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獸(2)

那之後約一個月的時間,警方全力以赴地搜索大江春泥的下落,我也拜托本田以及其他報社、雜誌的記者打聽春泥的去向,試圖找到一點兒線索。雖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可不知春泥習得了何種法術,居然一直杳無音訊。

他若是孤身一人另當別論,可他帶著礙手礙腳的妻子,又能躲藏到哪裏去呢?難道說他真的如係崎檢察官猜想的那樣,逃亡海外了?

不僅如此,奇怪的是,六郎被害以來,靜子再也沒有收到恐嚇信。也許春泥因為害怕警察的追查,暫且中止了殺害靜子的圖謀,轉而忙著藏身。不對,像他那樣狡黠的人,不可能沒料到這種情況。這樣看來,他現在仍潛伏在東京,耐心等待著殺害靜子的時機也未可知。

象瀉警察署長命令屬下刑警到春泥最後居住過的上野櫻木町三十二番地附近調查,就像我之前做過的那樣,但不愧是行家,那位刑警經過一番查訪,竟找到了春泥搬家時雇用的搬家公司(這家店雖然同在上野,卻是相隔很遠的黑門町那邊的小店),然後從該店追尋他的去向。

最後得知春泥從櫻木町搬走後,陸續搬去過本所區柳島町、向島須崎町等,居住條件越來越差,最後的須崎町簡直如同臨時板房,是夾在工廠之間的肮髒不堪的一處獨門小院,他預交了幾個月的房租,所以刑警去的時候,房東以為他還住在那裏呢。可是,刑警進屋一看,屋裏空空如也,什麽家具都沒有,滿是灰塵,破敗不堪。他到底是什麽時候搬走的,房東全然不知。刑警雖然向街坊打聽,但由於位置夾在工廠之間,沒有找到好議論家長裏短的大嬸,所以最終一無所獲。

還有博文館的本田,他原本對此類離奇怪事就非常感興趣,所以漸漸看明白了事情的脈絡後,他幹勁倍增,以在淺草公園見過春泥為線索,抽出催稿子的空當,全身心地投入其中,當起了偵探。

考慮到春泥在淺草附近發過廣告,他先去了那邊的兩三家廣告公司,詢問是否雇用過長得像春泥的人。比較棘手的是,那些廣告公司業務繁忙時,會臨時雇用附近的流浪漢,讓他們穿上服裝打一天工。所以向廣告公司的人了解情況,隻得到“你描述的這個人我沒有印象,估計也是流浪漢中的一個”的回答。

於是,本田開始深夜在淺草公園徘徊,觀察黑暗樹蔭下的每一把長椅子,或是特意入住流浪漢有可能過夜的本所一帶的木屋民宿,和那裏的房客混熟了以後,便挨個向他們打聽是否見到過一個像春泥那樣的男人,真是煞費了一番苦心。可是,無論花了多大力氣,都找不到一點兒頭緒。

本田每星期來我的住處一趟,訴說一通他如何如何勞心費力,有一次,他照例像彌勒佛似的嘿嘿笑著,對我說了下麵一番話。

“寒川先生,我前幾天忽然對戲法這種表演來了興趣,而且從中受到了很大的啟發。你知道最近到處都在表演號稱什麽蜘蛛女的節目吧?就是那種隻有腦袋、沒有身子的女人的戲法。不過,我告訴你,有一種和那個類似又剛好相反的戲法,表演的是沒有腦袋、隻有身子的人。橫著擺放一個長方形的箱子,將箱子分割成三段,有兩段裏裝著身體和四肢,當然表演者多為女子,身體上方的那段是空的,脖子以上什麽也沒有。就是說,女人的無頭屍體躺在長箱子裏,而且,那女人是活著的,證據就是手腳一直在動彈。那個表演看著特別可怕,還特別色情。其實這個戲法的奧秘,就是把箱子裏那麵鏡子斜著擺放,讓人以為鏡子後麵是空的,就是這麽幼稚的玩意兒。

“話說我之前去牛込的江戶川橋,在去護國寺方向的那個轉角的空地上,看到了那個無頭戲法,不過,不同於其他表演,那個隻有身體的人不是女人,而是穿著肮髒得油光發亮的小醜服的肥胖男人。”

本田說到這裏,故弄玄虛地露出緊張的神情,停頓了片刻,確認充分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之後,才接著講了下去。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我是這麽想的,一個人將身體曝光於公眾麵前,卻同時能夠完全隱匿行蹤,其方法之一就是去表演這種無頭戲法,這是多麽高明的主意啊!他隻需將成為目標的頭顱隱藏起來,躺一整天就行了。這豈不是隻有大江春泥才能想到的幻術般的韜晦之計嗎?特別是春泥經常寫此類獵奇小說,特別喜好這類戲法。”

“後來呢?”我催促道。本田若是真的發現了春泥的所在,也未免太沉得住氣了。

“於是,我緊急趕去江戶川橋一看究竟,幸好那裏還在表演那個戲法。我買了票推開木門走進去,站在那個無頭胖男人跟前,琢磨著如何才能看見那個人的臉。這時,我腦子裏忽然靈光一閃,這個人就是再想躲藏,一天裏也得去幾趟廁所,我就耐著性子等著那家夥去廁所。過了不久,屈指可數的觀眾差不多都走了,隻剩下我一個人。我堅持站在那裏看表演,忽然聽見無頭男在箱子裏啪啪地拍手。

“我正納悶呢,解說員來到我跟前,說演員要稍微休息一下,請我出去一會兒。我預感到他要出來了,便走到外麵,然後悄悄繞到帳篷後麵,從破洞往裏偷看。果然那個無頭男在解說員的攙扶下從箱子裏爬出來了,當然腦袋好好的,他朝著觀眾席一角的廁所跑去,嘩嘩地尿了起來。剛才他拍手,原來是要小便的信號啊,你說好笑不好笑?哈哈哈……”

“你說單口相聲呢!沒正經的。”我假裝有些惱火。本田立刻嚴肅起來,辯解道:

“嘿,根本就不是那家夥,白忙活一場……真是不容易啊。我跟你說這個事,就是想告訴你,為了尋找春泥,我吃了多少苦啊。”

說這些就是逗個樂兒,也說明了我們尋找春泥的辛苦,就是這樣一直見不到曙光。

不過,有件事需要在此交代一下,我們了解到一個或許能成為破案關鍵的怪異的事實。我覺得六郎屍體上戴的假發是個線索,估計是在淺草附近購買的,便去那一帶挨個找假發師傅打聽此事,終於在千束町的鬆居假發店找到了與之相似的。據店主說,他的假發與死者戴的是一樣的,但與我的預料相反,定製假發的並不是大江春泥,而是小山田六郎本人,這是我萬萬沒想到的。

訂貨者與小山田不僅相貌符合,而且在訂貨時坦然地告知小山田這個姓名,假發做好之後(那是去年歲末時分),也是他親自步行來店裏取走的。當時,六郎說是想要用它來掩蓋自己的禿頭。可是,在六郎生前,沒有一個人見他戴過假發,包括妻子靜子。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我左思右想也解不開這個謎。

再說靜子(現在成了寡婦)和我之間的關係,以六郎被害事件為分界,迅速親近起來。這段時間的交往,使我成了靜子依賴的朋友及保護者。六郎家的親戚聽說我自從爬上天花板進行調查以來,一直盡心竭力地幫著破案,也不好隨意排斥我,而係崎檢察官更巴不得有我跟在靜子身邊,所以也表示希望我能經常去小山田家看望,留心寡婦周圍人的情況,因此,我能夠公然出入她家。

和靜子初次見麵時,她作為我的小說的忠實讀者,對我抱有極大的好感,這一點前麵已經說過了,現在由於我們之間又陸續發生了如此複雜的關聯,她慢慢把我當成了唯一可以信賴的人,也是理所當然的。

這樣三天兩頭地見麵,特別是看到她成了寡婦,以前一直覺得遙不可及的她那蒼白無力的**、輕飄飄轉瞬即逝般有著奇妙彈性的肉體魅力,驟然帶著真實的色彩向我襲來。記得偶然有一次在她的寢室裏發現了外國造的小鞭子後,我那忍無可忍的欲火,就像被澆了油一般熊熊燃燒起來。

我指著那條鞭子隨口問道:“是你丈夫騎馬用的嗎?”

誰知,一看到鞭子,她吃了一驚,臉色變得慘白,轉瞬又變得通紅。

然後,她囁嚅著回答:“不是。”

我太魯莽了,直到那時,我才解開了她脖頸上那道紅腫疤痕之謎。回想起來,每次看她身上的疤痕,位置和形狀都略有變化,當時覺得不可思議,卻完全沒有意識到她那位貌似溫厚的禿頭丈夫,原來是個令人生厭的性虐待狂。

六郎死後一個月的今天,不管怎麽細看,她的脖頸上都看不到那醜陋的紅腫疤痕了。綜合這些跡象,顯然即便沒有她的坦誠相告,也可以判定我的猜想沒有錯。

然而,自從知道了這一真相,我的心卻蠢蠢欲動起來,為什麽會這樣呢?雖然羞於啟齒,莫非我也和已故的六郎一樣是個性變態嗎?

4月20日是已故者的忌日,因此靜子拜佛之後,於傍晚邀請故人親友前來參與法事,我也出席了。但那天晚上發生的兩件事(盡管是性質完全不同的事件,正如後麵交代的那樣,二者之間卻不可思議地有著宿命般的關聯),使我受到了恐怕一輩子都忘不了的巨大震撼。

那天,我和靜子並肩走在昏暗的走廊上。客人都回去後,我又跟靜子商量了一會兒搜索春泥的事,大概11點左右,我覺得有用人在旁,再待下去不大合適,便準備告辭,坐靜子從熟識的車場給我叫的車回家。靜子送我去玄關,和我並肩走在昏暗的走廊上。走廊朝向庭院開著幾扇玻璃窗,我們走過其中一扇窗戶時,靜子突然發出了尖叫聲,緊緊抱住了我。

“你怎麽了?看到什麽了?”我吃驚地問道。靜子一隻手死死地抱著我,一隻手指著玻璃窗外麵。我起初以為是春泥,也緊張起來,但很快發現並沒有什麽人,隻看見窗外院子裏,一條白狗從樹叢間跑過,消失在黑暗中,弄得樹葉嘩啦嘩啦作響。

“是狗,是一條狗,不用害怕。”我不知怎麽的,一邊拍著靜子的肩膀,一邊這樣安慰她。

知道是虛驚一場後,靜子的手依然摟著我不放,溫暖的感覺傳導到我體內,我終於一把摟住她,親吻了她那因虎牙而微微鼓起的、蒙娜麗莎般的香唇。而且,不知對我而言是幸還是不幸,我感覺她不但沒有推開我,摟著我的手指還顧慮重重地微微加了力。

由於那天是故人的忌日,我們更感到罪孽深重。記得直到我坐進車子裏,我們都沒有再說話,連眼睛對視也沒有。

車子開動後,我滿腦子都在想靜子的事。發熱的嘴唇上還留有她的唇香,怦怦亂跳的胸口仿佛還殘留著她的體溫。

我的內心交織著狂熱的喜悅和深深的自責,如一團亂麻。車子經過了哪裏,外麵是什麽景色,我全都視而不見。

奇妙的是,盡管我的心情這般不平靜,可從剛才開始,就有一個很小的東西執拗地刻印在我的眼底。我隨著車子搖晃著,一心回味靜子的事,眼睛望著前方,在我的視線中心,有個不停擺動的物體引起了我的注意。起初我隻是無所用心地瞧著它,漸漸地我的注意力集中到了它身上。

為什麽呢?為什麽我會盯著這個東西看呢?

我木然地思考起了這個問題,後來找到了答案。原來我是驚訝於兩個東西竟會如此相似,如果說是巧合,未免也太過巧合了。

在我前麵,穿著藏藍色舊外套的大個頭司機,正弓著腰目視前方開車。在他那寬厚的肩膀前方,兩隻手非常靈活地轉著方向盤,結實粗糙的手上卻戴著一副不相稱的高級手套,而且是冬天戴的厚手套,也許因此才引起了我的注意。而且比手套更重要的是,手套上的裝飾扣……直到這時我才恍然大悟,我之前在小山田家的天花板上拾到的小圓金屬,無疑是手套裝飾扣。

我對係崎檢察官提過那個金屬扣,但由於當時沒帶在身上,而且犯人已基本鎖定了大江春泥,所以檢察官和我都沒有把現場的遺留物品當回事,那個東西現在應該還在我的冬裝背心口袋裏。

我根本沒有想到那東西是手套裝飾扣。如此看來,犯人為了不留下指紋而戴了手套,卻沒有意識到裝飾扣掉了,這也是很有可能的。

不過,司機的手套裝飾扣,比我在天花板上拾到的裝飾扣有著更為驚人的意義。不但其形狀、色澤、大小都極其相似,而且司機右手套的裝飾扣掉了,隻殘留著暗扣,這是怎麽回事呢?我在天花板上拾到的金屬物,如果與它的墊圈一致,又能說明什麽?

“師傅,師傅。”我突然對司機說道,“把你的手套給我看看好嗎?”

司機對我這句莫名其妙的話好像很驚訝,但還是放慢車速,把手套摘下來遞給了我。

我仔細一看,就連另一隻手套的裝飾扣表麵也分毫不差地刻印著R·K·BROS·CO。我越來越吃驚了,竟然莫名地恐懼起來。

司機把手套遞給我後,頭也沒回,繼續開車。望著他那壯碩的後背,我心中猛然湧出了一個猜測。

“大江春泥……”

我用司機能聽見的聲音,自言自語地說道。然後盯著駕駛座上方的後視鏡看司機的表情,可是,這隻是我愚蠢可笑的猜想。因為後視鏡裏司機的表情毫無變化,關鍵是大江春泥也不是像羅賓那樣善於模仿的人。不過,車子抵達我的住處後,我多給了司機一些車費,向他問了一些問題。

“請問,你這隻手套的裝飾扣是什麽時候丟的,還記得嗎?”

“這隻原來就沒有。”司機困惑地回答。

“這是別人給我的。雖說還很新,但因為扣子掉了,人家就不要了。是去世的小山田老爺給我的。”

“小山田先生?”我大吃一驚,“是我剛剛離開那家的小山田先生嗎?”

“是的。那位老爺生前每天上下班都是我接送的,是我的老主顧了。”

“你是什麽時候開始戴它的?”

“老爺給我的時候天氣很冷,可我看這手套很高級,怕用壞了,沒舍得用。今天是因為舊手套破了,才拿出來開車用的,不戴手套方向盤太滑。您為什麽打聽這個呢?”

“也不是什麽大事,你可以把這副手套讓給我嗎?”

就這樣,最後我以高價得到了那副手套。一回到房間,我就拿出在天花板上拾到的那顆金屬扣,跟這副手套的比對,果然分毫不差,而且金屬扣與那副手套的暗扣也完全吻合。

正如上麵所說,這兩個東西如此相似,也太過巧合了。大江春泥和小山田六郎戴著相同裝飾扣商標的手套,甚至連脫落的裝飾扣和暗扣都絲毫不差。這怎麽可能?後來,我拿著這副手套去市內首屈一指的位於銀座的泉屋洋品店進行鑒定後才知道,其做工在國內很難見到,應該是英國產的,並且了解到名為R·K·BROS·CO的兄弟商會在國內還沒有開設店鋪。根據這位洋品店老板所說的情況,結合六郎前年9月之前一直在國外的事實,說明六郎才是這副手套的主人,也可以認定那顆脫落的裝飾扣也是六郎掉的了。既然在國內買不到這種手套,那麽即便是巧合,大江春泥也不可能擁有和六郎同樣的手套。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我抱著腦袋,趴在桌子上喃喃自語,“就是說,就是說……”我竭力將注意力聚焦於腦仁,急於從中找出某種合理的解釋。

我忽然產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就是山之宿這個地方是隅田川沿岸的狹長街道,而靠隅田川而建的小山田家當然也是緊挨著河流的。我經常站在小山田家的小洋樓裏眺望窗外的隅田川,可是不知怎的,此時我仿佛第一次發現這景色,它突然具有了新的意義,給我以啟發。

在我迷霧般混沌的頭腦中,浮現出了一個大大的U字。

U字的左端上部是山之宿。右端上部是小梅町(六郎的棋友家所在地)。而吾妻橋恰好位於U的底部。那天晚上,六郎離開U的右端上部,來到U底的左側,在那裏被春泥殺害了,迄今為止我們都是這樣判斷的。然而,我們會不會忽略了河水流向的問題?河水是從U的上部向下部流淌的,被拋進水裏的屍體與其說出現在被殺害的現場,不如說是從上遊順流而下,被吾妻橋下的汽船碼頭擋住,滯留在那裏更加順理成章吧?

屍體漂下來了,屍體漂下來了。那麽,是從哪裏漂下來的呢?行凶殺人是在何處發生的呢?我深深地陷入了推理的泥沼……

我一連幾個晚上專注於思考這件事,連靜子的魅力也比不上這些奇思臆想了,我漸漸地陷入了奇妙的推理泥沼,竟然忘記了靜子的存在。

在這期間,我為了確認一件事,也兩度造訪過靜子,但談完事後,便很淡然地告辭出來,匆忙趕回住所。靜子一定覺得我很奇怪,她送我到玄關時的表情都顯露出淒涼和悲傷。

然後,在大約五天時間裏,我得出了一個極其異想天開的推測。為了避免煩冗的贅述,我特將當時打算呈給係崎檢察官的意見書稍加修改,轉錄在下麵。這篇推理,若不具備我們偵探小說家的想象力,恐怕是難以得出來的。而且,其中還有更深一層的意義,我是後來才漸漸明白的。

(前略)我在小山田宅邸裏靜子起居室的天花板上拾到的金屬扣,隻能是從小山田六郎的手套上脫落的,這一點搞清楚後,盤踞在我內心深處的各種事實,仿佛給這一發現提供證據似的接二連三地浮現在我的腦海裏。六郎屍體上戴的假發是六郎親自定製的(屍體**這個事並不是一個問題,後麵會陳述緣由);六郎被害的同時,平田的恐嚇信也像約好的一般突然中斷了;六郎表麵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實際上是個可怕的性虐待狂(此類事件一般是不能看外表的)。上述這些事實看似是種種偶然事件的巧合,但仔細分析便會發現這一切無不指向同一件事情。

意識到這點之後,我為了進一步確認自己的推理,著手盡可能多地收集材料。首先我拜訪了小山田家,征得夫人的允許後檢查了已故六郎的書房,因為沒有什麽地方比書房更能體現主人的性格或秘密了。沒有顧及夫人的不解,我花了半天的工夫,翻看了所有書櫃和抽屜,發現多個書櫃中有一個書櫃特意上了鎖。我向夫人詢問鑰匙才知道,六郎生前總是把鑰匙串在懷表上隨身帶著,被害那天也是卷在和服腰帶裏離開家的。沒有別的辦法,我隻好說服夫人弄壞了鎖,強行打開了那個書櫃。

打開一看,書櫃裏塞滿了六郎幾年來寫的日記、幾袋子文件、成捆的信劄、書籍等。我逐一仔細翻看之後,發現了與此事件相關的三份資料。第一份是六郎和靜子夫人結婚那年的日記本,在舉行婚禮三天前的日記邊框外,用紅墨水記錄了如下值得注意的詞句:

“(前略)餘已知悉青年平田一郎與靜子之間有隱情,然靜子中途開始厭惡該青年,即便其不擇手段追求,亦不順應其意,最終以父親破產為契機不辭而別,不複相見。如此甚好,餘願既往不咎。”

由此可知,六郎在結婚之前就因某種契機,知曉了夫人的秘密,但並沒有對夫人透露過半句。

第二份是大江春泥寫的短篇集《天花板上的遊戲》。此類書籍居然出現在實業家小山田六郎的書齋裏,太出乎意料了。若不是聽靜子夫人說六郎生前特別愛看小說,我甚至懷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另外,這本短篇集的扉頁上印著珂羅版印刷的春泥肖像,版權頁上也印有作者平田一郎的名字,這一點很值得注意。

第三份是博文館發行的雜誌《新青年》第六卷第十二號。雜誌裏雖然沒有發表春泥的作品,但卷首有他的保持了原版大小的手稿照片,足有半張稿紙,旁邊空白處寫著“大江春泥氏筆跡”。奇怪的是,對著陽光看那張手稿照片,厚厚的銅版紙上,明顯可見縱橫交錯的抓痕般的痕跡。這隻能說明有人在那張照片上墊了一層薄紙,用鉛筆一遍遍模仿過春泥的筆跡。我的猜想接連得到證實,太令人恐怖了。

就在同一天,我拜托夫人幫我找了一下六郎從外國帶回來的手套。找手套雖說費了一番周折,但總算找到了一副和我從司機那裏買來的一模一樣的手套。夫人把手套遞給我時,還有些納悶地嘀咕“應該還有一副同樣的手套”。上麵這些證物,日記本、短篇集、雜誌、手套、天花板上拾到的金屬扣等,如您有需要,可隨時提交給您。

好了,我調查出來的事實,除此之外還有一些,但在說明這些之前,即便隻從上述幾條來考慮,也說明小山田六郎有著世所罕見的可怕人格。他在溫厚老實的麵具下,策劃著妖魔般的陰謀詭計,這已昭然若揭。

我們是否太拘泥於大江春泥這個名字了呢?他寫的那些血腥的作品,他那變態的日常生活知識等,讓我們從一開始就堅信這類犯罪隻有春泥才幹得出來。他為什麽能夠將自己的行蹤徹底地隱匿起來呢?倘若他就是凶手,豈不是有些可疑嗎?正因為他是冤枉的,單純因為性格孤僻(他越是有名,其名聲越容易加重他的厭人病)而將自己隱匿起來,才如此難找。或者他已如您所說,逃往國外了。比方說在上海的某個街頭變身為中國人,正吸著煙呢。否則,倘若春泥是凶手,那樣周密而執拗地花費多年歲月謀劃的複仇計劃,隻因殺害了對他來說如同草芥的六郎,而忘記了原來的重要目的,突然終止行動,又該怎樣解釋呢?對於讀過他的小說、了解他的習慣的人來說,這是極其不自然,也是不可能的。

更重要的是顯而易見的事實。他為什麽會將屬於六郎的手套裝飾扣掉落在天花板上呢?手套是在國內買不到的外國貨,六郎送給司機的手套正好掉落了裝飾扣,將這兩點綜合起來看,如果在天花板上遊走的人不是小山田六郎,而是大江春泥,這樣不合邏輯的事怎麽可能呢?(您可能會反問,倘若此人是六郎的話,他為何粗心大意地將如此重要的證據送給司機呢?然而關於這個問題,正如我在後麵所說明的那樣,因為他並沒有犯下法律意義上的罪行,隻不過在玩性變態者所喜歡的一種遊戲,所以,即便手套裝飾扣掉在了天花板上,對他來說也是毫無影響的。他根本不必像罪犯那樣擔心裝飾扣是不是在天花板上爬來爬去時掉落的、它是否會成為罪證等。)

可以否定春泥作案的材料不止這些,還有上麵說過的日記本、春泥的短篇集、《新青年》雜誌等物證,它們曾經被鎖在六郎書房的一個書櫃裏,打開書櫃的鎖的鑰匙隻有一把,六郎行走坐臥都將它帶在身上,這些物品證明了六郎陰險的惡作劇,退一步說,即便認為是春泥為了嫁禍給六郎偽造了這些物品,他將這些放進六郎的書櫃裏也是完全不可能的。因為首先日記本是不可能偽造的,而且那個書櫃非六郎本人也不可能打開或鎖上。

經過這番分析,隻能得出下麵的結論:我們此前一直認定的凶手大江春泥即平田一郎,其實從一開始就與此案無關。使我們如此堅信不疑的,除了小山田六郎使出的那手令人驚歎的障眼法,沒有別的可能。富有的紳士小山田六郎竟然是個如此縝密陰險的人,他表麵上裝得溫厚篤實,在寢室中就變成了無比可怕的惡魔,多年來一直用外國造的騎馬鞭抽打可憐的靜子夫人,強烈的對比完全超乎我們的想象,但溫厚的君子與陰險的惡魔同在一個人心中的例子並不罕見。人們不是常說,一個人表現得越是敦厚和善,反而越是容易成為惡魔的弟子嗎?

下麵說說我的想法。小山田六郎大約在四年前被公司派到歐洲出差,順便旅行了一些地方,主要在倫敦,也在另外兩三個城市滯留了兩年。他的惡習大概就是在其中某個城市形成的(我從碌碌商會的會員口中偶然聽說了他在倫敦的風流韻事的傳言)。我推測,前年9月,回國伊始,他那難以治愈的惡習便使他開始以寵愛的靜子夫人為對象,瘋狂施加**威了。因為去年10月,我初次見到靜子夫人時,就已經注意到她脖頸上的嚇人的疤痕了。

這種惡習,就像嗎啡中毒一樣,一旦染上便終生無法戒掉,而且此病症還會日新月異地以迅猛之勢發展下去,會不斷地追求更加強烈、刺激的感受。今天無法滿足於昨天的程度,明天又覺得今天的玩法不夠刺激。不難想象,小山田也是如此,僅僅抽打靜子夫人已經無法使他滿足了,因此,他不得不瘋狂地去尋求更新鮮的刺激。

就在此時,他不知從哪裏知道了大江春泥的《天花板上的遊戲》這篇小說,聽說內容新奇,想要讀一讀。總之,他從這本小說中不可思議地發現了知己,可謂找到了同道中人。他有多麽愛讀春泥的短篇集,從那本書的磨損程度便可推知。春泥在那個短篇集裏,反複描述在對方渾然不知的情況下偷窺獨處的人(特別是女人)的情景,說那實在是無可比擬的樂事,這對六郎來說是新的發現、新的樂趣,因此產生共鳴也不難想象。他最終模仿起了春泥小說的主人公,自己成了天花板上的惡作劇者,躲在自家的天花板上,偷窺靜子夫人獨自一人時的樣子。

從小山田家的大門到玄關有相當一段距離,他趁著外出回來時,避開用人,鑽進玄關旁邊的儲物間,從這裏進入天花板到達靜子房間上麵乃是輕而易舉之事。我甚至推測,六郎傍晚去小梅町的棋友家,即是為了天花板上的惡作劇時間使用的瞞天過海之策。

與此同時,對《天花板上的遊戲》愛不釋手的六郎,發現了版權頁上的作者真名,開始懷疑他就是曾經被靜子拋棄的戀人,認為他與對靜子懷恨在心的平田一郎是同一個人也不足為奇。於是,他開始收集有關大江春泥的所有報道、流言蜚語,終於搞清楚了春泥與靜子曾經的男友正是同一個人,而且他在日常生活中極其討厭與人交往,當時已經擱筆隱居,不知所終了。換句話說,六郎在《天花板上的遊戲》這本書中,發現了與自己有著同樣嗜好的知己,同時也找到了他恨之入骨的情敵。於是,根據這些信息,他想出了一個駭人聽聞的鬼把戲。

偷窺靜子獨處的情景果然極大地滿足了他的好奇心,然而,對於性虐待狂來說,僅僅靠這等不解恨的樂子是無法滿足其嗜好的。於是他運用變態者異常敏銳的想象力,琢磨起了能夠替代鞭打妻子的更新穎、更殘忍的玩法。終於他想到了裝成平田一郎寫恐嚇信這個異想天開的惡作劇,為此,他購買了《新青年》第六卷第十二號卷首的照片版手稿。為了使這個惡作劇越發顯得有趣而逼真,他通過那張手稿照片,認真地摹寫起了春泥的筆跡。那張手稿照片上的鉛筆痕跡就說明了這一點。

六郎偽造了平田一郎的恐嚇信後,便隔上幾天就去不同的郵局把信寄出去。他借著外出談生意之便,坐車路過什麽地方時將恐嚇信投入附近的郵筒也並非難事。至於恐嚇信的內容,他通過報紙雜誌的報道了解了春泥的大致經曆,而靜子的一舉一動,則從天花板上偷窺,看不到的部分,憑借自己是靜子的丈夫,自然是唾手可得。就是說,他和靜子同床共枕時,一邊卿卿我我,一邊把靜子說的話和一舉一動記在腦子裏,再將這些寫在信裏,如同春泥窺見的一般。多麽可怕的惡魔啊!他就是這樣冒充他人寫恐嚇信寄給自己的妻子,獲取模擬犯罪的樂趣,然後從天花板上極其興奮地偷窺妻子讀信時渾身顫抖的樣子,獲得惡魔的喜悅,這樣同時獲得了雙份的刺激。甚至在這期間,他仍然繼續鞭打靜子,證據就是,靜子的脖頸上的傷痕直到六郎死後才看不到了。不言而喻,他這般虐待妻子靜子絕不是因為恨她,反而是出於對她的溺愛,才做出這樣殘忍的舉動。我想,對這類性變態的心理,您也知道得很清楚吧。

以上關於那些恐嚇信的製作者是小山田六郎的論證,就是我的推理。可是,原本不過是性變態的惡作劇,怎麽會發展為殘忍的殺人事件呢?而且被殺死的還是六郎本人,還有他為何會戴著那個奇妙的假發,**裸地漂浮在吾妻橋下呢?他後背上的刺傷又是何人所為?如果大江春泥與此案無關,那麽是否存在其他的嫌疑人呢?疑問層出不窮。對此,我必須再多說一點兒我的觀察和推理。

簡單說來,也許是小山田六郎令人不齒的惡魔行徑觸怒了神明,受到了天譴。此案既不是犯罪,也沒有凶手,隻是六郎自己過失致死。也許有人會問,那麽他後背上的致命傷怎麽解釋呢?這個解釋先往後推一推,我還是按照順序,先將我得出這個結論的整個脈絡說明一下。

我推理的出發點正是他的假發,您應該還記得3月17日,我進行天花板探險的第二天,靜子將寢室移到了小洋樓的二樓。雖然我不清楚靜子是怎樣說服丈夫的,六郎又為什麽會聽從妻子的建議,不管怎樣,從那天開始,六郎就無法從天花板上窺視了。但是,倘若大膽設想一下,說不定六郎已然厭倦了天花板偷窺遊戲,利用寢室搬到小洋樓之機,又琢磨出了新花樣。

若問我為什麽這樣推論,根據就是這假發,他親自定做的蓬鬆的假發。他是去年年底預訂的這個假發,所以不用說,起初應該有別的用途,並非為了這個目的,可是現在卻意外派上了用場。他在《天花板上的遊戲》這本書的扉頁上看到了春泥的照片,那照片是春泥年輕時照的,自然不是像六郎那樣的禿頭,而是有著一頭茂密的黑發。因此,六郎想由恐嚇信或躲在天花板上嚇唬靜子再往前推進一步,他自己變身為大江春泥,看到靜子在小洋樓裏,就從窗戶外麵露一下臉,品味妙不可言的快感。如果他這樣企圖,首先要做的就是必須將他的禿頭隱藏起來,而假發就是達到這個目的的不二選擇。隻要戴上假發,麵部在黑乎乎的玻璃窗外麵,隻需晃一下即可(這樣反而效果更好),不用擔心因恐懼而戰戰兢兢的靜子會認出他來。

3月19日晚上,六郎從小梅町的棋友處回來時,大門還沒有鎖,他為躲過用人的眼睛,偷偷摸摸地繞過院子,進入洋樓一層的書房(據靜子說,六郎將書房的鑰匙和前麵提到的書櫃鑰匙串在一起隨身攜帶),當時靜子已經進入樓上的寢室,為了不引起靜子的注意,他在黑暗中戴上假發,來到屋外,順著樹木登上洋樓的挑簷,繞到寢室的窗外,從百葉窗的縫隙往裏麵偷窺。後來靜子告訴我看到窗外有張人臉,就是這個時候的事。

那麽,問題來了,六郎為什麽會死呢?在說明這個問題之前,我必須先說說開始懷疑六郎後,我第二次去小山田家,從洋樓的那扇窗戶往外看時觀察到的情況。其實,您親自去看看自然會明白,也可以省去我冗長的描繪。那扇窗戶麵朝隅田川,窗外與水泥圍牆(和前院的水泥圍牆一樣)之間幾乎沒有什麽間隔,牆壁直接連接下麵的石崖。為了節約地麵,牆壁緊挨著建在下麵高高的石崖邊緣上。從水麵到圍牆上部約有四米高,從圍牆上部到二層的窗戶約兩米。假設在那裏,六郎從挑簷(挑簷是非常窄的)一腳踩空掉下去,運氣好的話,掉在圍牆內(間距狹窄得隻能通過一個人)也不是不可能,否則就會先掉到圍牆上部,再墜落到大河裏去,而六郎的情況顯然屬於後者。

我最初想到隅田川的水流問題時就意識到,說屍體被拋下去的地方就是現場,不如說屍體是從上流漂過來的更為合理。後來了解到小山田家的洋樓外麵緊鄰隅田川,那裏比吾妻橋更屬於上遊。因此,說不定六郎是從那扇窗戶掉下去的。我雖然這樣想過,但他的死因不是溺死,而是後背刺傷,所以我很長時間都沒有解開這個謎團。

但是,有一天我想起南波杢三郎所著的《最新犯罪搜查法》中的一個案例,與這個案子類似。該書是我在寫偵探小說時經常參考的,所以還記得其中的案例,該案例如下所述:

大正六年五月中旬,一具男性屍體漂到滋賀縣大津市太湖汽船公司的防波堤附近。死者頭部有類似銳器造成的切割傷。根據法醫鑒定,死者由切割傷致死,此外,腹部有少量積水,認定死者在被殺害的同時被拋入水中。據此定為一起重大案件。警方立即派出警力進行搜索,但用盡各種辦法仍然查不到被害者的身份。數日後,大津警察署受理了一起來自京都市上京區淨福寺通金箔業者齋藤的報案,請求幫助尋找出走的雇工小林茂三(二十三歲)的下落。恰巧此人衣著與該被害者完全相符,警方便立即通知齋藤前來辨認屍體,最後證實確是其雇工小林茂三。不僅如此,還確認了死者並非他殺,而是自殺。據說死者盜取雇主的大量金錢,揮霍一空後留下一紙遺書,離家出走。並且查明其頭部的切傷,乃是他從航行中的汽船船尾投身湖中時,頭部碰到汽船正在旋轉的螺旋槳,受到切割所致。

如果沒有想起這個案例,我或許不會產生那樣大膽的想象。但是很多時候,現實會大大超出小說家的想象。看似不可能發生的事卻發生了。雖說如此,我並不認為六郎是被汽船的螺旋槳所傷,這次的情況與上麵的案例稍有不同,因為屍體並沒有喝水,而且半夜1點左右,很少有汽船通過隅田川。

那麽六郎背上深達肺部的刺傷是怎麽造成的呢?造成那種類似刀傷的傷痕的究竟是什麽銳器呢?其實這東西不是別的,正是小山田家水泥圍牆上插滿的啤酒瓶碎片。這種碎片在前門圍牆上也有,您大概也看到過。這些防範竊賊的玻璃片有些是很大塊的,弄不好很容易造成深達肺部的刺傷。六郎從挑簷上不小心墜落下來時,很可能碰到那些玻璃碎片而受了重傷,這也是符合邏輯的。而且,致命傷四周的多處劃傷也因此得到了合理的解釋。

就這樣,六郎自作自受,因其可惡的病態嗜好,從挑簷上失足墜落到圍牆上,受到了致命傷後墜入隅田川,然後順著河流漂到了吾妻橋汽船碼頭的廁所下麵,最終以極其可恥的方式喪了命。以上是我對於本案做出的新解釋。

第二,關於靜子在寢室裏為何沒有聽到六郎墜落的聲音的問題,我覺得是下麵幾個原因。當時,她因極度恐懼,精神高度緊張;而且水泥建造的洋樓玻璃窗緊閉,隔音效果好;窗戶距離水麵有相當的高度,即便能聽到水聲,也會因為隅田川時有運泥船之類的船隻通過,徹夜往來不休,而誤以為是劃槳的聲音等。希望您從上述幾個方麵綜合考慮一下。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這個案子絲毫不具有犯罪的意義,雖然誘發了不幸的非正常死亡,卻完全沒有超出惡作劇的範圍。否則,就無法解釋六郎為何會犯下如此低級的錯誤了。例如他把重要的物證手套送與司機,用真名定做假發,草率地把重要證物鎖在家中的書房抽屜裏等。(後略)

將我的長篇意見書抄錄在這裏,是因為如果不事先說明上述推理過程,在此之後的我的記錄便會難以理解,我在這份意見書中提出大江春泥其人從一開始就不存在。然而,事實真是這樣嗎?如果是這樣,我在這篇記錄的前麵那樣詳細介紹他的人品,就完全沒有意義了。

為了提交給係崎檢察官,我寫了上麵的意見書,落款日期是4月28日。我為了告訴靜子無須再懼怕大江春泥的幻影,讓她放寬心,第二天便造訪了小山田家,將意見書拿給靜子過目。自從對六郎產生懷疑後,我曾兩次造訪靜子家,做出類似搜查房間的舉動,可實際上並沒有對她透露過什麽。

當時,因為有處置六郎的遺產等事宜,每天都有許多親戚圍繞在靜子身邊,提出各種麻煩的問題。處於孤立狀態的靜子更加依賴我,每次見到我,都興高采烈地歡迎我。在照例被領到靜子的房間後,我便唐突地對她說:

“靜子夫人,你無須再擔驚受怕了,因為大江春泥這個人,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我這麽一說,靜子驚詫不已,她自然不明白我這句話的含義。因此,我懷著像過去給朋友讀自己剛剛寫完的偵探小說一樣的心情,將意見書的草稿讀給靜子聽。一是想讓她了解案件的詳細情況,讓她安心;二是想知道她對此稿的意見,我自己也打算尋找草稿的不足之處,進行修改和完善。

講述六郎性虐待狂的部分,對靜子來說過於殘忍,她麵紅耳赤,一副無地自容的神情。提及手套的段落,她插話道:“我也覺得奇怪,我明明記得還有一副,卻怎麽也找不到。”

但是,全部讀完之後,她隻是“啊啊……”了一聲,怔怔地默然不語,臉上漸漸鬆弛下來,可以看出她得知大江春泥的恐嚇信是偽造的,自身的生命危險已經解除後,揪著的心總算放鬆下來。

如果允許我臆測的話,她得知是六郎醜惡的自作自受之後,也會對因和我的不道德關係而抱有的自責釋然一些。“他這麽卑鄙地折磨我,我當然也可以……”就能夠用這樣的理由為自己辯解了,這令她滿心歡喜。

正趕上晚餐之時,也許是我的錯覺,她似乎很興奮地拿出洋酒、好菜來招待我。

由於意見書得到了她的肯定,我也很高興,經不住她勸酒,便喝過了頭。我酒量不行,很快就滿臉通紅,我每次一喝多反倒會陷入憂鬱,不太想說話,隻是盯著靜子看。

近來靜子雖然消瘦了不少,但白皙的皮膚依然如故,渾身上下柔軟而富有彈性,她身體裏燃燒的陰火般的魅惑力非但絲毫沒有減少,反而因典雅的法蘭絨上衣勾勒出的身體曲線前所未有地嬌柔嫵媚。我望著法蘭絨上衣下麵不停蠕動的身軀,那線條優美的四肢,忍不住想象起被衣物遮擋的肉體來。

這樣聊了一會兒,借著酒勁兒,我想到了一個絕妙的計劃。就是在不為人知的地方租一所房子,作為我和靜子的幽會之所,神不知鬼不覺地盡享二人世界的快樂時光。

趁著女傭離開的空當,我必須把這個想法告訴靜子。我突然把她拉入懷中,和她第二次接吻,同時雙手撫摩她的後背感受法蘭絨柔軟的手感,然後在她的耳邊輕輕說出了這個想法。她不但沒有拒絕我冒犯的舉動,還微微點了點頭,接受了我的建議。

從那以後的二十多天,我和靜子頻頻約會,每天都沉浸在極盡**靡的噩夢般的情愛裏,我不知該如何描述這一切才好。

我在根岸的禦行鬆旁邊租了一處古雅的、帶儲藏室的房子,平日會拜托附近粗點心鋪的阿婆幫忙看家,因為我和靜子大多在白天幽會。

有生以來,我第一次深深品嚐到了女人這種生物的情欲之激烈與可怕。有時候,我們倆仿佛回到了幼年時代,在古老的鬼屋一樣的大房子裏,像獵犬似的吐出舌頭哈哈地喘息著,嬉戲打鬧著互相追逐。我剛要抓住她,她就像海豚那樣扭動身體,從我手中掙脫掉了。我們總是一直這樣折騰到精疲力竭,雙雙死人似的擁抱著倒在地上才罷休。

插畫師:朱雪榮

有時候,我們會把自己關在昏暗的儲藏室裏,默默無言地待上一兩個小時。如果有人在那個儲藏室外偷聽,也許會聽到女人悲傷的啜泣夾雜著男人低沉的痛哭,經久不停,猶如二重唱那樣。

大概由於長期遭受六郎的性虐待,她也染上了這種癖好,變成了受虐狂而不得不忍受欲望的折磨。我如果和她再繼續幽會半年的話,肯定也會患上和六郎一樣的性虐待癖好。

我無法拒絕她的請求,用那條鞭子抽打她的肉體時,她蒼白的皮膚表麵瞬間凸起了一道道紅腫的鞭痕,看到這情景,我覺得心底發冷,竟然從中感受到了某種不可思議的愉悅。

但是,我並不是為了描述男女情事而寫這篇記錄的。日後將該案件寫成小說時,我會進行更加詳盡的描述,但在這裏,我隻打算補充一件事,就是在那段**的日子裏,我從靜子嘴裏聽到了有關六郎假發的事。

專門定做那頂假發的不是別人,正是六郎自己。他在這方麵極端神經質,和靜子行閨房之樂時,他為了遮蓋那難看的禿頭,不顧笑著的靜子的勸阻,像個孩子似的非要去做假發。“為什麽你一直沒有告訴我?”我這麽一問,靜子回答道:“這種事太丟臉了,我不好意思說。”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二十天左右,我心想,總是不去小山田家也不正常,便若無其事地去了一趟。和靜子一本正經地談了約一個小時後,照例叫了那家車行的出租車回家,碰巧的是,來的司機就是我曾向他買手套的青木民藏,因這次巧合,我又被引入那個奇怪的白日夢中。

雖然他今天戴的手套不是上次那副,但操縱方向盤的方式、藏藍色的舊外衣(他直接穿在襯衫外麵)、壯實的肩膀、擋風玻璃、上方的小後視鏡,全都與一個月前的樣子毫無二致。這情景使我的心情變得古怪起來。

我想起曾經衝著司機突然叫了一聲“大江春泥”的事。匪夷所思的是,大江春泥的照片、他的作品中的詭異情節、他的非同尋常的生活細節一股腦兒地浮現在了我的腦海裏。最後,我居然產生了幻覺,以為春泥近在咫尺,就坐在我旁邊。一瞬間我的腦子短路了,一句奇妙的話脫口而出:

“喂喂,青木君,前幾天我跟你要的那副手套,小山田老爺到底是什麽時候給你的呀?”

“什麽?”司機像一個月前那樣,回過頭來,表情非常吃驚,“那手套嘛,當然是去年了,是11月的……我記得是11月28日,沒錯。”

“是嗎?你肯定是11月28日嗎?”我仍然有些恍惚,自言自語地重複著他的話。

“可是,老爺,您怎麽老是打聽手套的事呀?是不是那副手套有什麽問題?”司機笑嘻嘻地這樣問道。我沒有回答,隻是盯著擋風玻璃上的灰塵,車子又行駛了四五百米,我一直這樣沉默著。突然,我欠起身來,一把抓住司機的肩膀,喝問道:

“您說什麽呢!在法官麵前?別跟我說笑了。不過,絕對是11月28日,錯不了。再說還有別人能證明,我的助手也看見了。”

青木見我表情這麽嚴肅,雖然萬分驚訝,還是老實地回答了我。

“那你趕緊掉頭,回小山田老爺家。”司機越來越蒙了,顯得有些害怕,但還是聽從我的吩咐,掉頭回到小山田家。我從車裏跳出來直奔玄關,見到一個女傭在門口,劈頭就問:

“去年年底大掃除的時候,你主人家裏日式房間的天花板全都被拆下來用灰水洗滌過,這是真的嗎?”

前麵也提到過,我登上天花板時,曾經問過靜子這件事。女傭可能以為我腦子出了問題,直勾勾地瞧著我說:

“是啊,是真的。但不是用灰水洗滌的,隻用清水洗過,不過清洗的人的確來過。我記得那天是年底的25日。”

“所有房間的天花板都洗過?”

“是的,所有房間的天花板。”

也許是聽到我們的說話聲,靜子從裏麵的房間出來了,擔心地打量著我的臉問道:“發生什麽事了?”

我又問了靜子同樣的問題,她的回答也和女傭一樣,我聽後草草告辭,扭頭就走,一屁股坐進車裏,讓司機開車去我的住處。我深深仰靠在車座上,陷入自己獨有的漫無邊際的想象之中。

小山田家日式房間的天花板是去年12月25日全部拆下來清洗的。那麽,那個裝飾扣掉落在天花板上的時間,隻能是在那之後了。

然而,11月28日他便把手套送給了司機。而掉在天花板上的裝飾扣是從那副手套上脫落的這件事,正如之前所說,這是無可置疑的事實。

這說明,那副手套的裝飾扣在掉落之前就不見了。

這種類似愛因斯坦物理學實例般不可思議的現象到底說明了什麽?我注意到了這個問題。

慎重起見,我去租車場找了青木民藏,詢問了他的助手,確認是11月28日沒有錯。然後我又去見了負責清洗小山田家天花板的承接人,他清楚地記得是12月25日。他還保證,天花板全都拆下來清洗了,無論多麽小的東西都不可能留在裏麵。

即便如此,為了硬說那個裝飾扣是六郎掉落的,也隻能這麽猜想。

就是說,那個手套上掉下來的裝飾扣仍然留在六郎的口袋裏,隻是六郎不知道,覺得沒有裝飾扣的手套沒法再用,便送給了司機。過了至少一個月後,很可能是三個月後(靜子是2月前後開始收到恐嚇信的),在他登上天花板時,裝飾扣偶然地從口袋裏掉落了。

手套的裝飾扣沒有掉在外套口袋裏而是掉在裏麵衣服的口袋裏,這似乎有些不合理(手套一般放在外套口袋裏,而且六郎也不可能穿著外套上天花板,就連穿著西服上去都極不自然)。再說像六郎那樣的有錢紳士,年底的衣服不會一直穿到春季。

莫非以六郎這個色情狂為描寫對象的具有近代偵探小說色彩的素材,使我產生了極大的錯覺(雖說他用外國馬鞭抽打靜子,是無可置疑的事實)?難道說六郎是被人殺害的?

大江春泥,啊,怪物大江春泥的陰影開始在我的心裏揮之不去了。

一旦萌生這樣的念頭,所有的事情都不可思議地變得可疑起來。說起來,我不過是一介推理小說家,豈能輕輕鬆鬆地想出寫在意見書裏的那些推理呢?我覺得這份意見書中似乎隱藏著什麽嚴重的錯誤。我因為陶醉在與靜子的戀情中不能自拔,所以遲遲沒有將草稿抄寫出來。其實我也沒有寄出去的心情,現在反倒覺得幸虧沒有寄出去。

回想起來,這個案件裏的證據有點兒過於完備了。仿佛在我的所到之處等著我似的,我需要什麽證據,什麽證據就會隨時出現在我麵前。對於大江春泥,也如他在作品中所說,當偵探發現的證據太多時,就必須擦亮眼睛了。

首先,那份逼真的恐嚇信的筆跡,如果如我推測是六郎模仿的筆跡的話,實在難以服人。本田曾經說過,模仿春泥的文字縱然能夠亂真,但他那種極富特色的風格實在難以模仿,況且曾經是實業家的六郎又是個外行,怎麽可能模仿得出來呢?

直到此時,我才想起春泥的小說《一枚郵票》裏那位歇斯底裏的醫學博士夫人,她因極端憎恨丈夫,捏造了丈夫模仿她的筆跡寫了假留言的證據,企圖誣陷博士殺人。說不定春泥在這個案件中也使用了相同的手法,想要陷害六郎。

換個角度看,這個案件就如同大江春泥的傑作集錦[5]。例如在天花板上偷窺,來自《天花板上的遊戲》,物證手套裝飾扣的靈感也出自該小說;模仿春泥筆跡則與《一枚郵票》雷同;而靜子脖頸上的傷痕暗示色情狂的部分,與《B阪殺人事件》裏的寫法如出一轍。除此之外,不管是被玻璃碎片紮傷,還是**的屍體漂流到廁所下方,整個案件都充滿了大江春泥的氣味。

將這些巧合歸結為偶然未免太神奇了。自始至終,春泥的巨大陰影不是一直覆蓋著整個案件嗎?我覺得自己就像是在大江春泥的指揮下,構思出了他所設想的推理情節,甚至感覺自己已經被春泥附體了。

毫無疑問,春泥一定正躲在某個地方,瞪著蛇蠍一樣的眼睛注視著整個事件的過程。我不是在推理,而是強烈地這樣感覺。可是,他到底在哪裏呢?

我躺在被窩裏思來想去,即便是我這樣心肺功能強大的人,也被這樣無止無休的猜想弄得身心疲憊,想著想著就沉沉睡去了,還做了奇怪的夢,猛然驚醒時,我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奇妙的想法。

“我記得你說過大江春泥的老婆是圓臉吧?”本田剛一拿起電話,我便開口問,他嚇了一跳。

“嗯,是說過。”本田終於聽出是我,睡眼蒙矓地回答。

“她總是梳成西式發型?”

“嗯,我記得是這樣的。”

“戴著近視眼鏡吧?”

“嗯,是啊。”

“鑲著金牙吧?”

“嗯,是啊。”

“她的牙不好吧?而且你好像說過,她臉上總是貼著止痛膏藥?”

“你知道得很清楚啊,你見過春泥的夫人?”

“沒有見過,我是聽櫻木町附近的住戶告訴我的。不過,你見到她的時候,她還在鬧牙疼嗎?”

“是的,她總是鬧牙疼,大概牙齒天生就不好。”

“膏藥是貼在右臉上的嗎?”

“記不清了,好像是右邊。”

“可是,梳西式發型的年輕女子,卻貼著舊式的膏藥,你不覺得奇怪嗎?現在哪有人貼那玩意兒啊。”

“說的是啊。可是,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那個案子發現什麽新線索了?”

“差不多吧,詳細情況回頭再跟你說。”

就這樣,慎重起見,我再次跟本田確認了曾經了解過的情況。

然後,我在桌上的稿紙上畫起了各種各樣的圖形、文字和公式,就像解幾何題那樣擦擦寫寫,忙了一整夜。

十一

一向由我寄出的幽會邀約信中斷了三天,靜子大概實在等不了了,主動寄了一封快信給我,要我第二天下午3點來老地方約會。信裏還寫道:“您知道了我本性****,已經對我感到厭惡、害怕了吧?”

我收到這封信後,竟一點兒也興奮不起來,特別不想看到她那張臉。但我還是在她指定的時間,前往禦行鬆下的那間鬼屋。

雖然已進入6月,但是梅雨季還沒來,天空就像白內障般陰鬱灰暗,沉甸甸地壓墜在頭頂上方,讓人感覺悶熱無比。我從電車上下來,才走了三四百米,腋下和後背就變得汗津津的,用手摸了摸,富士綢襯衫都被汗浸濕了。

靜子比我先來一步,坐在涼爽的倉庫裏的**等我。倉庫二樓鋪著地毯,擺著床和沙發,立著幾麵大鏡子,將我們嬉戲的舞台裝飾得盡可能有趣。雖是臨時私會之所,但靜子不聽我的勸阻,不管是沙發還是床,她都毫不吝惜地購買高檔商品。

靜子穿著華麗的結城綢單和服,係著梧桐落葉圖案的刺繡黑緞腰帶,盤著妖冶的圓發髻,坐在鋪著純白床單的鬆軟的**。西式的家具,江戶美婦人打扮的靜子,還是在昏暗朦朧的倉庫二樓,這反差給人的感覺甚是異樣。

我看到這個死了丈夫後照舊盤著最喜歡的令她熠熠生輝、光彩照人的圓發髻的女人,腦海裏立即浮現出她****的樣子:發髻鬆鬆垮垮,劉海淩亂難看,黏糊糊的鬢發纏繞在脖頸上。每次從這個跟人**的地方回家時,她常常要在鏡前花上三十分鍾梳理頭發。

“你想不明白?”我一邊脫西服一邊回答,“這事可大了,我犯了個大錯。清洗天花板是在12月末,而小山田先生的手套扣脫落是一個多月之前的事了。因為司機說,是11月28日得到的那副手套,所以掉手套扣就是那之前了。順序正相反呀!”

“這——”靜子顯得非常吃驚,但好像還是不太明白的樣子,“可是,掉落在天花板上的時候,應該是手套扣掉落之後吧?”

“之後是之後,但這段時間可是關鍵。就是說,如果手套扣不是小山田先生上天花板時掉在現場的,就太奇怪了。準確地說,你剛才說得沒錯,但應該是在它脫落的時候就掉到了天花板上,留在了那裏。可事實是從手套扣脫落,到它掉在天花板上,間隔了一個多月,從物理學規律上是無法解釋的。”

“是啊。”她臉色蒼白,在思索著什麽。

“假設脫落的手套扣,留在了小山田先生的衣服口袋裏,一個月之後碰巧掉在天花板上的話,也可以解釋得通,但小山田先生會把去年11月的衣服穿到春季嗎?”

“不會。他很講究衣著的。年底就換上保暖的厚衣服了。”

“瞧,很奇怪吧?”

“那麽,”她抽了口涼氣,“果然是平田……”話說了一半又閉上了嘴。

“沒錯。在這個案件裏,大江春泥的氣味太濃了,所以我必須徹底修改前幾天的意見書。”

然後我如上一章節所述,對她簡要地說明了此案怎樣如同大江春泥的傑作集錦一般證據過於完備、模仿的筆跡過於逼真等。

“我想你還不清楚,春泥的生活可以說古怪之極。他為什麽不見來訪者,為什麽不斷地搬家、旅行、裝病,是為了躲避訪問者嗎?他最後還不惜花錢在向島須崎町租了房子,可為什麽一直不去住呢?即便是性格孤僻的小說家,這樣也太不正常了吧?不是為殺人做準備,還有別的解釋嗎?”

我挨著靜子坐在**跟她說話,她覺得果然還是春泥在搞鬼,突然害怕起來,身體緊緊貼著我,麻酥酥地握住了我的左手腕。

“回想起來,我簡直就是他的一個提線木偶。以他預先製造的偽證作為他的推理範本,就好像被他操控著一樣。哈哈哈……”我自嘲地大笑起來,“那家夥太可怕了,對我的想法了如指掌,並按照我的想法製造了證據。普通的偵探根本不是他的對手,除非像我這樣喜好推理的小說家,否則很難得出如此百轉千回的大膽推測。但是,假設犯人是春泥的話,又有不少說不通的地方,這些說不通的地方正是這個案子讓人費解之處,正說明春泥是個神秘莫測的壞人。

“這三天來,我一直絞盡腦汁地思考這個問題。最後,終於找到了一個方法。

“正如我剛才所說,這個案件充滿了春泥的氣味,因此,我想通過仔細研讀他的小說,找一找解開謎題的線索,便找出他的書來看。對了,我還有件事沒有跟你說過,就是據博文館的本田透露,他曾經看到過春泥頭戴尖帽、身穿小醜服在淺草公園晃悠。他跟廣告公司一打聽,才知道那家夥不過是公園裏的一個流浪漢。春泥隻是淺草公園裏的流浪漢,這豈不是像極了史蒂文森的《化身博士》嗎?我注意到這一點,就從春泥的書中尋找類似的橋段,你知道,我有那家夥去向不明之前寫的長篇《帕諾拉馬國》和更早些的短篇《一人兩角》兩本小說。看過之後,我便徹底明白了那家夥從《化身博士》式的方法中感受到了怎樣的魅力。也就是一個人扮演了兩個人物的情節。”

“我害怕!”靜子緊緊地抓著我的手說道,“你說話的口吻太嚇人了,不要再說了。在這麽昏暗的倉庫裏,我不敢聽。這個事以後再給我講,今天咱們先好好玩吧。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不願意去想平田的事。”

“你還是聽我說完吧。對你來說,這可是性命攸關的事啊。萬一春泥還在跟蹤你可怎麽辦?”此時我哪有心情跟她玩什麽戀愛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