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椅子

每天早上十點多,送走去官廳上班的丈夫後,佳子終於有了屬於自己的時間。她像往常一樣把自己關進與丈夫共用的西式書房裏,今天她正著手為K雜誌的夏季增刊創作一部長篇。

佳子是一位美女作家,近來名氣驟漲,鋒芒甚至蓋過了她在外務省任書記官的丈夫。她幾乎每天都會收到幾封陌生的仰慕者的來信。

今早也是如此。她在書桌前坐下,工作前,必定先瀏覽一下那些陌生人的來信。

來信的內容無非千篇一律的陳詞濫調,但出於女性的溫柔體貼之心,無論什麽信件,隻要是寄給自己的,她都會過目。

她先挑選簡短的看,看過兩封信和一張明信片後,隻剩下一個像是稿件的厚信封。這種不事先寫信告知便突然寄來稿子的情況,以前也是常有的。這類稿子大多冗長而無趣,但她還是打算瞅一眼題目,便拆開信封,從裏麵取出一遝紙。

果然如她所料,裏麵是一遝裝訂好的稿紙。不過不知為何,既無題目也無署名,一上來就以“夫人”開了頭。奇怪,莫非這是一封信?她這麽思忖著,隨意往下看了兩三行,忽然感覺有些不對勁,一種莫名的恐怖預感襲上心頭。然而,強烈的好奇心驅使她不由自主地看了下去。

夫人:

突然收到陌生人的來信,夫人一定非常意外。這樣冒昧地給夫人寫這封信,自知唐突,還望多多包涵。

我下麵要說的內容,恐怕會驚嚇到夫人,但是,我必須向您坦白自己犯下的世所罕見的罪行。

這幾個月來,我從人世間隱形遁跡,一直過著惡魔般的生活。當然,這廣大的世界上,沒有一個人知道我所做的事。如果沒有意外,或許我永遠不會再返回人世。

然而,最近我的心情發生了不可思議的變化,我不能不為自己的罪孽懺悔了。隻是,我這麽說夫人一定感到困惑不解,所以請夫人務必耐心讀完這封信。讀過之後便能明白我為什麽會這樣苦惱,又為什麽懇請夫人傾聽我這番懺悔了。

那麽,從哪兒開始說起好呢?由於此事過於離經叛道,而且離奇古怪,在用這種人間通行的信件訴說時總覺得難為情,因此寫信的過程中,我常常不知該如何下筆。但是再為難也不能不寫。不管怎麽樣,我就從頭開始,按時間先後順序來寫吧!

我是個天生奇醜無比的男人,這一點請夫人千萬要記住,否則您若是同意了我冒昧的見麵請求,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看到了我本就醜陋,又因長期不健康的生活變得更慘不忍睹的容貌而受驚的話,我是無法原諒自己的。

我這個人是多麽不幸啊!雖然相貌醜陋,內心卻燃燒著不為人知的熾熱情感。我忘記了自己長著怪物般醜陋的麵容,也忘記了自己是一個極其貧窮的工匠的現實,不知天高地厚地憧憬著甜蜜而奢侈的眼花繚亂的“夢”。

我倘若出身於富有之家,或許能憑借財力沉溺於五光十色的享樂之中,來排遣因齷齪的醜相而產生的悲傷。或者,我如果有藝術天分,也能寫寫優美的詩歌來忘卻人世的淒涼。不幸的是,我沒有任何天賦的才能,隻是一個可悲的家具工匠之子,靠著跟家父學的手藝,勉強維持生計。

我的手藝是製作各式各樣的椅子。我做出來的椅子,無論多麽挑剔的客戶都會滿意,因此在商會裏,我也受到另眼相待,我拿到的都是高級客戶的訂單。由於是高級客戶,自然要求也特別苛刻,有的客戶對椅子靠背或扶手部分的雕刻提出各式各樣別出心裁的要求,有的客戶對坐墊的彈性及各個局部的尺寸有特別的偏好,因此製作者為此耗費的心血,外人實在難以想象。不過付出的辛苦越多,做出成品後的喜悅就越是無法形容。這麽說或許有些自鳴得意,我的心情可以說和藝術家完成傑作時的喜悅心情一樣。

每做完一把椅子,我都要自己先坐一坐,感受舒適與否。在枯燥無趣的工匠生活中,唯獨這個時候,我才會感受到說不出的得意與滿足。不知以後坐在這把椅子上的是多麽高貴的紳士,或是多麽美麗的淑女,既然是定做如此昂貴的椅子的有錢人家,宅子裏肯定有著與這把椅子相匹配的豪華房間,牆上一定掛著名人的油畫,天花板上垂吊著猶如寶石般耀眼的水晶吊燈,地上必然鋪著名貴的地毯,在和椅子配套的桌上,會綻放著令人眼前一亮的西洋花草,散發出濃鬱甘美的香氣。我沉浸於這樣的幻想中,感覺自己成了那奢侈房間的主人。雖然隻是短短的一瞬間,卻感到無比愉快。

我虛幻的妄念不斷地膨脹著。我這個貧窮、醜陋的小小工匠在空想的世界中化身為風流倜儻的貴公子,坐在自己製作的華麗椅子上。而且我身邊坐著常在夢中出現的美貌女郎,她嬌媚地微笑著,專注地聽我說話。不僅如此,我們還握著彼此的手,互相訴說著甜蜜的愛的絮語。

然而,每當我沉浸在幸福得一塌糊塗的玫瑰色美夢中時,馬上就會被街坊大媽刺耳的說話聲,或是生病孩子歇斯底裏的哭鬧聲吵醒,醜惡的現實又在我麵前**它灰色的屍骸。回歸現實後,我看見的是與夢中的貴公子毫不相似、醜陋得可悲的自己的模樣,剛才對我微笑的美麗女子也不知所終……這些東西到底都跑到哪裏去了?就連附近跟孩子玩得渾身是土的髒兮兮的女仆都不瞧我一眼。隻有我製作的椅子孤零零地留在原地,猶如美夢的殘片。而這把椅子,過不多久也將被送到和我生活的地方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世界去。

就這樣,每完成一把椅子,我就會產生無盡的空虛感。那難以形容的、讓人厭惡至極的心情,隨著歲月的流逝,逐漸發展到不堪忍受的程度了。

“與其天天過這種蛆蟲般的生活,還不如幹脆死掉!”

我認真思考起這個問題來。即使在工作間裏敲著鑿子、釘著釘子或是攪拌著刺鼻的塗料時,我也執拗地想著這件事。

“等一下,既然能下決心一死了之,難道就沒有其他路可走嗎?比如……”

我的想法漸漸朝著可怕的方向發展了。

恰巧在那時,我接到一份訂單,客戶要求我製作一批從未做過的大號皮革扶手椅。這批椅子要交貨給同在Y市的一家外國人開的飯店,這家外國飯店一向從自己國家購進椅子,但雇用我的商會向飯店推薦,說日本也有手藝好的椅子工匠,做出來的樣子並不比舶來品差,才好不容易拿下了這份訂單。由於機會難得,我也是廢寢忘食地投入到製作中,稱得上是不遺餘力、殫精竭慮。

完工後,我看著這些椅子,感到從未有過的滿足,連我自己都覺得椅子完美得令人陶醉。像往常一樣,我從四把一組的椅子中搬出一把放在光照好的木地板房間裏,然後緩慢地坐了下來。這椅子坐著真舒服啊!不軟不硬的坐墊,觸感舒適而且特意不染色的灰色鞣皮,適度傾斜、微微托起背部的豐滿靠背,飽滿鼓起而且弧度優美的扶手,這些匠心使得整個椅子不可思議地完美協調,渾然一體地展現了“安樂”這個詞語。

我深深地坐靠在椅子上,兩手撫摩著渾圓的扶手,沉醉其中。然後,我又犯了妄想的老毛病,無邊無際的空想猶如彩虹,帶著耀眼的色彩源源不斷地湧現出來。這些是幻覺嗎?由於內心所想過於清晰地浮現在眼前,我甚至害怕起來,心想我是不是已經瘋了。

沉醉在幻想中的我腦中忽然冒出一個奇思妙想。所謂惡魔的聲音,大概就是這樣的吧!這個念頭盡管如夢幻般荒唐無稽、無比恐怖,卻用難以抗拒的魅力蠱惑著我。

起初,我的願望很單純,隻是不想與凝結了自己心血的漂亮椅子分開,可能的話,我情願跟著它去任何地方。可是當我朦朦朧朧地展開夢想的翅膀時,那夢想不知不覺竟和平日在頭腦中發酵的那個可怕念頭結合了起來。我簡直是個不可理喻的瘋子,居然打算去實現這古怪離奇的妄想。

我以最快的速度拆卸了四把扶手椅中做得最好的一把。然後,按照實施我那奇妙計劃的需求,把椅子重新組裝起來。

這是相當大的扶手椅,椅座以下部分用皮革一直包裹到接近地麵的程度,靠背和扶手也非常厚實,即使裏麵藏進一個人,從外麵也完全看不出來。當然,椅子裏麵是由結實的木框架和許多彈簧支撐的,我對此進行了一些改造,使椅座下麵能伸進腿部,靠背裏麵能伸進頭部和身軀,隻要照著椅子的形狀坐進去,人便能潛藏在其中的空隙裏。

這種改裝對我來說不在話下,所以我三兩下就將椅子改造得符合要求了。例如,為了在椅子裏麵能夠呼吸和聽見外麵的聲響,我在皮革一角留出不易被人察覺的空隙;在靠背裏麵的頭部位置旁,安上了一個可以放東西的小儲物架(我放上了水壺和壓縮麵包);為了某種用途,還裝進去一個大橡皮袋。除此之外,還動了許多腦筋,達到了隻要有糧食,哪怕在裏麵待上兩三天也沒有問題的程度。可以說,這把椅子變成了一間單人房間。

我脫得隻剩一件襯衫,打開椅子底部作為出入口的蓋子,一下鑽進了椅內。在裏麵的感覺奇妙極了,眼前一片漆黑,很憋悶,仿佛踏進了墳墓似的怪異。仔細想來,它的確是一座墳墓。因為我爬進椅子時,就如同穿上了隱身衣,從這世間消失了。

過了不久,商會派來的搬運工拉著大平板車來搬運這四把扶手椅。我的徒弟(我們住在一起)毫不知情地接待了搬運工。將椅子搬上車時,一個工人吼了一句:“這椅子怎麽這麽重啊?”我嚇了一大跳。好在扶手椅原本就特別重,所以工人也沒多懷疑。不一會兒工夫,哢嗒哢嗒走起來的大平板車的震動,將異樣的感覺傳導到了我的身體。

盡管一路上我都提心吊膽的,但最終平安無事地在當天下午到達飯店,我藏身的扶手椅被安放在了某個房間。我後來才知道,那個房間並非私人客房,而是供顧客等候、看報、抽煙等使用的類似休息室的房間,有各種各樣的人頻繁出入。

想必夫人早已意識到了,我這古怪行為的首要目的,就是趁著沒有人的時候溜出椅子,在飯店裏四處轉悠,伺機行竊。有誰能想到椅子裏竟然藏了一個人呢?我可以像影子一般自由地進出每個房間,進行偷竊。等到客人發現丟了東西,人們亂作一團時,我隻要逃回椅中這個秘密藏身之所,屏住呼吸瞧著他們漫無目標地瞎找就可以了。夫人知道海邊有種叫寄居蟹的螃蟹吧?它們外表酷似大蜘蛛,沒有人時,它們就神氣十足地橫行霸道,隻要聽到一點兒腳步聲,便以驚人的速度躲進貝殼。而且它們還從貝殼裏伸出一點兒毛茸茸的嚇人前腿,窺探敵人的動靜。我就好比那寄居蟹,雖說沒有外殼,卻有椅子作為隱身之所,我不是在海邊,而是在飯店裏旁若無人般肆意橫行。

我這異想天開的計劃,出乎意料地獲得了成功。抵達飯店的第三天,我就順利地幹了一大票。偷竊時害怕又快樂的心情,順利得手時難以言表的歡喜,以及眼看著眾人在我旁邊七嘴八舌地嚷著“他逃到那邊了”“他跑去這邊了”的熱鬧場麵,好笑死了。總之,這些都散發著不同尋常的魅力,讓我為之著迷。

不過,很遺憾,眼下我無暇詳細講述這些。因為藏身在椅子中的我,發現了比盜竊更快樂十倍甚至二十倍的新奇樂趣。其實向您坦白這件事,才是我寫這封信的真正目的。

關於這件事還要回到前麵,從我藏身的椅子被擺放在飯店休息室開始講起。

椅子一送到,飯店的老板都來一一試坐,之後就靜悄悄的,聽不到一點兒聲響了。我想房間裏大概沒人了,但剛來就從椅子裏出來太冒險,容易被人發現,所以沒有貿然行動。我在很長時間裏(或許隻是我這麽感覺)將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耳朵上,不漏掉一點兒聲音,一動不動地聽外麵的動靜。

等了一會兒,我聽見像是從走廊裏傳來的一陣沉重的腳步聲,走到距椅子五六米遠的地方時,由於房間裏鋪著地毯,腳步聲變成了幾乎聽不見的低沉響聲。接著,是一陣男性粗重的鼻息,我正吃驚,一個西洋人似的龐大身軀已經一屁股坐了下來,還輕輕彈了兩三下。隔著一層薄薄的皮革,我的大腿和那個男人敦實而碩大的臀部緊緊貼在一起,甚至能感受到皮膚的溫度。他寬闊的肩膀正靠在我的胸脯上,沉重的雙臂透過皮革扶手與我的胳膊重疊著。然後他好像抽起了雪茄,男性的豐富香氣透過皮革間隙飄了進來。

夫人,請您從我的角度想象一下當時的情景吧,那是一種多麽荒誕的感覺啊!因恐懼過度,我在黑暗中拚命蜷縮著身子,腋下冷汗直冒,腦子裏一片空白,呆若木雞。

從那個男人開始,那天不斷有各種各樣的人先後在我膝上坐下、起來,但是沒有一個人發現我在椅子裏,他們覺得非常柔軟的坐墊,其實是我這個人的活生生的大腿。

身體無法動彈的皮革裏的黑暗天地,是多麽奇異而充滿魅惑的世界啊!在那裏,你會感覺外麵的人,與平日看到的人是完全不同的一種奇妙的生物。他們不過是由說話聲、鼻息、腳步聲、衣物窸窣聲以及幾個渾圓而富有彈性的肉塊構成的。我能夠通過皮膚觸感而不是相貌辨別外麵的每一個人。有些人胖嘟嘟的,猶如腐爛的魚肉;與之相反,有些人瘦骨嶙峋,就像是骸骨。此外,將背脊彎曲度、肩胛骨間距、手臂長度、大腿粗細或尾椎骨長短等綜合考慮,可以知道,就算身材再相似,人和人也必定有差異。人類這種生物,除了容貌和指紋,絕對可以憑借觸摸全身的方式進行識別。

對於異性的判斷也一樣。一般情況下,人們是通過容貌的美醜來評判異性的,但在這椅中世界,美醜完全被排除在外,這裏隻有**的肉體、嗓音和氣味。

夫人,請不要為我過分露骨的講述而感到不悅,因為我在椅子中,強烈地愛上了一位女子的肉體(她是第一個坐上我這把椅子的女性)。

憑著她的嗓音,可以想象她還是個青澀的外國少女。當時房間裏正好沒人,她大概是有什麽高興的事,輕輕哼著奇妙的歌曲、跳著歡快的舞步走進來。她走到我藏身的扶手椅前,猛地將她那豐滿柔軟的身體投到我的身上。而且不知道為什麽,她忽然大笑起來,手舞足蹈,像網中的魚似的折騰個不停。

然後差不多有半小時的時間,她在我的腿上一會兒唱歌,一會兒隨著那支歌的節奏輕輕扭動沉甸甸的身子。

對我來說,這真是預料不到的驚天動地的大事件。我一直覺得女人是神聖的,不,應該說是可怕的,我甚至不敢看她們的容貌。可如今,我卻和一個素昧平生的外國少女共處一室,同坐一椅,不僅如此,我們的肌膚隻隔著一層薄薄的皮革緊密貼合著,我幾乎能感覺到她的體溫。盡管如此,她完全放心地將全身重量依靠在我身上,表現出隻有在四下無人時才有的鬆弛而隨意的姿態。我在椅子裏甚至能夠緊緊擁抱她,還能從皮革後麵親吻她豐腴的後脖頸。無論想做什麽動作,我都可以隨心所欲。

自從有了這個驚人的發現,我最初的偷竊目的便退居第二,我完全沉溺於這神秘莫測的觸覺世界了。我想,這個椅中世界,或許才是上天賜予我的真正歸宿。像我這樣醜陋而懦弱的男人,在充滿光明的地方隻能自卑地過著羞恥而悲慘的生活。可是,一旦換個居住的世界,蜷縮在這椅內的狹窄空間裏,我就能親近在光明的世界裏不可能交談,甚至不能靠近的美麗女人,聽她們說話,觸摸她們的肌膚。

這就是椅中之戀!這戀愛具有多麽不可思議、令人陶醉的魅力啊!不是親身進入椅子裏感受過的人是無法體會的,那是隻有觸覺、聽覺以及一點點嗅覺的戀情,是黑暗世界中的戀情,是絕不屬於這個人世間的戀情!這大概就是惡魔之國的愛欲吧,仔細想來,世上在人們看不到的角落,究竟發生著怎樣詭異恐怖的事,完全超出人們的想象。

當然,按我原先的計劃,隻要完成行竊便馬上逃離飯店,但現在我沉迷於這無比的快樂無法自拔,非但沒有逃離,甚至把椅內當成永久的定居所,持續過著椅中生活。

每晚外出的時候,我都格外小心,避免發出一點兒聲響,盡量避人耳目地出來活動,所以沒有遇到什麽危險。話雖如此,我竟能安然無恙地在椅內生活長達幾個月,連我自己都覺得吃驚。

由於一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椅中的狹小空間裏彎著手臂、屈著膝蓋,我覺得渾身發麻,無法站直身體,以至隻能像個半癱似的爬著往返於廚房和衛生間。我純粹是個瘋子,寧願忍受如此痛苦,也不願放棄妙不可言的觸覺世界。

雖然也有人把這家飯店當成家,一住就是一兩個月,不過這畢竟是飯店,賓客自然經常更換,因此我的奇異戀情隻能不時變換對象,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普通人會記住戀人的容貌,而我對於戀人的各種記憶,是以觸覺的形式烙印在我心中。

有的人像馬駒般精悍,有著苗條緊實的肉體;有的人像蛇一般妖豔,有著靈活自如的肉體;有的人胖得像皮球般渾圓,脂肪厚厚的,肉體富於彈性;還有的人像希臘雕塑般粗壯有力,擁有豐滿健美的肉體。此外,不管哪一個女性的肉體,都具有其個人的獨特魅力。

這樣,不斷變換各種女人的我,也嚐到了別樣的奇妙滋味。

有一次,歐洲某強國大使(我是聽日本服務生聊天知道的)的偉大身軀坐在了我的腿上,比起其政治家的身份,他作為詩人的名聲更是享譽世界,因此能觸摸到這位大人物的肌膚令我甚為自豪,興奮不已。他在我身上與兩三個同胞交談了大約十分鍾就離開了。當然,我完全不明白他們在聊些什麽,但他每次做手勢,身體都跟著一起動彈,他那比一般人溫暖許多的搔癢般的肉體觸感,給我帶來難以名狀的刺激。

當時,我突發奇想,倘若我用尖刀從皮革後方猛地刺向他的心髒,會引起什麽樣的後果呢?不言而喻,會給他造成致命傷,使他再也站不起來。為此,他的國家自不必說,日本政界不知會掀起多麽巨大的波瀾,報紙不知會登出怎樣措辭激昂的報道。

他的死,不僅會嚴重影響日本與他的國家的外交關係,在藝術方麵,也必定是世界的一大損失。而這麽一樁大事,我一伸手就能夠輕而易舉地完成。想到這裏,我不禁得意起來。

還有一次,某國著名女舞蹈家來日本訪問,剛好下榻在這家飯店,盡管僅有一次,但她坐過我這把椅子。那時候,我也享受到了同那位大使接觸類似的感受,此外,她還帶給了我未曾體驗過的理想肉體美的觸覺。麵對這無與倫比的美,我來不及產生下流念頭,隻是懷著欣賞藝術品的虔敬心情去讚美她。

除此之外,我還經曆過不少稀奇古怪或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不過細述這些經曆並非此信的目的,而且我已經說得太多了,還是盡快言歸正傳吧。

進入飯店幾個月後,我的命運發生了變化。因為飯店經營者由於一些原因回國了,飯店原封不動地轉給了某日本公司。日本公司調整了原來高檔次的經營方針,將飯店改為大眾化的旅館,以便擴大利潤空間。因此一些用不著的擺設,公司便委托某大牌家具商進行拍賣,我藏身的椅子也被列入了拍賣目錄。

我聽說這件事後頓感失望,甚至考慮借此機會重返俗世,開始新生活。當時,我偷竊來的錢已達到可觀的數額,即使回到現實世界,也不會像從前那樣悲慘度日了。可是轉念一想,離開洋人的飯店雖令人失望,卻也意味著一個新希望。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幾個月來,我雖然愛上無數的異性,但她們清一色是外國人,縱然她們有著多麽漂亮、多麽美好的肉體,我卻總覺得缺少某種精神上的滿足感。日本人大概除了對同胞,就不會萌生真正的愛情吧,我漸漸有了這樣的想法。恰好我的椅子要被送去拍賣,這次說不定會被日本人買下,放在日本人的家裏。這就是我的新希望。總之,我決定在椅中繼續生活一段時間。

我在舊家具店外度過了十分煎熬的幾天。不過,拍賣開始後,我的椅子幸運地馬上被拍走了,也許因為雖然舊了些,但仍是一把相當吸引人的精美椅子吧。

買家是一個住在離Y市不遠的大城市裏的政府官員。從舊家具店到其宅邸隻有幾裏路,可是一路上,卡車劇烈地顛簸,我在椅子裏被顛得要死要活的,可受罪了,但這點苦,跟買家如我所願是日本人的喜悅相比根本算不上什麽。

買家是個高官,住在一棟豪華的小洋樓裏,我藏身的椅子被擺放在那座洋樓的寬敞書房裏。最讓我滿意的是,經常使用書房的不是男主人,而是他年輕漂亮的夫人。其後的一個月裏,我常常和夫人共處一室。除了用餐和就寢的時間,夫人柔軟的身體總是坐在我身上,因為那段時間,夫人一直關在書房裏埋頭寫一本書。

我有多麽愛她,就不在信裏一一贅述了。她是我接觸的第一個日本女人,而且有著非常完美的肉體。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愛情。與此相比,在飯店裏體驗過的那些女子,絕對不能與這種愛相提並論。其證據就是,我唯獨對這位夫人,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欲求。我不甘心隻是偷偷愛撫她,還煞費苦心地想讓她知道我的存在。

插畫師:朱雪榮

可能的話,我渴望夫人也能意識到椅子裏的我,而且,雖說是一種奢求,我甚至期盼能得到她的愛。可是,我該怎麽暗示她呢?直接告訴她椅內藏著一個人,她肯定會大驚失色地告訴主人和用人。這樣一來,不但前功盡棄,我還將背上可怕的罪名,受到法律的製裁。

所以,我至少盡力讓夫人覺得坐在這把椅子上會舒適無比,從而愛上這把椅子。身為藝術家,想必夫人具有比常人更為細膩的感知能力。如果她從我這把椅子上感覺到了生命,如果她不把椅子當成一件物品,而視為一個活物來喜愛,隻要能夠這樣,我就別無他求了。

每次她將身子投向我時,我總是盡量輕柔地接住。當她疲倦的時候,我會神不知鬼不覺地悄悄挪動膝蓋,來調整她的身體姿態。要是她迷迷糊糊地打起盹兒來,我便輕微地晃動雙膝,充當搖籃的作用。

不知道是我的心血有了回報,還是自己鬼迷心竅,最近我覺得夫人似乎很喜歡我藏身的椅子。她會像嬰兒躺在母親懷中般,或是少女投入戀人的懷抱般,帶著溫柔的綿綿情意深深坐進椅子裏。就連她在我腿上扭動身體的樣子,都仿佛特別眷戀椅子似的。

於是,我的熱情一天比一天熾熱地燃燒起來。終於有一天,啊,夫人,我產生了一個自不量力、膽大包天的想法。我走火入魔地想,隻要能看一眼我的心上人,與她說說話,我就死而無憾了。

夫人,想必您已經明白。請原諒這不可饒恕的冒犯,我所說的心上人,其實就是您。我就是那個自從您先生從Y市的舊家具店買下我的椅子以來,對您暗戀至今的可悲的人。

夫人,這是我此生唯一的請求,您能否見我一麵?而且,哪怕說一句話也好,能不能安慰一下我這個可憐的醜男人呢?我絕不敢奢望更多,因為我這醜惡肮髒的家夥,實在不配奢求什麽。請您開恩,接受我這個最最不幸的男子的懇求吧!

昨晚為了寫這封信,我溜出了貴府。因為當麵向夫人開口請求太危險,我也沒有那樣的膽子。

現在,在您讀這封信的時候,我正緊張得臉色蒼白,在貴府周圍轉來轉去。

倘若您肯答應我這個十分唐突的請求,請將手帕蓋在書房窗戶的石竹盆栽上。看到這個信號,我會裝成普通的訪客,去貴府的玄關按門鈴。

最後,這封詭異的來信,以一句熱烈的祝福語結了尾。

讀到一半,佳子已被恐怖的預感嚇得花容失色了。

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逃出擺著那把瘮人的扶手椅的書房,跑進了日式起居室。她想幹脆撕掉那封信,可是又不能安心,便放在起居室的茶幾上接著往下看。

她的預感果然是對的。

啊,這是多麽駭人聽聞的事啊!原來她每天坐的那把扶手椅裏,竟藏著一個陌生男人!

“啊,太可怕了!”

她仿佛被人當頭澆了一盆冷水,渾身顫抖起來。而且這莫名其妙的顫抖怎麽都停不下來。

她因過度驚嚇而不知所措,不知該做些什麽。檢查一下椅子?太可怕了,自己哪有這個膽子。那裏麵就算已經沒有人了,肯定還殘留著食物等屬於他的一些髒東西。

“太太,您的信。”

佳子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女傭拿來一封像是剛剛送來的信。

佳子隨手接過來,正要拆開時,忽然看到信封上的字,嚇得差點兒把信掉在地上。因為她的姓名、住址的筆跡,和剛才那封可怕信件的字跡分毫不差。

佳子猶豫了好久,不知該不該打開信封。最後她還是下決心撕開封口,戰戰兢兢地讀了起來。信裏隻有短短幾句,卻奇異得讓她又吃了一驚。

唐突給您寫信,實在失禮,還望海涵!我平素十分喜愛您的作品,之前寄的稿子是我的拙作,您過目之後,若能不吝賜教,實乃榮幸之至。出於某些原因,稿件是在此信提筆前寄出的,因此推測您已過目,不知評價如何?倘若拙作能給您留下些許印象,我將不勝欣喜。

稿子沒有題目,是我有意為之,我考慮起名《人間椅子》。

讓您見笑了,還望多多指教!草草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