綁架回憶

1

盛夏的陽光照耀在陵園的墓碑上。

四周的樹上傳來了清亮的蟬鳴聲。空氣仿佛凝固了似的,沒有一絲風意。全身噴湧而出的汗水浸透了衣服。雖然馬上就到下午5點了,但陽光還像中午時分那麽強烈,絲毫沒有減弱。

戶田尚人在墓前上香。

墓碑上刻著“戶田英一 日奈子”。因為父母不喜歡戒名[1],所以在他們去世的時候,尚人決定把父母生前的名字原封不動地寫下來。

他和站在旁邊的叔叔雄二一起,閉上眼睛,雙手合掌。就這樣,在炎熱的空氣中,思緒也恍惚了起來。

“哥哥他們已經去世十四年了嗎……”

叔叔雙手合十後低聲說。

“那個時候的尚人還是個高中生,而現在已經成為一名優秀的醫生,真的已經過去這麽久了啊!但是,感覺隻是一轉眼的工夫。”

“叔叔真的很照顧我。多虧了叔叔的幫助,我才能夠考上大學,成為一名醫生。”

“我隻是做了應該做的事。”

十四年前的今天,也是在8月13日,尚人的父母在奧多摩町的巴士墜落事故中身亡。自他上初中以來,每年一到醫院放暑假的時候,父母就會一起去旅行。他的父母是一對非常恩愛的夫妻,他們去世的時候也在一起,也許對他們而言,這算是唯一的安慰了。

“爸爸媽媽,我還會再來看你們的。”尚人心裏嘀咕著,離開了墓前。因為是盂蘭盆節,所以還有其他幾個人來掃墓。每個人都汗流浹背,一副熱得喘不過氣來的樣子。

尚人和叔叔來到了陵園的停車場。

“坐我的車嗎?我送你回去。”叔叔說,但尚人拒絕了。

“我還是不能坐車……”

“那件事都已經過去這麽久了,還是沒有改變嗎?”

“沒什麽變化。說不定一輩子都不想再坐車了。”

“是嗎……”

叔叔舉起手說了聲“再見”,坐進奧迪汽車,開車走了。

目送他離開後,尚人朝三鷹站走去。雖然天氣熱得讓人頭暈目眩,但總比坐車強。

他真的不想坐汽車。準確地說,一上車他就會感到恐懼,置身於狹小的車內,暴露在車內地板上橡膠墊子的氣味中,他就會呼吸困難,汗流浹背,意識也會變得模糊。所以,去醫院上下班的路,他也寧願選擇坐電車或是步行。

他知道原因,都是因為二十六年前的那件事。

五歲那年的夏天,尚人被綁架了,被關在汽車的後備廂裏。

*

那是8月的一個早晨。吃過早飯,看完兒童動畫片,應該是上午9點以後了。

尚人那個時候迷上了捕蟲。當時他家位於八王子的山丘開墾地,附近還有樹林。他發現那裏有獨角仙和鍬形蟲,就每天都去捕蟲。尚人還在上幼兒園大班,父母一開始很擔心他一個人去樹林,但後來也許習慣了,慢慢就什麽也不說了。而且,他們為兒子能與大自然接觸感到高興。

尚人那天也是手拿捕蟲網,肩挎蟲籠,頭戴棒球帽走出了家門。

雖然還是早上,但強烈的陽光卻很刺眼。尚人離開住宅區,獨自走在通往樹林的路上。周圍沒有人影,隻有蟬鳴聲。

路邊停著一輛白色的小汽車。尚人正要從旁邊走過時,聽見車裏有人叫他。

“小朋友,你叫戶田尚人?”

抬頭一看,隻見一個不認識的女人從車窗裏探出頭來。她皮膚白皙,頭發很長,戴著一副淡紫色的大墨鏡。

“嗯,是的。”

女人微微一笑,紅唇扭曲著。不知為何,她的笑容讓尚人感到非常恐怖。

“尚人是去捕蟲嗎?”

“是的。”

“你喜歡什麽樣的蟲子?”

“獨角仙和鍬形蟲。”

“阿姨也喜歡。阿姨家附近有一片樹林,那裏有非常大的獨角仙。”

“有多大?”

“這麽大。”

女人用纖細的食指和拇指比畫了一下大小。

“哇,真好啊!”

“尚人也想捕大獨角仙嗎?”

“嗯。麒麟組的阿明養了一隻非常大的獨角仙,因此總是很得意,所以我在找比它更大的獨角仙,可是怎麽也找不到。”

“那麽,阿姨帶你去有大獨角仙的樹林。”

“啊,真的嗎?”

“來,上車吧。”

女人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尚人正要上車時停下了腳步。

“可是,我不能跟陌生人走。”

“我是尚人爸爸媽媽的朋友。”

“是嗎?”

“你爸爸叫英一,媽媽叫日奈子,對吧?你爸爸是醫生,對吧?”

“是啊。”

這個人真的是爸爸媽媽的朋友,尚人想。

“好了,上車吧。午飯前送你回家。”

聽她這麽說,尚人坐上了白色的車,將捕蟲網和蟲籠放在後座。女人伸出左手,砰的一聲關上副駕駛座的車門。

“好熱啊,喝杯果汁嗎?”

女人從汽車中控台的飲料架上拿起一罐橙汁遞給他。易拉罐的拉環已經打開了。尚人說了聲“謝謝”,咕嘟咕嘟地喝了起來。因為他剛才走在炙熱的陽光下,所以確實口渴了。等他回過神來時,已經喝了大半。女人一直注視著尚人喝果汁的樣子。

尚人說了聲“多謝款待”,把易拉罐還給了女人。女人把易拉罐放回飲料架上。然後,車子緩緩地開動了。

車子搖晃著開了十分鍾左右的時候,難以忍受的睡意襲來,尚人不知什麽時候睡著了。

等尚人醒來時,才發現四周早已一片漆黑。

他想要站起來,頭卻不知撞到了什麽東西。他想伸手,卻被堅硬光滑的牆壁擋住了。尚人驚恐地敲了敲麵前的牆壁。伴隨著金屬的聲音,牆壁微微顫動,卻推不動。尚人往右一動撞到了牆壁,往左一動還是撞到了牆壁,地板上鋪著像橡膠一樣的東西,氣味十分刺鼻。

這到底是哪裏?這個狹小的地方是哪裏啊?

一陣類似震動的感覺傳了過來,不時伴隨著砰的衝擊聲,身體也隨之撞到了牆壁上,耳邊還能聽到刺耳的聲音。

這時他突然意識到這裏是車的後備廂。他被關在車的後備廂裏了!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是那個女人把睡著的自己關起來的嗎?可她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救命!放我出去!”

他叫了好幾次,卻始終打不開後備廂。最後嗓子疼了起來,他隻好停止了喊叫。淚水順著臉頰嘩嘩地流了下來。

一定是什麽惡作劇,應該很快就會把我放出來了吧?尚人雖然因為恐懼而顫抖,但還是拚命地這麽想。

但是後備廂一直也打不開。

口渴了,肚子也餓了,身體也幾乎動不了。好累。

爸爸媽媽一定很擔心吧,他們肯定在到處找我。

後備廂還是沒有打開。

口渴得厲害,肚子也餓得受不了。腦袋昏昏沉沉,無法思考。

難道就這樣死在這裏了嗎?我不想死。明明還有很多想做的事情。

尚人在迷迷糊糊中反複驚醒,他做了被關起來的夢,因為太過恐懼被嚇醒了。然後恍惚中才想起,自己在現實中也是被關起來的。

不久,他意識中斷,什麽聲音也聽不見了。

“尚人!尚人!”

從上麵傳來了令人懷念的聲音。

睜開眼睛,後備廂的蓋子被掀了起來,可以看到接近黃昏的彩色天空。

父母因擔心而憔悴的臉上浮現出喜悅的神情。望著失而複得的孩子,爸爸媽媽的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流。尚人虛弱地向父親和母親伸出手。父親扶起尚人的上半身,一把抱住他。這種久違的溫暖氣息讓尚人鬆了一口氣。隨後,他再次失去了意識。

醒來時,自己躺在一張大**。床的兩側有柵欄,旁邊的椅子上坐著父親和母親,還有叔叔。清晨的陽光從大窗戶射了進來。

“這裏,是哪裏?”

“你醒了啊……”

母親拉起尚人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哇地哭了起來。

“醫院。”父親說。

“你被綁架了,昨天傍晚才被救了出來。因為你太虛弱了,所以我們把你送到這家醫院來。”

“綁架……是什麽?”

“壞人把你拐走了,說如果想讓你回來就得給他付錢。”

“付了嗎?”

“在付錢之前,壞人就把你放了。他一定是反省自己做了壞事吧。”

父母不停地說:“太好了,太好了。”

之後,尚人做了X光檢查,又做了血液檢查。然後醫生來了,問了很多問題,有沒有哪裏疼,有沒有惡心之類的。

尚人回答說,雖然現在渾身無力,但沒有什麽疼痛的地方。

過了一會兒,兩名男女走進病房。父親說,他們就是調查你的案件的刑警。

尚人吃驚地看著兩人。他們都是非常普通的叔叔阿姨,不像電視劇裏出現的刑警那樣帥氣。

刑警阿姨用溫柔的語氣問了很多問題。尚人詳細講述了被綁架時的情形:“我正在路上走著的時候,遇到了一個不認識的女人。她跟我搭話,勸我喝果汁,我喝了就困得睡著了。等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被關在了車的後備廂裏……”

“那個女人大概多大年齡?”

“我不太清楚,比媽媽稍微年輕一點兒。”

“她長什麽樣子?”

“皮膚很白,頭發很長,戴著淡紫色的太陽鏡。”

“穿著什麽衣服呢?”

“淡藍色的長裙子。”

“連衣裙。”刑警阿姨點點頭,然後看著父親和母親,問道,“你們能想到這個女人是誰嗎?”

“想……想不起來。”父母都茫然地搖了搖頭。

“你還記得那是一輛什麽樣的車嗎?”

“是一輛白色的車。”

“有幾扇車門?”

“四扇門。”

“還記得車裏有什麽東西嗎?”

“嗯,不記得了。”

這時護士走進病房,對刑警們說道:

“尚人身體還很虛弱,今天的問訊就到此為止吧。”

“知道了。”刑警們點點頭說。然後他們對尚人說一定會抓住罪犯的,便離開了病房。

第二天,尚人出院了。記者們早已等候多時,攝像機齊刷刷地對準了父親懷裏的尚人。當時的情景還上了報紙和電視。他所上的幼兒園裏,無論是老師還是朋友,誰都沒有再提起這件事,像往常一樣對待他。他們應該是在尚人住院期間就已經商量過,然後才決定這麽做的吧。

尚人對此十分感激。

*

因為案件發生時尚人還很小,所以父母並沒有把詳細情況告訴他。

尚人詳細了解事件的情況是在剛上初中一年級的時候。父親對他說:“你已經長大了,可以告訴你事情的來龍去脈了。”

犯人是在8月14日拐走尚人的,那天她打電話來跟尚人的父母要五百萬日元的贖金。第二天,也就是8月15日,尚人的父母把贖金裝上車後出發,在犯人的指示下在東京都內到處兜圈。但是,不知為何,犯人卻中途放棄了贖金,把尚人關在白色汽車的後備廂,又將車扔在了青梅市的黑澤路邊,就這樣放了他。

拐走尚人的女人名叫佐川純代,是尚人的親生母親。

在尚人一歲的時候,因為被懷疑遭受了佐川純代的虐待,所以他被送到了兒童福利院。此後,他被無法生育的戶田夫婦作為養子收養。

比起親生母親以贖金為目的的綁架,更令尚人震驚的是,自己居然不是父母的親生兒子。因為作為養子被領養時,尚人還不懂事,所以完全沒有在兒童福利院時的記憶。他以為自己從出生起就一直由父母撫養長大。

但是,即使沒有血緣關係,他也很清楚父母對自己有著真摯的愛。最令人難忘的是,當綁架案發生時,打開後備廂把自己救出來的父母所表現出來的那種既擔心又喜悅的表情。父母的愛比親生母親還要深沉。

尚人非常尊敬身為醫生的父親,所以希望自己將來也能成為醫生。高中三年級時,父母在奧多摩町的巴士墜落事故中喪生。與父親同為內科醫生的叔叔繼承了戶田內科醫院,並資助尚人讀完高中和大學。

*

走到三鷹站時,因為天氣過於炎熱,所以尚人在車站內的咖啡店一邊喝著冰咖啡,一邊涼快了一會兒。差不多該上電車了。剛走出店門,有人從後麵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回頭一看,是一張熟悉的笑臉——寺田聰。他是尚人高中時代的朋友,兩人曾一起加入了學校社團的足球部。

“好久不見啊!上次見麵還是三年前在校友聚會上吧?今天怎麽這麽巧?”

“我去三鷹陵園給父母掃墓了,今天是他們的忌日。”

“高中三年級的時候你的父母就去世了,那時候你可真是不容易啊!”

“也多虧你給了我很大的鼓勵。你怎麽也在這裏?在校友會上聽說你被分配到搜查一課了,是要去查案嗎?”

“不,我已經不在搜查一課了,現在在三鷹市的犯罪資料館,正準備下班回家。”

尚人看了看手表,現在是下午5點45分。也就是說,到下班時間後寺田聰就馬上離開了單位。

“和搜查一課不一樣,我們可以準時回家,偶爾也會晚點兒回家。”

寺田聰似乎看透了尚人的想法。尚人苦笑了一下,心想他以前就是個十分敏銳的家夥,所以才被分配到搜查一課吧。

“犯罪資料館是個什麽樣的地方?”

“是負責保管警視廳管轄範圍內發生的所有刑事案件的證物、遺留品和搜查文件的部門。案件破獲後,或者即使未破案,過了一定時間後,證物、遺留物、搜查文件都會被轉移到犯罪資料館。”

三年前見麵的時候,寺田聰就說他一直希望被分配到搜查一課。如果是這樣的話,從那裏調離,他應該不會高興吧,但朋友的臉上卻沒有一絲陰霾。

也許是因為在墓地和叔叔的對話中,間接地提到了那起綁架案。尚人想問寺田聰一個以前就很在意的問題。

“對了,聽說警視廳有專門負責未結案件的搜查組?”

“嗯,五年前的2009年成立了特命搜查對策室。成立這個部門主要是因為訴訟時效的延長,以及DNA鑒定等搜查技術的進步,所以即使是以前的案件也能解決。”

“那個特命搜查對策室,對已過時效的案件也會重新搜查嗎?”

“很遺憾,已過時效的案件無法追究犯人的刑事責任,所以不會重新搜查。”

寺田聰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對了,我記得你五歲的時候被綁架了。你說的訴訟時效已過的案件就是這個吧?”

“是的,你明白了啊!”

朋友猶豫了一下,才開口道:

“能對已過時效的案件進行重新調查的部門,警視廳隻有一個。”

“在哪裏?”

“我所在的犯罪資料館。”

“原來是這樣,這不是很厲害嗎?”

“雖說如此,但並不是官方規定的都會重新調查。能不能重新開始調查,幾乎全憑我們館長的個人興趣……你希望重新調查五歲時的綁架案嗎?”

“嗯。”

為什麽親生母親要綁架自己?聽說是為了贖金,但尚人認為不是這麽簡單,這一直是他心頭的疙瘩。他無論如何都想知道那個理由。

“我去問問館長,看看能不能重新調查你的綁架案。不過,不要抱太大的期望。館長是個很奇怪的人,和一般人的腦回路不一樣。另外,如果犯罪資料館要重新調查的話,我也會參與,可以嗎?我會閱讀搜查文件,詳細了解你的綁架案。當然,如果你不喜歡的話,直接告訴我就好。”

“沒關係,隻要你能再次調查,我就很高興了。好不容易見到你,真想多聊幾句,我們去喝杯啤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