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內耗

一大早,徐昕就和趙朱平吵起來了。

事情的起因自然是昨天趙朱平跑去找周燁君的麻煩。一般來說,徐昕對趙朱平還是有三分客氣的,不會因為周燁君和自己的合夥人翻臉。問題是這次趙朱平完全是不懷好意,盯上了自己的案子。考慮到趙朱平和沈星文之間有些比較毀三觀的風言風語,徐昕覺得,他倆關係甚不一般,所以隻怕趙朱平盯上這些案子是和沈星文商量過的。

自己辛辛苦苦籌劃布局,現在趙朱平想來摘桃子。徐昕絕不會容忍自己嘴裏的肉被別人叼走,哪怕分出去一根肉絲兒都不行。因此今天他警告趙朱平是有用意的,明著是保護自己的徒弟,實際上是告訴趙朱平:老子不好惹,趁早死心。

當然,徐昕不會主動找趙朱平開罵,所以他找到法律編輯,問了些業務上的事。餘光中看到趙朱平從大門那邊進來了,他立刻臉色一沉,開始責問法律編輯:“周燁君這篇文章為什麽臨時撤稿?這不寫得很不錯嗎?”

“是……是趙主任讓撤稿的……”法律編輯沒想到主任突然變臉,磕磕巴巴地說。

“是趙副主任。”徐昕假裝沒看到趙朱平走過來,劈頭蓋臉地一頓修理,“你是個法律編輯,看不出文章的好賴嗎?動不動臨時撤稿,當公眾號是兒戲?以後再有這種事,第一時間打電話給我,我做決定!什麽不著調的人說兩句話,你就沒了方向,我們還要法律編輯幹什麽!”

“呦,主任怎麽了?一大早就火氣很大的樣子。”趙朱平在身後說。

“哦,是老趙啊。”徐昕一扭頭,裝作剛剛看到趙朱平,“這小姑娘工作出了點紕漏,我給她定定方向。你看看,周燁君這麽好的一篇新法規分析,說撤稿就撤稿了,時效性都沒了。幹這事兒的不是渾蛋嗎?”

“哎喲,主任,”趙朱平臉色難看起來,“也不用說得這麽難聽吧?”

“你急什麽?”徐昕毫不在意地擺擺手,“又不是你讓撤稿的。你忙你的吧。”

當著法律編輯的麵,趙朱平沒法裝,他緊緊抿著嘴唇,臉色陰沉,盯著徐昕說:“主任,這事兒得說一下,是我讓撤稿的。”

“你?”徐昕佯裝吃了一驚,“為什麽?”接著他的臉色也陰沉了,看了看趙朱平,轉頭向法律編輯說:“記住我剛才說的話,以後再有這種事,第一時間向我匯報。這一次就算了,今天趕緊把周燁君的文章發出去。”說著轉身走了。

看上去就像他給趙朱平麵子,不再追究,壓著怒火離開似的。

這下子趙朱平難受了,畢竟他昨天不讓發,今天徐昕下令發,還是當著那麽多同事的麵下的令,簡直是當眾打他的臉,還打得啪啪響。他的臉騰地漲紅了,紅紅的嘴唇抿得緊緊的,下巴上的胡茬兒哆嗦著,柳眉倒豎,在原地停了幾秒鍾。他實在是抹不開麵子,向徐昕追過去。徐昕前腳剛進了自己的辦公室,趙朱平就推門進去了。

“主任,我覺得咱們得談談。”他說,“關於周燁君的這篇文章……”

“行了,老趙,這事兒就過去了,我不會再提。”徐昕說,“下次別這樣了。”

“哎喲,”趙朱平說,“別哪樣啊?”

“你說別哪樣?”徐昕的臉色恰到好處地沉下來了。

“我不知道,所以問你了。”趙朱平豎著柳眉說。

“你做的什麽,心裏有數。”徐昕陰著臉說,“有話趕緊說,我還有一堆事要和周燁君處理。”他把一摞案卷在桌子上攤開,上麵每一個標簽都寫著“茶類中心”。他一邊整理這些案卷,一邊“無意”地說著:“老爺們兒家,說話幹脆點,別跟個娘們兒似的。”

“姓徐的,你什麽意思?”果然,一聽到最後一句話,趙朱平像被踩了尾巴一樣,一下子爆了。

“什麽什麽意思?”徐昕眉毛一抬,“我說老趙,你衝到我房間裏來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來吵架?”

“我是要來評評理!”趙朱平甩著手拍了一下徐昕的桌子。

這下徐昕逮著理了:“趙朱平,你今早上香水噴多了是吧,把自己熏暈了?你到我的辦公室對我拍桌子?”

趙朱平一怔。其實他剛才是一時氣急,無意識地甩手拍桌子,倒不是故意拍給徐昕看。但是這一下就讓徐昕抓住了把柄。

“行啊,趙朱平,可以啊。”徐昕惡狠狠地笑著,“你還不是主任呢,已經對我這個主任開始拍桌子了,怎麽樣?夠爽吧?你搞小動作我就不跟你計較了,可你大清早闖到我這裏來找碴兒,是想怎麽著?看上我這把椅子了?”

“你少胡說八道!”趙朱平嚷道,“誰搞小動作?你把話說清楚!”

“這個還用說嗎?”徐昕逼問道,“為什麽把周燁君的稿子撤了,你心裏打的什麽算盤,當我不知道?趙朱平,你掂掂自己的斤兩!你是什麽水平,來指教周燁君?還對他的案子指手畫腳,你是誰呀?”

“我就知道,你今早這一切都是有預謀的!”趙朱平臉色煞白,指著徐昕說,“是為了周燁君那事兒,故意挑起來的!”

“再指我,我真要抄東西砸你了。”徐昕說,“另外,別老翹著個蘭花指,我看著惡心。”

這句話一出來,趙朱平又炸了。他又是柳眉倒豎,杏眼圓睜,下巴上的胡茬兒哆嗦著,尖著聲音吼道:“姓徐的!你欺人太甚!”他吼叫著,就要撲上來抓徐昕。

就在這時候,沈星文聞聲趕來了。

趙娘娘在徐昕辦公室裏聲音那麽大,外麵一聽就知道吵起來了,而且吵得很凶,沈星文自然很快就知道。

這個社會人雖然不是律師,卻在益度律師事務所裏有間辦公室,平時在裏麵抽煙、喝酒、打電話、玩電腦,上的網站還時常不可描述。偶爾他還跟個老板似的出來巡視,訓一訓下麵的律師,甚為悠哉。今天早上他來得早,正在那裏算賬,聽到趙朱平跑去徐昕的辦公室吵架,趕緊跑過來。一進門,剛好看到趙朱平撲上去要撓徐昕,他便趕緊從後麵抱住趙朱平,把他往後拖。

“搞什麽!大清早的!”沈星文吆喝著,“做的啥事體!有話好好講,做啥要動手?”

“老沈,他欺負人!”趙朱平指著徐昕尖叫道。

“我說了,別用手指我。”徐昕的手在一本厚厚的書上輕輕撫摩著。

“你不要講話!”沈星文對著趙朱平喝道,隨後回頭對著門外探頭探腦的律師們罵道,“看啥?滾!”接著把門關上,過去安撫徐昕,“這是做啥!”

“你得問問他。”徐昕陰沉沉地說,“大清早跑到我這裏來對著我拍桌子。老沈,正好你在這裏,可以評評這個理。大家一貫井水不犯河水,趙朱平這兩天老是搞小動作,是什麽意思?他昨天臨時截了周燁君的稿子,還把周燁君罵了一頓。這周燁君什麽時候歸他管了?還罵周燁君做不好案子,周燁君是我的徒弟,做不做好案子什麽時候輪到他來評價了?”

“我那是好心!”趙朱平尖叫道。其實他的口氣已經有點虛了,因為他這事兒做得確實上不了台麵。

“這個也不是大事,”沈星文幹巴巴地勸道,“朱平也是隨便說說,關心一下年輕人,指點指點。”

“這個還真是大事。”徐昕毫不留情麵地說,“做事要講規矩。自己做好自己的事,不要把手伸到別人那裏去。周燁君辦的是我的案子,做得好做得壞我說了算,就算他做不好,還有我呢。我最煩別人對我的案子指手畫腳的。再說一遍,我的案子,我說了算。”

“怎麽是你的案子呢?”趙朱平尖聲說,“星文他可是提供了擔保的!”

“老沈提供擔保,跟你有什麽關係?”徐昕一口?了回去。他這句話有些不懷好意,眼神中滿是嘲弄。

趙朱平果然又爆了,尖叫道:“你!”

沈星文的臉沉了下來。

“我怎麽了?”徐昕眼神變得陰狠,“不要訓我的人,不要對我的案子伸手。我這是最後一次警告你。”

“姓徐的!”趙朱平咬著牙說,“你——”

“出去!”沈星文突然對他喝道。

趙朱平還沒出口的話硬生生被沈星文噎了回去。他似乎噎得難受,兩隻眼睛都鼓出來,活像蛤蟆;嘴唇緊緊抿著,抿得發白。他站在那裏,身子抖著,眼睛裏滿是怨毒。

“聽不見?”沈星文咆哮道,“叫儂出去!聽得懂嗎?”那場景幾乎給了徐昕一個錯覺:沈星文在罵自己家的娘們兒。趙朱平惡狠狠地呆立半晌,突然一跺腳,扭頭衝出了徐昕的辦公室。

辦公室裏隻剩下了徐昕和沈星文,兩個人瞠目對視了半晌,臉上都陰沉沉的。過了一會兒,沈星文開口了:“徐昕,今早這火,不隻是對著趙朱平發的吧?”

“看好他,叫他別再犯病。”徐昕望著沈星文。在內心深處,他其實挺看不起這個社會流氓的。“誰想伸手到我的案子裏,我都會砍了他的狗爪子。”

“這案子不是你一個人的,也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沈星文眼睛裏閃著寒光。

“除了我,誰都做不了這案子。”徐昕嘴角露出一絲冷笑,“如果有人伸手,我立刻全麵撤出這批案子的代理。”

這個後果是嚴重的,徐昕在投資者們中間一直是以大律師的形象出現的,近乎那些“維權”群裏的主心骨。他若是完全撒手不管,那些“維權”的投資人隻怕立刻就要鬧翻天。

趙朱平隻想分一塊肉,徐昕卻在威脅要掀桌子。

沈星文直直地盯著徐昕,幾秒鍾後,他突然笑了起來,而且笑得陽光燦爛。他伸手在徐昕胸前推了一下,顯得熟絡而親熱。

“你說你這個人,跟趙朱平有什麽好生氣的?他那個人,出了名的拎不清,腦子裏一團糨糊。之前他找我,我尋思多個人出出主意也好,可是我也說了,這個事情,歸根結底要老徐同意!大家講規矩,講道理,對吧?”沈星文幾句話就把自己摘得一幹二淨,“哪想到這人腦子……我跟你說,不要跟他生氣!這些案子我終歸是相信你的,不相信你我做啥要把自己身家壓上?我跟你講噢,其中一個做抵押的房子還是我老娘的房子呢,儂曉得伐?咱們十幾二十年的朋友,老徐,我是相信你的!”

“這話是的呀,”徐昕就坡下驢,“這麽多年的交情,你說我害過你沒有?咱們總歸要一道努力,一起把這個案子拿下來!”

“哎——這麽講,我就放心了!”沈星文欣慰地說,“儂放心,我現在就去說一說老趙。大清早的,搞什麽搞!他要是不老實,我來批評伊!”

“不要太嚴厲啊,”徐昕大度地說,“事務所的安定團結還是要維護維護。”兩個人打著哈哈,沈星文笑容滿麵地離開了徐昕的辦公室。

當辦公室的門關上後,沈星文臉上的笑容全無,眼睛裏閃過一道寒光。他扭頭望了望那扇門,目光似乎穿透過去,落到徐昕的身上。

當辦公室的門關上後,徐昕臉上的笑容全無,眼睛裏同樣閃過一道寒光。他抬頭望了望那扇門,目光似乎穿透過去,落到沈星文的身上。

隔著那扇門,兩個人的表情驚人地相似。

益度律師事務所裏發生的這一切,紀佳程完全不知道。

徐昕與趙朱平對掐的時候,紀佳程正在辦公室裏喝茶。小妮子沙靚靚昨天晚上已經把新聞檢索給打印出來了,還通過事務所的U盾調出了笛聲商貿的工商內檔。

這要感謝高科技和政府部門的信息透明度。以往調取某個公司的內檔需要跑到當地的市場監督管理局去查檔,現在律師事務所裏配備了個U盾,在線就能直接查詢。因此紀佳程早上到辦公室的時候,桌子上已經放了一遝資料。

茶壺是洗幹淨的,茶杯是亮晶晶的,燒水壺裏接滿了水,桌子上的一些積灰也不見了。沙靚靚一定是很早就來給紀佳程打掃了辦公室。紀佳程沒看到她,隻看到她留的條子,說她已經跑去檔案館調取丁龍斌的婚姻檔案去了。

紀佳程有點受寵若驚:有人這麽仔細地幫他洗茶壺、茶杯,連水都幫著接好,這伺候得也太周到了。於是他愜意地開始燒水泡茶,還拿出了一包很好的茯茶,覺得如果不喝點好茶,就對不起這麽幹淨的一個早晨。

在熱氣騰騰的茶霧中,紀佳程開始翻沙靚靚打印出來的資料。最上麵是幾份新聞檢索,第一張紙是一個標題:《男子××廣場墜樓壓亡無辜司機》,標題下麵的時間是2000年5月18日,摘要裏寫著,就在報道的前一天,有人在寫字樓墜樓身亡,下麵附有一張照片。雖然照片裏有很多人遮住了現場,但能看出人們圍著的是一輛紅色的汽車。

紀佳程放下茶杯,直起了身子。一瞬間,他有點失神。

這正是他人生中極其深刻的記憶:

那一天,揣著從郝朝暉那裏借來的生活費,他走出那個寫字樓,那輛紅色的車正好擋住了他的路……

他從車後麵繞了過去。駕駛室裏,那個穿藍T恤的年輕人,戴著一副雷朋墨鏡……

隨著一聲巨響,他回過頭,那個人從天而降,紅色的汽車真的被砸扁了……

無須進一步求證,無須進一步核實,紀佳程知道這篇報道說的就是那天他親身經曆的那一刻,因為他的印象太深刻了:車窗裏那隻血淋淋的手,跳樓者的腦袋仰著垂下,臉有點變形,一動不動地躺在車頂上……

被摘抄人丁龍斌,男,漢族,1960年12月9日出生,本市人。離異。原住址昌平路××弄××號××室,1997年9月21日遷來本址。戶籍地址:東方路××弄××號××室。原工作單位:第二棉紡廠;笛聲商貿有限公司。2000年5月20日報死亡。

時間對上了。

丁龍斌。

世事竟然如此無常。那一天,是丁龍斌從樓上墜下,落在了紀佳程身後的車上。

雖然喝過茶水,他卻覺得嘴巴幹得難受。紀佳程翻著幾份報道,發現不同媒體的後續報道內容類似,均表示死者丁某墜樓,排除他殺可能。有幾家媒體還查明了死者在墜樓前生意失敗,並且與妻子離婚,他們猜測家庭與工作的失意導致了死者墜樓輕生。

接下來的幾份是2000年11月30日的報道,說前一天有女士從××廣場墜樓身亡。紀佳程熟悉報道中照片所顯示的地點。那正是六個月前丁龍斌墜下來的地方。

被摘抄人舒琳雯,女,漢族,1961年7月10日出生,本市人。離異。原住址昌平路××弄××號××室,1997年9月21日遷來本址。戶籍地址:東方路××弄××號××室。

原工作單位:老字號糕點公司;笛聲商貿有限公司。2000年11月29日報死亡。

11月29日報死亡。是的,報道中提到的跳樓女性是舒琳雯。時隔六個月,她在丁龍斌墜樓的同一個地點跳了下去。

在紀佳程看來,舒琳雯不像是和丁龍斌有多深厚的感情,以至於“隨他而去”。她在訴訟中的陳述、與丁龍斌離婚的做法,給紀佳程的感覺反而是“想整死自己的老公”。可是她為什麽會跳樓?選擇那個地點,是刻意,還是巧合?當她跳樓的時候,她有沒有想到丁龍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