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空洞

一、市川清一的故事

你困嗎?啊?睡不著?我也睡不著。咱倆聊會兒天吧。我現在很想聊點離奇的事。

今晚,咱們討論了和平,是吧?那當然是正確的,是毋庸置疑、不言自明的。但是,我這一生中活得最有意義的時候,是戰火紛飛之時。這個意義和大家所說的意義不一樣,和賭上整個國家投入戰爭的那種生存意義也不同,是更不健全的、反社會性的生存意義。

那是在戰爭末期,國家即將滅亡的時候,在空襲愈演愈烈,東京哀鴻遍野、將被炸成廢墟的時候……我隻想說給你聽。如果在戰時講這些會沒命的,即便是現在,也肯定會被很多人鄙夷。

人這種生物是很複雜的。從出生起就帶有反社會的本性,對吧?這成了社會的禁忌。所以人類是需要禁忌的。需要禁忌,正說明人類生來就具有反社會的本性。犯罪本能也屬於其中一種。

火災無疑是一種惡。不過,火焰的確很美,所以人們將火災稱為“江戶之花”[1]。熊熊烈焰會給人帶來美感。尼祿皇帝[2]在城裏放火,感到欣喜若狂的那種心理,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有吧。泡澡前生火燒水,當柴火燒旺之後,人會產生超脫現實的美的快感。柴火尚且如此,整棟房屋燃燒起來也必然很美。要是整個城鎮都陷入一片火海,不就更美了嗎?若是那種讓整個國家都灰飛煙滅的大火災,就更美得無以複加了。如此景象已是連接死亡與毀滅的超群絕倫之美了。我可不是在胡說,這種感受人人心底都會有。

戰爭末期,上班的日子時斷時續的。每天都會遭遇空襲,交通工具也沒有了,如果公司緊急召集,就隻能走著去。那段日子,半夜裏經常響起刺耳的空襲警報,警報一響,人們便立刻跳出被窩,裹上綁腿,戴上防空頭巾,然後奔向防空洞。

我自然是詛咒戰爭的。但不能否認的是,不知為何,我會被那種姑且稱之為戰爭奇觀的東西吸引。警報聲在四周回響,廣播裏大喊大叫,號外的鈴聲在城鎮裏此起彼伏,在這動亂之中存在某種異常**人的東西,一種令心情亢奮的東西。

最讓我感到激動的就是新式武器帶來的震撼。那是敵人的武器,所以恨得牙癢癢,但還是會感到驚異。B29那種巨大的戰鬥機就是其代表,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原子彈為何物。

在東京被燒成一片荒野前,那些銀色的大家夥如同前奏曲一般,組成編隊,慢悠悠地從極高的天上飛了過來。每次它們一來,飛機製造廠等都會被炸得麵目全非,我們隻能感覺到地動山搖,難以目睹。我能看到的隻是那飛翔在高空的銀色翅膀。

B29拖曳著飛機雲,宛如清澈池塘裏的青鱂魚,在湛藍的天空裏可愛地飛遠了。雖然是敵人,還是覺得很美。遠遠看去雖然小巧可愛,但考慮到高度,能想象到它們有多麽巨大。如今,坐飛機飛過大海時,大輪船看起來也像青鱂魚一般渺小。那些轟炸機就像是把輪船移到了天空,非常可愛。

遠遠的天邊出現了豆粒大小的飛機編隊,於是從各處的高射炮陣地傳來了打竹槍似的連續發炮聲。敵人的身影和我方的炮擊聲都好似戲劇中遠景方式呈現的敦盛[3]那麽可愛。

圍繞著B29的前進方向,高射炮射出的冒著黑煙的炮彈,像麻點一樣散落在無邊無際的藍天上。敵機周邊如星星眨眼般一閃一閃的,仿佛將鑽石顆粒朝著銀色飛機扔去似的。那些小鑽石是肉眼看不清的我方小型戰機,它們徑直朝著巨大的B29撞過去。小戰機的銀色機翼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爍爍地發出鑽石般的光亮。

你也想起來了吧?非常美對不對?在這讓人不由得忘卻戰爭、災難等殘酷現實的瞬間,它們成了即將在廣袤天空中上演的露天戲劇美麗的前奏曲。

我曾經在公司樓頂上用望遠鏡遠眺過空中的表演。在望遠鏡的圓形視野裏,齊刷刷的銀色編隊越來越近,飛到頭頂時,更是能大大地呈現出來,甚至能看見飛行員那玩偶似的白色麵孔。陽光映照下的銀色機翼果然很漂亮。我還看見了向它們撞去的我方戰機,就像大輪船旁的一艘小快艇那麽小。

那天晚上,我從公司下班後疲憊地走著回家。因為電車隻在某些區間行駛,其餘地方隻能步行。那是八點左右,夜空中美麗的星星眨著眼。由於燈火管製,整個城鎮漆黑一片。我們都在衣兜裏裝著手電筒。太亮的手電筒不能用,而且電量很快會耗光,所以那時候市麵上賣一種手動的手電筒。你還記得吧?單手就能握住的金屬手電筒,通過反複握緊並鬆開杠杆,發出唰唰的響聲,使發電器旋轉,手電筒就發光了。如果腳下的路不好走,我就拿出它來唰唰地發電照亮。雖然光線有些昏暗,但不需要電池,很方便。

在漆黑的大道上,一道道黑色的人影默默地走著。大家都想趁空襲警報還沒響早點回去,因此走得很快。但願今天不會響起警報聲,我們都這麽徒勞地盼望著。

我當時正經過傳通院[4],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陡然響起。從遠近各個地方的警報器中發出了不吉利的悲愴合奏。你無論聽過多少次這聲音,還是會嚇一大跳。黑色的人影都啪嗒啪嗒地跑了起來。我不擅長跑,就邁開大步走起來,警防團[5]的黑影一邊喊著“躲避、躲避”,一邊從人們麵前跑過去。

不知從哪裏傳來了聲音調到最大的廣播聲。家裏的收音機也要盡量開大,在當時已是常識。同樣的內容循環播報著,廣播的是B29大編隊正從伊豆半島上空接近東京地區,估計馬上就要到了。

我也想早點回家,匆匆趕往大塚站,還沒到大塚,就聽到了遠處高射炮的響聲。那聲音逐漸朝附近的高射炮這邊逼過來。街道上伸手不見五指。因為管製已經從警戒級升級到了緊急管製級別,所以還沒到九點,城市已經寂靜得仿佛半夜。除了我,不見一個人影。

我時不時停下來,抬頭望天。我當然很害怕啊!但是,另一個自己卻在感歎空中景色之美。

高射炮彈咻咻地劃出一道道光的虛線,飛向高高的天空。緊接著,如煙花般美麗地綻開,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大概那炮彈附近有敵機編隊吧。我站著往天上看,需要仰頭約三十度。離得還遠呢。

那個方向的空中飄忽著好多個特別明亮的弧光燈般的球體,那是敵人的照明彈。兩國放的煙花中有一種和那照明彈一模一樣,很像夜空中發光的海蜇。

高射炮的聲音和光芒越來越密集,不僅是一側的天空,另一側天空上也有炮彈炸開了。因為敵人把編隊一分為二,試圖給東京來個兩路夾擊,並且不斷變換位置,在東京周邊投下了炸彈和燃燒彈。這是當時敵人的戰術,首先在四周製造一個火牆包圍圈,讓人們逃不出去,最後猛烈轟炸中心地帶,也就是甕中捉鱉的戰術。

不久,遠處的天空一下子亮了起來。那時我正在市警防團的駐紮所裏。戴著鐵頭盔、拿著消防鉤的警防員蹲在沙袋之中,望著天上。我也走過去蹲在了他們中間。

“是橫濱那邊。突然發亮是因為橫濱起火了,剛才廣播裏說了。”一名警防團員跑來報告。

“呀,那邊的天空也亮了。是哪裏啊?那不是澀穀一帶嗎?”

正說著,隻見天空左右兩邊都不斷出現了突然亮起來的地方。“是千住吧?”“是板橋吧?”話音未落,就看見火星在空中亂舞,甚至看到了火焰。東京四周宛如平時的銀座上空,亮成了一片。

高射炮彈已在頭頂上方爆炸了,敵機的銀色翅膀被地上的火焰照亮,已然隱約可見。因為它們飛得很低,B29的大小看上去比以往大得多。

四周的天空上飄浮著無數發光海蜇般的照明彈。它們似有若無地落下的情景簡直太美了。衝著那發光的海蜇群,紅色的火星從地麵旋轉著飛升上去。藍白波點紋樣與下麵的紅色砂麵裙擺,被高射炮彈發出的金銀絲線芒草縫接起來了。

“啊,是咱們的飛機,咱們的飛機撞上去了。”

天空中噗地冒出一團火。緊跟著,巨大的敵機變成了一團血色火球墜落下去,墜落地點升騰起了爆炸引發的火焰。

“太棒了,太棒了。這是第三架啦!”

警防團的人們齊聲嗷嗷叫好,還有人高呼萬歲。

“你待在這裏太危險了,快進防空洞裏去吧。”

警防團員拍了拍我的肩膀。沒辦法,我步履蹣跚地繼續往前走。

天空中的光之盛宴和噪聲已經達到了頂點。這時候地麵上也變得亂哄哄的,由於火焰越來越近,在防空洞裏也待不下去的人們聽從警防團的指揮,開始前往別處的廣場集體避難。大馬路因堆滿家當的貨車和兩輪拖車等擁堵起來。

我也混在人群中跑了起來。隻有妻子一個人在家,她肯定也逃出來了吧。我雖然很擔心她,但無能為力。

到處都能聽到爆炸的巨響,那響聲和地麵上火焰的燃燒聲、人群的叫嚷聲混雜成震耳欲聾的噪聲。在那噪聲中,我聽到了唰唰的好像雷陣雨敲打房頂似的異樣聲音。我拚命地跑起來,因為我聽人說那是一束束燃燒彈落下的聲音,而且聽聲音是從正上方掉下來的。

我聽見有人哇地大聲叫喚,猛然回頭,看到大馬路已變成了一片火海。八角筒狀的小型燃燒彈成捆地落下,散落了一地。我差點就被它們砸中了。在火海中,有一個中年婦女摔倒了,痛苦地掙紮著。勇敢的警防團員穿過火海,跑去救她。

我覺得燃燒彈不會在同一個地方掉下兩次,稍微安了心,望著火海出神。整條馬路被大火遮蔽的光景,即便身在其中,還是覺得美麗無比,歎為觀止。

在那八角筒形的燃燒彈裏麵,有一塊浸過油的布條樣的東西,在墜落的過程中,它會從彈筒裏飛出,靠著翅膀似的裝置從空中緩慢落下。彈筒本身墜落時飛快如箭,它裏麵殘留著汽油,掉到地上時汽油會四處飛濺,使周圍變成火海。它的影響並不能持續很久,木造房屋確實會因此而燃燒,但在柏油路上沒有什麽可燃物,火苗會越來越小,不久便會熄滅。

我目不轉睛地瞧著那火苗縮小到螢火蟲一般大。最後,寬闊地麵上散落的無數螢火蟲閃爍著消失不見了,整個過程宛如放煙花那樣絢麗多彩。

從八角筒飛出的無數鬼火緩緩地從天而降。我記得在《十種香》[6]的私奔場麵中,整個舞台背景都布滿了燭光鬼火,感覺眼前的景象就像把那個背景換成黑色天鵝絨的天空,擴大了幾百倍似的,無論怎樣美麗的焰火都無法望其項背。我看得入了迷,甚至忘記它會引發火災,隻是目瞪口呆地凝視著天空。

火焰的魔爪已近在咫尺。火苗迅速蔓延,火勢越來越大。城市宛若籠罩在晚霞中,胡亂逃竄的人們的臉全都被染得紅通通的。

很快四周便成了焦熱地獄的景象。整個東京都被巨大的火焰包裹著,黑雲般的濃煙被地上的火焰鑲了紅邊,以驚人的速度在空中飄移,呼呼地刮來暴風雨般的強風。遠處黑紅色的濃煙旋轉著,變成龍卷風直衝雲霄,屋頂的瓦片被掀起,無數塊白鐵皮宛如一張張銀紙在空中狂舞。

隊形散開的B29在空中飛來飛去。由於我方的高射炮現在沒了聲息,敵機降到超低空威嚇市民,瞄準目標扔下燃燒彈和小型炸彈。

我看到巨大的B29朝著我俯衝下來,銀色的機體被地上的火焰照亮,像個喝醉酒的巨人,滿麵通紅。

我望著從頭頂上方壓下來的巨大敵機,不知為何聯想起天狗的麵具。火紅的天狗麵具和天空一樣巨大,金色眼珠瞪著我猛地俯衝下來。就像做噩夢一般,那火紅的麵孔一張接著一張朝著我飛來。

因火災而產生的暴風、龍卷風、滾滾的黑煙,和在其中超低空橫衝直撞的巨大紅臉飛機,它們確實呈現了世界末日般的恐怖,同時也呈現出令人詞窮的美景。那是淒絕悲壯的美,亦是莊嚴的美。

我已經不能站在街上了。瓦片、白鐵皮、帶著火苗四處亂飛的木頭和木板,以及各種各樣的碎片,都從緋紅色的天空中掉落下來。一個不留神,一張白鐵皮碰到我的肩膀,把下巴劃了一個大口子,鮮血汩汩直流。接著,又有一捆捆燃燒彈唰唰地掉了下來。我的眼鏡被彈飛了,但根本來不及去找。

我能做的隻有找地方避難了。為了衝出暴風帶,我跑著橫穿過去,從大塚辻町的交叉路口,朝著有寺廟的小巷不斷地向北跑去。路兩側的房屋也開始燃燒了,道路盡頭有一座大宅子,門大敞著,我就跑了進去。

庭院如公園一般開闊,樹木也很多。我穿過被颶風吹得劇烈搖晃、火星四散的樹木,朝著院子深處跑去。後來才知道,那裏是知名企業家杉本的家。

那座宅邸建在高高的石崖上。從辻町那邊過來,這裏便是盡頭,可以俯瞰遠處從巢鴨通往冰川町的大馬路。東京到處都有這種高台,如斷層一般,那裏也是其中之一。我是第一次去那片街區,特別驚訝,還以為是大空襲引起的地殼變化呢!

那個斷層位於宅子的最深處,在快到斷層的地方,有個水泥建造的大防空洞的入口開著。過後我才明白,因為住在宅子裏的人全都疏散了,所以那座巨大的宅子成了空宅。當時我以為防空洞裏麵有這家裏的人,心想如果遇到他們,再跟他們打聲招呼,就進去了。

防空洞的地板、牆壁和天花板都是水泥建造的,非常牢固。我一邊唰唰地給手電筒發電,一邊提心吊膽地走了進去。從入口處拐了兩個彎便到達中心位置,但這裏也如廢墟一般不見人影。

中心部分是一個六平方米左右的長方形房間,兩側安裝有長條板凳。我試著坐了一下,馬上又站了起來,總覺得靜不下心來。在這裏麵竟然也能聽見天空和地麵的噪聲。爆炸聲比在地麵上聽到的還要震耳欲聾,整個防空洞都在搖晃。

偶爾會有閃電似的紅色閃光照進曲折的洞內。借著那道光,我看清了房間盡頭,發現有個人蹲在對麵的角落裏。好像是個女的。

我唰唰地捏著手電筒,將微弱的燈光照過去,跟她打了聲招呼,那女人立刻站起身,走了過來。

她穿著很舊的藏青底碎白花紋勞動褲,戴著同色的防空頭巾。我用手電筒照了照頭巾裹著的臉,吃了一驚。那張臉實在太美了,你要問我怎麽美,我也答不上來。隻能說那就是一直深藏在我心中的那種美。

“您是住在這裏的人嗎?”我問道。

“不是,是路過的。”

“這裏的庭院很大,不會燒到這兒來的。就這麽待到早上吧。”

我讓她坐下。之後說了些什麽我已經不記得了。我們幾乎一言不發地並肩坐著。互相沒有問名字也沒有問地址。

這時聽到轟隆一聲,不知是颶風還是火焰造成的巨大噪聲。其間還聽到砰砰的爆炸聲和劇烈震動。火紅的閃電劈裏啪啦地發出強光,帶著些焦糊味的煙吹了進來。

我走出防空洞,看了看四周,對麵的主屋已被火吞噬,火苗都竄到了樹上,發出啪啪的聲響。那邊亮如白晝,烤得我臉頰發燙。抬頭一看,整片天空都呈現血一般的黑紅色,不時有狂風嗚嗚地呼嘯而過。寬闊的庭院裏看不到一個人影,仿佛人都死絕了一般。我跑到大門口,門前的大道上也完全看不到人這種生物,隻有火苗和煙霧在打轉。我隻好返回洞裏。

回到洞裏一看,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女人還是之前的姿勢,一動不動地待著。

“啊,我渴了。要是有水就好了。”

我這麽一說,女人立刻說“我這兒有”,就像一直等著我這句話似的,把水壺從肩上拿下來,摸索著遞給了我。那女人想得真是周全,還背著水壺逃跑。我喝了好幾杯,還給女人後,她好像也喝了點。

“我們,是不是完了?”女人膽怯地問道。

“不要緊的。隻要待在這裏不出去,就是安全的。”

此時我產生了強烈的情欲。你可能會說,在世界末日即將到來的焦慮和混亂之中,哪裏有心情去想什麽情欲。但事實恰恰相反,我認識一位年輕人,他曾向我坦白他每逢遇到空襲都會產生強烈的性欲,然後就靠**解決問題。

但是,我可不是單純的性衝動,而是一見鍾情的炙熱愛戀。那女人的美不可方物,甚至有些神聖。在這也許一生隻有一次的非常時期,我邂逅了夢中情人。這神秘的邂逅令我瘋狂,我在黑暗中摸索著握住了女人的手。她沒有拒絕,甚至還有點兒羞怯地握住了我的手。

此時,整個東京市已經燒成了一個巨大的火球,天空被黑色的煙雲和火星繪成的金梨地[7]所籠罩,狂風漫卷,地上的各種碎片都被卷進龍卷風裏漫天飛舞,紅色的巨人戰鬥機橫衝直撞,炸彈、燃燒彈如驟雨般落下,發出震天動地的轟鳴。就在這不知下一秒會發生什麽的時刻,豁出性命去追求的情欲到底為何物,你能體會到嗎?縱觀我這一生,從未如此強烈地感受過歡喜、生命、生存的意義。過去未曾有過,未來也不會再有,僅此一次。

天地萬物已經亂作一團。國家即將滅亡,我們兩人也瘋狂了。我們把身上的所有衣物都扯了下去,作為世上僅有的兩個人,緊緊相擁,瘋狂哭泣,叫喊呻吟,沉醉在極致的愛欲之中。

我也許是睡著了。不對,那不可能,我沒有睡覺。不知不覺中天已經亮了,洞裏微微明亮了些,充滿了黃色的煙。看不到女人的身影,她身上穿戴的東西也一樣都沒有留下。

那不是夢。不可能是夢。

我踉踉蹌蹌地走出了防空洞。周圍住家已被盡數燒毀,隻剩下被燒焦的木樁、黑煙和火海。周圍酷熱難當,宛如走在燒紅的鐵板上,我繞過火苗和黑煙,尋找空地跳著往前走,走了好久終於回到自己的家。萬幸的是我家沒有被燒毀,妻子也安然無恙。

整個城市到處都是兩手空空的、乞丐模樣的男男女女,猶如癡呆患者,漫無目的地四處遊**。

我家裏也住進了三對房子被燒毀的朋友,之後我們一直過著為食物而奔波的日子。

在那段時間裏,我沒有忘記那一夜的情愛,幾乎每天都在辻町杉本家廢墟附近徘徊,問遍了在那片廢墟中翻找貴重物品的原來的住戶。“在空襲那天夜裏,有位年輕女子躲進了杉本家的水泥防空洞,有沒有人見過她?”我固執地逢人就問。

詳細經過我就不贅述了,反正是費盡心力,依照傳言順藤摸瓜,我終於打聽到了一個老婆婆。她借住在池袋後麵的千早町的朋友家,是個五十多歲、無依無靠的阿婆,名叫宮園富。

我去探訪這位阿婆,向她刨根問底。阿婆當時在杉本家旁邊的一個公司社員家裏做用人,在空襲那晚,家裏人都出去避難了,隻剩下她自己。她想起了杉本先生家的防空洞,於是獨自一人躲到了裏麵。

阿婆說她在那裏一直待到早上,不可思議的是,她沒見過我或是年輕女子。我怕問錯了防空洞,又仔細問了半天,回答是那附近隻有一家姓杉本的,水泥防空洞的位置和構造也和我進去的毫無二致。那個防空洞兩邊都有出入口,各拐幾個彎就能進入中央的房間。我猜想阿婆可能沒有進入洞的中心位置,而是從和我們相反的另一側入口進去後,躲在中心位置那頭的某個拐角處吧。我這麽一問,阿婆也說不清楚了。那時候,人的精神已近崩潰,記不清楚也很正常。

總之,直到最後我還是沒打聽到那個女人。那之後已經過去了十年,雖然我盡自己所能去找過那個女人,但仍舊沒有找到任何線索。那個美麗的女人就像被神明帶走般,從人世間消失了。這神秘之感,使這一夜情更加可貴。那是將整個生命濃縮於一夜的愛欲。

無論麵龐還是身體,那麽美麗動人的女子世上絕無僅有。我在那一夜之後,對所有女人都失去了興趣。那令人癲狂的一夜**,讓我傾盡了全部情欲。

啊!隻要回憶起此事,我便會渾身顫抖。在被天空和地麵的地獄之火包裹的黑暗洞窟中,那隱約浮現在黑暗中的美麗麵龐、美妙身軀、狂熱擁抱,將一千個夜晚凝聚為一夜的愛欲……我常在心中默念一句奇怪的話:美麗得令人汗毛倒豎的五彩極光之夢。難道不是嗎?那場空襲的火焰與死亡盛宴,那種恐怖與美麗,猶如整片極地天空上幕布一般垂下的五彩極光。在那場景下發生的一夜情,同樣隻能是五彩斑斕的極光。

二、宮園富的故事

我好久沒喝這麽醉了。先生您也是個愛撒酒瘋的人哪!

聽了先生您的風流韻事,倒讓我也想起來了。您想不想聽聽滿臉皺紋的老太婆講點閨中秘事啊?您還真是口味獨特呢,嘿嘿!

剛才我也說過,在這廣闊的世間,我是個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的悲慘的老太婆。戰爭過後,我流落到這山坳裏的溫泉鄉,這兒的老板對我很好,其他女傭姐妹也都是好人,我打算就在這裏過下半輩子了。不過,我之前可一直住在東京喲,還遭遇了那場恐怖的空襲。先生,就在那次空襲中,我遇見了一件特別奇妙的事。

忘了是哪年哪月了,反正是在上野、淺草那一帶被燒毀,隅田川上漂滿屍體的那次空襲之後不久。是從新宿、池袋、巢鴨到小石川,整個被燒成一片荒野的那次空襲時的事。

當時我在公司職員三芳先生家裏幹活,他家全被燒毀,我和主人失散了,就一個人躲進了附近大宅子的防空洞裏。

那裏叫大塚辻町,靠近電車終點站的車庫。那座大房子坐落在進入辻町後大概三四百米的地方,建在高高的石牆上,但是住在大房子裏的人都疏散了,那裏成了一座空屋。

那可是一座水泥建造的、特別結實的防空洞。裏麵黑洞洞的,我一個人在裏麵嚇得瑟瑟發抖。

這時,有一個男人拿著手電筒進來了。因為他拿著手電筒,我看不到他的臉,估摸著是個三十來歲的年輕人。

剛開始他好像沒有看到我,在洞裏的板凳上坐下了,一動也不動,後來他發現了角落裏的我,還用手電筒照了照,讓我過去坐。

我孤獨一人實在怕得要命,就愉快地坐到那人旁邊去了。而且,我正好帶了水壺,就給那個男人喝了點水,還聊了幾句,然後你猜怎麽著?那個人居然緊緊握住了我的手。

他好像搞錯了,以為我是個年輕女孩呢!可能是因為小手電筒太暗,沒看清楚我的臉吧。再說外麵還燃燒著熊熊大火,呼呼刮著狂風,在那種情形下,他可能有點兒神誌不清了。然後他竟然做起了讓人羞恥的事了。嗬嗬嗬嗬……哎呀,老爺您真會聊天,搞得我一不留神把這種事都說出來了。不過,我可是第一次對別人講喲。再怎麽說也太難為情了,實在說不出口。

什麽?您問後來怎麽樣了?我也被空襲弄得有點兒精神錯亂了,竟把自己當成年輕女人,嗬嗬嗬嗬……做了一些男女之事喲。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傻到家了,全聽對方的擺布,把和服什麽的全都脫掉了。

那可不行。我就算喝得再多,之後的事情也……嗬嗬嗬嗬……嗯,反正就是吧,做了那事之後,男人就躺倒了,好像是睡著了,一動不動的。我覺得特別羞恥,趕緊穿上和服,趁著天還沒亮,逃出了防空洞。我倆既不知道對方的長相,也沒問過對方的名字。

什麽?您說就這麽完了多沒意思?別急,我這故事還有後續呢。在防空洞裏,我連對方長什麽樣都不知道,隻覺得是個年輕男人。過了半個月左右,我在池袋後麵的千早町的朋友家幫廚,也借住在他家,那時候,不知怎麽打聽到的,那個男人居然找上門來了。

可是,剛開始我也不知道他就是那個人。隻是說著說著,我漸漸琢磨過味兒來了。他問遍了所有人才打探到我,然後特意過來的。他說那時候防空洞裏有個年輕女人,聽說我那晚也躲進了那個防空洞,就問我見沒見過那個年輕女人,還問是不是我認識的人,問得可仔細了呢。

那個人說他叫市川清一,雖然穿著當時很常見的那種軍服似的黃褐色衣服,但看上去像是位規規矩矩的公司職員。年齡約三十出頭,戴著一副近視鏡,可真是個讓人把持不住的俊俏男子喲。嗬嗬嗬嗬……

我聽了那人的話,馬上就察覺到了。那位市川先生鬧了一個天大的烏龍,他一點兒也沒想到,那時候親熱的對象就是我這個老太婆,還以為是個年輕美麗的女人呢。太純情了,據說他因為忘不了那個女人,千辛萬苦地四處尋找。

我覺得羞愧難當,又感到愚蠢至極,真不知該如何是好。麵對一心以為對方是年輕女人的年輕人,我怎能告訴他那個女人其實是我呢?我心中小鹿亂撞地蒙混過去,他絲毫沒有懷疑,完全沒察覺到我的驚慌失措。

看到那位美男子市川先生眼裏含著淚,對當時的年輕美女念念不忘的神情,我心中也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他既可氣又可憐,說不上來,那種怪怪的感覺。

什麽?您的意思是說,我和那位年輕美男一夜春宵,是意料之外的果報?這個嘛,我雖然已經一大把年紀,卻還是有種不知是高興還是難為情的奇妙感覺。正因為對方很美,要是被他發現是我可就糟糕了,我可是費了好大勁兒才裝出毫不知情的樣子的。嗬嗬……

[1] 江戶之花:日本有俗語稱“火災和吵架是江戶之花”。

[2] 尼祿皇帝:古羅馬帝國皇帝,因統治殘暴、荒**無度而臭名昭著。公元64年的羅馬大火導致數千人喪生,傳說縱火者就是尼祿皇帝。

[3] 敦盛:日本平安時代末期的武士,他多才多藝,尤其擅長吹笛,十六歲時死於氏族戰爭。後人根據《平家物語》中記載的敦盛之死的場麵,創作了能劇、歌舞伎等大量作品。

[4] 傳通院:位於日本東京都文京區的淨土宗寺院。

[5] 警防團:保護市民防備空襲等災難的組織。

[6] 《十種香》:淨琉璃和歌舞伎的演出段落之一。

[7] 金梨地:漆器工藝技法,因其形態似梨的表皮而得名。國內稱為灑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