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嫌疑人

1

那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樣在7點鍾醒來。

我走到客廳裏的佛龕前,雙手合十,凝視著沙耶的遺像。照片中二十多歲的沙耶笑靨如花地看著我。看著她的笑容,我的耳畔仿佛又回響起了她那爽朗的笑聲。

隨後,我去洗手間洗臉,用剃須刀和剃須膏來修理夾雜著白色胡須的八字胡和絡腮胡。記得兩年前我剛開始留胡子的時候,怎麽都覺得這胡子很奇怪,但現在若沒有八字胡和絡腮胡,反倒覺得不自在了。

收拾妥當之後,我戴上眼鏡,打開玄關門走到走廊上。

雨靜靜地下著,無數細小的水滴從陰霾的天空傾瀉而下,眼前的街道和遙遠的橫濱港都籠罩在蒙蒙細雨中。眼前的一切都提醒我回憶起昨天的新聞——關東地區已經進入梅雨季節了。

坐電梯下到一樓大廳。當我拿起郵箱裏的報紙準備進電梯上樓時,中田英子恰巧從打開的電梯門裏走了出來。這位六十多歲的女性就住在隔壁的708號房間。一大清早就打了個照麵,我們便互相寒暄了幾句。

“久保寺先生,你明天參加俳句[1]會嗎?”中田英子問道。

“有這個打算。”我點了點頭。

“久保寺先生最近進步很大呢!”

她說完,不好意思地笑著說:“對不起,有點兒大言不慚了……”

“不,能得到中田夫人的認可,是我的榮幸。”

她是我所在的俳句會的前輩會員。

“久保寺先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創作俳句的?”

“三四年前吧。本來家妻就很喜歡,受她的影響,我也就開始嚐試著學習了。妻子對我要求很嚴格,總是要我修改很多地方。我也一直在努力創作能讓妻子稱讚的句子……”

“您有個好妻子啊!”中田英子平靜地說。

“對於我來說,俳句也寄托著我對亡妻的思念。在她病逝之後,我一個人住在沒有她的家裏感到很痛苦,所以才搬來了這個公寓。”

其實,沙耶並不是病逝,而是自殺。但是,那件事我沒有說出口。回想起當時的情景,至今都令我心如刀割。

“那明天的俳句會見。”說著,我進了電梯。

我用沙耶用過的菜刀、砧板和平底鍋,做了培根煎蛋和蔬菜沙拉。我烤好麵包,把橙汁倒在杯子裏,一個人吃了早飯,然後用咖啡機衝了杯咖啡,把報紙攤放在桌子上看了起來。

藤白市。當這個城市的名字突然映入眼簾,我不禁打了個激靈。

藤白市……當然,和那個藤白沒有關係。但一看到這個名字,我就無法保持平靜。

二十四年前,我殺了一個叫藤白亮介的男人。

*

藤白亮介是我的同事,我們曾在一家貿易公司——衝野上產業的材料課一起工作過。他是一個身材頎長、溫潤如玉又有少爺風度的男人。他喜歡運動,性格隨和,上司對他的印象很好,自然他也很受女同事的喜歡。

我迷上了賽馬,仗著自己還是單身,經常把大半工資都投進去。所以,存錢什麽的是不可能了。有一次,我在府中賽馬場輸光了所有的錢,黯然地站在回家的車站站台上。我一直在為如何活到下次發工資而苦惱。就在這時,藤白跟我搭話了。

聽我講述了自己的窘境後,藤白主動提出可以借給我五萬日元。我驚訝地想要拒絕,他卻微笑著說:“看到別人有困難,我是不會袖手旁觀的。我還有不少積蓄,借給你五萬左右還是沒問題的。”

聽說藤白的父輩好像是資本家,於是我便感激地接受了他的好意。第二天午休時,藤白偷偷地把裝在信封裏的五萬日元遞給我,還不忘叮嚀道:“什麽時候還都行。”應藤白的要求,我給他寫了張借條。

藤白倒是沒有催促過還款,但我卻以此為開端向他借了好多次錢,每次都是五萬日元左右。

那是我借錢一年之後的3月13日。我正準備下班,藤白問我:“要不要陪我喝一杯?”

見藤白的左手中指纏著繃帶,我便問他怎麽搞的。他隻是笑著說:“打籃球的時候不小心戳到了。”

他從中學時代就開始打籃球,直到現在還在業餘球隊打球。身高將近一米八的藤白很適合打籃球。

進居酒屋後沒多久,我們聊起了前一天材料課頒發“最佳表現獎”的事。這個獎是給本年度表現最出色的部門準備的,拿到這個獎,意味著這個部門的全體成員每人都可以得到二十萬日元的獎勵。我們材料課因為降低采購成本而受到了高度評價,所以能拿到二十萬日元我感到很開心,但更開心的是工作得到了認可。作為項目組長的我,也曾被人私下詢問是不是快要晉升主任了。

這個話題結束時,藤白開口道:“對了。”

他接著說:“我借給你的錢也差不多該還了。”

在那之前,我都快忘了自己還欠著藤白錢的事了。

“啊,是啊,多少錢來著?”

“正好一百萬日元。”

“借了這麽多!先從最初借的五萬日元開始還吧。”

藤白露出奇怪的笑容:“全部哦。”

“啊?”我忍不住回問。

“我希望你能全部還清。”

“不,雖然我很想這麽做,但一下子全還清的話……”

“那麽,你打算每次都給我五萬日元,一點一點地還給我嗎?這樣到底什麽時候才能還完呢?”

雖然藤白的聲音始終很平靜,但字裏行間卻讓人感到一絲絲涼意。我一時語塞,陷入了沉默。這時,藤白臉上又露出了那柔和的笑容:“一百萬日元,借白領金[2]不就行了嗎?把借的一百萬日元一分不少地交給我,你再一點一點還白領金就行了。”

這可不是開玩笑。從白領金那裏借一百萬日元,簡直是無稽之談。我的臉僵住了。

“明天晚上10點,你能來我的公寓還一百萬吧?在那之前,你可以先用白領金借點兒錢。”

藤白一邊說著這頓飯就拜托你了,一邊站了起來。

*

第二天白天,我滿腦子都是還錢的事。拋開白領金不談,父母五年前就去世了,我連一個親戚都沒有,沒有可以依靠的對象。唯一的資產是父母留給我的一棟三十年房齡的房子,但一時也無法換成錢。

我工作完全不在狀態,不斷地犯低級錯誤,被課長警告了。藤白知道我心不在焉的原因,不時投來嘲諷的目光。

我下午6點後就下班了。雖然同事們還在工作,但我已經無法再忍受滿腦子都是煩惱地工作了。

藤白的公寓在南品川,就在公司附近。到10點拜訪他之前,我一直待在附近的咖啡店裏。我點了三明治和咖啡,但因為沒有食欲,幾乎沒有動。

到了10點,我去了藤白的公寓。

“哎呀,你來了。”

和在公司時完全不同,藤白一臉不高興地出來迎接。難道發生了什麽不愉快的事嗎?我不知所措。

一進玄關就看到了二十五平方米左右的餐廳,相當寬敞。屋裏擺著餐桌、椅子、茶幾和沙發,地上鋪著米色的地毯,對麵那扇門裏麵還有一個房間,所以應該是一室一廳。

考慮到南品川的地理位置,房租應該很可觀。

我注意到廚房水槽前放著一把椅子,應該是為了伸手去拿水槽正上方櫥櫃裏的東西,用來墊腳的。

在藤白的禮讓下,我在沙發上坐下。藤白坐在茶幾對麵的沙發上。

“你準備好一百萬日元了嗎?”

我深深地低下了頭。

“……對不起,還沒有。能不能再等等,我每次發工資的時候都會拿出一半來還錢,能不能再寬限一段時間?”

藤白麵無表情地拒絕了。

“必須全部還清。”

“再怎麽說也太急了吧?如果你非要這樣的話,我就向總務報告,說你在向同事放貸。”

雖然這並不是借到錢後反咬一口才會說的話,但忍無可忍的我還是輕輕地威脅了他一下。

“隨你的便。總務三好課長會說你沉迷賭馬不對,一定會站在我這邊的。畢竟,我借給他很多錢。”

“……三好課長也有嗎?”

“是啊,不僅是三好課長,咱們公司的很多人都向我借過錢。”

藤白若無其事地說。

“……為什麽要這麽做?”

藤白沒有回答,露出了溫柔的笑容。他的表情和言行完全不一致。我明白了,這個男人喜歡看別人痛苦的樣子。所以,他最初會借出一筆數額不大的錢,不逼迫對方償還,讓對方放鬆警惕,接著誘使對方一次又一次借錢,等金額變大,變得負債累累後再逼迫對方償還。然後,看到對方痛苦的樣子就會很高興。

我為什麽沒有早點兒發現呢?早知道他是這樣的人,我是絕對不會向他借錢的。

“對了,你好像很喜歡總務課的森野沙耶?”

藤白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問道。

“啊,啊!”

“好像約會過幾次?”

“你為什麽這麽說……”

“把錢借給別人的話,會得到各種各樣的信息。我想到一個好主意,要不然我把你欠了一屁股債的事情告訴森野?”

“……你說什麽?”

我茫然地看著他。藤白帶著少爺般的笑容說:“幹脆我就直接告訴她,和你這樣的男人交往沒有什麽好的。森野是個好姑娘,我可無法眼睜睜地看著她遭遇不幸。你也這麽覺得吧?”

“別這樣。”

“我決定明天就告訴她。女同事都很信任我,她應該會毫不猶豫就相信我的。而且,據我所知,她——”

恐懼和憤怒一瞬間爆發了。我雙手拿起放在沙發前茶幾上的熱水壺,扔向坐在對麵的男人。熱水壺打在藤白的臉上,隻聽他慘叫一聲,捂著臉蹲了下來。我又重新拿起滾到地板上的熱水壺,往他頭上一揮。隨著一陣討厭的聲響,藤白向前傾,倒在地板上,隨後完全躺倒下去。

時間仿佛靜止了。我呆呆地站了好幾分鍾,直到腳下的地板發出哐當一聲重響,這才回過神來。原來是拿著的熱水壺從手中滑落下來。

隻見藤白一動也不動,眼睛睜得大大的,怔怔地躺在地板上。我蹲在一旁,戰戰兢兢地握住藤白的右手摸了摸脈搏——沒有脈動,又慌忙把手放在藤白的左胸上——沒有心跳。

我犯了大錯,我殺了藤白!我感到自己的腳下在崩塌。此時此刻,我該怎麽辦?

冷靜下來,我對自己說,冷靜思考一下。

首先應該考慮的是警察會不會懷疑我。如果藤白借錢給我的事被發現,我應該是第一個被懷疑的人。但是,藤白說我們公司的很多人都向他借過錢。這樣一來,候選的嫌疑人就會有很多。

話雖如此,我仍然是候選嫌疑人之一,這一點不會改變。那麽,不如準備一個有力的嫌疑人。

比如,偽裝成藤白留下凶手的名字。

我最先想到的是剛才藤白提到的總務課的三好課長。我討厭他,因為他經常騷擾部下沙耶,我曾聽沙耶為此發過牢騷。雖然我知道並不是留下三好課長的名字警察就會逮捕他,但是哪怕這樣讓他吃點兒苦頭也好。

環顧四周,我發現房間角落的電話架上放著便條紙和圓珠筆,就用這個吧。

我墊著手帕,用左手拿起圓珠筆,在便條紙上用平假名寫下“三好”。

因為是用不常用的左手寫字,所以顫抖得難以辨認,但也正因為如此,警察應該看不出是我的筆跡。

然後我把藤白的屍體拖到電話架前,讓屍體趴著,右臂向前伸,右手握著圓珠筆,然後在圓珠筆下麵放了一張便條紙。瀕死的藤白拿起放在電話架上的便條紙和圓珠筆,趴在地板上寫下凶手的名字,然後斷氣——看起來是這樣的吧?

根據我以前在公司的觀察,藤白應該慣用右手。也許有人會覺得筆跡和藤白平時寫的不一樣,但既然是在瀕死狀態下用顫抖的手寫的,稍有不同應該也不奇怪。

接下來,必須擦去我的指紋。我拿起廚房裏的抹布,把地上的熱水壺擦得幹幹淨淨,還擦了擦我在沙發上碰到過的地方和門把手。

我突然有些好奇,就去裏麵的房間看了看。這裏應該是臥室,放著床和衣櫃。裏麵空無一人。接著我又看了看洗手間和浴室,這裏也沒有人。我鬆了一口氣,用手帕包著門把手,打開門,來到走廊上。

走廊裏空無一人,一片寂靜。我悄悄地走下樓梯。

下樓的途中,腦子裏突然回想起廚房水槽前放著的椅子,這時覺得有些難以理解。我原本以為那是藤白伸手去拿水槽正上方櫥櫃裏的物品時用的踏板,但仔細一想,藤白的身高應該夠得著櫥櫃。

既然如此,為什麽要用椅子來當踏板呢?還是說,使用椅子的是其他更矮的人?但是,在藤白的房間裏,會有其他人需要伸手拿櫥櫃的物品嗎?拜托藤白不就行了嗎?

雖然我無法理解,但事到如今也沒有勇氣回去確認。至少剛才房間裏肯定沒有其他人。如果是這樣的話,就那樣放著應該也沒有任何問題。

比起這個,接下來該怎麽辦才好呢?雖然候選嫌疑人有很多,我也做了一些手腳,讓警察對總務課的三好課長產生懷疑,但是自己沒有不在場證明,心裏還是感到不安。

之後能不能製造不在場證明呢……

走下樓梯,穿過昏暗的入口。路上一個人也沒有。我快步走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