舒琳雯之佐證,可以確定原、被告之間的借貸法律關係確實存在。原告現要求被告償還人民幣22 800 000.00元借款,對於該請求本院予以支持。”

換紀佳程去審,基於現有的證據,大概也隻能這麽判了。

紀佳程又看了一遍舒琳雯的答辯狀,心中的疑惑越來越強烈,因為這份答辯狀足以把丁龍斌置於死地。紀佳程相信當時審理的法官心裏也會暗暗疑問:“你和你老公有仇吧?”

這是兩口子之間能做出來的事兒?舒琳雯簡直完全是在配合原告。難怪後來離婚了,這樣“大義滅親”的媳婦,不跟丈夫離婚才怪。

等等。紀佳程抓住了腦子剛剛過去的那句話:“簡直完全是在配合原告”。他又看了一遍答辯狀,細細琢磨了一遍,最終做出了一個推測:

舒琳雯這個女人,難道真的是在配合沈星文和徐昕,置自己的老公於死地?

可是紀佳程立刻又把這個推測給否決了。

他覺得這個推測太可怕、太陰暗,世上怎麽會有人這樣害自己的老公呢?沒有道理啊。再說,那時候《最高人民法院關於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幹問題的解釋(三)》還沒出來,丈夫借的錢是被視為夫妻共同債務的,也就是說妻子也要承擔還款責任。舒琳雯是有律師的,她應該知道這樣的後果。害自己老公,等同於害自己。

但是,又如何解讀舒琳雯的表現呢?

置老公於死地的答辯;自己一並承擔還款責任的後果;離婚;跳樓……舒琳雯這矛盾重重的做法,合理性到底在哪?

紀佳程發了半天呆。他本來想通過這個案子一窺徐昕的辦案風格,如今卻被這個案子的離奇之處套住了。

丁龍斌“從天而降”,砸在身後那輛車上的情景又在他腦中一閃而過。

“砰!”

紀佳程哆嗦了一下,抬頭一看,發現是沙靚靚進來給他倒茶,不小心把桌子上的一本書碰到地上去了。紀佳程看了看地上的書,又抬起頭來盯著沙靚靚。

沙靚靚眼角的餘光發現了紀佳程在看她。她低著頭把紀佳程杯子裏的冷茶倒掉,又倒了杯熱茶。抬起頭發現紀佳程還在看她,臉不禁一紅,又低下頭。

紀佳程把目光從沙靚靚臉上移開,望了望天花板。過了一會兒,他的目光又回到了沙靚靚身上。沙靚靚恰恰又抬起頭來,發現紀佳程還在看著她,於是她大膽地迎著紀佳程的目光。

紀佳程沒注意到這一點。他看著沙靚靚,腦子裏搜索著沙靚靚曾經說的那些信息的碎片。

“……檔案裏沒有寫明死因,所以我摘抄時問了這事兒,……正好一個老警察過來看一眼,說:‘哎,這名字有印象。’我馬上叫他爺叔,說:‘儂幫幫忙,能想起什麽不?’那個老爺叔說:‘這家人嘛,當初是我師父管轄片區的,男的好像是個老板,生意失敗跳樓了。伊老婆看伊變窮光蛋,本來和他鬧離婚,後來不知怎麽又後悔了,也跑到同一個地方跳樓了。這事情當時蠻大的。’——我就問在哪裏跳的樓,老爺叔說好像是在淮海路那裏……”

“……老爺叔說,當年這事情鬧得蠻大,社區民警要走訪知情人的。有一個當年的員工在他們管轄的片區,現在在做居委會阿姨,和他還有聯係的。……”

…………

紀佳程眉毛一抬,眼睛裏一下子有了神采。他望著沙靚靚,那個小姑娘正在與他對視。

“小沙,你還記得你上次去派出所摘抄的事嗎?”紀佳程開口問。

“啊?……啊……記——記得。”沙靚靚一怔,連忙回答。

“好。”紀佳程說,“那位派出所老爺叔不是講,有一個笛聲商貿當年的員工在他們片區,現在在居委會做事嗎?是位女士?”

“是啊。”沙靚靚回憶著。

“案子目前沒有更多需要做的。”紀佳程說,“你這兩天專心做一件事:找到這位女士,了解一下笛聲商貿當年發生了什麽事,怎麽倒閉的,特別是有關丁龍斌和舒琳雯的事。”

“哦……”沙靚靚說,“可是這事兒和我們的案子有什麽關係嗎?”

“這個不用你管,你去做就行了。”紀佳程說,“這兩天就去,記住,有關的訊息都記錄下來,越詳細越好。”

“我……我怕我做不好……”沙靚靚膽怯地說,“我能去打聽,可是我不知道該談什麽。萬一有遺漏怎麽辦?”

“那你就去打聽一下這位女士的聯係方式,”紀佳程皺起眉頭,“我去和她談!”

當紀佳程走進那個叫作鬆園的居民小區時,小區裏正在施工,似乎是要把所有的樓房外牆重新粉刷一遍。道路兩側堆著鐵管子和竹條,顯得有些雜亂。他向保安打聽了一下居委會的位置,就踩著地上斑駁的石灰痕跡向前走去。

這是個老小區,所有的樓房都是六層高的老式樓房,無電梯,每層四戶。樓道的窗戶沒有玻璃,黑洞洞地“看著”來往的路人。

這個小區位於滬江東畔,靠近中心金融區,是當年開發滬東時最早的一片樓盤。隨著歲月的流逝,更多高樓和現代化住宅拔地而起,當年整齊劃一的老式住宅小區逐漸被淹沒在四周的現代化鋼筋水泥中,顯得低矮破舊,被市民稱為“老破小”。打七年前開始,就有拆遷辦的人過來談拆遷,但是這裏是市中心,地段好,別看房子破,每平方米價格都在七八萬元。拆遷的人談了一圈後得出結論——“拆不起”,便拍屁股走人了,於是這些陳舊的樓房就繼續陳舊下去。

再後來,周圍建了一條又一條的地鐵線路,政府又派人定期粉刷樓房外觀(省得太難看,影響市容),特別是這一片被劃進了滬東最好的幾所學校的學區,讓這裏的房價一飛衝天。別看房子又破又小,來買的人卻多,有錢還不一定能買得到。

在這個城市,再破的房子也是錢啊。

工作時間,居民小區裏來往的人不多,紀佳程走過小區的小廣場時,隻看到兩位老太太坐在長椅上說話,遠處幾個小朋友在嬉戲。他按照保安的指示,走過小廣場。接下來,他隻要在前麵的樓前右轉,走到底,就能到居委會了。

將要穿過小廣場時,他突然聽到了喊聲。回頭望去,隻見剛才長椅上兩位老太太中的一個已經倒在了長椅前的地上。

紀佳程愣了一下,立刻轉身狂奔過去。奔到長椅前時,另一位穿著素色汗衫的老太太正拄著拐杖努力彎腰,嘴裏帶著哭腔叫著:“葛家阿姆,儂哪能啦?”

“阿婆你坐下!”紀佳程厲聲喊道,隨後把背包扔到一邊,單膝跪下來。地上的老太太穿著碎花汗衫,白色的頭發散亂,雙目緊閉。紀佳程本想把她扶起來,突然想到這個老太太剛才摔倒時有可能磕到了頭部,擅自移動可能會加重傷勢,便立刻打消了移動她身體的念頭,拿起電話開始撥打120。

“哎呀,哪能啦,剛才還好好的!”素色汗衫阿婆叫著,“伊心髒有毛病哦!”

這就要命了,心髒病突發需要迅速服藥,這就顧不得老太太是不是摔到頭部了。紀佳程聽了,火速在地上老太太的口袋裏摸了摸,又翻了一下長椅上遺留的手袋,卻沒找到藥品。

“居委會小姑娘那裏也有的!”素色汗衫阿婆說。

紀佳程撒腿就往居委會方向狂奔,跑得氣喘籲籲。撞開居委會的玻璃門時,他看見前麵有一張橫桌,一位穿著藍色馬甲的女士正在和幾位辦事的老年人說著什麽。

“有老人在小廣場上摔倒,可能是心髒病發作!”紀佳程喘著說。

不到半秒鍾,那位女士就跳了起來,扯下了牆上的一個袋子,從紀佳程身邊撞開另一扇玻璃門飛奔了出去。紀佳程喘了一口,轉身跟了過去。在他前方,藍馬甲女士也在飛跑,別看她穿著高跟鞋,紀佳程愣是追不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