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地獄

“想聽特別離奇的故事?那給你們講講這個故事怎麽樣?”

一天,五六個人湊在一起輪流講恐怖或是稀奇古怪的事,輪到最後,一個名叫K的朋友這樣開了頭。他講的故事是真有其事還是他瞎編的,我不曾追問,所以也不清楚。大概因為在他之前已經聽了很多離奇的故事,加上那天已是晚春,天空陰沉沉的,空氣猶如深水水底一般混沌,講故事的和聽故事的都變得有點兒神經兮兮的,反正那個故事給我留下了極不尋常的印象。他講的是這樣一個故事。

我有一個不幸的朋友,姑且叫“他”吧。他不知何時患上了一種非常罕見的怪病,說不定他的祖先曾有人得過這種病,遺傳給了他。我這麽說,並非沒有根據的猜測,說起來在他的家族中,其祖父或是曾祖父信奉過天主教,所以他家的葛藤箱底收藏著好多古舊的西洋書、聖母像、基督受難的繪畫等。和這些東西放在一起的還有出現在《伊賀越道中雙六》裏的一個世紀前的望遠鏡、奇形怪狀的吸鐵石,以及當時被稱為吉雅曼或者畢多羅[1]的漂亮玻璃器皿。他很小的時候就常常讓家人把這些東西拿出來給他玩。

說起來,他從幼年開始,就對能夠映照出物體形狀的東西有著特殊的嗜好,比如玻璃、鏡頭、鏡子等。他的玩具都是幻燈機、望遠鏡、放大鏡什麽的,此外還有與之近似的將門眼鏡[2]、萬花筒以及多棱鏡那樣的可以把人和器具等變得細長或變得扁平的玩具。

我還記得在他的少年時期,曾經發生過這樣一件事。有一天,我去他的書房玩,看見桌上放著一個舊梧桐木箱,他手裏正拿著古老的金屬鏡(大概是從這個箱子裏拿出來的),對著陽光,將陽光反射到灰暗的牆壁上。

“怎麽樣,很有趣吧?你看那兒,這麽平的鏡子照到那兒,就出現了奇妙的字。”

聽他這麽一說,我朝牆上看去,令人吃驚的是,白色的光圈之中竟然以白金般耀眼的光芒組成了一個有點兒變形的“壽”字。

“好神奇啊,怎麽弄的呀?”

我不禁這樣問道。這簡直太神了,還是孩子的我感到又新奇又恐怖。

“我就知道你弄不明白,告訴你這是怎麽回事吧。你一知道謎底,就不會覺得奇怪了。你看看這裏,在這麵鏡子的背麵不是刻著個‘壽’字嗎?就是這個字映出來的呀!”

果然如他所說,青銅色的鏡子背麵有漂亮的浮雕。可是透過鏡麵為什麽會照出那個“壽”字呢?不論從哪個角度看,鏡麵都是光滑的平麵,並沒有把臉照得凹凸不平,但它隻通過反光,就可投射出不可思議的字形來,好像施了魔法一樣。

“其實,這根本就不是什麽魔法。”

他看見我滿臉驚異的樣子,給我解釋起來。

“我聽父親說過,金屬鏡子這種東西和玻璃鏡子不同,不經常打磨的話,就會變得模糊不清。這麵鏡子是我家祖上傳下來的,不知打磨了多少回呢。結果,每次打磨的時候,背麵的浮雕部分和其他部分的金屬厚度就會一點點地接近起來,肉眼是看不出來的。這是由於浮雕凸起的部分受力多一些,其餘部分受力少一些,這種肉眼看不出來的受力差異可不得了,對著陽光一照,就會出現那個‘壽’字。你明白了嗎?”

聽他這麽一講解,我雖然大致明白了,可是照鏡子時看不到絲毫凹凸的平滑表麵,對著陽光一照就會出現明顯的凹凸這種匪夷所思的效果,如同用顯微鏡看到某個東西的細微模樣覺得可怕一樣,令我不禁悚然。

因為這麵鏡子太不可思議了,所以我的印象特別深,但這不過是舉個例子,他少年時玩的差不多都是這一類玩意兒。奇怪的是,連我也受到了他的影響,至今仍然對鏡頭之類的東西抱有超乎常人的好奇心。

不過少年時他的這種嗜好還沒有多麽嚴重。但是升入中學高年級,開始學習物理後,你也知道,物理課上會講到鏡頭或鏡子方麵的知識,他對此簡直走火入魔了。就是從那時候開始,他變成了一個近乎病態的鏡頭狂。說到這個,我想起一件事。一次在教室裏上物理課時,講到凹麵鏡,老師拿出一麵很小的凹麵鏡讓學生傳看,每個人都用它照了照自己的臉。我當時長了一臉粉刺,總覺得這些疙瘩和性欲有著某種關聯,特別難為情。我不經意地看了一眼凹麵鏡,不禁吃驚得差點叫出聲來,因為臉上的一個個粉刺被放大到宛如用望遠鏡看到的凹凸的月球表麵一般巨大。

貌似小山包的粉刺尖端如石榴般裂開,從裏麵滲出黑乎乎的血,宛如海報上的戲劇殺人場麵那麽嚇人。也許是由於長粉刺而感到自卑,自從看到那麵凹麵鏡中自己恐怖而醜陋的麵孔後,隻要看見凹麵鏡——在博覽會或者鬧市都會展覽上——我就嚇得要死,立馬逃之夭夭。

但是,他那時也看了凹麵鏡,與我相反,他絲毫沒有覺得恐懼,反而特別感興趣似的發出“哇!”的驚歎聲,響徹整個教室。因為他的聲音太誇張了,同學們都哄笑起來。從那以後,他就迷上了凹麵鏡。他買來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凹麵鏡,還用金屬絲和厚紙板做成複雜的操縱裝置,一個人得意地哧哧地笑。他本來就有這方麵的愛好,加上有一般人不具備的琢磨奇巧裝置的才能,甚至特意讓人從國外寄來了有關魔術方麵的書。有一次,我去他的房間,看到一種叫魔法紙幣的東西,被嚇得不輕,這個東西讓我至今都驚歎不已。

那是一個二尺見方的紙箱,前方開了一個像建築物入口的洞,入口處插著五六張一日元紙幣,就像插在信夾中的明信片一樣。

“你把紙幣拿出來。”

他把紙箱抱到我麵前,若無其事地說道。我照他說的伸手去抽取紙幣。不可思議的是,明明看著是紙幣,用手去拿時卻像煙霧似的,一點兒觸感也沒有。我嚇得魂都飛了。

“咦?”

他看我嚇成這樣,覺得有趣,一邊笑一邊給我解釋。原來這是英國的一位物理學家發明的一個魔術,用的道具就是凹麵鏡。具體原理我記不清了,大致是這樣的:將真的紙幣平放在箱底,在紙幣上麵斜著安一個凹麵鏡,將電燈置於箱內,光線照在紙幣上,這樣,根據位於凹麵鏡焦點一定距離的物體,因為一定角度會在一定位置出現影像的原理,紙幣會清晰地映在箱口上。如果是普通鏡子,看上去絕不會那麽逼真,可是使用凹麵鏡就會匪夷所思地呈現那樣真實的影像,那紙幣簡直跟真的一模一樣。

就是這樣,他對於鏡頭和鏡子的異常嗜好一天比一天強烈起來。中學畢業後,他不想再上高中,他父母對他過於嬌慣,隻要是兒子的要求,一般都會答應。於是,中學一畢業,他就覺得自己成了大人,在庭院的空地上蓋了一間小實驗室,整天在裏麵鼓搗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

以前,他要去學校上學,時間上多少會受到限製,所以還不是太投入。現在他從早到晚都泡在實驗室裏,這種癡迷的病況便以恐怖的速度加速發展起來。他本來朋友就少,畢業之後,他的世界更是局限在那間狹小的實驗室了。他從來不出去玩,來訪者也漸漸減少了。去他房間的除了他的家人,就隻有我一個了。

我也是偶爾去他那裏,但每次去,都看到他的病情在不斷加重,如今已經接近發狂的狀態了,我禁不住暗自瑟縮。而一年夏天,他的父母因為患了流行性感冒不幸雙雙亡故,這促使他的這種病態嗜好越發嚴重。從此,他不需要顧忌任何人,再加上繼承了一大筆遺產,所以可以隨心所欲地進行他的奇怪實驗。更要命的是,他已經二十出頭,對女人開始感興趣。有著這種怪癖的他,在情欲上也很變態,而且這與他天生的鏡頭癖好相結合,二者都以迅猛的勢頭發展起來。我下麵要講述的,就是最終釀成了可怕結局的一起悲慘事件,在講述之前,我先舉兩三個例子,好讓諸位多少了解一下他的病情發展到了何等程度。

他家坐落在山手地區的一處高地上,剛才提到的實驗室就建在寬闊庭院的一角,可以俯瞰整個街區人家的磚瓦屋頂。起初,他把實驗室的屋頂建成天文台的形狀,並在上麵安裝了一台很大的天文望遠鏡,沉迷於星星的世界。那個時候,他通過自學,已經具備了簡單的天文學知識。可這種凡庸的愛好並不能讓他滿足,他還在窗邊架設了高倍望遠鏡,變換各種角度偷看下麵街區那些敞開窗戶的房間,從不道德的偷窺中感受樂趣。

即使是有板壁遮擋的人家,或是前麵有別人家遮擋的住戶,在高倍望遠鏡下也能看見。那些住戶以為別人看不到,根本想不到會有人從很遠的山上用望遠鏡偷看自己,所以無所顧忌地做各種私密行為。這些場麵就像發生在他眼前一樣,看得一清二楚。

“看這個,我真是欲罷不能啊。”

他常這麽說著,把用窗邊望遠鏡窺探他人生活作為最大的快樂。仔細想想,這無疑是相當有趣的惡作劇。有時他也讓我看,可是看到突然出現在眼前的種種奇觀,我隻覺得臉上發燒。

除此之外,他還配備了一種叫潛望鏡的設備,就像從潛艇中觀望海麵的情況那樣,他在自己屋內可以看到用人,特別是年輕女傭的私人房間,而絲毫不會被對方察覺。不僅如此,他還用放大鏡或顯微鏡觀察微生物的生活。更奇葩的是,他居然飼養了跳蚤,將跳蚤放在放大鏡或低倍顯微鏡下,讓它爬來爬去,看跳蚤是怎樣吸他的血,或者把很多蟲子放在一起,觀察同性之間互相打鬥、異性之間和睦相處的情形。尤其恐怖的是,他曾經讓我看過一次顯微鏡,以前覺得很普通的跳蚤,竟變得極其可怕。他把跳蚤弄得半死,然後用顯微鏡放到最大,觀察跳蚤痛苦掙紮的樣子。那是一副能放大五十倍的顯微鏡,我看到那隻跳蚤被放大到充滿了鏡頭,從嘴到腳爪,連身上的一根根細毛都看得一清二楚,這麽比喻或許有點兒奇怪,但大得簡直像一頭豬。隻見跳蚤在黑紫色的血海中(其實不過是一滴血),背部一半已經被壓扁,手腳在空中亂抓,嘴拚命朝前伸,垂死掙紮著,我仿佛能聽到它嘴裏發出的恐怖的哀鳴。

這類零碎小事,要是一件件說起來就沒完了,姑且省略不談,說點重要的。從當初建造實驗室開始,他的這種癖好便與日俱增。我記得發生過這樣一件事。有一天我去看他,我打開實驗室的門,隻見百葉窗被拉了下來,屋內一片昏暗,隻有正麵牆上(大概有兩米見方)好像有什麽東西在蠕動。我懷疑自己產生了錯覺,揉揉眼睛仔細看,還是發現有東西在蠕動。我站在門口屏住呼吸,盯著那個怪物看,漸漸地,那個霧蒙蒙的東西變得清晰起來。細密的仿佛種著鋼針的黑色草叢,下麵有一雙臉盆大小閃閃發光的眼珠,從茶色瞳孔到白眼球的血管形成的河流,都像是柔焦照片,雖朦朦朧朧,卻能看清楚。此外還有猶如洞穴般的鼻孔,棕櫚狀的鼻毛在裏麵閃閃發光,兩瓣嘴唇足有兩個坐墊疊起來那麽大,血紅的嘴唇裏露出瓦片般發亮的潔白牙齒。總之,整個房間就是一張人臉,它活生生地蠕動著。這並非電影畫麵,從動作的無聲無息,以及生物本身的色澤可以看出來。此時,我已不僅覺得毛骨悚然,甚至懷疑自己瘋了,不禁發出一聲驚叫。就在此時,另一個方向傳來了他的聲音:

“嚇著你了吧?是我呀,是我呀!”

嚇得我差點跳起來的,是他在說話時,牆上怪物的嘴唇和舌頭也在動,臉盆大的眼睛眯成一條縫衝我一笑。

“哈哈哈哈……我這個創意怎麽樣啊?”

房間裏的燈突然亮了。他從暗室出來,不用說,牆壁上的怪物也同時不見了。各位大概想象到了,這就是實景幻燈——通過鏡子和鏡頭的強光,將實物照成幻燈。小孩子的玩具裏也有這種東西,但是他別出心裁地將這個製作成超大號道具,並且映照的是他自己的麵孔。聽起來沒什麽稀奇的,卻特別嚇人。總而言之,搞這種惡作劇就是他的嗜好。

與此類似的還有更不可思議的。這回換成了明亮的房間,能看見他的臉,可是將那個怪異的、裝了幾麵鏡子的裝置往他麵前一放,如果隻對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就變成洗澡盆那麽大,突然呈現在我眼前。他有時冷不丁給我來一下,把我嚇得像做了噩夢似的瑟瑟發抖,魂飛天外。其實說穿了,這個玩意兒也和前麵說到的魔法紙幣一樣,隻是用了很多凹麵鏡將圖像放大了而已。雖然知道在理論上可以做得到,卻需要花費大量的金錢和時間,所以沒有人願意做這種蠢事,因此也可以說這是他的發明,然而他接二連三地給我展示此類可怕的東西,令我漸漸覺得他像個可怕的怪物了。

此事之後大約過了兩三個月,他不知是怎麽想的,把實驗室隔出小區域,上下左右都貼上鏡子,即人們常說的鏡子屋。門窗等也都是鏡子製作的。他經常拿著一支蠟燭進去,一個人長時間待在裏麵。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做,但可以大致想象他在裏麵看到的情景。他站在各麵都是鏡子的房間中央,身體的所有部分都會由於鏡子之間的相互反射而被照出無數個映像。他肯定會感到自己的上下左右都有無數個和他相同的人密密麻麻地蜂擁而來。想一想都讓人不寒而栗。小時候,我曾在八幡不知藪[3]的稀奇物展會上體驗過鏡子小屋,那不過是些形式上的替代品,可即便是這種做工不佳的東西,也讓我感到害怕至極。所以他勸我去鏡屋的時候,我堅決拒絕了。

後來,我發現他並不是一個人進入鏡屋的,另一個人是他喜歡的一個女傭,也是他的女友,一個十八歲的漂亮女孩。他常常說:

“那個女孩唯一的可取之處就是她渾身上下有無數很深的陰影。雖說她的皮膚色澤不錯,肌理細膩,身體像海獸那樣富有彈性,但是比起這些來,她的美主要藏在身體的陰影裏。”

每天他都與那位姑娘一起在他的鏡子王國裏嬉戲。由於鏡屋是在封閉的實驗室中的小屋,所以從外麵無法看到裏麵的情況。聽說他們倆有時候在裏麵一待就是一個多小時。當然,他也經常一個人待在裏麵。甚至傳聞,有時候,由於他進入鏡屋後長時間沒有一點兒動靜,用人過於擔心而去敲門,這時,門突然打開,他竟然赤身**地從裏麵走出來,一句話也不說,徑直去堂屋了。

從那時候開始,他原本就不太好的身體更是每況愈下,與之相反,他病態的嗜好卻變本加厲起來。他開始投入大筆錢財,搜集各種形狀的鏡子。後來,他真的搜集到了諸如平麵、凸麵、凹麵、波浪形、圓筒形等奇形怪狀的鏡子。寬大的實驗室幾乎被每天不斷送進來的各種變形鏡堆滿了。更令人吃驚的是,他還著手在院子正中央建造一個玻璃工廠。廠房是他自己設計的,工程師和工匠也是他精挑細選的,生產出來的產品都是日本獨一無二的好東西。他為了這個工廠,不惜把所剩不多的財產全部投進去了。

不幸的是,沒有一個親戚阻止他這麽做。雖然用人中有人實在看不下去,好言相勸,但勸他的人都立刻被解雇了,剩下的都是些衝著高薪水來的卑鄙家夥。在這種情況下,我作為他在人世間唯一的好友,應該想方設法開導他,勸他停止這種瘋狂之舉。不用說,雖然我試著勸過他好幾次,可是鬼迷心竅的他哪裏聽得進去。而且這種事也不算是做壞事,反正是揮霍自己的家產,外人沒什麽道理好講。我除了眼看著他一天天地消耗家產和生命,為他揪心,沒有別的辦法。

因此,從那時起,我便頻繁出入他家了。我想,這樣至少可以順便監視他的行動。結果,在他的實驗室中,我就是不想看也不得不看他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魔術。那的確是一個令人吃驚的荒誕而魔幻的世界。他的怪癖簡直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與此同時,他令人稱奇的天才才能也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發揮。我真不知該用什麽語言來形容當時的所見所聞,那是走馬燈般變換著的、絕非世間所有的光怪陸離的光景。

借由外麵買回來的鏡子,不夠的或是外麵買不到的形狀的鏡子,他便用自家工廠裏生產的鏡子來補充,就這樣,他的夢想得以不斷地實現。有時,實驗室上方飄浮著的都是他的頭,有時是他的身體或腳。不用說,這是將巨大的平麵鏡斜著鑲嵌在整個屋內,在一個地方開個洞,他把頭和手腳從洞裏伸出來形成的。雖說那隻是魔術師的老把戲,但表演者並不是魔術師,而是我那病態的、鑽牛角尖的朋友,這必然讓我感到某種不同尋常的震撼。有時候,整個房間裏充斥著凹麵鏡、凸麵鏡、波形鏡、筒形鏡,在屋子中央亂蹦亂跳的他,變得或巨大,或微小,或細長,或扁平,或彎曲,或隻有身子,或頭連著頭,或一張臉上有四隻眼,或嘴唇無限向上或向下伸長、收縮,而它們的影子也相互交錯,雜然紛亂,有如狂人的恣意幻想。

有時,整個房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萬花筒。在他自製的哢嗒哢嗒旋轉的數十尺高的鏡子三角筒中,放滿了仿佛將花店都搬來的各種花草,那萬紫千紅的色彩就像吸食鴉片後做的夢一般。一片花瓣在這裏竟變成一張鋪席那麽大,這花瓣化作成千上萬的五色彩虹,化作極地之光覆蓋了眼前的世界。在當中,全身**的他如龐大的禿頭妖怪,展示著他仿佛月球表麵的粗大的毛孔,瘋狂地躍動著。

除此之外,他還會很多其他的恐怖魔術,絕不亞於上麵介紹的那些。那種讓人在看到它的刹那就會昏過去或變成瞎子般的魔界之美,我實在不具備將其表達出來的能力,況且即使我現在描述出來,又怎麽能使人信服呢?

他就是這樣日日沉迷於癲狂狀態,最終走向可悲的毀滅境地。我的這位最親密的朋友最後真的變成了一個瘋子。盡管我一直認為他的所作所為並非理智的,然而,他雖那般瘋癲,一天的大部分時間裏卻跟正常人是一樣的。他也讀書或拖著瘦骨嶙峋的身體在鏡子工廠裏監督指揮。我去找他的時候,他會對我大談他一向主張的那套不可思議的唯美思想,並沒有什麽不正常的。可是,我萬萬想不到,他最後竟落到那麽淒慘的地步。究其原因,恐怕還是在他身體裏的惡魔在作怪,不然就是他太沉溺於魔鏡之美,觸怒了神明吧。

一天早上,他的一個用人跑到我家敲門,把我叫醒了。

“出事啦,我家夫人請您馬上過去。”

“出事了?怎麽回事?”

“我們也不太清楚,還是請您馬上去一趟吧。”

用人和我都臉色蒼白,快速地這樣一問一答後,我便火速向他家趕去。他還在實驗室裏,我飛奔進去一看,除了剛才被稱作夫人的他的女傭兼情人,還有幾個用人呆呆地站在那裏,死盯著一個奇怪的物體。

那個物體比表演雜技用的踩球大了一圈,外麵包著一層布。它在收拾得整齊寬敞的實驗室裏,像個活物似的忽左忽右地翻滾著。更令人恐怖的是,物體裏麵還傳出一陣陣既非動物也不像人聲的笑聲般的嗚嗚聲。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隻好先抓住那個女傭問。

“我也不清楚。總覺得那裏麵的是老爺,可是我根本不知道這個大球是什麽時候做出來的,而且也不敢去碰它……剛才我喊了好幾聲,可裏麵隻傳出奇怪的笑聲。”

聽她這麽一說,我馬上靠近那個球,查看發出聲音的地方。很快,我在滾動的球表麵找到了兩三個像是透氣用的小孔。我膽戰心驚地把眼睛貼到其中一個小孔上往裏麵看,隻見有刺眼的光在閃爍,好像裏麵有人在蠕動,還有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但還是搞不清裏麵的狀況。我從那個小孔試探地喊了兩三聲他的名字,不知裏麵是人還是別的什麽東西,沒有一點兒回應。

就在看著球不停地翻滾時,我忽然發現球表麵的一個地方是由四邊形的切口構成的,它好像是進入球內的門。按它時,發出哢嗒哢嗒的聲音,可是,由於上麵沒有把手,我無法打開它。再仔細一看,那上麵留有一個金屬孔,似乎是擰過把手的痕跡。由此看來,說不定人進入那個球以後,不知怎麽搞的,把手脫落了,結果無論從外麵還是從裏麵都打不開門了。果真如此的話,這個人被關在裏麵已經整整一個晚上了。把手會不會掉在附近了呢?我便在周圍尋找,不出所料,在房間一角果然躺著一個圓形金屬,將它對準剛才的金屬孔,尺寸正好吻合。可麻煩的是把手斷了,即使插進孔內,也無法將門打開。

令我百思不解的是,被關在裏麵的人也不求救,隻是哈哈哈地笑。

“說不定……”

我突然意識到了什麽,不由得麵色變得慘白。已經沒有時間思考了,現在最要緊的是把人救出來,隻有把球砸壞這一個法子了。

我立即跑到工廠去,取了一把大錘,對著球使勁砸起來。出乎意料的是,球的內部好像是用厚鏡子做的,隻聽哢嚓一聲,那個球瞬間成了無數塊碎片。

從裏麵爬出來的正是我那個朋友。我剛才就猜到是他,果不其然。雖說如此,人的容貌怎麽會在一天之內變化這麽大呢?直到昨天,雖說他身體衰弱,表情卻總是神經質地緊繃著,看上去有點兒可怕,但現在,他的表情就像個死人,整個臉上的肌肉都是鬆弛的,頭發抓撓得亂糟糟的,布滿血絲的眼睛無神地睜著,嘴巴大張著,哈哈哈地笑個不停。他這副樣子簡直讓人不忍直視,就連深受他寵愛的那個女傭也被他嚇得連連後退。

不用說,他真的瘋了。可是,到底是什麽使他發瘋的呢?他不像是因為被關在球裏而發瘋的人。再說,那個奇怪的球到底是個什麽道具?他為什麽要鑽進球裏去?關於這個球,在場的沒有一個人知道,可見是他命令工廠秘密製作的。那麽他到底想用這個玻璃球幹什麽呢?

他在房間裏轉來轉去,笑個不停,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的女傭,流著眼淚抓著他的衣袖。就在眾人亂作一團之際,鏡子廠的技師來上班了。他見此情景大為吃驚,我也顧不了那麽多了,立即向他問了一連串的問題,技師戰戰兢兢地回答了我的問話。我把他回答的要點歸納了一下,大致如下:

很早以前,他就命令技師製作一個大約三分厚、直徑四尺的中空玻璃球。在保密狀態下,技師開始趕工,直到昨天很晚才終於完工。技師當然不知道那個玻璃球的用途,隻是按照他的奇怪吩咐去做。球的外部要塗上水銀,內側都做成鏡麵,裏麵好幾處要裝上強光小燈泡,球上還要開一處人可以出入的門。玻璃球剛一做好,技師就連夜把它運到實驗室,並將小燈泡的電線與室內燈的電線連接起來。技師說他們把這個球交給主人後就回家了,之後發生了什麽事情他一概不知。

我讓技師先回去,讓用人照看發瘋的朋友。我看著散落一地的奇怪的玻璃碎片,苦苦思索著這件怪事,想找出答案。我久久地盯著玻璃球冥思苦想,突然想到,他大概是在他智力所能達到的極限內進行各種鏡子裝置的試驗,也盡情地享受這些裝置帶給他的快樂,最終想出了這個玻璃球吧。就是說,很可能是他要親自進入球內,看一看玻璃球映照出的奇妙影像。

那麽,他為什麽會發瘋呢?更重要的是,他在玻璃球裏麵究竟看到了什麽?想到這裏,我頓時感到被冰柱插入脊髓般異乎尋常的恐懼直逼心髒。他到底是因為進入玻璃球後,在強光的照射下,看到自己可怕的影像發了瘋,還是因為想逃出玻璃球,卻將門把手折斷了,想出去又出不去,在狹小的球體內痛苦地掙紮,最終發了瘋呢?應該是這二者之一吧。那麽,究竟是什麽東西讓他感覺那樣恐怖呢?

這個球似乎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試想進入球體鏡子的內部的人,在這個地球上有過先例嗎?在那個玻璃球壁上會映出什麽樣的影像,恐怕連物理學家也無法推算出來吧。說不定那是超出我們想象的、充滿恐怖與戰栗的另一個世界,一個無比可怕的惡魔世界。在那裏,他照出的或許不是他自己的影像,而是別的什麽東西。那東西究竟是什麽模樣,人們無法想象。但可以確定的是,那個會令人發瘋的什麽東西覆蓋了他的視野,席卷了他的宇宙。

我們能夠想象的,隻是把球體一部分的凹麵鏡的恐怖感拓展到了整個球體。想必你們都知道凹麵鏡的恐怖吧,麵對那種凹麵鏡,人就仿佛把自己放在顯微鏡下一樣,看到的是噩夢般的世界,而那球體鏡,則是將無數個凹麵鏡連接得無邊無際,如同把我們全身包在其中一樣。僅是這樣,就等於把單個凹麵鏡的恐怖放大幾倍甚至幾十倍。光是想象一下,我們就已經感到驚悚萬分了。那是由凹麵鏡構成的小宇宙,並非我們人類這樣的世界。它必定是完全不同的,屬於瘋子的世界。

我的那位不幸的朋友,就這樣一味地癡迷於鏡頭、鏡子,在不該走極端的事情上走極端,也許是觸怒了神靈,或是受到惡魔的引誘,最終葬送了自己。

由於他後來瘋著去世,所以無法確認事情的真相。而時至今日,至少我還不想否定這一猜測——他正是因為貿然進入鏡子球體的內部,才最終導致送命的悲慘下場。

[1] 此處“吉雅曼”和“畢多羅”是日語從葡萄牙語中引入的外來詞語,“吉雅曼”意為鑽石,“畢多羅”意為玻璃。

[2] 將門眼鏡:一種玩具,也叫章魚眼鏡。從這種眼鏡的鏡頭中看一個東西時,會出現多個重影。

[3] 八幡不知藪:通常指千葉縣市川市八幡的森林。傳說那是非常容易迷路的迷宮森林,進去就很難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