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羅博士

我有時會為了構思偵探小說的情節漫無目的地到處轉悠,如果不離開東京,那麽所去之處無非淺草公園、花屋敷[1]、上野的博物館、上野動物園、隅田川的遊船、兩國國技館[2](那個拱形屋頂讓我聯想起往年的全景館,所以特別吸引我)等。我剛在國技館參觀完“妖怪大會”,正走在回家的路上,穿過久違的八幡不知藪那樣的迷宮樹林,不知不覺地沉浸在了孩童時期的懷舊記憶裏。

這話還要從那時候——那幾天頻繁被催稿,我在家裏待不住,就在東京市內閑逛了一周左右——我在上野的動物園裏偶遇一名怪人說起。

傍晚時分,馬上就到閉園時間了,遊客大都已經回家,園內變得寂靜無聲。

看戲劇和曲藝等時,人們等不及看完最後的節目,一心惦記著躲開換鞋處擁擠的人群而早早往外走的江戶習性,實在不符合我的風格。

動物園也是這樣,東京的人不知為何都急著回家。門還沒關呢,園裏已空空如也,連人影都看不到了。

我木然地站在關猴子的籠子前,享受著剛剛還人聲嘈雜,此刻卻靜得有些異樣的動物園。

不知是不是因為沒人逗它們了,猴子也安靜下來,顯得很無聊。

由於周圍太安靜,過了一會兒,我忽然感到後麵有人,嚇了一大跳。

那是一位留著長發、麵容蒼白的青年,穿著沒有半點褶皺的衣服,看樣子像是人們所說的流浪漢。盡管臉色蒼白,他卻開心地逗起籠中的猴子來。

看來他是動物園的常客,逗起猴子來很有一套。隻給一個吃食,也要讓猴子表演好多動作,直到盡興才把吃的扔過去。我覺得特別有趣,在一旁嘻嘻地笑著看他逗猴子玩。

“猴子這種動物,為什麽愛模仿別人的動作呢?”

男人突然和我搭話。他那時正把橘子皮向上拋然後接住,再拋再接住。籠子裏的一隻猴子也把橘子皮拋了又接,和他的動作完全相同。

我對他笑了笑,男人又說:

“模仿這件事,其實細想起來挺可怕的。我說的是神明將這種本能賦予猴子這件事。”

我發現這個男的還是個哲學家流浪漢。

“猴子會模仿雖然奇怪,人類會模仿可就不奇怪了。神明也賦予了人類一些和猴子一樣的本能,仔細想想很可怕。你聽說過旅行者在山裏遭遇大猴子的故事嗎?”

男人好像挺愛說話,逐漸話多起來。我生性靦腆,不太喜歡跟陌生人聊天,但對這個男人,我竟提起了興趣。可能是因為他蒼白的麵容和亂糟糟的頭發吸引了我,或是我喜歡他哲學家似的說話方式。

“沒聽過。大猴子幹什麽了?”

我想聽聽這個故事。

“那是在沒有人煙的深山裏,一個獨自旅行的人遇到了大猴子。結果,他的腰刀被猴子拿走了。猴子把刀拔了出來,覺得很好玩似的朝他胡亂揮舞起來。旅行者是個城裏人,這把刀被搶走就沒有別的刀了,所以情況十分危險,可能連命都保不住。”

在暮色籠罩的猴籠前,臉色蒼白的男人開始講述怪異的故事,這情景讓我欣喜。我不時“嗯、嗯”地附和著。

“他想奪回刀,可對方是擅長爬樹的猴子,實在無計可施。但是,這位旅行者腦子靈光,想出了一個好辦法。他撿起地上的樹枝,把它當成刀,做出各種動作給猴子看。可悲的是,那猴子被神明賜予了模仿人的本能,開始模仿旅行者的動作,最後把自己殺死了。你問為什麽會這樣?因為旅行者趁猴子模仿得越來越起勁時,用樹枝不停地抽打自己的脖子給它看。猴子也模仿他,用腰刀砍自己的脖子,這還受得了?血都流出來了。流血的猴子仍然不停地砍自己的脖子,就這麽命喪黃泉了。這樣旅行者不但取回了刀,還帶回了一隻大猴子當土特產,就是這麽個故事。哈哈哈哈……”

男人講完故事後笑起來,笑聲有點兒陰陽怪氣。

“哈哈哈哈,怎麽可能?”

我笑道,但男人突然認真地說:

“是真事。猴子這種動物,就是背負著這種既悲哀又可怕的宿命。要不要試驗一下?”

男人說著,從附近的地上撿了根木片,扔給了一隻猴子,自己用帶來的拐杖,假裝割脖子給猴子看。

你猜怎麽著?這個男人看來非常熟悉猴子的習性,那猴子果然把木片撿起,隨即放在自己的脖子上蹭了起來。

“你瞧瞧,如果那木片是真刀的話會發生什麽?那隻小猴就死掉了。”

寬闊的動物園內空無一人。在枝繁葉茂的樹蔭下,夜幕已經製造出陰沉的暗影。我感覺渾身汗毛都豎起來了,仿佛麵前的蒼白青年不是一般人,而是變成了魔術師那樣的人。

“你現在知道模仿有多麽恐怖了吧?人類也是一樣啊。人類也不得不模仿,打出生起就注定了這悲哀而可怕的宿命。社會學家塔爾德[3]甚至把人類生活用‘模仿’二字加以概括。”

我現在已經記不清他的話了,隻記得青年還對我侃侃而談了許多關於“模仿”的恐怖之處。而且他還對鏡子抱有異常的恐懼。

“一直盯著鏡子看,你不會感到害怕嗎?我覺得沒有比鏡子更可怕的東西了。為什麽可怕呢?因為在鏡子裏有另一個自己,像猴子一樣在模仿人。”

我記得他說過這句話。

動物園的關門時間到了,我們在工作人員的催促下走出了動物園,但是仍然沒有分開,而是在夜幕降臨的上野森林裏一邊聊天一邊並肩而行。

“我認識你。你是江戶川先生吧?寫偵探小說的。”

走在昏暗的林間小道上,冷不丁聽到這句話,我嚇得一激靈。對方仿佛變成了一個深不可測而且令人生畏的人,但同時,我對他的興趣也增進了一步。

“我是你的書迷。說實話最近的新作沒多大意思,但以前的比較新奇,我特別愛看。”

男人不客氣地說道。這一點讓我頗有好感。

“啊,月亮出來了。”

青年說話總是很跳躍,我甚至開始懷疑這家夥是不是腦子不正常。

“今天是十四號吧,快滿月了。月光如水指的就是這種景色吧。月亮的光是多麽奇妙的東西啊!我在哪本書裏讀到過月光會施妖術這句話,所言不虛啊。景色明明沒變,在月光下看起來卻和白天迥然不同。就連你的臉也一樣,和剛才站在猴籠前的你,判若兩人。”

他邊說邊直勾勾地盯著我看,我不禁感覺怪怪的,忽然發覺對方臉上宛如黑洞一樣的雙眼、發黑的嘴唇好像是某種詭異可怖的東西。

“說到月亮,和鏡子也有些淵源。不是有‘水中月’這樣的詞,以及‘月亮變成鏡子該有多好’這樣的話嗎?這就說明月亮和鏡子之間存在某種共通之處。你快看這美景。”

他指的是下麵熏銀一般朦朦朧朧的、看似有白天兩倍大的不忍池。

“你不覺得白天的景色是真實的,而現在月光照到的是白晝之景倒映在鏡中形成的鏡中之影嗎?”

青年本身如同鏡子裏的影子,有著模糊不清的身形和白蒙蒙的臉。他說:

“你不是在尋找寫小說的素材嗎?我有一個非常適合你的故事,是我自己的親身經曆,我跟你講講吧,你想不想聽我講?”

我確實在找尋小說創作的靈感。但即便不是為了這個,我也想聽聽這位奇特男子親身經曆的故事。從他剛才的話可以想象,他要講的絕不是隨處可見的無聊故事。“給我講講吧!可以一起找個地方吃頓飯嗎?找個安靜的房間慢慢講給我聽吧。”

我剛說完,他就搖著頭說:

“不是要謝絕你的款待,我從不會惺惺作態,隻不過,我的故事並不適合在明亮的燈光下講。隻要你不介意,就在這兒,坐在這張長椅上,沐浴著會使妖術的月光,眺望著仿佛巨大鏡子般的不忍池給你講吧。也不是很長。”

這個青年的喜好正合我意。於是就在這能俯瞰不忍池的高處,我和青年並排坐在樹林裏的石頭上,聽他講述他非比尋常的故事。

“你知道柯南·道爾寫過一部名叫《恐怖穀》的小說吧?”

青年突然開了頭。

“估計那是兩座險峻山巒之間的峽穀。但是恐怖穀並不限於自然界裏的峽穀,在東京正中央的丸之內,也有個恐怖的大峽穀。

“夾在高樓大廈之間的狹窄小路,比自然形成的峽穀更加險峻而陰氣襲人。它是文明製造的幽穀,是用科學建造出來的穀底。從這穀底的道路看到的兩側六七層高、煞風景的鋼筋水泥建築,宛如天然斷崖,沒有綠樹成蔭,沒有四季花開,沒有妙趣橫生的凹凸不平,不過是用斧子劈開的一條巨大的灰色裂縫罷了。頭上的天空像和服腰帶一般細窄。無論日光還是月光,一天裏僅有幾分鍾能照射進來,甚至大白天都能從那穀底看見星星,還不間斷地刮著詭異的冷風。

“到大地震之前,我一直住在其中一條這樣的峽穀裏。那座建築物正對著丸之內的S大道,大樓正麵明亮而宏偉,可一旦繞到背麵,就和旁邊大樓背對背聳立,兩棟同樣煞風景、鋼筋水泥暴露在外、有窗戶的建築間僅有四米來寬的通道。所謂都市的幽穀,說的就是這部分地區。

“大樓裏的房間,偶爾也有人當成住所,但絕大多數是僅在白天使用的辦公室,晚上人們就離開了。白天有多熱鬧,夜晚就有多冷清。明明是丸之內的中央,卻感覺如在深山,甚至懷疑能聽到貓頭鷹的叫聲。大樓背麵的那條‘峽穀’,到了晚上就變成一條真正的峽穀。

“我白天看大門,夜晚就在那棟大樓的地下室過夜。雖然有四五個一起留宿的同伴,但是我喜歡畫畫,隻要有時間就獨自在油畫布上塗抹,自然就不怎麽和人說話了。

“因為事件就發生在我剛才提到的那座峽穀裏,所以需要先介紹一下那裏的情況。那兩棟建築物本身有個不可思議而又可怕的巧合,說是巧合,但因太過一致,我甚至覺得那是建築設計師故意搞的一次惡作劇。

“為什麽這麽說呢?因為那兩棟樓大小差不多,都是五層建築,正麵和側麵從牆壁顏色到裝飾都完全不同,唯獨相對的形成峽穀的大樓背麵,無論哪個部分都絲毫不差。屋簷的形狀、灰黑色的外立麵,就連每層四個窗戶的構造,都好似照片翻拍的一般完全相同。說不定連鋼筋水泥的裂縫都是同樣的形狀。

“峽穀兩側的房間每天隻有幾分鍾(這麽說還有點兒誇張),也就是很短的時間能照到陽光,自然找不到租戶,特別是最不方便的五樓,房間總是空著。所以我經常會在空閑時,拿著畫布和畫筆溜進那個空房間。然後,每次從窗戶向外張望,我都會覺得對麵的建築物就像這棟樓的照片,太相似了,這感覺讓我心神不寧,好像預示著會發生什麽可怕的事情。

“不久後,我不祥的預感居然應驗了。有人在五樓北邊的窗戶附近上吊死了。而且,相隔沒幾天,發生了三次同樣的事件。

“第一個自殺者是一位人到中年的香料掮客。那個人初次來租辦公室的時候,我就對他有點兒印象。那個男人是個商人,卻不太像商人,有些陰鬱,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我猜這個人沒準會租那間麵朝背麵峽穀的沒有陽光的房間,果然,他選了那個位於五樓北端的最遠離塵囂(在大樓裏說塵囂有點兒奇怪,但確實是個遠離塵囂的房間)、最陰森,也因此房租最便宜的兩室連通的房間。

“說起來,他搬過來後住了大概一周,反正就是極短的一段時間。

“那位香料掮客是個單身漢,所以將一間房作為臥室,裏麵擺了一張廉價的床,晚上就在那個陰森峭壁上能俯視整個幽穀的、遠離塵囂的岩洞似的房間裏一個人過夜。然後,在一個月色很美的夜晚,他在伸出窗外用於引入電線的小橫木上拴了條細繩,上吊自殺了。

“到了早上,負責這一片的清潔工發現了吊在頭頂上方的、在斷崖頂端隨風搖晃的縊死者。這引起了眾人的恐慌。

“他到底為何自殺,最後也沒有定論。經過多方調查,並沒有發現他有事業進展不順利或債台高築的苦惱,由於單身,也沒有來自家庭的煩惱,也不是殉情,比如失戀等。

“‘大概是著了魔吧,他剛來的時候,我就覺得他是個有點兒抑鬱的怪人。’人們用一句話草草了事,第一次的事件就這麽不了了之了。但是過了不久,在相同的房間裏,又來了新租戶,那個人雖然不在房間裏睡覺,但有一天晚上他要熬夜查資料,於是關在房間裏一直沒出來,沒想到次日清晨,又發生了上吊事件。他是用完全一樣的方法上吊自殺的。

“關於自殺的原因仍舊毫無頭緒。這次的縊死者和香料掮客不同,是個特別開朗的人,之所以選了這個陰森森的房間,也是出於房租低廉這樣單純的考慮。

“於是鬼故事般的流言悄悄散播開來,說那是恐怖穀打開的詛咒之窗。一走進那間屋子,就會無來由地想一個人去死。

“第三個犧牲者並不是普通的租客,那座大樓的職員中有一位豪爽的漢子,他放話要親自去那房間過夜試試,擺出一副要去鬼屋探險的架勢。”

青年說到這裏時,我覺得故事有些無趣,便插嘴道:

“這麽說,那個莽夫也上吊了?”

“是的。”青年麵露驚訝,看著我的臉,不快地回答。

“有一個人上吊,就會在同一地點不斷地有人上吊。這便說明了模仿本能的可怕嗎?”

“哦,看來你覺得有些沒意思了吧?不,不是這樣的,並不是那麽無趣的故事。”

青年鬆了口氣,訂正了我的誤解。

“這可不是那種在惡魔鐵道交叉口總是不斷死人的俗到家的故事。”

“失禮了。請接著說。”

我誠心誠意地為剛才的誤會道歉。

“那個職員獨自一人在那間惡魔之屋連住了三晩,卻沒有任何事發生。他自以為已經成功祛除了惡魔,得意忘形。於是我對他說:‘你在裏麵睡覺的那三個晚上,不都是陰天嗎?都沒有月亮出來。’”

“嗬嗬,自殺和月亮難道有什麽關係嗎?”我有點兒驚訝地問道。

“是的,有關係。我發現一開始的香料掮客和之後的租客都是在月光皎潔的晚上死的。如果月亮不出來,自殺事件就不會發生。而且事件就是在那銀白色的妖光照到狹窄的峽穀裏那短短幾分鍾內發生的。這是月光施的妖術,對此我毫不懷疑。”

青年邊說邊抬起朦朧的白臉,俯瞰下麵融融月光籠罩下的不忍池。

那裏有青年所說的映照著周圍景色的如巨大鏡麵般的池塘,它微微泛白,妖魅地躺在那裏。

“就是它,這奇妙的月光的魔力。月光猶如冰冷的火焰,會誘發陰鬱的**,讓人的心像磷一樣燃燒起來,比如《月光曲》就誕生於這匪夷所思的**。即便不是詩人,也會從月光中體會到人生的無常。如果可以用‘藝術的瘋狂’來表達的話,月亮不正是將人引向‘藝術的瘋狂’的始作俑者嗎?”

青年的說話方式讓我有些吃不消。

“你的意思是說,是月光讓那些人自縊的嗎?”

“是的。有一半要怪罪於月光。但是,月光並不能直接導致人自殺。如果是這樣,咱們現在全身都暴露在月光下,不是也該去上吊了嗎?”

青年那張仿佛映在鏡中的蒼白麵容露出了笑容。我像個聽鬼故事的孩子一樣不禁害怕起來。

“那個莽夫職員在第四天晚上也去那間鬼屋睡覺了。但不幸的是,那天晚上的月亮特別明亮。

“半夜,我突然在地下室的床鋪上醒來,看著從天窗照射進來的月光,不禁倒抽一口冷氣,立刻翻身下床。然後,我穿著睡衣順著電梯旁邊的狹窄樓梯飛快地跑上了五樓。大半夜的樓裏和白天的嘈雜氣氛截然相反,有多麽寂寥和恐怖,你絕對想象不到。可以說就是一個擁有幾百間小屋子的大墓地,或像傳說中的古羅馬地下墓地。倒不是漆黑一片,走廊的關鍵地方是有電燈的,但那昏暗的光反而更嚇人。

“終於抵達五樓的那個房間,我忽然對像個夢遊症患者般在廢墟似的大樓裏遊**的自己感到恐懼起來,一邊歇斯底裏地拍門,一邊喊著那個職員的名字。

“但是,裏麵無人回應。隻有我自己的聲音在走廊裏回響,隨即寂寞地消失。

“我擰了下把手,門輕易地打開了。角落裏的大桌子上,藍色燈罩的台燈亮著微弱的光。我借著那微光環視四周,沒有人。床也是空的。而那扇窗戶卻大敞著。

“窗戶外麵,月光正要從五樓中段朝著房簷退去,對麵的大樓沐浴在最後一點兒月光裏,隻剩下熏銀似的微光。這扇窗戶的正對麵,有一扇形狀完全相同的窗戶,同樣張著黑色大口般敞開著。一切都是一模一樣的。它們在詭異的月光照射下,更是看不出絲毫差異。

“我因可怕的預感顫抖起來,但是為了確認自己的猜想,還是把腦袋伸出了窗戶,可又沒有勇氣立刻往那邊看,所以先俯視了下麵深深的穀底。月光隻照亮了對麵建築的頂部,建築物和建築物之間形成的山穀漆黑一片,深不見底。

“然後,我硬是把不聽話的腦袋一點點地向右邊扭了過去。建築物的牆壁雖然已經成為陰影,但由於反射了對麵的月光,也沒黑到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步。我骨碌碌地轉動眼珠,終於,一個意料之中的東西映入了眼簾。那是穿著黑色西服的男人的腿,無力下垂的手,拉長的上半身,深深彎曲的脖頸,仿佛折成兩半的、低垂的頭。莽夫職員果然還是中了月光的妖術,在那條電線橫杆上吊死了。

“我急忙把頭從窗外收了回來。可能是我害怕自己也中了妖術。但是,就在抽回腦袋時,我無意中往對麵一看,發現從那扇同樣打開的窗戶裏,從那漆黑的四邊形口子裏,居然有一張人臉在向這邊窺視。那張臉迎著月光,因而清晰地浮現出來。即便在月光下,也能看出那是一張黃色的、枯萎的或者說是畸形的、令人厭惡的臉。那張臉居然一直在看我。

“我嚇得魂都沒了,一瞬間完全呆住了。太出乎意料了。要說為什麽,我可能還沒有講,因為對麵大樓的所有者和擔保銀行之間正在打一個複雜的官司,所以當時整棟大樓都是空房間,沒有一個人住。

“在大半夜的空房間裏竟然有人。而且還是從總是出事的上吊窗戶正對麵的窗戶裏,出現了黃色的怪物臉。這可不是鬧著玩的,難道我看到的是幻影?那麽,我是不是中了那個黃色家夥的妖術,馬上就要想去上吊了呢?

“我感到脊背一陣發涼,可即便感到恐怖,也沒有將目光從對麵的黃色家夥身上移開。我凝神細瞧,那家夥是個幹癟、瘦弱、五十歲上下的小老頭。那老頭一直盯著我這邊看,最後,意味深長地咧開嘴大笑了一下,便倏地一下縮回窗戶裏的暗處不見了。那張笑臉讓人看著頭皮發麻,因為整個麵部都扭曲了,臉上堆滿了皺紋,隻有嘴巴朝著左右兩邊猛地咧開,咧到快要撕裂那麽大。”

“第二天,我向同事和其他辦公室裏的老勤雜工打聽了一下,確認對麵的大樓是一棟空樓,夜晚連守夜的都沒有。莫非那真的是我的幻覺?

“關於這接連三次、毫無緣由且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自殺案件,警察倒是按流程調查了一番,但是對於自殺這點絲毫不加懷疑,就不了了之了。但是我不願意相信不合常理的事情,在那間房裏睡覺的人不約而同地都發了瘋,這種荒唐無稽的解釋是無法令我信服的。那個黃臉家夥是個居心叵測的人,就是他殺了那三個人。在有人上吊的晚上,那家夥正好從正對麵的窗戶偷看,還意味深長地咧嘴怪笑。我深信這裏麵肯定掩藏著什麽可怕的秘密。

“過了一周左右,我有了驚人的發現。

“一天,我出去辦事回來,走在那座空樓正麵的大馬路上,與那棟大樓相鄰的地方有個三菱×號館,排列著平房式樣的古樸的磚瓦房,用來出租給事務所。這時,我注意到一位紳士飛似的跑上一家事務所的石階。

“那是一位身穿晨禮服、個子矮小、有點兒駝背的老紳士,看他的側臉好像在哪裏見過,我停下來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隻見紳士在事務所的入口處擦鞋時,突然轉頭看了我一眼。我嚇得一哆嗦,吃驚得差點停止了呼吸,因為那個很有派頭的老紳士,和那天晚上從空樓窗戶裏往這邊窺視的黃臉怪物就像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一樣。

“紳士消失在事務所後,我看那上麵的金字牌匾上寫著‘目羅眼科 醫學博士目羅聊齋’。我抓住旁邊的一個車夫,確認了剛才進去的就是目羅博士本人。

“堂堂醫學博士,居然在深更半夜潛入空無一人的大樓,還盯著上吊的男人咧嘴怪笑,這荒唐至極的事實該如何解釋,讓我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從那以後,我總是不露聲色地跟盡可能多的人打聽目羅聊齋的經曆或者日常生活情況。

“據說目羅先生雖是個老博士,卻不太為人所知,看起來也不善經營,這麽大歲數了,還在租借的事務所裏行醫。而且他為人古怪,對待患者的態度很冷漠,有時候甚至不太正常。我還了解到他既無妻室也無子女,至今獨自一人,那間事務所也兼作住處,他平時就在那裏起居。此外,聽說他是個酷愛看書的人,除了專業書還購買了很多古老的哲學、心理學、犯罪學等書籍。

“‘他那間診療室的裏間有個玻璃櫃,裏麵擺放著一排排各種各樣的假眼,可以說一應俱全。那幾百顆玻璃眼珠全都直勾勾地盯著我,就算是假眼,擺那麽多也著實叫人作嘔。再說,眼科為什麽要擺那些骷髏、真人蠟像之類的東西呢?竟然立著兩三個呢。’我所在的大樓裏的一個商人接受過目羅醫生問診,他這樣描述了就醫時的奇妙體驗。

“從那之後,隻要有空閑我就持續關注博士的一舉一動。有時我還會從這邊偷看對麵空樓的那個五樓窗戶,卻沒有發現任何異樣。那張黃色的臉一次也沒出現過。

“我總覺得目羅博士很可疑,那晚從對麵窗戶偷窺的那張黃臉肯定是他。但是,他到底怎麽可疑呢?假設那三次上吊都不是自殺,而是目羅博士策劃的殺人案,那麽動機呢?殺人方式呢?一想到這裏,就進入了死胡同。盡管如此,我還是堅信目羅博士就是那幾個案件的製造者。

“每天我都無時無刻不在思考這件事。有時,我還會爬上博士事務所後麵的磚牆,隔著窗戶窺探博士的私人房間。那間屋子裏確實放著那人說的骷髏和蠟像,以及擺滿假眼的玻璃櫃等。

“但我還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從峽穀對麵的大樓裏,為什麽能隨意操縱這間屋子裏的人呢?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催眠術?不,這不可能。據說像暗示對方去死這類重大事情,催眠是完全無效的。

“不過,距離最後一次上吊事件已過了半年左右,我終於等到了驗證猜疑的機會,那間鬼屋有人租住了。租客是從大阪來的,他對那個魔咒流言全然不知,而對大樓事務所來說,有房租賺自然好,所以對流言隻字未提就租出去了。估計是覺得事情已經過去了半年,同樣的事件不可能再次發生。

“但是,隻有我一直堅信這個租戶也會上吊。並且,我想憑借自己的力量,防患於未然。

“從那天起,我放下了工作,時刻都在留意目羅博士的動靜。結果,我終於嗅出了端倪,打探到了博士的秘密。”

“大阪那個租客搬來後第三天的傍晚,我在監視博士事務所時發現他偷偷摸摸的,也沒拿出診的皮包就徒步外出了。不用說,我肯定跟在了他後麵。沒想到博士走進了附近大樓裏的一家著名服裝店,從數不清的成衣裏選了一套西服,然後直接返回了事務所。

“生意再怎麽不好,博士也不會穿這種成衣。如果是給助手穿的衣服,博士作為主人買衣服時也無須避人耳目。這可奇怪了。他買那件西服到底幹什麽用呢?我有些氣惱地看著博士的身影消失在事務所入口處,站了片刻後,突然想起也許可以像之前一樣爬上後院牆壁,偷看博士的私人房間,這樣說不定能看見他在那間屋子裏幹什麽。想到這兒,我趕緊向事務所後麵跑去。

“爬上牆偷偷往裏一瞧,博士果然在那個房間裏。而且他在做的詭異的事情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你猜黃臉醫生在那裏幹什麽?他正在給蠟像,就是剛才說過的一人高的蠟像,穿剛買來的衣服呢。好幾百個玻璃眼珠,都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這一幕。

“你是一名偵探小說家,估計我講到這兒,你就都明白了吧?我當時一下就明白了,隨即對那位老醫學家過人的奇思妙想驚歎不已。

“我跟你說,那件給蠟像穿上的成衣從顏色到花紋,居然和那間鬼屋的新住戶的衣服分毫不差。博士從大量的成衣裏找到它,把它買了下來。

“不能再磨磨蹭蹭耽誤時間了。恰好到了月夜,說不定今晚就會發生可怕的案件。我必須得做點什麽,必須做點什麽。我急得直跺腳,絞盡腦汁地想辦法。終於靈光一閃,我想到一個連自己都驚奇的絕妙辦法。你知道了也一定會拍案叫絕。

“我做好萬全的準備,待到夜幕降臨便抱著一個大包袱,走向了鬼屋。新來的租客傍晚時分就回家了,所以門上了鎖。我用備用鑰匙打開門進了房間,然後走到桌前佯裝要挑燈工作。那盞藍燈罩台燈將光打在偽裝成租客的我身上。服裝方麵,我的一位同事有一件和那個人的衣服紋樣非常相像的衣服,我就借來穿上了。還有發型等,都盡量與租客相像。然後,我背對著那個窗戶坐下,靜靜地等著。

“這麽做自然是為了讓對麵窗戶裏的黃臉家夥知道我在這兒,但我絕對不會回頭,故意讓對方放鬆警惕。

“就這樣差不多等了三個小時。我的猜想是不是正確?我的計劃會不會順利奏效?這實在是極其難熬、忐忑不安的三個小時。該回頭了嗎?該回頭了嗎?我幾次按捺不住差點把頭轉過去。然後,時機終於來了。

“手表指向了十點十分。我突然聽到咕咕、咕咕兩聲貓頭鷹的叫聲。哈哈,這就是信號吧,想利用貓頭鷹的叫聲引我往窗外看。在丸之內的正中央聽到貓頭鷹的叫聲,任誰都會想探頭看看的。我領悟到這點,便毫不猶豫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走近窗邊,打開了玻璃窗。

“對麵的建築物沐浴在月光下,閃耀著銀灰色的光。如之前所說,對麵建築物的構造和這棟樓完全相同。你知道這種感覺有多奇特嗎?光是這麽說,很難讓你明白那種精神恍惚的心情。突然之間,眼前出現了一麵巨大的鏡子牆,我這邊的建築物原樣地映照在了那麵鏡子上,就是這種感覺。相似的構造加上月光施的妖術,便會讓人產生這樣的感覺。

“我看到我站立的窗戶,就在正對麵。玻璃窗也同樣打開著。而且,我自己……咦?這麵鏡子好奇怪啊,唯獨沒有映出我自己的身影……我不知不覺地這樣想著。其實忍不住就會這麽想,這就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陷阱所在。

“怎麽回事,我到哪兒去了?我應該是站在窗邊的啊?我不禁東張西望地在對麵的窗戶裏找起來。必須找到。

“於是,我猛然發現了自己的身影。但並不在窗戶裏,而是在外麵的牆上。自己正被細繩吊在拉電線的橫杆上呢!

“‘哦,原來如此啊。我在那兒呢。’

“我這麽說可能聽起來很滑稽。那種感覺很難用語言形容。那是場噩夢。沒錯。在噩夢中,雖然並不準備那麽做,卻不由自主地那麽做了,就是那種感覺。假如你看著鏡子時眼睛是睜開的,可是鏡中的自己卻是閉著眼睛的,你會怎麽做?是不是會不受控製地把眼睛閉起來呢?

“就是說,為了和鏡子裏的影子保持一致,我也得上吊不可。對麵的自己上吊了,真正的自己是不可能優哉遊哉地站著的。

“上吊的形態看上去一點兒也不可怕,也不醜陋,隻覺得很美。

“那是一幅畫。我產生了一種自己也想成為那美麗畫作的衝動。

“如果沒有月光的妖術助陣,目羅博士的這一奇幻戲法或許毫無用武之地。

“我想你肯定早就明白了,博士的戲法就是給那個蠟像穿上和住在這邊房間的人相同的衣服,在和這邊的電線橫杆相同的位置安一個橫木,套上細繩**秋千給人看,就是如此簡單的原理。

“完全相同的建築物和妖嬈的月光,能夠賦予此舉絕佳的效果。

“這個戲法的可怕之處在於,連事先已經預料到這個情景的我,都恍恍惚惚地往窗框上邁了一條腿,才突然回過神來。

“就像從麻醉狀態中醒來一樣,我一邊克製著恐怖的感覺,一邊打開準備好的包袱皮,目不轉睛地盯著對麵的窗戶。

“這幾秒鍾的時間無比漫長……果然不出我所料,為了觀察這邊的情況,從對麵的窗戶裏,那張黃色的臉,也就是目羅博士,突然朝這邊偷看了。

“為了這一刻我已等待多時,不抓住這個瞬間,就前功盡棄了。

“我雙手舉起包袱皮裏的物體,放在窗框上,讓它坐在那裏。

“你知道那是什麽嗎?也是蠟像喲。是我從那家服裝店借來的假人。事先給它穿上了晨禮服,和目羅博士常穿的完全一樣的款式。

“那時月光已經快要照到穀底了,由於光的反射,這邊的窗戶也微微泛白,能夠清晰地看到物體的模樣。

“我懷著一決雌雄的心情,盯著對麵窗戶裏的怪物。心裏默念著:畜生,看你怎麽辦,看你怎麽辦。

“結果你猜怎麽著?人類果然被神明賦予了和猴子一樣的宿命。

“目羅博士栽在了他自己發明出來的戲法裏。那個小老頭可憐兮兮又顫顫巍巍地跨過窗框,和我的假人一樣坐在了那裏。

“我是一個人偶操縱師。

“我站在假人的後麵,舉起了手,對麵的博士也舉起了手。

“晃晃腿,博士也晃晃腿。

“然後,你猜我下一個動作是什麽?

“哈哈哈哈……我殺了人喲。

“我把坐在窗邊的假人從後麵用力一推。假人發出哢嗒一聲,消失在了窗外。

“幾乎與此同時,從對麵的窗戶裏,和這邊的影子一樣,身著晨禮服的老人也咻地朝著深深的穀底飛速墜落下去。

插畫師:朱雪榮

“隨後,遠遠傳來砰的一聲,像是東西被壓扁的聲音。

“……目羅博士死了。

“我一邊醜陋地笑著,就像那晚那張黃臉上浮現出的那種笑,一邊將右手握住的繩子拽了上來。借來的假人順著繩子,幾下就越過窗框回到房間裏來了。

“如果讓那個東西掉下去,我就得背上殺人的嫌疑,那可就麻煩了。”

講完以後,青年宛如那個黃臉博士一般,臉上浮現出令人膽寒的微笑,直勾勾地盯著我。

“至於目羅博士的殺人動機,這就不用對你這位偵探小說家解釋了。因為你是最了解的,即便沒有任何動機,人也會為了殺人而殺人。”

青年說著站起身,對我喊他留步充耳不聞,大步流星地走遠了。

我一邊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霧靄中,一邊沐浴著如水的月光木然地坐在石頭上,一動不動。

和青年的相遇、他的故事,乃至青年本身,莫不都是所謂的“月光的妖術”製造出來的奇妙幻覺?我不禁詫異起來。

[1] 花屋敷:花園遊樂園,1853年開園,是日本最早的遊樂園。

[2] 兩國國技館:東京著名運動場館,以主辦相撲比賽而聞名。

[3] 塔爾德:法國的社會學家、心理學家和犯罪學家。著有《模仿的定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