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雨從早上開始就一直下個不停。透過緊閉的窗戶,可以聽到靜謐落下的雨聲。透過蕾絲窗簾看到的天空有些昏暗。

桌子上並排放著兩台顯示器,上麵顯示著好幾張股票信息圖表。我一邊看著股票信息,一邊向證券公司發送買賣指令。

早上在報紙上看到藤白這兩個字,不由得想起了二十四年前的那件事。因此,我總是無法集中精力工作。日間操盤手的工作靠的是瞬間爆發力,如果不能集中精神,就無法發揮爆發力。

沒辦法,休息一下吧。我從工作室走到客廳,衝了一杯咖啡。從碗櫃裏拿出寫著Masahiko[3]的馬克杯,倒上咖啡。把寫著Saya的馬克杯也並排放在桌子上,兩個馬克杯湊成一對。

我看了看擺放在佛龕上的沙耶的遺照,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她,笑著看著我。溫柔的眼睛,小巧的鼻子,笑的時候最好看的嘴唇。我想再一次用手撫摸她的臉,聽那無憂無慮的笑聲。

玄關的門鈴聲讓我回過神來。通過可視門鈴監視器,我看到一對從未見過的穿著西裝的男女。原以為是來布道傳教的,但感覺氣氛完全不同。

“你好。”我對著對講機說。

“您是久保寺正彥先生嗎?”男人說。

“是的。”

男人拿出徽章一樣的東西,對著攝像頭舉了起來。是警察證。

“我是警視廳附屬犯罪資料館的人。我們想了解一下關於1990年3月藤白亮介先生被殺案件的有關情況。”

心跳瞬間加速。

“你們還在調查那起案件嗎?我還以為很久以前就過了訴訟時效了……”

“當然,訴訟時效已過。我們拜訪是為了確認案件中的幾個事實關係。我們所屬的警視廳附屬犯罪資料館,是保管案件證物、遺留品和搜查文件的部門。”

我問自己該怎麽辦。我有不在場證明,沒關係,我自言自語著。“我知道了。”我對著門鈴說完,走到玄關打開了門。夾雜著濕氣的風吹了進來。

真是奇怪的兩個人。男人三十歲左右,身材高大,麵容十分俊俏。女人的年齡不詳,身材苗條,皮膚白皙得近乎病態,長著一張洋娃娃般冷峻端正的臉,戴著一副無框眼鏡。

不知怎麽的,男人臉上浮現出一絲驚訝的神色。女人用大大的眼睛幾乎一眨不眨地盯著我。我感到一陣壓力襲來,把兩人帶進客廳。

“是您夫人嗎?”

男人看著擺在佛龕上的沙耶遺照問道,聲音有些僵硬。

“是的,這是我妻子年輕時的照片,兩年前她因病去世了。”

我沒有說她是自殺的,那是一段過於痛苦的記憶。

在桌子前麵坐下後,兩人拿出了名片。男人叫寺田聰,女人叫緋色冴子。兩人都是警視廳附屬犯罪資料館的,緋色冴子是館長。

寺田聰環視了一下客廳。

“您的居住條件真不錯。不好意思,請問您是做什麽工作的?”

“我是股票日間操盤手,兩年前從公司辭職後開始幹這份工作的。”

“這是很難的工作啊,是不是打擾到您的工作了?”

“沒關係,我正在休息。你想確認些什麽呢?”

“我想再確認一下您在藤白被殺的3月14日晚上的活動軌跡。”

“都是二十四年前的事了,我記不太清楚了。多虧便利店的監控攝像頭拍到了我的不在場證明,我想當時我應該很快就被排除在嫌疑人之外了……”

“根據搜查文件記錄,3月14日下午6點後您從公司出來,回到位於朝霞的家。”

“確實是這樣。”

“然後,您在10點半左右去附近的便利店買東西,被監控拍了下來。藤白被殺的時間是10點到11點之間,從位於南品川的藤白家到您居住的在朝霞的家,開車要四十分鍾左右,搭電車和步行要一個小時左右,所以就算10點整殺害藤白,10點半左右也不可能被便利店的監控攝像頭拍到。”

“對了,我想起來了。那天去便利店買東西真是太幸運了,因為這證明了我不是凶手。”

“不,你就是凶手。”

一直默不作聲的緋色冴子突然開口。聲音很低,沒有任何感情。

“我是凶手?怎麽可能?我有不在場證明。”

緋色冴子沒有回答,隻是盯著我。這個女人也是警察嗎?二十四年前,對我進行調查的警員雖然也咄咄逼人,但至少讓我感受到相應的人情味。但是,這個女人和他們完全不同。她冷冰冰的,讓人感覺不到一絲人情味,有種莫名的壓迫感。

“不要血口噴人!你憑什麽說我是凶手?”

我提高了聲音。緋色冴子終於開口了。

“我注意到藤白要求還錢的時間有共通性,因此推理出凶手就在材料課的成員之中。”

緋色冴子表示,材料課的所有成員都欠了藤白的錢,事件發生之前材料課獲得了“最佳表現獎”。之後的一個月內,除了被殺的藤白,材料課的所有人都得到了升職或調到自己想去的部門。而向藤白借過錢的員工裏,那段時間其他人身上都沒有發生這樣的事,這就是他們推理的根據。我第一次理解了藤白為什麽在那個時候讓我還錢。

“那麽,藤白以外的材料課的四個人中,誰是凶手呢?我注意到的是廚房水槽前放著的椅子。這看起來像是為了伸手去拿水槽正上方櫥櫃裏的物品,所以用椅子當墊腳。但是,這樣一來就會產生一個問題:身高將近一米八的藤白,伸手去拿櫥櫃裏的物品應該不需要墊腳。那麽,是另一個人——凶手為了尋找借款證據,想要伸手去拿櫃子裏的東西嗎?但如果是凶手的話,肯定會把記錄借錢對象的筆記本和裝有借條的金屬盒拿走。事實上,所有東西都沒有被拿走,那麽就說明不是凶手用的椅子。”

二十四年前的那個晚上,殺害藤白後,走下公寓樓梯的途中,我也發現水槽前擺放的椅子很不自然。當時我沒有勇氣回房間去確認,又覺得放著不動應該沒有問題,就離開了,那把椅子到底有什麽意義呢?

“對於這個謎題,我想到了一個答案——藤白的右肩受傷了,不能把胳膊抬到一定高度以上。即使個子很高,如果抬不起胳膊,就和矮個子沒有什麽區別。當然,即使一隻胳膊抬不起來,用另一隻胳膊也可以,但根據屍檢報告,藤白的左手中指戳傷了,這樣就無法用左手抓住東西,隻能用右手拿東西。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右胳膊不能抬到一定高度以上,從櫃子裏拿東西就需要墊腳了。

“而且,屍檢報告顯示無法判明右臂不能抬起的受傷原因,那可以考慮右臂受的是外部很難判斷的傷——扭傷。藤白先生的右肩扭傷了。”

我想起那天晚上藤白的樣子,和在公司時完全不同,看起來很不高興,難道是因為扭傷了?而且,我還想起案發前一天在居酒屋,藤白說他打籃球時左手中指被戳傷了。

“凶手到來之前,藤白先生從櫃子裏拿出了盒子,檢查了筆記本和借據。再把這些東西收進盒子,放進櫃子裏,正要把椅子放回去的時候,凶手來了。因此,椅子就沒有被放回去。話說回來,如果藤白扭傷了右肩,就不可能向前伸出右胳膊寫下凶手的名字。由此可知,凶手並不知道藤白右肩扭傷這一事實。如果他知道,應該偽裝成左胳膊向前伸展,而不是右胳膊。即使左手中指戳傷了,也可以偽裝成用食指和拇指夾著圓珠筆記下凶手的名字。

“凶手不知道藤白右肩扭傷,意味著藤白沒有告訴凶手扭傷的事,而且扭傷的事也沒有在凶手眼前發生。那麽,藤白是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扭傷的呢?藤白沒有用繃帶或膏藥。也就是說,沒有去醫院。這意味著他可能是在案發當晚醫院關門後的時間裏扭傷的。藤白在公司待到晚上8點。醫院門診一般7點關門。因此,可能是在7點後到8點前在公司裏,或者是在回家的路上,或者是在家裏扭傷的。

“材料課的同事中,久保寺和澤本先生下午6點後就下班了。於是,我們找到了繼續留下來加班的江島光一以及原口和子。聽了他們的陳述我才知道,江島、原口、藤白8點左右一起下班時,藤白一腳踩空了樓梯,好在立刻抱住了扶手。據說當時扭傷了右肩,想去醫院門診,但已經關門了,由於沒有傷到叫救護車的地步,他們就這樣分開了。江島他們覺得這件事應該跟案子沒什麽關係,就沒有把藤白扭傷的事告訴搜查人員。”

我感到口渴。緋色冴子的推理會到哪裏,現在已經很清楚了。

“江島和原口都知道藤白扭傷的事,所以凶手應該是下午6點後下班的,也就是不知道藤白扭傷的久保寺先生和澤本先生。”

“所以,你推斷我是凶手嗎?但我有不在場證明,請不要忘記這一點。”

緋色冴子和寺田聰都沒有回答,隻是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10點半左右我家附近的便利店的監控攝像頭拍到了我,如果我10點鍾殺了藤白,10點半左右朝霞便利店的監控攝像頭就絕對拍不到我。還是說,從藤白家回到我家,用什麽方法可以不到半小時就能到達?又或者,便利店的監控錄像其實是另外一天拍的?”

兩人還是不回答,隻是看著我。雨聲似乎更大了。過了一會兒,緋色冴子用毫無感情的聲音說道:

“有不在場證明的是久保寺,但是你沒有不在場證明——對吧,澤本信也先生?”

*

我沉默了片刻,笑了起來。

“你說什麽,我是久保寺。”

“你是澤本先生。江島光一給我們看了材料課所有成員的照片。”

“照片?”

“根據剛才的推理,我們把凶手鎖定在澤本先生身上後,就打算去見他。但是,澤本先生從衝野上產業辭職了。我根據公司記錄的地址,去了他住的公寓,但是房東告訴我,澤本先生在兩年前的某一天從房間裏消失了。澤本先生是單身,也沒有親人,等了半年之後,房東才把房間裏的東西全部處理掉。最後,我們決定去見久保寺。

“久保寺有不在場證明,不可能是凶手,但我想他可能知道澤本先生的行蹤。久保寺先生也辭職搬家了,但是查看戶籍記錄,就能找到搬家後的地址,這對我們來說很容易。”

緋色冴子在那裏盯著我。

“但是,我在這個地址見到的是你,澤本先生,我們故意把你當成久保寺來對待,於是你就繼續以久保寺的身份表演。很明顯,你想讓別人認為你是久保寺。你殺害了久保寺,然後取而代之,不是嗎?”

我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對,我是澤本,殺了久保寺後假扮成他。那是因為久保寺奪走了我的沙耶。

二十四年前的那個晚上,藤白臨死前說:“而且,據我所知,她——”藤白當時想說什麽,我很快就知道了,他想說“她正在和久保寺交往”。案件發生幾天後,沙耶向我告別,幾個月後,她就和久保寺結婚了。

為了讓她幸福,我強忍了下來。但是,久保寺並不珍惜她。結婚十年後,沙耶患上了憂鬱症,在兩年前自殺。久保寺不久就辭職了。據說他想成為日間操盤手。毫無疑問,他肯定是拿沙耶的死亡保險金做本錢炒股的。

久保寺無法被原諒,這種想法最終變成了殺意。已經殺過一個人的我,對殺人這件事的猶豫也少一些。

為了殺死久保寺,我調查了他身邊的情況,得知他打算買公寓搬家。就在這時,像天啟一樣靈光一閃——不如就扮作久保寺吧。因為陌生人也不知道他的長相,如果瞄準搬家的時機,就算換了人,暴露的可能性也很低。話雖如此,為了稍微像久保寺一點兒,我留起了他的標誌性胡子和絡腮胡。

為什麽要改變呢?因為我覺得這樣一來,就能奪走久保寺和沙耶一起度過的歲月。不僅如此,我還想要久保寺手裏沙耶的照片。我想要沙耶接觸過的、珍惜過的日常生活中的所有東西。

我假裝偶然遇到久保寺,順便問出了他預計搬家的日期。他搬家的前一天,我來到隻有久保寺一個人在的家裏,趁他不備將其打昏,並用繩索將他捆住。我拿著刀威脅醒過來的久保寺,問出信用卡和銀行賬戶的密碼,以及其他更換身份所需要的信息。問出必要的信息後,就用刀刺死了他。

我用汽車將屍體運走,埋在千葉縣的山中。

第二天,我假扮成久保寺的模樣去找搬家公司,讓他們搬東西。從那以後,我就以久保寺正彥的身份住進了新家。從此再也沒有回到自己的公寓。

於是,澤本信也被認為失蹤了。

久保寺保存的沙耶的照片,幾乎都是年輕時的照片。最近這四五年好像連照片都沒拍。單從這方麵也能看出久保寺對沙耶的感情如何。我從他們兩人一起拍攝的照片中,剪掉了久保寺,隻留下了沙耶。我把她的照片貼在相冊上,不厭其煩地翻看。我覺得沙耶在對著我笑。然後,每天用沙耶用過的平底鍋、煮鍋和菜刀做飯。

我覺得通過這些可以感受到她手掌的溫度。

我為沙耶買了佛龕,放在客廳。我把她最喜歡的照片裝飾成遺像。

成為久保寺之後,我決定做他夢寐以求的日間操盤手。但是,我沒有才能。每天看著屏幕上的股票信息,向證券公司下達買賣指令,非但沒有賺到一分錢,資金還在不斷減少。就像以前買賽馬經常輸一樣。再過幾個星期存款應該就會用光了吧。

“你承認殺害了藤白亮介先生和久保寺正彥先生吧?”

對寺田聰的問話,我點了點頭。

寺田聰用手機與某處取得了聯係。不久,幾個男人走進了房間,其中一個男人自稱是警視廳搜查一課的人。

在被警察帶出客廳之前,我最後看了一眼沙耶的遺照。平時對我笑靨如花的沙耶,現在連看都不看我一眼。

南柯一夢終須醒,我已不再是久保寺了。

[1] 日本的一種定型短詩。

[2] 白領金是一種金融貸款。

[3] Masahiko是正彥這一名字的羅馬音,後文的Saya是沙耶名字的羅馬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