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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磚砌成的三層建築,靜靜地矗立在雨中。

打著傘從三鷹站走過來的寺田聰,不由得被它的身影迷住了。天氣晴朗時,這棟建築顯得有些破舊,但在雨中觀望,卻別有一番風情。

寺田聰收起傘,打開正門走了進去,和從右邊門衛室出來的大塚慶次郎打了個招呼。大概是聽到了寺田聰的聲音,保潔員中川貴美子從左邊的洗手間走了出來。

“真是個水靈靈的好男人!”

中川貴美子一看見寺田聰就笑了。然後從腰上的包裏掏出一顆糖,勸他說:“下雨天要吃糖哦。”這是一個過於無聊,連笑都覺得累的笑話。寺田聰像往常一樣拒絕並道謝後,走進了助手室。

寺田聰向已經在隔壁館長室端坐多時的緋色冴子打了聲招呼,就回到助手室繼續昨天下班前未完成的工作——粘貼二維碼標簽。

寺田聰被調到警視廳附屬犯罪資料館已經一年零四個月了。這段時間,他每天都在館內為保管的遺留物和證物貼二維碼標簽。

現在重新開始貼標簽的是1990年3月14日南品川公司職員被殺案件的遺留物品和證物。

被害人叫藤白亮介,年齡三十二歲,在一家叫衝野上產業的專業商貿公司工作。3月15日早上,房東來到公寓時發現了屍體。

藤白趴倒在客廳電話架旁邊的地板上,臉部有瘀傷的痕跡,死因是頭部被打造成的腦挫傷。地上有一個熱水壺,那必定就是凶器。凶手應該是先用熱水壺打到被害人的臉上,然後用熱水壺砸中蹲在地上的被害人的頭部。從將被害人家中的熱水壺作為凶器來看,凶手應該是一時衝動犯下的罪行。推定死亡時間是前一天,也就是14日晚上10點到11點之間。藤白的左手中指纏著繃帶,檢查後發現是戳傷。

藤白右臂向前伸直,右手緊握著圓珠筆。圓珠筆下麵有一張便條紙,上麵用顫抖的字體寫著什麽。凶手逃跑後,瀕死的藤白拿起放在電話架上的便條紙和圓珠筆,趴在地板上寫下凶手的名字,然後就斷氣了。便條紙上的文字是平假名,讀作“三好”。

廚房水槽前放著一把椅子。餐桌前也有一把同樣的椅子,所以應該是把餐桌前的兩把椅子中的一把搬到了水槽前。

是誰,又為什麽要移動椅子?水槽的正上方是櫥櫃,由此推測應該是個子矮的人想要伸手去拿水槽正上方櫥櫃裏的物品,需要墊腳才搬來了椅子。

但是,藤白身高將近一米八,即使沒有墊腳的椅子,手也能夠到櫃子。這樣一來,移動椅子的應該是藤白之外的人。藤白之外的人——是凶手。

那麽,凶手想拿走櫃子裏的什麽東西,或者往櫃子裏放什麽東西呢?搜查員站在椅子上往櫃子裏看,發現裏麵放著一個帶撥盤鎖的金屬盒。搜查員從櫃子裏拿出盒子,想要打開,但不知道撥盤鎖密碼,最後隻好撬開。

金屬盒裏麵裝著一本筆記本和一疊借條,那是藤白借錢給衝野上產業員工的記錄。筆記本上詳細地寫著借出的對象、日期、金額。

向藤白借錢的人多達三十三人,分布在公司的各個部門。每個人每次的借款金額都是一萬日元到五萬日元不等,數額很小,但日積月累,已經是一筆不小的數目了。

凶手是為了尋找這個筆記本和借條才搬來椅子搜索櫃子的嗎?如果是這樣的話,為什麽把盒子放在那裏不帶走呢?如果看到了帶撥盤鎖的盒子,應該會認為裏麵有重要的東西,比如借錢的記錄之類的。

有搜查人員說,說不定凶手打開了盒子,竄改了裏麵筆記本上的內容,擦掉了自己的名字,並且把自己的借條抽走了。但是,鑒識課的調查結果顯示,筆記本上的字完全沒有被擦掉的痕跡。另外,筆記本上的名字和欠條完全對應,沒有欠條不翼而飛。

高個子的藤白沒必要搬椅子來墊腳,但如果是凶手,就不可能把箱子放著不管——這個奇怪的謎團讓搜查員很煩惱。

不管怎樣,藤白借錢給衝野上產業的員工這一事實,可以解釋藤白被殺害的原因。凶手可能是借了藤白的錢,被藤白要求償還才去他家,結果在那裏發生糾紛,一時衝動殺害了藤白。

寫在便條紙上的名叫“三好”的人也在這三十三人之中,是總務課課長三好久雄。

搜查組最先對三好進行了調查。三好承認向藤白借錢,但否認殺了藤白。他說藤白從來沒有纏著他還款,而且馬上就要全部還清了,所以沒有理由殺他。三好認定自己是被凶手陷害的,案發當晚10點到11點,他在千葉市的家裏。妻子和兩個孩子也證明說三好在家,但因為是家人的證言,可信度很低。

但是,無論盤問多少次,三好的主張都沒有改變,而且事實上他也有足夠的錢可以馬上償還債務。不久,搜查人員中也有人提出,三好可能是被凶手陷害了。接著,鑒識課人員詳細檢查了現場地板,發現藤白的身體似乎是被人從沙發拖到電話架旁邊的。地毯上沾有微量的血液,從附著的方式來看,藤白應該不是自己爬到電話架旁,而是被凶手拖過去的。凶手的目的隻能是將現場偽裝成藤白自己拿過電話架上的便條紙和圓珠筆的樣子。

這麽說來,便條紙上寫的“三好”也是凶手偽造的。至此,三好被釋放了。

搜查人員還調查了筆記本上留有名字的其餘三十二人。他們都承認向藤白借了錢。而且,晚上10點到11點,也就是作案的時間段,幾乎所有人都在家,隻有極少數人有明確的不在場證明。單身的人當然沒有不在場證明,家人的證言也不可靠。

搜查組認為凶手就在這三十二人之中,於是對他們進行了徹底調查,但沒有找到決定性的線索。對藤白居住的公寓及周邊人員進行訊問,也沒有取得明顯成果。

與當初的預想相反,調查持續了很長時間,兩年後,搜查本部解散了。2005年3月14日淩晨0時,案件訴訟時效到期。

*

寺田聰正專心地在助手室貼著二維碼標簽。這時,通往館長室的門開了,緋色冴子突然走了進來,嚇了寺田聰一跳。

“現在正在貼標簽的是1990年3月南品川公司職員被殺案嗎?”緋色冴子問道。

“嗯。”寺田聰回答。

“重新調查這起案件。”她說。

到目前為止,寺田聰根據緋色冴子的指示,重新調查了八起懸而未決或因嫌疑人死亡而終結的案件。而被搜查一課掃地出門的寺田聰能調到犯罪資料館,似乎是這裏的館長緋色冴子一手促成的。因為即使是說奉承話也不能說緋色冴子有溝通能力,她不適合做訊問工作,所以需要一個得力的助手。

“……重新進行調查,是不是發現了什麽新的疑點?”

“嗯,我覺得已經鎖定嫌疑人了。凶手很有可能就在藤白所在的材料課同事之中。

“從向藤白借錢的人的供述來看,藤白讓他們還錢的時候有一個共同的模式——起初他不提還錢的事,不斷地把錢借給他們,然後有一天,他突然要求全額還款。”

緋色冴子把手上的搜查文件放在助手室的工作台上,打開文件,用手指著那些借錢人的證詞。

那個男人在我最緊張的時候要求還款。我剛剛被提拔為銷售部門的負責人,而且那時我的孩子剛出生,就要求我把五十萬日元全部還給他。於公於私,我那時的開銷都很大,所以我請求他能不能不一次還清,而是分期還款,但他怎麽也不答應……

那是我剛當選課長的時候。因為我是我們事業部裏的第一位女課長,所以當時引起了很大轟動,我當然也非常高興。結果,藤白來找我,先恭喜我,然後說趁這個機會,讓我把七十萬日元全還回來……

“看了這些證詞,我發現藤白提出還款的時間有共通性。”

“你的意思是,當借錢的人有高興的事情時,要求他們還錢?”

“沒錯。”緋色冴子點了點頭。

“進一步說,就是公司內部的晉升和加薪。藤白大概是通過借錢給公司各個部門的人,獲得了公司內部各種各樣的信息。而且,他很可能早就知道當事人升職加薪的消息,在當事人最幸福的時候,突然要求當事人還錢,讓當事人感到為難,並以此為樂吧。那麽,凶手在案發之前,應該也發生過類似升職加薪之類的公司內部事件。我讀了向藤白借錢的三十三個人的陳述,結果發現了可疑的地方。”

“什麽地方?”

“衝野上產業有一個‘最佳表現獎’的獎項,授予業績表現最好的部門,事發兩天前,藤白所在的材料課正好獲得了這個獎項。而且,在案件發生後的一個月內,除了被殺的藤白,材料課的所有人都獲得了某種晉升或被調到了想去的部門。”

“原來是這樣啊!”

“而且,材料課除藤白外的四名成員全都在那三十三人之中。藤白很早就知道了四人的晉升和調動的內幕,認為這是要求償還全部借款的最好時機也不奇怪。當然,讓他們還錢的日期應該也各不相同。”

真是大膽得可怕的推理。如果在搜查一課如此推理的話,應該會被臭罵一頓吧。但是,多虧了緋色冴子的大膽推理,確實解決了多起懸而未決的案件。

“我知道了。我們以材料課的四個人為對象,再次進行調查。”

從三十三名嫌疑人縮減到四個人,這已經是很大的進步了。材料課的四人分別是課長江島光一、久保寺正彥、原口和子、澤本信也。寺田聰總結了這四個人案發當晚的活動軌跡。

下午6點過後,久保寺和澤本下班。江島、原口、藤白繼續工作,晚上8點前下班。之後江島、原口、藤白走出公司,一起走在前往京濱快車新馬場站的路上。他們在途中經過藤白的公寓,藤白在那裏和他們分開了。

藤白的推定死亡時間是晚上10點到11點,江島、原口和澤本三人都在自己家裏。江島已結婚,其妻子說丈夫在家,但因為是家人,可信度較低。原口和澤本是單身,沒有不在場證明。

唯一有不在場證明的,就是久保寺正彥。久保寺也是單身,晚上10點半左右,他去位於埼玉縣朝霞的居住地附近的便利店買東西,監控攝像頭拍下了他的身影。從位於南品川的藤白家到位於朝霞的久保寺家,開車要四十分鍾左右,搭電車和步行要一個小時左右,所以就算10點整殺害藤白,10點半左右便利店的監控攝像頭也拍不到他。監控錄像也不可能是其他日期的,視頻裏還有店員和其他熟客。警察也向他們確認了情況,證實監控錄像確實是3月14日晚上10點半左右的。可以說,隻有久保寺有不在場證明。

“如何進行重新調查?”

“首先去衝野上產業,調查一下1990年3月的人事變動。把藤白筆記本上的名字和當時升職或加薪的員工名單對照一下。如果確認重合的隻有材料課的四個人的話,我會和江島光一、原口和子、澤本信也見麵。我有事情想和他們見麵確認一下。”

“你想確認什麽?”

緋色冴子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我會和你一起去。”

這是她第四次一起重新搜查。她以前都是派寺田聰去處理訊問工作,自己一動也不動,難道現在是心態上發生了什麽變化嗎?寺田聰完全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