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獸(1)

我常常思考這樣一個事情。

偵探小說家分兩種類型,一種可稱為犯罪類作家,他們隻對犯罪感興趣,即便寫推理性的偵探小說,也必定深入挖掘作案者的殘忍心理,否則便不能盡興;另一種則稱作偵探類作家,他們精神健全,隻對考驗智慧的偵探過程抱有興趣,而對作案者的心理等因素不屑糾結。

我下麵要講述的偵探作家大江春泥就屬於前者,我自己應該屬於後者。

因此,我雖然是靠寫作推理小說為生,但隻喜歡偵探的科學性的邏輯推理,所以是個正人君子。不,應該說很少有人像我這般對道德如此敏感。誰承想,我這麽個人畜無害的善人,竟然陰差陽錯地與此案發生了關聯。倘若在道德方麵再遲鈍一些,或者多少具備些惡人素質的話,我就不至於如此後悔,不必陷入這可怕的懷疑的深淵無法自拔了。不僅如此,說不定現在我正坐擁美妻與豐厚財產,快活地享受著無比滋潤的幸福生活呢!

案子了結有些時日了,盡管還有令人恐怖的謎團未能解開,但隨著活生生的人事逐漸遠去,我開始回顧這個事件了,因而起意寫下這篇記錄性的文章。雖然我認為,若是把它寫成小說,自然會成為非常有看頭的小說,可是,即便我能夠一直寫到最後,也未必有勇氣拿去發表。因為作為這份記錄重要內容的小山田離奇死亡案件,至今仍清晰地留在世人的記憶中,無論怎樣更換名字、加工潤色,也不會有人把它看成純粹的虛構小說。也就是說,在這廣闊的人世間,很可能有人因這部小說而受到傷害,如果傷害到別人,我會感到羞愧和不快。其實說實話,我很害怕。不單因為案件本身如白日夢般撲朔迷離,令人不寒而栗,還因為我臆想的案件情景,是連自己都感到不快的恐怖畫麵。

時至今日,每每念及此事,我仍會感覺萬裏晴空驟然間烏雲密布,耳底仿佛響起咚咚的擂鼓聲,隻覺得眼前一片昏暗,世界瞬間變得麵目全非了。

因此我並不打算馬上發表這份記錄,但早晚有一天我會以此案為素材,寫一本我最擅長的偵探小說。因為這部記錄不過是準備寫小說的筆記,或是比較詳細的備忘錄罷了。所以,我找了一本隻有正月寫了點日記的舊日記本,就當是寫一篇長長的日記那樣,在空白頁寫下這篇記錄。在記述案件之前,我覺得最好先詳細介紹一下該案的主人公偵探作家大江春泥的人品、寫作風格,以及他那異乎常人的生活。實際上,這個案件發生前,我和他沒有私人間的交往,對他的生活也一無所知,我隻是通過他寫的作品知道他,還在雜誌上與他爭論過。案件發生後,我才通過我的朋友本田詳細地了解了他。所以關於春泥的事,我覺得以我向本田了解和確認來的事實為基礎,按照案件發生的順序,從我被卷入這個詭異事件的起因寫起最為自然。

事情發生在去年秋天的10月中旬。我忽然很想觀賞古代佛像,便去了上野的帝室博物館[1]。我輕手輕腳地走在昏暗無人的展室裏,由於展室寬闊且空無一人,稍微一點兒動靜都會造成可怕的回聲,所以不但走路要輕,連咳嗽都得忍著。

博物館除了我,一個人影也沒有,不知為何被冷落至此。陳列窗的大玻璃透著寒光,漆布地麵上纖塵不染。天花板足有寺院大殿那麽高,整個建築猶如建在水底一般悄無聲息,一片岑寂。

當我站在某個展室的陳列櫃前,凝神端詳古雅的木雕菩薩像那夢幻般的妖嬈身姿時,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和綢緞摩擦發出的窸窣聲,有人一點點接近了我。

我不禁汗毛倒豎,看見麵前的玻璃上映出了一個人影。那是一位身著類似黃八丈紋樣的夾襖、梳著優雅圓發髻的女子,她的身影恰好與眼前的菩薩像相重疊。過了片刻,女子邁步到我旁邊,和我並肩而立,目不轉睛地瞧著我正在觀賞的那尊佛像。

說來讓諸位見笑,我假裝在看佛像,卻忍不住朝那位女子瞟了幾眼。她是那樣吸引我。

她雖然麵色蒼白,卻是我從未見過的特別好看的蒼白。如果這個世上真有人魚這種生物,肯定有著和那個女人一樣嬌豔欲滴的皮膚。她有著古代仕女的瓜子臉,眉毛、鼻子、嘴巴、脖頸和肩膀無不線條纖弱,婷婷嫋嫋,恰似從前的小說家喜歡形容的那種風情萬種的女子,仿佛稍一觸碰便會消失得無影無蹤。至今,我仍無法忘記當時她長長的睫毛掩映下的迷蒙空靈的眼睛。

誰先開口的,我現在居然想不起來了,多半是我找機會搭訕的。我們對著並肩觀看的陳列窗交談了三言兩語,由此開始一起參觀了博物館,然後離開博物館,從上野的山內走到山下,在這大段時間裏,我們邊走邊興致勃勃地聊了很多。

跟她聊天後,我發覺她的美增添了嫵媚的風韻。尤其是微笑的時候,她那略顯羞澀、弱不禁風的美,恍如古老油畫裏的聖女像,又恍若神秘微笑的蒙娜麗莎,我被某種妙不可言的感覺擊中了。她的虎牙雪白而飽滿,微笑時嘴唇觸碰到那對虎牙,會呈現謎一樣的曲線,右臉頰蒼白的皮膚上有一顆大黑痣,恰與那曲線相映襯,形成十分溫柔婉約的表情。

但是,倘若我沒有發現她脖頸上的奇怪疤痕,她就隻不過是一位優雅而柔弱、一觸碰便會消失的美女,不會強烈地吸引我。

盡管她巧妙地收攏領口,很自然地遮蓋了那個地方,但從上野的山內往下走的時候,我還是瞥見了一眼。

她的脖頸上有一條紅色胎記模樣的粗粗的疤痕,似乎長達後背。看似天生的胎記,又不像胎記,像是最近新添的傷痕。在蒼白平滑的皮膚上,在好看的纖細脖頸上,這道黑紅色毛線樣的疤痕,其殘忍的情狀竟產生了不可思議的性感。看到這疤痕,剛才那如夢幻一般的美,立刻伴隨著活生生的真實感向我襲來。

聊天中得知她是某合資會社碌碌商會的出資會員、實業家小山田六郎的夫人小山田靜子。幸運的是,她特別愛看偵探小說,尤其喜歡我的作品,經常捧讀(當時聽她這麽一說,我高興得渾身顫抖),通過這層作者與鐵杆讀者的關係,我們非常自然地親近起來,我也不用品嚐與這個美女就此永別的惜別滋味了。我們以此為機緣,漸漸成為經常書信往來的朋友。

一個年輕女子卻喜歡來博物館這種沒有人氣的地方,我很欣賞靜子的古雅情趣,而且,她愛看被稱為偵探小說中最有邏輯性的我的作品,更加深了我的好感。因此我徹底淪陷了,頻頻給她寫一些無意義的信,她總是鄭重地一一回複,信中充滿女性的溫柔。獨身一人且性格孤僻的我,能擁有這樣一位品位不凡的紅顏知己,實在是大喜過望!

就這樣,小山田靜子和我持續了數月的信件交往。

在這段時間裏,我盡量不露痕跡地在我的信裏加入了一些意味深長的話,也許是我多想,我覺得靜子的信也超越了一般的寒暄,雖說十分謹慎,但字裏行間漸漸添加了溫暖的情愫。

說實在的,不怕各位笑話,我煞費苦心,從話裏話外了解到了靜子的夫君小山田六郎的信息。他不但年紀比靜子大了許多,看上去還比實際年齡老得多,也完全謝了頂。

可是,到了今年2月份,靜子的信變得奇怪起來,她好像特別懼怕什麽似的。她在一封信裏這樣寫道:

“最近發生了一件讓人憂心的事情,夜裏睡覺總是突然驚醒。”

雖然是短短幾句,但透過那幾句話,可以清晰地看見她因恐懼而戰栗的樣子。

有一次,她在來信裏這樣寫道:

“先生與同為偵探作家的大江春泥先生或許是朋友吧?您要是知道那位先生的住處,可以告訴我嗎?”

我對大江春泥的作品當然很熟悉,但是春泥這個人非常討厭與人交往,就連作家聚會等場合也從不出席,因此我和他並無私交。而且,聽說他從去年下半年開始突然封筆,還搬了家,住址也無人知曉。我這樣回複了靜子,可一想到她近來的恐懼與那位大江春泥有關,便不由得心生厭惡,其緣由我下麵會交代。

過了不久,靜子寄來了明信片:

“我有事想跟先生商量,可以冒昧地去拜訪您嗎?”

我對她說的“商量”的內容雖隱約有所覺察,但根本想不到是那般恐怖的事情,竟愚不可及地歡喜不已,興奮得坐立不安,還肆意想象起了與她第二次相見的快樂情景。

我回複了“歡迎光臨寒舍”之後,她便於當天來訪了。誰知,我到玄關去迎接時,靜子竟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令我大為失望,而她要“商量”的更是異乎尋常之事,使我之前的種種想象都一掃而空。

“我實在不知怎麽辦才來拜訪先生的。我覺得,隻有先生能夠傾聽我的訴說……隻是和先生剛認識不久,便這樣前來叨擾,不知是不是太冒昧了。”

當時,靜子忽然朝我抬起頭,幽幽一笑,露出醒目的虎牙,與那顆黑痣交相輝映。

正值寒冬時分,我的書桌旁邊放著紫檀長火盆,她端坐在火盆對麵,伸出雙手靠著火盆邊緣。她的手指仿佛象征了她的全身,玉指芊芊,卻並不幹瘦;膚色白皙,卻絕非不健康;似一握便會消失般綿軟,卻有種說不出的彈性。不僅手指,她整個人都給我這種感覺。

看她愁眉不展的樣子,我也跟著嚴肅起來:“隻要是我能辦到的……”

“這件事真是太嚇人了。”她以這句話開頭,連同她幼年時代的經曆,給我講述了下麵這件非同尋常的事。

靜子所說的身世,簡單概括就是:她的家鄉是靜岡縣,她從當地的女校畢業之前,生活一直非常幸福。

要說唯一不幸的事,就是她上女校四年級時,在一個名叫平田一郎的青年花言巧語的追求下,和他交往了很短的一段時間。

之所以說不幸,是因為她隻是在十八歲情竇初開的年紀,學著別人談情說愛而已,並非真心喜歡平田一郎。然而,雖然她不是真情投入,對方卻是認真的。

她想要躲避苦苦糾纏的平田一郎,可她越是躲避,對方越是窮追不舍。最終發展到每天深夜,她家院牆外總有個人影在徘徊,郵箱裏還收到了可怕的恐嚇信。十八歲的姑娘被自己的任性招致的報應嚇得瑟瑟發抖,父母察覺到女兒六神無主的樣子也非常心疼。

就在此時,她家遭遇了大變故,這對靜子來說其實是不幸中的萬幸。當時經濟動**,她的父親因經營虧損,無法償還高額欠債,隻得關掉買賣連夜逃走,靠著在彥根的一個稍有交情的熟人幫忙,隱姓埋名地躲了起來。

這始料不及的變故讓靜子從女校中途退學,不過,因禍得福,她也因突然搬家而擺脫了平田一郎的可怕糾纏,終於鬆了一口氣。

她的父親受此打擊一病不起,沒多久便去世了,之後靜子和母親過了一段捉襟見肘的苦日子。好在這種日子並沒有持續太久,在她們躲藏的村子裏,有一位叫小山田的實業家出現在母女二人麵前,成了她們的救命菩薩。

小山田偶然見到靜子後,便對她一往情深,托人向她求婚。靜子對小山田也不討厭,雖說小山田年長她十歲,但他瀟灑的紳士風度令她頗為仰慕,於是這門親事順利進展下去。婚後,小山田帶著新娘靜子和丈母娘一起回到了東京的宅邸。

一晃七年過去了。他們婚後的第三年,靜子的母親因病去世,不久,小山田被公司派往海外,旅居了兩年左右(前年年底才回國,這兩年間,靜子每日去修習茶道、花道、音樂等,聊以撫慰獨守空房的寂寞)。除此之外,這家人一直平安無事,夫妻琴瑟和諧,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

丈夫小山田是一個勤勞肯幹的人,七年間家庭財富迅速積累,如今在同行之中已經建立起無可撼動的地位。

“說來實在難以啟齒,結婚時,我對小山田撒了謊,沒有把我和平田一郎交往過的事告訴他。”

靜子因羞恥和悲傷,低垂著長長的睫毛,含著淚水輕聲細語地訴說著。

“小山田不知從哪裏聽說了平田一郎這個名字,好像有些懷疑我和他的關係,我一口咬定除了小山田,沒有交往過其他男人,竭力將與平田的關係隱瞞了下來。這個謊言一直持續到今天,小山田越是懷疑我,我就越拚命地遮掩。

“天曉得不幸會躲藏在何處,真是思之極恐!七年前的謊言並無惡意,萬萬沒想到,它會在今天變成如此可怕的模樣來折磨我。我早已把平田忘得一幹二淨了,所以突然收到來信,看到寄信人的名字平田一郎時,我竟然半天沒有想起來是誰,當真是把這個人忘掉了。”

靜子說著,給我看了那個平田寄來的幾封信。後來,她托我保管這些信件,所以現在還在我這裏,為了便於講述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在這裏引用一下第一封信。

靜子小姐,我終於找到你了。你還沒有發現我,可我從碰到你的地方就開始跟蹤你,所以知道了你家的住址,也知道了你現在姓小山田。

你不至於忘掉平田一郎是誰了吧?你應該還記得我是個多麽討厭的家夥吧?

我被你拋棄後是多麽痛苦,你這麽薄情,怎會明白?我痛苦難耐,不知道多少次深夜在你家周圍徘徊。可是,我的熱情越熱烈,你卻越冷漠。你躲避我,害怕我,最後甚至憎恨我。

你能夠理解被戀人憎恨的男人的心情嗎?我的痛苦變成了哀歎,哀歎變成了仇恨,仇恨凝結成了複仇之念,這不是順理成章的嗎?

你趁家庭變故之機,連一聲道別也沒有,便逃也似的從我眼前消失了。那時,我一連幾天茶飯不思,萬念俱灰,枯坐書齋。我發誓要複仇!

那時我還年輕,不知該如何去探查你的行蹤。你的父親為躲避討債的債主,不告訴任何人去向,帶著家人一走了之。我不知何時還能再見到你,但我知道一生的時間很漫長,我不相信在漫長的一生中都找不到你。

我很貧窮,為了活著不得不工作。這也是妨礙我持續尋找你的原因之一。一年,兩年,歲月如梭,我一直在與貧困進行著搏鬥。生活的艱辛讓我不知不覺忘記了對你的仇恨,我為吃飽飯而拚盡了全力。

沒想到,大約三年前,好運從天而降。以往無論做什麽,我總是以失敗告終,就在萬念俱灰時,我寫了一篇小說聊以**。誰承想,這小說成為我人生的轉機,從那以後我能夠靠小說養活自己了。

你現在仍喜歡讀小說,那麽想必知道大江春泥這個偵探小說家。他已經有一年沒有發表作品了,但世人不會忘記他的名字。這位大江春泥就是在下。

你不會以為我隻顧追求小說家的虛名,將對你的仇恨拋於腦後了吧?不會的,不會的。我之所以寫那些血腥的小說,恰恰是因為我內心埋藏著深仇大恨。那猜疑心,那執念,那殘忍,都是出自我執拗的複仇之心。讀者如果知道了,恐怕會因書中籠罩的妖氣而止不住地戰栗吧!

靜子小姐,我現在已經有了安定的生活,隻要錢財和時間允許,我就竭盡全力地尋找你。當然,我並沒有奢望挽回你的愛。我已經有了妻室,是為了方便生活而娶的形式上的妻子。但是,對我而言,戀人和妻子完全是兩碼事,就是說,即便娶了妻子,我也不會忘記對戀人的怨恨。

靜子小姐,我終於找到你了。

我高興得渾身顫抖。多年來的努力終於如願以償,很長一段時間,我懷著與構思小說情節同樣的喜悅,思索報複你的手段。我想出了最能夠折磨你、讓你恐懼的手段,終於到了可以實行這一計劃的時候了。請你想象一下我內心的狂喜吧!你希望依靠警察及其他保護措施阻礙我的計劃,這是辦不到的,我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這一年來,報社記者、雜誌記者都在瘋傳我去向不明。我這樣做並不是為了向你複仇,而是出於我的孤僻性格和不喜歡曝光的韜晦之策,不過,這反而助了我一臂之力。我可以更巧妙地從世間消失,而且,能夠更順利地推進對你的複仇計劃。

你一定很想知道我的計劃是什麽。可是,我現在還不能泄露全盤計劃,因為恐怖隻有在步步逼近時才更有效。

不過,你如果還是想知道,我也不妨將我的複仇計劃透露一二。例如三天前,即1月31日夜晚,你在家中發生的所有事情,我都能分毫不差地講給你聽。

下午7點到7點30分,你靠在家裏臥室的矮桌上看小說,看的是廣津柳浪的短篇集《變目傳》,你隻讀了其中的《變目傳》。

7點30分到7點40分,你讓女傭端來茶點,你吃了兩個風月紅豆餅,喝了三杯茶。

7點40分,你起身如廁,約五分鍾後回了房間,然後直到9點10分左右,你都一邊編織一邊思考著什麽。

9點10分,你丈夫回家。9點20分至10點前後,你陪著丈夫小酌、聊天。當時你丈夫向你勸酒,你喝了半杯葡萄酒。那瓶葡萄酒是新開瓶的,木塞碎片掉進瓶內,你用手指捏了出來。晩酌之後,你命女傭鋪好你們的床鋪,你二人如廁後便睡下了。

直到11點,你們都沒有睡著,你重新在床鋪上躺下時,你家慢了一點兒的座鍾報時11點。

看到這些如同火車時刻表一樣精確的記錄,想必你十分恐懼吧。

此致

奪走我終生愛情的女子

複仇者敬上

2月3日深夜

“我很早就知道大江春泥這個名字,但是,我根本不知道這是平田一郎的筆名。”靜子很厭惡地說道。

實際上知道大江春泥真名的人,在我們作家中也沒幾個。若是沒有看到其作品版權頁上的作者介紹,或是聽經常來我家的本田提及他的真名,恐怕連我也不會知道平田這個名字。他就是這樣一個厭惡社交、不愛拋頭露麵的人。

平田的恐嚇信除了這封還有三封,內容大同小異(郵戳來自不同的郵局),都是先來一段複仇的詛咒,之後詳細記錄那天晚上靜子的行為舉止,巨細無遺,並注明準確的時間,基本上都是這一套。尤其是關於她的閨房秘事,都描寫得細致入微,曆曆如在眼前,即便是令人臉紅心跳的親昵情話,他也冷酷地描述出來。

不難想象,靜子把這樣的信拿給別人看,需要承受怎樣的羞恥和痛苦,而她忍受這些來找我商量,也是思慮再三迫不得已。同時一方麵說明對於過去的秘密,即她結婚以前已經不是處女這件事,她多麽害怕丈夫六郎知道;另一方麵,也證明了她對於我是多麽信賴有加。

“除了丈夫的親戚,我沒有一個親人,也沒有可以商量這種事的好友。明知非常冒昧,但是我想,如果跟先生商量的話,您一定會告訴我該怎麽辦。”

聽她這麽一說,想到這位美女對我如此信賴,我不禁激動得心跳加速。我和大江春泥同為偵探作家,而且至少在小說方麵我是十分擅長推理的作家,這無疑是她選擇跟我商量的部分原因,即便如此,她若非對我抱有相當的信賴和好感,是不會找我傾訴這種隱私的。

不用說,我答應了靜子的請托,承諾助她一臂之力。大江春泥對靜子的日常生活了如指掌,隻能說明他收買了小山田家的用人,或者自己潛入宅子隱藏在靜子身邊,或者其他類似的惡毒行徑。從春泥一貫的做法推斷,他是有可能做出這種卑鄙之事的人。

出於這一考慮,我詢問靜子有沒有察覺到什麽異常,奇怪的是,她絲毫沒有察覺異常的跡象。用人都是長年吃住在府內的知根知底的人,丈夫又非常嚴謹,極其重視宅邸的大門和圍牆的防範,春泥即便潛入了宅子,也幾乎不可能逃過用人的眼睛,接近最裏麵的靜子。

說實話,我看不起大江春泥的行動力,充其量是個偵探小說家,能有多大本事呢?頂多寫寫拿手的信件來嚇唬靜子罷了,根本不可能做出超出這個範圍的惡毒舉動,所以我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裏。

雖然他能了解到靜子的日常起居這一點頗令人費解,但這也是他最拿手的,估計是憑借其魔術師般的機智,輕鬆地從誰的嘴裏打聽出來的。我覺得沒什麽大不了的,於是用這些想法安慰靜子,為了便於行事,我還信誓旦旦地對靜子保證,說我會找到大江春泥的住處,可以的話,說服他停止這類無聊透頂的惡作劇,然後就讓靜子先回去了。

對於大江春泥的恐嚇信,我沒有進行無端猜測,而是竭力用溫柔的話語安撫靜子。對我來說,自然這樣更愉快。臨分手時,我對她說:“這件事還是不要告訴你丈夫為好。這不是多大的事,用不著向他坦白你的秘密。”

我當時一心隻想盡可能延長和她分享連她丈夫都不知道的秘密的時間,真是愚蠢。

無論如何,我確實打算去尋找大江春泥的住所。從很早以前,我就特別不喜歡和我秉性完全相反的春泥。他總是用如女人的猜忌般疑神疑鬼的嘮叨去博取變態讀者的喝彩,還以此為榮,讓我氣不打一處來。因此,順利的話我還能揭露他陰險的違法行為,讓他顏麵掃地。但我沒有料到,尋找大江春泥的行蹤竟是困難重重。

正如大江春泥在信中所說,他就是四年前在文壇異軍突起的偵探小說家。

在當時幾乎沒有本土偵探小說的日本文壇,他的處女作一發表,就因其獨辟蹊徑而博得了空前的喝彩。誇張一點兒說,他一躍成為文壇的寵兒。

盡管作品不算多,他卻在各種報紙、雜誌上不斷發表新的小說。他的小說都充斥著血腥、陰險和邪惡,是讀了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令人作嘔的東西。不過,這反而對讀者有極大的吸引力,使他的人氣長盛不衰。

我幾乎和他同時出道,原本寫麵向青少年的小說,後來改寫偵探小說,並在鮮有人涉足的偵探小說界有了相當的知名度。大江春泥和我的創作風格可謂南轅北轍。

他的特點是晦暗病態、絮絮叨叨,與他相反,我的作品開朗健康,合乎常情。於是乎,我和他漸漸發展出相互競爭的微妙態勢,甚至互相貶低對方的作品。

讓我窩火的是,大多是我貶低他,春泥雖偶爾反駁,但大抵上以超然之態保持沉默,然後接二連三地發表恐怖的作品。

我雖然竭力貶低他,但也不由自主地為他作品中籠罩的某種妖氣所震懾。他有著不可名狀的鬼火般的熱情,作品中深不可測的魅力俘獲了讀者的心。如果這來源於他信裏所說的對靜子深入骨髓的怨恨,也說得通。

說實話,每當他的作品受到吹捧,我內心便湧起莫名的嫉妒,甚至對他抱有孩子氣的敵意。無論如何也要打敗他的渴望一直盤踞在我的心底。

可是,從大約一年前開始,他突然不寫小說,整個人都消失不見了。這並非因為人氣衰退,因為連雜誌記者也在四處打探他的行蹤。可是不知什麽緣故,他從此去向不明。雖說很討厭他,可他一旦不在,我反而覺得有些空落落的。用孩子氣的說法就是,因失去了非常好的對手而感覺不過癮。

萬萬沒想到,這位大江春泥的近況消息,而且是極其古怪的信息,竟然是小山田靜子帶給我的。說來不怕您笑話,在如此奇妙的情況下,與昔日的競爭對手重聚,居然讓我心中竊喜不已。

然而,大江春泥想將傾注於偵探情節的想象付諸實際行動,想來或許也是順理成章的。

對此估計大多數人是知道的,正如某人所說,他是一個“想象犯罪生活者”。他懷著與殺人魔鬼喜歡殺人一樣的嗜好和**,在稿紙上書寫著血腥的犯罪生活。

他的讀者對他小說裏繚繞的鬼魅之氣一定記憶猶新,他的作品中總是充斥著猜疑心、隱私癖、殘忍性。他甚至在某小說中寫過這樣可怕的一段話:

終於,僅僅寫小說已經不能讓他滿足的時刻要來了。他對於世間的無聊平庸厭倦透頂,隻好將他的變態想象訴諸筆端,聊以自樂,此乃他開始寫作的動機。可是,如今連寫小說都令他感到厭煩了。那麽,下一步他該去哪裏尋求更強烈的刺激呢?犯罪,啊,留給他的隻有犯罪了。在嚐試過一切方式的他麵前,隻剩下世上最甜美的犯罪的戰栗了。

他作為一名作家,在日常生活中也是極為特立獨行的。他的孤僻和隱私癖在作家同行和雜誌記者之間無人不知。極少有來訪者能夠進入他的書房,無論是多麽德高望重的前輩,都會被他無所顧忌地拒之門外。而且,他總是不斷地搬家,幾乎一年到頭托病在床,連作家聚會等也從不露麵。據傳言,他白天黑夜都不離床榻,吃飯也好,寫作也罷,一切都在**完成。甚至大白天也緊閉著遮雨板,開著五瓦的電燈,在昏暗的房間裏描繪他獨有的令人頭皮發麻的情節,如蛆蟲般地活著。

聽聞他不再寫小說,並且去向不明時,我暗自揣測,說不定他已經像他在小說裏常寫的那樣,在淺草一帶髒亂不堪的巷子裏蝸居,開始實行他的妄想了。果不其然,後來沒過半年,他就以不折不扣的妄想實踐者的姿態出現在我的麵前。

我覺得要想探查春泥的行蹤,向報社的文藝部或雜誌社的外勤記者了解是個捷徑。可問題是,春泥的日常行蹤非常與眾不同,極少接待拜訪者,而且雜誌社已經打探過一遍,所以必須找到和他特別有交情的記者才行。幸運的是,在我熟識的雜誌記者中,恰巧有一位完全符合要求。此人名叫本田,是在這個行當以行事幹練著稱的博文館的外勤記者。他曾有段時間專門負責聯係春泥,向他約稿,不僅如此,作為外勤記者,他的偵探手腕也十分了得。

於是,我打電話約本田來我家見麵。他一來我就向他打聽我不了解的春泥的生活情況,果然,本田就像稱呼哥們兒似的,笑眯眯地痛快回答了我的問題。

“你問春泥嗎?那家夥是個混蛋。”

據本田介紹,春泥開始寫小說時,租住在池袋郊外的小房間裏,後來有了些名氣,收入日漸增加,住得也越來越寬敞(不過大抵是平房),到處搬來搬去。例如牛込的喜久井町、根岸、穀中初音町、日暮裏金杉等,本田一口氣列舉了春泥在兩年間搬過的七個住處。

搬到根岸之後,春泥終於大火,雜誌記者蜂擁而至,他的孤僻性格從那時也開始顯現出來,平日總是家門緊閉,連老婆都是從後門出入。

即便登門造訪也會吃閉門羹,被告知不在家,之後會收到他寄來的“我不願見人,有事請書信告知”的致歉信。所以,一般的記者便望而卻步,和春泥交談過的人屈指可數。即使是對小說家的怪癖習以為常的雜誌記者也對春泥的孤僻束手無策。

不過,就像多數夫妻那樣,春泥的妻子可是一位少有的賢內助,本田向春泥約稿和催稿之類,也大多是通過夫人完成的。

不過,要見到夫人也並非易事,他家不但大門緊鎖,有時還掛著“病中謝絕會麵”“旅行中”“雜誌記者諸君,約稿請一律來函,謝絕會麵”等不留情麵的留言牌。因此,就連本田都無計可施,經常白跑一趟。

就這樣,春泥即便搬家,也不會一一發信通知,都得記者自己根據信件上的地址查出他的去處。

“雜誌記者雖說人數不少,可是能和春泥說上話、和他夫人開過玩笑的,恐怕隻有我一個。”本田這樣炫耀道。

“春泥這個人,看照片相貌堂堂的,本人真是這樣嗎?”我的好奇心越發強烈起來,這樣問道。

“哪裏,那張照片怎麽看都像是假的。他本人說那是他年輕時的照片,但很值得懷疑。春泥可不是那麽有風采的男子,肥頭大耳的,大概是不愛運動的關係(因為他整天躺著)。臉上胖得圓滾滾的,皮膚卻特別鬆弛,麵無表情,眼睛渾濁無光,就像土左衛門[2]那樣。而且笨嘴拙舌,不愛說話,以至於讓人奇怪,這樣一個人怎麽會寫出那麽引人入勝的小說。

“你知道宇野浩二的小說《人癲癇》吧?春泥就是那樣的男人。一天到晚躺在**,都躺出褥瘡來了,我隻見過他兩三回,可每回他都是躺在**跟我說話。據說他會躺在**吃飯,估計不是空穴來風。

“不過,說來也是怪了。傳聞,他雖然不願見人,一直在**起居,卻時常喬裝打扮後到淺草一帶去轉悠,而且專挑夜間去,活像個竊賊或蝙蝠。我想,這個人大概極端內向,也就是說,他有可能是不願意讓自己肥嘟嘟的身材和醜陋的相貌被人看到才這樣做的。隨著名氣越來越大,他對自己那醜陋的肉體愈加感到羞恥,因此他既不交朋友,也不接待訪客,隻能偷偷借著夜色在雜遝的街頭巷尾徘徊。從春泥的性情和夫人的口風來看,總讓人忍不住這麽想。”

本田口齒伶俐地描繪著春泥的樣貌。最後,他還告訴了我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不過,寒川先生,就在前幾天,我竟然看到了那位去向不明的大江春泥。由於他的樣子變化太大,我沒敢打招呼,但我保證那就是春泥。”

“在哪裏?在哪裏?”我立即問道。

“在淺草公園。那天我大清早往家走,也可能是宿醉還沒醒明白呢!”本田嘿嘿笑著搔著頭,“那兒不是有一家叫來來軒的中國飯館嗎?時間太早,路上沒什麽人。我看見在那個拐角孤零零地站著一個發小廣告的胖子,他戴著尖尖的紅帽子,身穿小醜服。可能我這麽說你不信,那個人正是大江春泥。我吃了一驚,猛然停下腳步,猶豫著要不要跟他打招呼,這時他好像也發現了我,卻還是麵無表情的樣子,向後一轉身,快步走進對麵的小胡同裏去了。我本想追上去,但轉念一想,他裝扮成那樣,這時打招呼反倒挺別扭的,便直接回家了。”

聽他講述大江春泥的怪異生活時,我就像做噩夢一樣,心情糟糕起來。聽到他在淺草公園戴著尖帽子和小醜服站在街頭那裏,不知怎麽忽然覺得毛骨悚然。

我不清楚他打扮成小醜模樣和給靜子寫恐嚇信之間有何因果關聯(本田在淺草看到春泥時,好像正是靜子第一次收到恐嚇信前後),無論如何,我覺得有必要搞清楚。

最後還有一事不能忘,我順便從靜子暫時放在我這兒的恐嚇信裏,挑出不容易看明白的一頁拿給本田看,讓他幫我確認一下這到底是不是春泥的筆跡。結果,他不僅斷言這是春泥的筆跡,而且聲稱從形容詞用法和假名使用的習慣來看,也是隻有春泥才能寫出來的文章。因為他曾經模仿春泥的筆跡寫過小說,所以很有把握。他還說:“那種黏黏糊糊的文章,一般人根本學不來的。”

我也很讚成他的意見。因為我看過那幾封信後,對於信中散發出來的春泥的獨特氣味比本田更有體會。

於是,我對本田胡亂編了個理由,拜托他務必設法幫我找到春泥的住處。

“當然可以。包在我身上。”本田向我打了包票。

但我還是不放心,決定親自前往本田說的春泥住過的上野櫻木町三十二番地,到那附近一探究竟。

第二天,我將正在寫的稿子放下,前去櫻木町,向街坊四鄰的女傭或走街串巷的商販打聽春泥一家的情況,可是除了確認了本田所言非虛,對春泥後來的行蹤則一無所獲。

那一帶大多是小門小戶的中產家庭,鄰裏之間不像住小平房的居民那樣愛嚼舌頭,隻打聽到他家沒有告知街坊就搬走了。當然他家門口掛的名牌不是大江春泥,所以也沒有人知道他是個有名的小說家。就連開著卡車來搬家的是哪家搬運公司也沒人知道,我隻好悻悻地打道回府。

別無他法,我隻能抽出趕稿子的空當,每天給本田打電話詢問探查的進展,他也沒有什麽有價值的線索,五六天一晃就過去了。就在我們四處尋找春泥的時候,春泥也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他的複仇計劃。

靜子趁著先生不在家,把用人打發出去,悄悄叫我過去,這樣讓人想入非非的約見使我有些飄飄然。當然這並不代表什麽,我一口答應下來,去了她家所在的淺草山之宿。

小山田家位於商家與商家之間的巷子深處,是一座舊時別墅式樣的古香古色的房子。雖然正麵看不出來,但屋後可能流淌著一條大河。與別墅的古雅外觀極不協調的,是圍繞整個宅邸新砌的一圈粗陋的水泥圍牆(圍牆頂部還插滿了防盜玻璃片)和正房後院聳立著的兩層小洋樓。這兩處新建築與原來的日式風格很不搭調,散發出一股拜金的銅臭氣。

遞上名片後,一個鄉下人模樣的小女傭把我引到了小洋樓的客廳裏,靜子已經愁緒萬端地等在那裏了。她對請我過來一再表示歉意,然後不知何故忽然壓低聲音說“您先看看這個”,拿出了一封信遞給我。然後,不知在害怕什麽,她邊回頭看,邊往我身邊靠過來。這封信仍然是大江春泥寄來的,內容與之前的信不大一樣,所以將其全文摘錄如下:

靜子,你痛苦不堪的模樣仿佛近在眼前。你瞞著丈夫在煞費苦心地探聽我的行蹤的事,我也了如指掌。不過,你這是白費工夫,還是打住吧。即便你有勇氣將我威脅你的事告訴你丈夫,就算報了警,也不可能找到我的。我是一個思慮多麽周密的人,看看我過去的作品就知道了。

看來,我的試探也該到此為止了。我的複仇事業似乎該進入第二階段了。

對此,我必須先給你一點點提示。我為什麽能夠那麽準確地知曉你每天晚上的行為呢?你大概也能猜到,自從發現了你,我就像影子一樣跟隨在你身邊。你根本看不到我,我卻無時無刻不在監視你的一舉一動,無論你外出還是在家。我已經完全變成了你的影子。此刻,你顫抖著閱讀這封信的樣子,說不定我這個影子就躲在某個角落裏眯著眼睛盯著看呢!

正如你所知,每天晚上我在監視你的時候,都不得不目睹你們夫妻的**。我當然嫉妒得發狂。

這是最初製訂複仇計劃時沒有預料到的情況。不過,嫉妒不但不能妨礙我的計劃,反而火上澆油,讓我心裏的複仇之火燒得更旺。而且,我突然發現嫉妒可以讓我稍稍改進計劃的不足,以便更有利於實現我的目的。

按照起初的計劃,我原本打算先百般地折磨你、威嚇你,然後慢慢考慮如何奪取你的性命,可是,前幾天被迫看到了你們夫妻**的情景之後,我改了主意,在殺死你之前,先在你麵前奪取你心愛的丈夫的性命,讓你充分品嚐到悲痛之苦後再弄死你,這樣不是效果更好嗎?所以我就這樣決定了。

此致

靜子小姐

複仇鬼敬上

3月16日深夜

我看完這封極盡殘忍刻薄的信後,不由得渾身一激靈,對大江春泥這個混蛋的憎恨之心又增添了數倍。

可是,倘若我也表現出恐懼的話,誰來安慰被嚇得魂不附體的靜子呢?我隻能強作平靜,反複安慰她,說這封恐嚇信不過是小說家的妄想罷了。

“請先生說話聲音小一點兒。”

我苦口婆心地勸慰靜子時,她有些心不在焉,好像被其他什麽事吸引了注意力,時不時就盯住一個地方側耳細聽,而且像害怕有人在偷聽似的壓低了聲音跟我說話。她的嘴唇沒有了血色,幾乎和臉色一般蒼白。

“先生,我的腦子大概有些不正常了。可是,他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嗎?”靜子自言自語似的嘟囔著莫名其妙的話,看上去就像個精神錯亂的人。

“發生什麽事了嗎?”我也受她影響,緊張地輕聲問道。

“其實平田就躲在我家裏。”

“藏在哪裏?”我不明白她這句話的意思,腦子有點兒蒙。

這時,靜子突然站起來,臉色變得煞白,朝我招了下手。我不知怎麽也興奮起來,跟在她後麵往外走。她剛走兩步,看到我戴著手表,不知為何讓我摘下來,把它放回桌子上。然後我們躡手躡腳地穿過短短的外廊,走進了日式房子這邊的靜子的起居室,打開拉門時,靜子臉色大變,仿佛那個變態就藏在房間裏麵似的。

“奇怪,大白天的,那個人怎麽會溜進你的家裏,你是不是想多了?”我還沒說完,她驀然一驚,打手勢讓我不要說話,並拉住我的手,走到房間的角落,然後眼睛朝頭頂的天花板望去,示意我安靜地傾聽。

我們在那裏麵麵相覷地站了十分鍾左右,一直側耳傾聽。雖然是白天,但由於房間位於寬敞宅邸的最裏麵,四周靜悄悄的,靜得連血液在耳底流動的聲音都能聽到。

“你聽到鍾表的嘀嗒聲了嗎?”過了一會兒靜子問我,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沒有啊,你說的鍾表在哪裏?”

靜子又沉默了,豎著耳朵傾聽了片刻,才終於放下心來似的說“好像聽不到了”,然後又領著我回到小洋樓的客廳裏,緊張兮兮地給我講起了下麵這件匪夷所思的事。

那天她正在房間裏做女紅,女傭送來一封大江春泥的信。近來,隻要看一眼信封,她就知道是大江春泥寄來的。因此她接過信後,感到說不出的厭惡,可是,不打開看會更不安,便提心吊膽地打開信看起來。看到此事會殃及丈夫時,她再也坐不住了,不由自主地站起來走到房間的角落,當她在衣櫥跟前站住時,隱約聽到頭頂上傳來輕微的蠐螬蟲鳴似的響聲。

她認為這隻能說明有人藏在天花板上,是那個人戴著的懷表發出的嘀嗒聲。

靜子猜測,由於自己偶然靠近天花板,加上房間裏非常安靜,使聽覺變得十分敏銳,才會聽到天花板裏似有若無的金屬摩擦聲。也可能是其他地方的鍾表聲,因類似光的反射的原理,讓人聽起來像是從天花板上傳來的,於是,她仔仔細細查看了四周,並沒有找到鍾表。

靜子忽然想起大江春泥信裏的那段話:“此刻,你顫抖著閱讀這封信的樣子,說不定我這個影子就躲在某個角落裏眯著眼睛盯著看呢!”於是,她注意到天花板恰好有一處稍稍翹起,露出了縫隙,她甚至覺得從縫隙的黑暗中,春泥正眯著眼睛窺視她!

“天花板上的人是平田先生吧?”此時靜子突然情緒激動起來,她仿佛要拚死衝向敵陣,淚流滿麵地朝著天花板裏的人喊起話來。

“你把我怎樣都沒關係,隻要能讓你出氣,我什麽都可以做。即便被你殺了,我也絲毫不會怨恨你。隻求你放過我的丈夫,我對他撒了謊,還要讓他因為我死於非命的話,想來實在太可怕了。求求你,饒了他吧!饒了他吧!”靜子雖然聲音很小,卻是發自內心地哀求著,然而,上麵沒有任何回音。

突如其來的一陣激動過後,她好像用盡了力氣,久久地佇立著。而天花板上仍隱約傳來嘀嗒嘀嗒的聲音,除此之外沒有一點兒動靜。陰獸潛伏在黑暗中,屏住呼吸,像個啞巴一樣沉默不語。這異乎尋常的寂靜,讓靜子突然陷入了極端的恐懼,她在家中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迅速逃出起居室,不顧一切地跑出了家門。這時她忽然想到了我,便急不可待地跑進電話亭給我打了電話。

我聽靜子傾訴時,忍不住聯想起大江春泥的恐怖小說《天花板上的遊戲》。如果靜子聽到的嘀嗒聲不是錯覺,真的是春泥隱藏在上麵的話,就說明他將自己小說的構思付諸行動了。這的確很符合春泥的行事方式。

正因為看過《天花板上的遊戲》,我才不會對靜子這番瘋言瘋語付之一笑,我自己也不禁恐懼起來。我甚至產生了幻覺,仿佛看到戴著紅色尖帽子、穿著小醜服的肥胖的大江春泥正躲在陰森森的天花板裏嘿嘿冷笑。

我們商量了好久,最後,我決定像《天花板上的遊戲》中的業餘偵探那樣爬上靜子家的天花板,查看一下那裏有沒有人待過的跡象。如果有人待過,便要弄清楚他究竟是從哪裏進出的。

“那麽嚇人的地方,怎麽能讓您上去呢……”靜子勸我不要上去,我沒有聽從。我按照春泥的小說裏描述的方式,從壁櫥裏揭開屋頂的天花板,像電工師傅那樣鑽進那個洞裏去了。恰好宅子裏除了剛才接待我的那個少女沒有別人,而且那個少女好像正在廚房那邊幹活,根本不用擔心被什麽人看到。

雖說是老房子,但靜子說年底大掃除時,請清洗工將天花板拆下來徹底清洗過,所以並不是太髒,但是,三個月的工夫也積存了些灰塵,還結了蜘蛛網。關鍵是裏麵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見,我跟靜子借了個手提燈,順著橫梁,費勁地朝著發出響聲的方位爬去。那個地方的天花板出現了一條縫隙,大概是清洗導致木板變了形,由於從下麵透進了微光,這道微光便成了我的目標。然而,我前進了還不到一米,就有了令人吃驚的發現。

我進入天花板時,覺得這事根本不可能,可事實證明靜子的猜想並沒有錯。無論是房梁上還是天花板上,都清晰地留下了近期有人爬過的痕跡。

我的脊背一陣發冷。隻是讀過他的小說卻未曾與其謀麵的毒蜘蛛般的大江春泥,曾經像我現在這樣在這個天花板上爬來爬去,想到此,我被一種莫名的戰栗攫住。我強作鎮定,沿著梁上留下的手印或足印追蹤過去。在發出嘀嗒聲的地方果然灰塵雜亂,似乎有人在此停留多時。

我全神貫注地追蹤起了可能是春泥留下的蹤跡,他似乎轉遍了整個宅子的天花板,我所到之處,無不看到梁上的痕跡。而且,靜子的起居室和他們夫妻寢室的天花板都有縫隙,隻有那地方的灰塵格外雜亂。

我學著“天花板上的遊戲者”從天花板的縫隙往下麵的房間裏窺視,發現春泥如此陶醉於偷窺並非沒有道理。從天花板縫隙看到的“下界”的光景,實在奇妙無比,超乎想象。尤其是看到下麵失魂落魄的靜子時,我竟然萬分驚訝,沒想到人類這種生物,隻因觀看的角度不同,竟會產生如此大的差異。

由於我們平日都是處於平視的角度,因此無論是多麽在意自己形象的人,也沒有想過別人從上方看自己是什麽樣子的。其實這個角度存在著相當的盲區,因為是盲區,人毫無修飾的本真狀態便暴露出醜陋的一麵。靜子光溜溜的圓發髻(從正上方看那圓發髻的形狀就很奇怪)前麵的劉海兒與發髻之間的低凹處積著一層塵土,和其他幹淨部位一比顯得十分肮髒。從發髻往脖頸後麵看去,是和服衣領和後背之間的深穀,由於是從上方看,能看到脊背上的凹處,而且,雪白滑膩的皮膚上赫然趴著那道醜陋的紅腫疤痕,疤痕一直延伸到看不見的最深處。從上麵看到的靜子,盡管稍稍少了些優雅,卻平添了她特有的不可思議的性感,令我心動不已。

總之,為了找到能證明大江春泥犯罪的證據,我借著手提燈的光亮,在橫梁和天花板上來來回回地查看,可是手印和足跡都不清晰,當然指紋也無法識別。想必大江春泥照搬了《天花板上的遊戲》,沒有忘記準備襪套和手套。

當然,我對大江春泥是從哪裏潛入天花板的這一點,也進行了縝密的調查。

我順著灰塵淩亂的痕跡往前爬,最後來到玄關旁邊的儲物間上方。儲物間上麵的天花板不夠嚴絲合縫,輕輕一抬就能移動。我踩著扔在那裏的一把破椅子,從天花板上下來,從內側打開儲物間的門,那個門沒有上鎖,輕易地打開了,門外有一麵一人多高的水泥牆。

大江春泥大概是瞅準沒有人的時候翻過這道牆(前麵說過牆頭上插滿了防盜玻璃片,但是對有預謀的入侵者來說,這等防護毫無用處),然後從這個沒上鎖的儲物間爬上天花板的。

把這些疑問通通搞清楚後,我頓時覺得有些無趣了,頗有些輕視對方,這不就是不良少年都會玩的那種幼稚的惡作劇嗎?無來由的恐怖感也消失了,隻剩下真實的不快(後來才知道,這樣輕視對方實在是大錯特錯)。

靜子無比懼怕,丈夫的生命無可替代,她表示哪怕要公開自己的隱私,也應該報警,可是,由於我輕視了對方,便阻止她報警,安慰她說那家夥不可能像《天花板上的遊戲》裏描述的那樣,做出從天花板滴下毒藥的愚蠢把戲來的。就算潛入了天花板,他也不會殺人的。這樣嚇唬人恰恰是大江春泥的幼稚套路,假裝在設計什麽犯罪,不正是他慣用的伎倆嗎?他充其量是一介小說家,沒什麽幹壞事的行動力。看靜子這麽害怕,我為了讓她安心,還拜托了幾個好事的朋友每晚來她家儲物間附近的圍牆外巡視。

靜子說幸好小洋房二樓有客房,她打算找個借口,將他們夫妻的臥室搬到那邊去,因為是洋樓的話就無法從天花板窺視了。

於是,我們從第二天開始實施這兩個防禦方法。可是,陰獸大江春泥的可怕魔爪完全無視這種權宜之計,兩天後,即3月19日深夜,他果然履行了殺人警告。第一名犧牲者出現了,小山田六郎命喪黃泉。

大江春泥的信裏附上了殺害六郎的警告,其中提到“你也不必驚慌失措,我向來是從容不迫的”,然而,他為何隻過了兩天,便那麽急於行凶殺人呢?這可能是他的一種策略,故意在信裏讓對方放鬆警惕,然後突然襲擊,但我忽然開始懷疑另有其他的緣由。

靜子聽到鍾表的嘀嗒聲,以為春泥藏在天花板上,於是流著淚哀求他放過六郎的命。我聽到她告訴我這些時,已然有不祥之感,春泥得知靜子這般癡情,自然會更嫉妒,同時意識到自己已經暴露。因此,他惱羞成怒:“好吧,既然你那麽愛你的丈夫,那還等什麽,速速打發他見閻王去吧。”這個暫且不說,被害的小山田六郎,是以極其詭異的狀態被人發現的。

靜子等了一個晩上,丈夫都沒有回來,加上剛收到大江春泥的恐嚇預告信不久,靜子非常擔心。不到早晨,她便給丈夫可能去的所有地方打電話詢問,但都說沒有見到。當然也給我打了電話,不巧我從前一天晚上就出門了,傍晚才回來,所以對這場變故一無所知。

然後,到了六郎上班的時間,因為他沒有在公司露麵,公司方麵想方設法地四處尋找,也是不知所終。就這樣,一直找到快中午,公司的人才接到了象瀉警方打來的電話,被告知六郎已死於非命。

順著吾妻橋的西邊,沿雷門的電車站往北走一點兒,下堤壩後,有個往返於吾妻橋和千住大橋的公共汽船碼頭,那是自一錢蒸汽[3]時代就聞名的隅田川名勝。我常常閑來無事,乘坐那汽船去言問或白須等處遊逛。商人將畫本或玩具帶上汽船兜售,混合著螺旋槳的吱呀聲叫賣著,他們的嗓音就像無聲電影解說員般嘶啞,我特別愛聽那鄉土味濃重的老式叫賣聲。汽船的碼頭浮在隅田川的水麵上,形狀就像是四方形的船,無論是等候室的長椅還是公用廁所,都建在晃動不定的浮船上。我使用過那種廁所,知道是什麽樣子。說是廁所,其實就像是婦女使用的箱子,在木地板上開了個長方形口子,下麵相隔一尺左右便是滾滾流淌的河水。

就像火車或船上的廁所那樣,不會積存髒東西,幹淨倒是幹淨,但一直盯著長方形開口看的話,會發現沉積著的深不見底的青黑色河水裏,不時會有殘渣之類猶如顯微鏡中的微生物那樣的東西從洞口一端突然出現,又忽悠忽悠地在另一端消失,瞧著實在瘮得慌。

3月20日早晨8點左右,淺草商店街某店家老板娘要去千住辦事,來到吾妻橋的汽船碼頭,她在等候開船的時候去了趟剛才提到的廁所。誰知她剛一進去,就尖叫一聲逃了出來。

檢票的大爺一問,她說準備如廁時,看見長方形洞口正下方的青黑色水中,有一張男人的臉在偷窺她。

檢票的大爺起初以為是船夫或什麽人的惡作劇(類似水中的齙牙龜事件[4]偶爾也是有的),索性進廁所一探虛實。果不其然,長方形口子下麵約一尺左右的地方漂浮著一張人臉,隨著水波的晃動忽而隻露出半邊臉,忽而驀地露出整張臉,就像發條玩具似的,嚇死人了。檢票大爺後來這樣告訴別人。

插畫師:朱雪榮

等候乘船的客人中,有一位膽大的魚鋪老板,他和幾個年輕人一起設法打撈那具屍體,可是,要從廁所開口中拉上來並非易事,於是,大夥便從廁所外麵用竹竿將屍體推到了開闊的河麵上,奇怪的是,屍體身上赤條條的,隻剩下了**。

死者年紀四十歲上下,很紳士的樣子,而且這個季節,應該不會是下隅田川遊泳溺水死的,人們覺得蹊蹺,再仔細一觀察,發現他背上有被銳器刺傷的痕跡,並沒有像溺死者那樣被水泡發。

當人們發覺死者不是溺死的而是被人殺害時十分恐慌,而且將屍體從水裏打撈上來時,還發現了一件怪事。

接到報警後,花川戶警察崗的巡警趕到了現場,在他的指揮下,碼頭上的一個小夥子抓住死者蓬亂的頭發,想把他拽上來,沒想到那頭發竟然從頭皮上被刺溜揪下來了。

小夥子嚇得哇地大叫一聲鬆了手,因為看上去他在水裏泡的時間並不長,頭發卻一下子被剝離,實在解釋不通,巡警進一步查看後才發現,那頭發原來是假發,即那個死者是禿頭。

這就是靜子的丈夫、碌碌商會的董事小山田六郎的悲慘死狀。

也就是說,六郎的屍身赤條條的,禿頭上戴著蓬鬆的假發,被人扔到了吾妻橋下。而且,盡管是在水中發現的屍體,卻不見溺水的跡象,致命傷是後背的左肺部受到的銳器的刺傷。除了致命傷,後背還有幾處比較淺的刺傷,由此可見,凶手可能幾次都沒有刺中要害。

根據法醫驗屍結果,死亡時間為前一天淩晨1點前後。由於死者身上沒有衣物,也沒有隨身物品,所以無法確定身份。在警方也一籌莫展時,中午幸好有一位認識小山田的人路過,警方才迅速給小山田宅邸和碌碌商會打了電話。

傍晚,我抵達小山田家的時候,六郎的親戚、碌碌商會的人和六郎的好友等都來了,家裏亂哄哄的。據說警察剛剛離開,靜子被這些來客團團圍著,神情木然。

警方還未歸還六郎的屍體,說是調查需要,有可能進行解剖,所以家中隻是在佛壇前白布覆蓋的台案上擺放了臨時趕做的牌位,牌位前麵供著精美的焚香和鮮花。

直到此時,我才從靜子和公司的人嘴裏聽說了發現屍體的整個過程。正是由於我輕視春泥,兩三天前阻止靜子去警察局報案,才發生了這場災難,想到此,我倍感羞愧和後悔,如坐針氈。

我覺得凶手就是大江春泥。春泥一定是趁著六郎離開小梅町的棋友家,從吾妻橋往回走的時候,將他拉進汽船碼頭的陰暗處行凶,然後將屍體拋進了河中。無論是時間點,還是本田說的春泥曾經在淺草一帶轉悠,以及他還發出過要殺害六郎的警告,這些都說明凶手就是春泥,已經無可置疑了。

我找了個空當,對靜子說“你來一下”,請她跟我去了另一個房間,以便和靜子商量隻有我們倆知道的秘密。靜子好像也在等著我叫她似的,對滿座的客人點頭示意後,急忙跟著我走出客廳。一離開眾人的眼目,她就輕聲叫了聲“先生”,一把摟住了我。她盯著我的胸口,長長的睫毛熠熠生輝,眼瞼似乎有些浮腫,一顆大大的淚珠順著蒼白的麵頰滾落下來,緊接著一顆顆淚珠止不住地撲簌簌往下流。

“我真不知該怎樣向你道歉才好,都怪我太大意了。真沒想到那家夥竟有這麽大的本事,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我不由得傷感起來,使勁握住剛剛止住哭泣的靜子的手,想要給她打氣似的,一遍遍說著道歉的話。這是我第一次觸碰到靜子的身體,雖說是在這種時候,我還是清晰地感受到她的手指是那麽妙不可言,雖然白皙而纖弱,指腹卻仿佛在燃燒似的,火熱而有彈性,讓人至今難以忘懷。

“那封恐嚇信的事,你對警方說了嗎?”等靜子終於止住哭泣後,我開口問道。

“沒有,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所以沒有……”

“就是說還沒有告訴他們?”

“嗯,我想跟先生商量之後再說。”

後來回想起來,當時說話時我一直握著靜子的手,靜子也沒有抽出手,依偎著我站著。

“你也覺得是那個人幹的吧?”

“是啊。而且昨夜還發生了一件怪事。”

“什麽怪事?”

“因為先生的提醒,我把臥室轉移到了洋樓的二層。覺得在這裏不會被偷窺,這才安下心來,可是,那個人好像仍在偷窺我似的。”

“從哪兒偷看的?”

“從玻璃窗外麵。”說著靜子好像又回想起了當時的恐怖情景,瞪大眼睛斷斷續續地訴說起來,“昨夜12點左右,我躺在**睡覺,可因為丈夫還沒有回家,我特別擔心,更何況一個人待在高大寬敞的西式房間裏,愈加害怕,總覺得房間的每個角落都被人窺視著似的。百葉窗隻有一扇沒有放到底,下麵留了約一尺的空間,從那裏能夠看到外麵黑乎乎的夜色,我也越來越害怕,忍不住老是往那兒看,竟然看到玻璃窗外麵有一張模糊的人臉。”

“不會是你的幻覺吧?”

“隻是一眨眼的工夫,那張臉就不見了,可是我現在仍然覺得我絕對沒有看錯。那人亂糟糟的頭發緊貼在玻璃窗上,微微低著頭,翻著眼珠瞪著我,這恐怖的樣子至今還不時浮現在我眼前。”

“是不是平田?”

“是他,除了他,別人幹不出這種事來。”

我們當時這樣交談之後,判斷殺害六郎的凶手就是大江春泥,即平田一郎無疑了。他還計劃接下來要殺死靜子,於是我們決定一起去報警,請警方保護靜子。

他似乎也對這起詭異的事件相當吃驚,並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表示會盡全力搜尋大江春泥的行蹤,並且派刑警對小山田家進行監控,增加巡邏的次數以確保靜子的人身安全。關於大江春泥的相貌,我提醒係崎,社會上流傳的照片和他本人不太像,於是找來博文館的本田,讓他詳細描述了他所知道的大江春泥的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