芋蟲

時子從主屋告辭後,穿過已經昏暗下來的雜草叢生、荒廢不堪的大院子,朝著他們夫妻居住的偏房走去。這時她想起主屋主人後備少將剛才對她絮叨的那套老掉牙的誇讚,感覺很不是滋味,就好像咬了一口最不愛吃的軟塌塌的醬燒茄子。

“須永中尉(後備少將直到現在還滑稽地用過去的威風頭銜稱呼那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殘廢兵),須永中尉之忠烈無疑是我們陸軍的驕傲,這已是世人皆知的。但是這三年來,你為照料那位殘疾人,真是任勞任怨、無微不至,完全舍棄了私欲。要說這是作為妻子應盡的義務,倒也沒錯,但你這份貞節的確是很難做到的。我非常感佩!我認為這是當今世上的一段佳話。不過,前麵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請你千萬不要改變心意,要好好照顧他啊。”

鷲尾老少將每次和她見麵,好像不說上這麽幾句就過不去似的,例行公事般極力誇讚他曾經的部下,那個如今已成了累贅的殘廢中尉和他的妻子。時子每次聽到這些話,感覺就像吃了剛才提到的醬燒茄子,所以總是避免見到老少將。她常常趁著主人外出時,去找夫人或小姐聊天消磨時光,再怎麽說,她也受不了整日麵對一個不說話的殘廢。

不用說,起初一段時間,這些讚許之語很符合她的自我犧牲精神和難得的貞節操守,以某種無法言說的自豪快感搔弄著時子的心。但時至今日,她很難像從前一樣真心把這些話當回事了,甚至有些害怕聽到這些誇獎。每逢此時,時子都覺得對方是在當麵指著她斥責“你躲在貞節牌坊下,犯下了人神共憤的惡行”,不禁嚇得冷汗直流。

仔細想想,時子自己也覺得變化太大了,以至於慨歎人的感情竟會變化如此之大。剛開始,她不知世間險惡,羞怯怕生,是個名副其實的貞潔妻子。可現在,她已經完全變了,外表且不說,內心深處竟盤踞著一隻令人毛骨悚然的色欲之鬼,將不幸的殘疾人(用殘疾這個詞都不足以概括的極其悲慘的殘疾)丈夫——曾經忠勇報國的將才,僅僅當作為了滿足她的情欲而飼養的一個畜生或是某種工具了。

這****的鬼魅到底從何而來?是那個黃色肉團玄妙莫測的魅力在搗鬼(確實,她的丈夫須永中尉不過是個黃色肉塊。他就像個畸形的陀螺,隻是個撩撥她的情欲之物),還是從她三十歲的肉體中噴薄欲出的一種不知由來的力量使然?恐怕兩者兼有。

每次聽鷲尾老人說話時,時子都不由得為自己近來明顯臃腫起來的肉體以及那可能已被別人聞到的體味深感惶恐。

“我現在怎麽像個傻子似的胖成這樣啊?”

然而,她的臉色卻總是十分蒼白。老少將每回都是一麵照例說一通溢美之詞,一麵稍顯懷疑地打量她的胖嘟嘟的身材,說不定時子厭惡老少將的最大原因就在這裏。

由於地處鄉下,主屋和偏房相隔五十多米遠,中間是一片連路都沒有的荒地,偶爾會有錦蛇簌簌地爬出來,走路不小心,便有掉進被雜草覆蓋的舊水井的危險。在寬闊的宅院四周是僅當擺設的參差不齊的綠籬,籬笆外邊是連成片的水田和旱田,再往遠處是八幡神社的樹林,他們所住的兩層偏房便黑乎乎、孤零零地矗立在這裏。

天空中已有一兩顆星星在眨眼。房間裏此時應該已經伸手不見五指了。如果時子不來點燈,她的丈夫就連點燈的能力都沒有,那個肉塊隻能在黑暗中斜靠在榻榻米椅子上,或者從椅子上滑落,躺在榻榻米上,吧嗒吧嗒地眨眼睛吧。好可憐!一想到這兒,厭惡、淒慘、悲傷,還混雜著些許情欲,讓她的後背一陣發冷。

漸漸走近後,她看見二層的拉窗仿佛預示著什麽,呆呆地張著黑色的大口,從裏麵照例傳來了咚咚咚捶打榻榻米的悶響。“哎,又在敲了。”想到這兒,她眼眶一熱,憐憫之情油然而生。那聲音是她那殘疾丈夫發出來的,他仰麵躺在榻榻米上,無法像常人一樣拍手喊人,隻能用腦袋咚咚地撞擊榻榻米,焦急地呼喚他唯一的伴侶時子。

“我現在就來。你餓了吧?”

時子明知對方聽不見,仍然習慣性地這麽說著,急匆匆地跑向廚房入口,飛快地爬上旁邊的樓梯。

在二樓六疊[1]大的小屋裏,有個形式上的壁龕,壁龕旁邊的角落裏擺著油燈和火柴。她就像母親對嬰兒說話那樣不停地說著:“等急了吧,真對不起喲。”“馬上,馬上,你這麽喊我,黑黢黢的什麽也做不了呀。我現在就點燈喲,再等一下,再等一下。”她自顧自地說了許多(因為她丈夫一點兒也聽不到),把燈點亮後,再把燈拿到房間一側的桌子旁邊。

那張桌子前擺放著一個新款特製的榻榻米座椅,上麵綁著一個平紋薄毛呢友禪坐墊,但上麵空無一物,在離椅子很遠的榻榻米上躺著一個不尋常的物體。那東西與其說身穿老舊的大島銘仙[2]和服,卻不如說是包著,或者說地上胡亂放著個用大島銘仙和服裹著的大包裹更為貼切,反正是個怪模怪樣的東西。然後,從那個包裹的一角伸出一個人頭來,那人頭好似尖頭螞蚱,或者像個奇異的自動機械似的咚咚地撞擊著榻榻米。每次撞擊後,大包裹都會因反作用一點點改變位置。

“別發那麽大脾氣嘛,你想說什麽?吃飯嗎?”

時子說完,便用手比畫吃飯的動作。

“也不是?那,想要這樣?”

女人又比畫一個別的動作。但她那不能說話的丈夫每次都搖頭,然後又咚咚、咚咚地使勁用頭撞榻榻米。炮彈碎片毀掉了他的整個麵容。左耳郭幾乎不見蹤影,隻殘存了一個小小的黑洞,算是耳朵的痕跡。同在左臉頰,一條長長的縫合線似的傷疤從左嘴角斜著延伸到眼睛下方。從右邊的太陽穴直到頭頂,也趴著一道醜陋的疤痕。喉嚨像是被剜去了似的凹陷著,鼻子和嘴巴都失去了原來的形態。在那張怪物般的臉上,唯一完整無缺的就是那雙與四周的醜陋形成對照的天真孩童般清澈的圓眼睛,它正忽閃忽閃地煩躁地眨著。

“你是有話要和我說吧?等等喲。”

她從桌子抽屜裏取出記事本和鉛筆,讓那個廢人歪斜的嘴叼住鉛筆,再把打開的記事本遞過去。她丈夫既不能說話,也沒有能拿筆的手和腳。

“你討厭我了吧?”

殘廢就像遭天譴般,用嘴在妻子拿來的記事本上寫字。花了很長時間,寫出來幾個特別難辨認的片假名[3]。

“哈哈哈哈,你又吃醋了吧?不是的,不是的。”

她一邊笑一邊使勁搖頭。

可是,殘廢又開始急切地撞腦袋了,時子明白他的意思,再次把記事本遞到對方嘴邊。隨後鉛筆顫巍巍地移動起來,寫下“去哪兒了”幾個字。

一看到這幾個字,時子便猛地從殘廢嘴裏奪過鉛筆,在那頁紙的空白處寫下“鷲尾先生家”,然後把本子舉到對方的眼前。

“你應該知道啊。我還有其他地方可去嗎?”

殘廢再次要來記事本,寫了“三小時”。

“你是說你一個人等了三個小時嗎?對不起啦。”

這時她露出抱歉的表情低下頭,邊擺手邊說:“不再去了,不再去了。”

包裹樣的廢人須永中尉顯然還有話想說,但是嫌用嘴寫字的方式太麻煩,腦袋不再晃動了,卻向瞪大的雙眼中填入了豐富的含義,直勾勾地盯著時子的臉。

時子知道在這種情況下讓丈夫高興起來的唯一辦法。因為無法用語言溝通,不能進行具體的解釋,而除了語言,能夠有力表達心中千言萬語的微妙的眼神等方式,對於頭腦變愚鈍的丈夫是行不通的。所以,每當因這種莫名其妙的吃醋而拌嘴時,兩個人都會變得不耐煩起來,就會采取最快捷的和解方式。

她突然朝丈夫的臉俯下身子,在他歪斜的嘴邊那條光滑發亮的大疤痕上如雞啄米般親吻起來。一瞬間,殘廢眼中終於出現了放心的神色,歪斜的嘴邊浮上一抹哭泣般難看的笑意。和平時一樣,時子看到這笑意也沒有停下瘋狂的親吻。她這麽做一是為了忘掉對方的醜陋,強行把自己調動到興奮狀態,二是受到隨意欺辱這個完全失去活動自由的悲慘殘廢的不可思議的欲望驅使。

但是,殘廢這邊被她過度的示好弄得不知所措,因為喘不上氣痛苦得渾身亂扭,醜陋的麵孔異樣地扭曲**著。看到丈夫這個樣子,時子如往常般感到體內有種欲求不可遏止地往上湧。

她發起狂來,向殘廢發起了攻擊。她將大島銘仙的包袱皮全都撕扯掉,頓時從裏麵滾出一個奇形怪狀的可怕肉塊來。

變成這般殘缺之體,居然還能撿回一條命,此事在當時震驚了醫學界,報上還將之作為聞所未聞的奇談大肆渲染。廢人須永中尉的身體如同一個被揪掉胳膊腿的偶人,其形體實在是悲慘又駭人,已經殘缺到了極限。他的四肢幾乎從根部被切斷,隻憑借微微凸起的肉塊,表明那裏曾經長過手臂和大腿,而且在麵部以及隻剩下軀幹的怪胎般的身上,無數大小傷疤在粼粼發光。

盡管淒慘到如此地步,他的身體居然營養均衡,有著作為殘疾人來說健康的體格(鷲尾老少將將此歸功於時子照顧周到,每次讚美她時都沒有忘記加上這一條)。也許是沒有其他樂趣,唯有食欲旺盛的緣故,他腹部光滑而滾圓,隻剩下軀幹的整個身體中,隻有那個部位尤其顯眼。

她的丈夫宛如一條巨大的黃色芋蟲,或者如同時子一向在心裏形容的那樣,是個極其怪異的畸形肉陀螺。有時,那東西將四肢殘餘的四個小肉塊(在軀幹的尖端好似手提袋那樣,四周的表皮被抽拽成深深的褶皺,其中央有個怪異的小凹坑)以及那個肉肉的突起物,像芋蟲的腿似的拚命顫動著,以臀部為中心,用腦袋和肩膀在榻榻米上宛如陀螺般滴溜溜地旋轉。

剛才被時子扒光了的殘廢,對此行為並沒有加以抵抗,似乎已經預測到即將發生的事,直勾勾地向上翻著眼睛,盯著伏在他腦袋旁的時子那雙野獸瞄準獵物時細細眯起的眼睛和皮膚細膩而緊繃的雙下巴。

時子能讀懂殘疾人這眼神的含義。像眼下這種情況,她知道隻要再進一步做什麽,那眼神就會消失。比如,她在他身邊做針線活,這個殘疾人就會無所事事又目不轉睛地盯著某個空間,此時他的目光會更加黯淡,顯露出某種壓抑的神情。

隻剩下視覺和觸覺,失去了其他五官功能的殘廢,是個生來就不喜好讀書的莽夫。而大腦受衝擊變愚鈍後,更是徹底告別了文字,現在隻是和動物一樣,除了本能的欲望,得不到任何慰藉了。但是,在這宛如暗黑地獄般混沌不堪的生活中,曾經是正常人時被灌輸的軍隊式倫理觀,有時會突然在他遲鈍的腦袋裏一閃而過,這種倫理觀與成了殘廢後變得極其敏感的情欲在他心中產生了衝突,他的眼裏才會潛藏了讓人無法捉摸的苦悶之色。時子是這樣理解的。

時子並不討厭看到這柔弱無力者眼裏浮現的惴惴不安的悲苦眼神。她雖很愛哭,卻不知為何特別喜歡欺負弱者。而且,這個可憐的殘廢眼中的苦悶甚至會給她帶來樂此不疲的刺激。此刻也是如此,她不但不去撫慰對方的心情,反而以強迫之勢,開始挑釁那個殘廢已變得異常敏感的情欲。

* * *

時子被一個極其可怕的噩夢魘住,大叫一聲嚇醒了,出了一身的汗。

枕邊油燈的燈盞裏繚繞著形狀怪異的油煙,纖細的燈芯發出嗞嗞嗞的響聲。房間裏的天花板和牆壁看上去是迷蒙而古怪的橙色,身旁睡著的丈夫臉上的疤痕,在燈影下仍舊泛著油亮亮的橙色的光。雖然不可能聽到時子剛才的叫聲,他卻猛地睜開雙眼,直盯盯地望著天花板。她瞥了一眼桌上的鬧鍾,剛過一點。

時子醒來後立刻感到身體有些不適,恐怕那就是做噩夢的緣由。但在她睡眼惺忪,還沒有清晰地感知到身體不適前,她覺得哪裏不太對勁,突然,眼前浮現出如夢似幻的異常的遊戲情景,如剛才經曆的那樣。有個骨碌碌轉動的活陀螺般的肉塊,還有一個肥胖豐腴的三十歲女人讓人不忍直視的肉體,他們猶如一幅地獄畫卷般糾纏在一起。這是多麽惡心、多麽醜惡啊!但是,這種惡心和醜惡比其他任何東西都更加刺激她的性欲,甚至如毒品一般,有著麻痹她的神經的力量,這是她活了三十多年想都沒想過的。

“啊……啊……”

時子一動不動地將雙臂攏在胸前,望著身邊快要壞掉的人偶似的丈夫,發出一種不知是哀歎還是呻吟的聲音。

此時,她才明白為什麽會感到身子不爽快了。隨後,她一邊想著“好像比平時快了些”,一邊離開被窩,走下樓梯。

再次回到被子裏後,她看了看丈夫的臉,他仍舊沒有轉向她,還是出神地凝視著天花板。

“又在想事了。”

一個除了眼睛沒有其他器官可以表達意願的人,這樣一直死盯著一個地方的模樣,在這午夜時分,突然讓她感到恐怖。他雖然頭腦變遲鈍了,但在殘廢到極點的人的腦袋裏,或許有著與她不同的別樣世界。他說不定現在就在另一個世界裏遊**呢,一想到這些,她不禁倒抽一口冷氣。

她完全清醒了,沒有一點兒睡意。腦袋裏嗡嗡的,仿佛有火焰在燃燒打轉。然後,各種各樣的想象走馬燈似的時隱時現,其中交織著讓她的生活變得麵目全非的三年前發生的事情。

接到丈夫負了傷、要送回內地的通知時,她首先想到的是,丈夫沒死在戰場上真是萬幸。那時還有些交往的軍人同僚的夫人們甚至羨慕地說:“你可真幸福啊。”不久,報紙上大量宣傳報道了丈夫的赫赫戰功。時子雖然知道他的傷情相當嚴重,卻萬萬沒想到竟是這般程度。

到衛戍醫院去見丈夫時的情景,她恐怕一輩子都忘不掉。潔白的被單裏露出丈夫傷痕累累的臉,漠然地望向她。她的丈夫因為受傷失聰了,發聲功能也出現障礙,連話也說不了,在聽到醫生用難懂的醫學用語告訴她這些時,她眼睛開始發紅,不停地擤鼻子。殊不知,隨後還有更恐怖的一幕等待著她。

醫生雖然很嚴肅,卻也露出憐憫的表情,一邊說著“可別嚇到啊”,一邊輕輕地掀起白被單來給她看。她的丈夫如同噩夢裏的怪物那樣,原本應有胳膊和腿的地方全都空空如也,隻剩下被繃帶綁得渾圓的軀幹可怕地躺著那裏,就像一個放倒在**的沒有生命的石膏胸像雕塑。

她隻覺得天旋地轉,一陣眩暈,腿一軟跪倒在了床腿邊。

直到醫生和護士將她帶到別的房間,她才悲從中來,顧不得有人在旁邊,號啕大哭起來。她趴在一張髒兮兮的桌子上哭了好久好久。

“這可真是個奇跡啊。失去了雙臂和雙腿的傷員不止須永中尉一人,可是其他人都沒能保住性命。簡直是個奇跡!這都要歸功於軍醫正大夫和北村博士的驚人醫術啊。恐怕在任何國家的衛戍醫院裏,這都是前所未有的。”

醫生在哭泣的時子耳邊安慰似的說了這些話。“奇跡”這個不知讓人是喜是悲的詞被重複了好多遍。

不用說,報紙上除了誇張地報道須永中尉的豐功偉績,也大篇幅報道了這一外科醫療技術的奇跡。

恍如夢境的半年時間過去了,在長官和軍人同僚的陪護下,須永這具活著的“屍骸”被運回了家,幾乎同時,作為對他失去四肢的補償,他被授予了軍功五級金鴟勳章[4]。在時子為照顧殘廢整天以淚洗麵時,國人都在興高采烈地慶祝軍隊凱旋。她家也受到了來自親戚朋友和城裏居民的雨點般的讚譽。

不久,隻靠著微薄年金艱難度日的夫妻二人,接受了之前的長官鷲尾少將的好意,免費借住在他家宅院的偏房裏。也許是退隱鄉間的緣故,那之後的生活一下子變得寂寥了。慶祝凱旋的熱潮告一段落後,世間也回歸了平靜,沒有人像從前那樣來看望他們了。隨著時間的流逝,打了勝仗的興奮漸漸冷卻下來,對戰功卓著者的感謝之情也日趨淡漠。人們已經不再提起須永中尉的事了。

丈夫的親戚們也幾乎不踏足她家了,可能是害怕看到這個殘廢的樣子,也可能是不願意提供物質援助。她這邊又無父無母,兄弟姐妹都是薄情之人,可悲的殘廢和他貞潔的妻子就像與世隔絕了一般,孤苦無依地苟活在鄉下的一座小房子裏。那個房子二層的六鋪席大的房間就是他們唯一的世界。而且,其中一人還是個又聾又啞、起居完全不能自理的“泥偶人”。

殘廢就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類突然被拋到了這個世界一樣,麵對著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不知所措。即便恢複了健康,有一段時期他也是整天麵無表情地仰麵躺著,不然就是不分白天黑夜地迷迷糊糊地睡覺。

當時子想到用嘴叼著鉛筆來寫字交談的主意時,殘廢最先寫下的是“報紙”和“勳章”兩個詞。“報紙”指的是長篇報道他的卓越功勳的戰爭期間的有關剪報,而“勳章”無須贅言,指的就是那枚金鴟勳章了。當他恢複意識後,鷲尾少將最先給他看的就是這兩樣東西,殘廢還記得清清楚楚。

在那之後,殘廢也經常寫下同樣的詞,要求看這兩樣東西,時子就把它們拿到他麵前,他會久久地瞧著。在他反反複複閱讀報紙時,時子忍受著手臂逐漸發麻的感覺,頗感好笑地瞧著丈夫滿足的眼神。

但是,比她對“名譽”不屑一顧晚一些時候,殘廢貌似也對“名譽”感到膩煩了,他不再像從前那樣要求看那兩樣東西了。這樣一來,隻剩下了因身患殘疾而有些病態的強烈的肉體欲望。他仿佛處於恢複期的腸胃病人那樣食欲旺盛,且不分晝夜地貪求她的肉體。時子不同意時,他就化作巨大的肉陀螺,狂躁地在榻榻米上旋轉。

最初一段時間,時子對此感到很害怕,也很厭惡,但隨著時間流逝,她也慢慢淪落成了沉迷於肉欲的餓鬼。對於幽居在一棟荒野小屋裏、對未來失去希望的這對愚昧無知的男女來說,這就是生活的全部。恰似終生圈養在動物園籠中的兩頭野獸。

正因如此,時子把自己的丈夫當成一個可以隨心所欲玩弄的大玩具也是理所當然的。而且,被殘廢那不知廉恥的行為同化的時子,原本就比正常人身體健壯,如今變得索求無度,以至於讓殘廢都吃不消也不奇怪了。

她常常擔心自己會變成瘋子,一想到自己的身體裏竟然潛藏著這等可恥的欲望,就不禁渾身顫抖。

既不能說話,又聽不見她說話,連動都動不了的這個怪異而悲慘的工具絕不是用木頭或泥土做的,而是具有喜怒哀樂的活物,這一點具有了無窮的魅力。唯一的情感表達器官——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對她無休止的要求時而顯露出悲傷,時而表達著憤怒。而且,無論多麽悲傷,除了默默流淚別無他法;無論多麽憤怒,也沒有臂力震懾她,最終他也經受不住她強勢的**,一同陷入了畸形而變態的興奮之中。她對這癱軟無力的活物肆意地百般折磨,甚至因此感到無以複加的愉悅。

* * *

在時子緊閉的雙眼裏,三年來的種種事情中,隻有那些零零碎碎的**片段接二連三地重疊著出現又消失。這些片段鮮明地在眼瞼內如電影鏡頭一樣忽隱忽現,每當她的身體出現異常,必定會伴隨這一現象。並且,這一現象出現時,她的野性往往會變本加厲,更加肆無忌憚地對可憐的殘廢施加淩虐,這已是家常便飯了。盡管她自身也意識到這一點,但是體內瘋狂湧出的殘暴能量,讓她的意誌毫無招架之力。

她忽然發覺房間裏有如被霧靄籠罩一般昏暗,與她的幻象毫無二致。幻象外還有一層幻象,而最外麵的幻象正在慢慢消失。這讓精神處於亢奮狀態的時子感到恐慌,心跳驟然加快。但仔細想想,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她從被窩裏出來,將枕邊油燈的燈芯擰了擰。因為睡前擰細的燈芯已經燃盡,火苗快要熄滅了。

房間裏立刻亮了起來,但還是稍帶些朦朧的橙色,她覺得有點兒奇怪。時子借著光線,瞄了一眼丈夫的睡臉。他絲毫沒有改變姿勢,依舊注視著天花板的那個地方。

“哎,到底要思考到什麽時候啊?”

她雖然感到有幾分瘮人,但更覺得可惡至極,這麽個怪物似的殘廢,居然還滿腹心事似的獨自沉思!於是乎,她感覺身上又開始發癢了,那股子施虐欲又在她體內掀起了狂瀾。

她冷不丁跳到丈夫的被子上,猛然抓住對方的肩膀劇烈搖晃起來。

因為來得過於突然,殘廢嚇得渾身一哆嗦,然後用強烈叱責的目光瞪著她。

“生氣了?你瞪什麽眼睛!”

時子大聲吼道,蠻橫地跟丈夫叫板。她故意不看對方的眼睛,照例玩起了那套成人遊戲。

“生氣也沒用啊,你就是我的玩物。”

但是,唯有那次,無論她使出什麽辦法,殘廢都沒有像往常那樣妥協。他剛才一直凝望著天花板思考的事,難道就是這事嗎?或者隻是因為妻子的任性胡為而惱火?他始終睜大雙眼,眼珠都快迸出來了,凶巴巴地盯著時子的臉。

“你這麽看著我,什麽意思!”

她狂叫著將雙手捂在對方的眼睛上,然後像個瘋子似的不停地大喊:“看什麽!看什麽!”病態的亢奮麻痹了她的感官,就連兩隻手用了多大的力氣都沒有意識到。

當她仿佛從夢中驚醒般反應過來時,身下的殘廢正瘋狂地扭動身體,雖然隻有軀幹,卻力大如牛,拚死拚活地扭動著,差點兒把健壯的她掀翻下去。但讓人納悶的是,殘廢的雙眼正噴湧出鮮血,布滿傷疤的麵部好似煮熟的章魚通紅通紅的。

時子突然清醒地意識到發生了什麽。在抓狂的狀態下,她殘忍地將丈夫殘存的感知外界的唯一窗口給弄傷了。

但是,該行為絕不能以一時失控作為借口,這一點她心知肚明。最清楚不過的,就是她覺得丈夫能表達情感的雙眼,是妨礙他們成為兩頭安逸野獸的最大阻礙。偶爾在那雙眼眸中浮現的所謂道德觀念令她感到可惡至極。不僅如此,她總覺得那雙眼睛裏除了讓人憎惡的阻礙,還有別的更詭異可怖的東西。

其實這是在撒謊。難道在她內心深處沒有更不同、更恐怖的想法嗎?她難道不是想把自己的丈夫變成一個真正的行屍走肉嗎?難道不是想把他徹底變成一個肉陀螺嗎?難道不是想把他變成一個除了軀幹部分的觸覺,其他感官功能也都失去的生物嗎?難道不是想要完全滿足她那欲壑難填的施虐欲嗎?因為殘廢的全身上下唯獨眼睛還殘存著一點點人的形態,如果留著眼睛,她覺得還是不夠完美,總覺得還不算是真正屬於她的肉陀螺。

這些想法在時子的腦海裏一閃而過。她發出了一聲驚叫,扔下劇烈扭動的肉塊,跌跌撞撞地跑下樓梯,光著腳衝向了黑暗的屋外。像在噩夢中被恐怖的妖魔追趕一般,她不顧一切地往前跑。出了後門沿著村道往右跑,她知道自己要去的是距離此處三百多米的醫生家。

醫生在時子百般懇求下終於趕來時,隻見肉塊仍然和剛才一樣瘋狂地扭動著。村醫聽過傳聞,但是從未見過實物,因此被殘廢的駭人身形嚇得魂飛魄散,連時子在旁邊囉裏八唆說的因不小心而導致這起罕見事故的解釋都沒聽進去。他打了止痛針、包紮了傷口後,便飛也似的回去了。

傷者終於不再掙紮時,天已經蒙蒙亮了。

時子摩挲著傷者的胸口,掉下串串淚珠,不停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肉塊好像因為受傷而發起燒來,麵部紅腫,胸口劇烈跳動。

時子一整天不離病人左右,連吃飯都顧不上。她頻繁地更換敷在病人額頭和胸前的濕毛巾,有時對他念叨些瘋瘋癲癲的、冗長的、道歉的話,有時用手指在病人胸前反反複複地寫“原諒我吧”,因悲傷和罪惡感而忘記了時間的流逝。

到了傍晚,病人的燒退了些,氣息也平和下來。時子以為病人的意識已恢複正常,便再次在他胸前的皮膚上一筆一畫地寫下“原諒我吧”,觀察對方的反應。但是肉團沒有任何回應。雖說雙目失明,但也不是不能通過搖頭或者微笑等方式回答她的文字,但是肉塊沒有一點表示,表情也未變分毫。從氣息來看,也不像在睡夢中。難道他連寫在皮膚上的字都理解不了了,或是因為憤怒而不予回應?實在無從知曉。他現在隻不過是個柔軟又溫暖的物體而已。

時子凝視著那個無從形容的靜止的肉塊,不由自主地因發自心底的、從未體驗過的恐懼而渾身顫抖起來。

躺在那裏的確實是個活著的生物。他五髒六腑一應俱全,然而他看不見東西,聽不見聲音,說不出一個字。既沒有能抓握東西的手,也沒有能站立起來的腿。對他來說,這個世界是永遠靜止的,是持續的沉默,是無止境的黑暗。沒有人想象過那是怎樣恐怖的世界吧,不知用什麽詞匯才能比擬住在那裏麵的人的心情。他一定想要竭盡全力大喊“救救我”吧。光線多麽暗淡都沒關係,他也想看一眼物體的形狀吧;聲音多麽微弱都不要緊,他也想聽一聲響動吧。他也想抱住什麽東西、想抓住什麽東西吧。但是,對他來說無論哪一樣,都是癡人說夢。

時子忽然哇地放聲大哭,她為自己不可挽回的罪孽和無法得到救贖的悲痛,如孩童一般抽泣著。然後她扔下可憐的丈夫,跑向了鷲尾家,她隻想看看活人,看看有著世間正常人模樣的人。

鷲尾老少將默不作聲地聽完她因劇烈的哽咽而含混不清的長篇懺悔後,因太過震驚,半晌說不出話來。

“無論如何,我先去看看須永中尉吧。”

良久,他悵然若失地說道。

已經入夜,家人為老人準備了燈籠。二人各懷心思,沉默不語地穿過昏暗的草地,來到了偏房。

“沒有人啊,這是怎麽回事?”

走在前頭、先上了二樓的老人驚訝地說。

“不會的,就在那張床鋪上啊。”

時子快步超過老人,走到丈夫剛剛還躺著的被褥那裏一看,果然被窩裏空空****的。太不可思議了。

“哎呀……”

她一下子呆住了。

“以他那殘缺的身子,不可能離開這個家,在家裏找找看吧。”

終於,老少將催促道。二人找遍了樓上樓下的各個角落,可是,哪裏都看不到殘廢的身影,而是發現了一個恐怖的東西。

“呀!這是什麽?”

時子注視著剛才殘廢躺著的枕頭邊的柱子。柱子上寫著幾個難以辨認的鉛筆字,就像小孩亂寫亂畫般歪七扭八的。

原諒你。

當時子讀出是“原諒你”的時候,她才恍然大悟。原來殘廢拖著行動不便的身體,用嘴摸索到桌上的鉛筆,寫下了這三個字,可是這對他來說,要耗費怎樣的力氣才能做到啊!

“我想他可能自殺了。”

她戰戰兢兢地望向老人,顫抖著失去血色的嘴唇說道。

鷲尾家接到急報後,下人們都手持燈籠,在主屋和偏房之間長滿雜草的院落裏集合。

然後他們半夜裏分頭在院內開始了捜尋。

時子跟在鷲尾老人後麵,借著他舉著的燈籠發出的淡淡光線,心情慌亂地走著。那根柱子上寫的是“原諒你”。一定是對她先前在殘廢胸前寫下的“原諒我”三個字的回答。他是在說:“我要死了,但我並沒有因為你的所作所為而生氣,放心吧。”

這寬厚的胸懷更加刺痛了她的心。她一想到那個四肢俱殘的殘廢並不能正常下樓,隻能從樓梯上一階一階地滾下去,便因哀傷和恐懼渾身顫抖。

走了一會兒,她突然想到一件事,便悄聲對老人說:

“再往前一點兒,有一個舊水井吧?”

“嗯。”

老將軍點了下頭,就往那邊走去。

燈籠發出的光在空曠的黑暗中,隻能微微照亮三平方米左右的地方。

“舊水井應該就在這附近。”

鷲尾老人自言自語道,同時把燈籠朝上舉了舉,想盡量看清遠處。

這時,時子突然有種預感,便站住了腳。側耳傾聽,不知從哪裏傳來了蛇在草叢中爬行時發出的窸窣聲。

她和老人幾乎同時看到了那一幕。她自不必說,就連老將軍也被這超乎尋常的恐怖光景嚇到,像被釘住一樣站在那裏動彈不得。

在燈籠的光亮勉強照到的昏暗處,茂密的雜草叢裏有個黢黑的物體正在緩慢地蠕動著。那個東西就像一個怪異的爬行動物,向前探出腦袋,默默地一拱一拱地向前蠕動,用軀幹四角的瘤子狀的突起物,拚命扒拉著地麵,看起來非常焦急,但身體好像不聽使喚,隻能一點一點往前蹭。

不一會兒,仰起的腦袋倏地低了下去,從視野裏消失了。隨著一聲比剛才稍響的草木摩擦聲,他的整個身體頭朝下,就像被刺溜刺溜拽進地底似的看不到了。緊接著,從遙遠的地下傳來了撲通一聲沉悶的落水聲。

那裏有個隱藏在草叢中的舊水井口。二人雖然目睹了整個過程,卻沒有氣力即刻趕過去,仿佛元神出竅一般,久久地站在原地。

最離奇的是,在那失魂落魄的瞬間,時子仿佛忽然看到一個幻象:在暗夜裏,一隻肉蟲順著一棵樹的枯枝爬到樹梢,由於身軀過於肥胖笨拙,啪嗒一聲墜入了沒有盡頭的黑暗深淵。

[1] 疊:日本常用的麵積單位,1疊約1.62平方米。——譯者注(本書中注釋如無特殊說明,均為譯者注。)

[2] 銘仙:一種平紋絲織品。

[3] 片假名:日語文字形式的一種。

[4] 金鴟勳章:日本給軍人授予的勳章,分七個等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