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心戰

七天說快不快,說慢也不慢。到了第一個案子證據交換那一天,紀佳程和沙靚靚早早就在法院附近碰頭了。這幾天他們又收到了另外四個案子的訴狀和證據材料,不同案子證據交換的日期一直排到了下個月。

案件內容基本雷同,審判的法官也是同一個,所以這個案子的風向將影響到其他案子。紀佳程這邊的旁聽人員除了林清,連何華王紀集團的法務部部長吳瑛都來了。

至於投資人那邊,來得可謂浩浩****,足足十幾人,聚攏在徐昕和周燁君兩邊問東問西。人群中有沈星文,也有趙朱平。趙朱平的出現讓紀佳程又在猜疑他是不是會介入本案——他對益度律師事務所之前的內戰一無所知。

一下子來了這麽多人要求旁聽,著實讓法院緊張了一把,本來安排的是個小法庭,經過協調,臨時調換了一個中等大小的法庭,才讓這些人坐下。法庭下邊涇渭分明,一邊是十幾個投資者加上沈星文、趙朱平,有些擁擠;另一邊則隻有林清和吳部長,孤零零的。

書記員已經就位。沙靚靚開始把案卷排開,填寫開庭筆錄的時間、地點、案號、案由等事宜。紀佳程則饒有興趣地看著徐昕那邊。徐昕和周燁君已經坐到了原告席上,徐昕笑著和周燁君耳語,笑著和旁聽席上的人點頭互動,笑著看看案卷,笑著走下去隔著木欄和沈星文小聲交談……

他一直微笑著,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儼然一副大律師的風範。這讓紀佳程想起了小時候看的電影裏的那些在法庭上叱吒風雲的香港大律師。

紀佳程一時有點走神,他想起自己當初選擇考法學院,就是中了香港電影的毒,結果真的當了律師才發覺現實是骨感的:電影隻是電影,和現實脫節嚴重。辦案子是細水長流、潤物細無聲的,很少有那麽慷慨激昂、驚天動地的時候。那些影視裏的香港律師似乎都很高大上,現實中卻也有很多不靠譜的。紀佳程有一次做一個案子的總控,發現香港事務律師在偷偷增加不必要的程序以便多收律師費後,他暴跳如雷,在電話裏問道:“你這樣做,操守在哪裏?你對客戶的忠誠度又在哪裏?”

他最終沒有投訴這位香港律師,雖然法係不同,但是他不想對同行下死手,隻是更換了律師。那件事以後,紀佳程就認為,所謂香港律師和內地律師其實差別真的不大。他們顯得高大上一點,可能就是因為他們的出庭律師(大律師)穿了件律師袍子吧。

紀佳程收回思緒,抬頭望了一眼,嘴裏差點說出一句“哎呀我去”。他剛剛還在琢磨香港律師的袍子,就這麽一會兒工夫,徐昕和周燁君已經鄭重其事地披上律師袍了!

旁聽席上響起一陣嘖嘖聲,不少投資人幾乎是用敬佩的眼光看著這兩位專業味道十足的律師了。與他倆相比,紀佳程和沙靚靚坐在對麵,雖然穿著西裝和得體的製服,但還是顯得單薄了些。

紀佳程不由得苦笑一聲,心裏說:師兄啊,一個證據交換,又不是開庭,你這也太裝了吧……

這就是徐昕的能力,在任何場合他都能迅速抓住在場人士的心。

時間一到,主審法官楊豔輝準時來了,身邊跟著法官助理。她進入法庭的時候,看到徐昕和周燁君穿著律師袍,不出意外地愣了一下。

這不是正式開庭,所以不需要那麽嚴格,之前書記員已經核實過出庭人員身份,所以楊豔輝法官簡單介紹了一下合議庭組成人員以及法官助理和書記員,詢問是否需要回避以後,便直奔主題,表示今天主要聽取雙方對本案的意見,以及進行證據交換。

“關於何四為訴茶類中心服務合同糾紛一案,雙方今天有新的證據提交嗎?”楊法官問。

“我們有。”徐昕用穩重、舒緩、溫和的聲音說,目光堅定而沉穩。他向周燁君點了點頭,周燁君便拿了兩遝證據,一遝遞交給法官,另一遝送到被告這邊來。沙靚靚起立雙手接過。

不出所料,他真的當庭提交第二輪證據了。紀佳程麵無表情地向法官表示“我們今天沒有”,隨後拿過那遝證據看了起來。

這次的證據共有七組,有工商信息、電信業務查詢單、監管信息告知書、證監會通知、監管部門通知、新聞報道,還有一份民事判決書。

紀佳程翻了一下,愣是沒看出這些東西想要證明什麽來。他抬頭看了對方一眼,一臉困惑。這個表情不出所料地落到了徐昕眼裏,徐昕微笑著對紀佳程點了點頭。

那模樣,有點自信,似乎還帶有一絲憐憫。兩相對比,徐昕那邊顯然氣勢十足。林清知道紀佳程的底,臉上還掛得住,吳瑛部長已經有點緊張了。

“你們需要時間看一看嗎?”楊豔輝法官問。

“不用,先開吧,我可能今天質證不了。”紀佳程說。

楊豔輝法官點點頭。原告的證據是今天才提交的,被告方無法當庭質證也是合理的。她作風比較利落,立刻開始推進:“原告,你的訴訟請求有沒有變化?”

在楊豔輝法官詢問的時候,書記員開始嗒嗒嗒地打字。

“沒有變化。”徐昕表示。

“簡要陳述一下訴訟請求以及事實和理由。”楊豔輝法官指示。

“好。”徐昕道骨仙風地說,隨後吩咐周燁君,周燁君開始宣讀訴狀。法官說“簡要陳述”,周燁君卻抑揚頓挫地把整個訴狀一字不漏地讀了一遍,語氣加得還恰到好處,特別是描述茶類中心如何違法的時候,那口氣幾乎是在控訴。

楊豔輝法官很明顯有些無奈,作為法官她不能打斷原告宣讀訴狀。紀佳程掃了一眼旁聽席上眾人的表情,心裏估計這肯定是徐昕的安排——他不需要多麽專業,讓當事人聽著過癮就行。

等周燁君磨刀霍霍地念完了,旁聽席上有些**。沈星文壓低聲音說:“專業伐?徐律師老靈的。”身邊的幾個人大點其頭。

楊豔輝法官轉向紀佳程,詢問:“被告,你們這邊的答辯意見有沒有?”

紀佳程看了一眼沙靚靚,沙靚靚搖搖頭,表示自己還是有點膽怯。紀佳程笑了笑,拉過話筒。

“被告方現在無法發表答辯意見。”

這句話音一落,吳瑛部長麵如土色,徐昕和周燁君都有些吃驚,旁聽席上的投資人們一下子活了起來。

“這是什麽意思?”楊豔輝法官問。她以前和紀佳程打過交道,知道紀佳程這樣的老手向來對法庭相當尊重,不會做出搗亂和攪庭的事兒來。但是紀佳程這樣的答複實在是太令人意外了。

“被告方在答辯之前,希望先厘清本案的案由。”紀佳程說,“一個案件隻能有一個案由,案由反映本案的基本法律關係,這是案件審理的基本原則。可是原告的訴訟請求太模糊了,事實陳述中體現出來的法律關係太多了,我們雖然很努力地去劃分,但還是不能明白原告想告的是什麽。所以我們請求原告對此加以明確,這樣我們才能有針對性地準備答辯和準備證據。”

旁聽席上的人都有些發蒙,徐昕和周燁君的臉色卻凝重起來。

“請仔細解釋一下。”楊豔輝法官指示。

“好的。”紀佳程說,“首先我們來說一下他的訴訟請求。原告的第一項訴訟請求是判令原告在茶類中心的開戶以及全部交易行為無效,可是這案子裏交易已經實際發生,開戶行為也已經實際發生,他是基於什麽要求行為無效?再說,開戶是一種服務合同行為,交易是買賣合同行為,一個案子裏麵怎麽能夠審兩個合同關係呢?他主張行為無效,那麽合同是否也無效?他到底是基於合同無效而主張行為無效,還是單純主張行為無效而合同有效?”

這一串說起來有點像繞口令,卻每一句都抓在了點子上。旁聽席上的投資人們有些發蒙,沈星文不明所以,趙朱平卻眼睛發亮。原告席上,徐昕和周燁君的臉都陰沉下來。

“這還隻是第一條。”紀佳程說,“他第二條要求賠償又是基於什麽法律關係?再看他的事實和理由,把茶類中心寫得近乎詐騙或者進行非法期貨交易,這應該是刑事案件啊。”

在他說的時候,沙靚靚近乎是崇拜地看著他。

紀佳程望著楊豔輝法官,發現楊法官盯著原告的訴狀眉頭緊鎖,知道她捕捉到了自己想要表達的意思。這也是位庭長級別的資深法官了,紀佳程稍微一提示,她就也發現了問題所在。這時候對麵的徐昕和周燁君已經在低聲交流了,臉色非常難看。

“原告代理人,”楊豔輝法官轉向徐昕說,“被告代理人說的話是有道理的,我剛才看了你的訴狀,確實有這個問題。你能說明一下,你認為本案的案由是什麽嗎?”

“是服務合同糾紛。”周燁君回答道。

“你主張開戶行為無效,那麽你是否主張合同無效?”楊豔輝法官問。

“……是。”

“交易行為是買賣合同項下的行為,你已經確認和茶類中心是服務合同關係,這是兩個不同的合同關係。你在服務合同的案子裏主張買賣合同行為無效?”

“我們的意思是這樣的,”徐昕不說話,周燁君隻好硬著頭皮往下說,“開戶就是為了進行後續的交易,所以一旦開戶行為無效,那麽這些交易行為也應該無效。”

“你的買賣合同的對方是誰?”楊豔輝法官問,“是被告嗎?”

“不是……”周燁君無奈地說。

“那你起訴被告交易行為無效,有什麽意義?”楊豔輝法官直接說,“你這訴訟請求要變更一下嗎?在你不明確訴訟請求、不明確案由的情況下,被告代理人的確難以進行實質性的答辯。”

至此,紀佳程隻提了兩個質疑,連自己的答辯意見都沒暴露,就已經把徐昕一方的訴訟節奏和計劃打得潰不成軍。沙靚靚幾乎要變成星星眼了。

徐昕和周燁君商量了一下,申請說:“關於訴請的明確,我們在庭後書麵向法院確認,希望法庭許可。”

這要是擱以往,楊豔輝法官直接就給駁回去了:自己的訴請都不能明確,還要回去考慮?可是這次的案子是係列案,影響大,範圍廣,她不得不慎重,於是她給徐昕三個工作日的時間來明確。隨後她征求紀佳程的意見,說:“盡管如此,法庭還是希望被告能夠對原告的部分證據進行質證。”

這個麵子是一定要給的,紀佳程點頭同意,說對之前收到的五組證據同意進行質證,但是自己這邊相應的證據,要等原告方明確了訴請和案由後才能準備和提交,希望法庭給予相應的舉證時間。

這個要求是合理的,楊豔輝法官立刻予以批準。

紀佳程同意質證,對麵的徐昕和周燁君也鬆了口氣。今天一開庭就被紀佳程打得七零八落,如果連質證都不能進行下去,他們在客戶麵前、在沈星文和趙朱平麵前就太丟臉了。這時候,旁聽席上的人看徐昕和周燁君的眼神已經有點不對了——就算不是專業人士,誰占上風還是看得出來的。

周燁君舉出了立案時的五組證據,包括主管部門的告知書、茶類中心工作人員與投資者的聊天記錄、賬戶交易明細、剩餘資金記錄、銀行流水對賬單。他首先說,證據裏放入主管部門的告知書目的是證明茶類中心沒有期貨交易資質。

紀佳程對這份證據的真實性表示認可,但是對於證明目的提出異議。他說茶類中心是現貨交易平台,不需要“期貨交易資質”,而且本案中也不存在期貨交易行為,所以這份證據沒有任何意義。

周燁君的第二份證據是QQ聊天記錄,證明目的是茶類中心工作人員建立了所謂“喊單群”,在QQ群裏指導投資者購買產品,導致了投資者損失。

紀佳程對這份證據的“三性”全部不認可。他表示:其一,這份QQ聊天記錄是一份複製下來的打印件,不是原始記錄,所以證據形式不符合規定;其二,僅從內容來看,根本看不出裏麵每個人在現實中是誰,比如某個網名為“水木年華”的發言者,如何把他與現實中的某個人對照起來;其三,整個聊天記錄隻是一些人在問某老師投資哪種茶比較好,完全沒有提到這個某老師是茶類中心的員工;其四,茶類中心在本案中隻是個平台,不是交易參與者,沒有必要並且事實上也從未設立過任何QQ群對投資者進行引導。

周燁君的第三、第四份證據分別是賬戶交易明細和剩餘資金記錄,他以此證明何四為在本平台上一直是虧損的,茶類中心應對何四為的損失負責。

這兩份文件是徐昕單方製作的,對這兩份證據的質證意見,紀佳程精心考慮過。他可以以“單方製作”為由拒絕認可,但是最終還是要對數據是否真實發表意見的。在此之前,他已經請何華王紀集團的財務人員進行了核實,所以此刻他向法官表示:為了查明事實,自己曾向公司進行核實,所以盡管證據形式不合要求,但是自己認可這份證據中數據的真實性。

這樣的做法有助於得到法官的好感,使之認為這邊相對尊重事實。

但是與此同時,紀佳程向法官提出:這兩份證據恰恰說明所有的開戶行為和交易行為是不可能無效的,因為從證據上看,何四為至少與不同的交易對家進行了上千筆交易,交易已經實際發生,資金和貨物流轉已經完成,並且他還有多次買來後轉賣的行為。在一切無法恢複原狀、交易牽涉案外人的情況下,怎麽能說開戶行為和交易行為無效呢?

第五份證據是銀行流水對賬單,證明目的與之前相同。這裏麵還出了個小插曲,周燁君手忙腳亂地找了半天都沒找到原件,引得徐昕臉色發黑,旁聽席上的投資人交頭接耳。

紀佳程有些意外,感覺周燁君並不是這麽不仔細的人。不過他沒多想,說盡管沒有原件,對真實性還是表示認可(周燁君感激地笑了笑)。但是對於這份文件所要說明的問題,紀佳程除了前麵的意見,又提出了新的兩點:

一、從銀行流水來看,何四為並不是一直虧的,也有賺的時候。

二、這份銀行流水更加證明資金、賬號完全是投資人本人在控製。

基於以上兩點,紀佳程認為茶類中心沒有理由承擔投資人的市場風險和交易損失。

原告的第一部分證據就此質證完畢,紀佳程在答辯意見沒發表、什麽證據都沒交的情況下,反而利用對方證據完成了反殺。此時旁聽席上已經變得死氣沉沉,投資人們失去了開庭前的活力,沈星文臉色陰沉,趙朱平麵無表情。林清和吳瑛部長倒是滿臉陽光。

雙方律師隔著法庭相對,徐昕和周燁君身上的律師袍現在看起來有點諷刺和紮眼。紀佳程臉色也是凝重的,他知道這隻是開始。在質證過程中,他沒有過於糾結本案是不是“非法期貨交易”,隻是糾結“是不是投資人自己交易的”,想給徐昕造成“紀佳程回避期貨交易這個話題”的印象。

雙方真正的較量,應該是正式開庭的時候,而且必定會集中在“非法期貨交易”這一點上。

在他旁邊,沙靚靚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