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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卷進一種可怕的命運之中,好比一個隻負責看熱鬧的配角被強拖上斷頭台一般,叫他膽戰心驚。

事情怎麽會走到這一步?

沒有排班的兩天,大山正紀閉門不出。他忘不了少年A真名的衝擊。

網上每天都充斥著對“大山正紀”的辱罵。這都是因為《新聞秀》報道了《周刊真實》曝光凶手真名一事,據說雜誌連連脫銷。

從報道凶手真名的那一刻起,一個單純的字母——“少年A”變成了“大山正紀”。這個名字刻到了大眾的意識裏,就像符咒上血寫的不祥文字。

對大眾而言,虐殺女童的殺人犯是獨一無二的“大山正紀”。他們都堅信,每個罪犯的名字隻代表那個罪犯。但事實是同名同姓者為數眾多,大山正紀也是其中之一。

當牙醫的大山正紀、在高中足球界小有成就的大山正紀、做研究的大山正紀,還有他這樣靠在便利店打工為生、默默無聞的大山正紀。

正紀在搜索網站中輸入“大山正紀”,在特定領域多少有些成就的大山正紀們被虐殺愛美的“大山正紀”覆蓋了。

他連翻幾十頁搜索結果,依然全都是獵奇殺人犯“大山正紀”。匿名論壇上的愛美被害案帖、匯總網站、名人的推文、個人博客等,不一而足。

正紀像要偷窺群起聲討自己的地方一樣,在滅頂的憂慮中打開帖子。層出不窮的發言在攻擊“大山正紀”。無須填寫賬號名或是網名的匿名論壇上,發言尤為極端,毫不留情。

“大山正紀的家人和親戚都得判死刑!”

“人肉出他全家人的資料,掛出來!”

“養出這種畜生,父母也得連坐吧?”

“大山正紀的照片還沒找著?”

“媒體簡直廢物!給我加大力度!”

“殺害女童的大山正紀沒有人權!”

“我們來斷了大山正紀的後路!”

“幫愛美報仇,老天不收他,我們來收。”

“反正大山正紀也不會被判死刑,很快就會回歸社會了,我們得讓他在社會上混不下去才行。”

“大山正紀去死。”

他呆呆看著這些發言,漸漸覺得是自己殺了人,自己在被大肆抨擊。但他還是忍不住要往下看。自己成了眾矢之的,叫他怎能視若無睹?

“大山正紀”的名字依然排在推特熱搜前列。

網上像是有新進展了。

我查出虐殺愛美的凶犯、變態戀童癖大山正紀的住址了!青海花園山莊的206室有“大山”的名牌,證據就是這個!#求擴散?#求判死刑

這條推文是名為“由實”的女性賬號發的,轉發數超過八千,還頂格附上了四張照片。

一張是叫“馬克斯”的賬號推文的截圖。文字是“附近的公寓門口停了好幾台警車,吵得要死,是出什麽事了嗎”,另附有照片,看起來是從推主住的公寓的五六樓上拍的。跟前有欄杆的一張是俯拍,拍到的是棟整潔的公寓,門口大路上停著幾輛警車,還有穿著警服的警察。

第二張也是“馬克斯”的推文截圖。他說:“完了!昨天的警察照片好像跟那起愛美被害案有關。凶手竟然就住在附近,嚇死人了!”

第三張是警察闖入的公寓外觀和地圖應用中顯示的公寓對比圖。圖像的一角標有地址。

第四張是同一個地圖應用裏的公寓正麵照,院子的樹木間能看到206的名牌。照片已經放大,“大山”的字樣十分清楚。

正紀以前看過的報道說,行凶的少年和父母一起住在公寓裏。恐怕沒有人想到,住址會這樣被人肉出來。

警察到了公寓,附近的居民“馬克斯”拍下這一幕,又將未打碼的照片傳到網上,後來又發推文說此事與愛美被害案有關。當時沒有受到關注,大約是因為這個賬號隻有一百二十來個粉絲,推文也不是同一天發的。但有一萬四千五百多個粉絲的賬號“由實”發現了這些信息,總結後發出推文,就此擴散開來。

如果凶手的父母還住在那裏,怕是要頭疼了。

正紀有些同情他們。

事實上,網絡頃刻間就被點燃,厭惡與義憤噴湧而出。

我跟蹤了大山正紀的爸爸。他在高井電力工作。他媽媽沒出過家門,可能是全職主婦!

專門跑去現場的人發的推文成了導火索,推特上掀起人肉凶手父親的風潮。

我挖出了高井電力主頁上的員工名單。獵奇殺人犯大山正紀他爸本名叫大山晴正,今年四十八歲,是個精英,人生贏家,年收入怕是超過一千萬了。真沒天理。

附上的圖像是官網的截圖,登著中年男性的大頭照,照片下標了名字、職位和年齡。

人肉出凶手的父親給網絡又添了一大把火。畢竟這次出場的不是已經被捕、正在拘留的殺人少年,而是還活躍在社會上的活靶子。

“在電視上胡說八道,好像跟他沒關係的凶手他爸就是這人嗎?”

“看這麵相,是能養出個獵奇性犯罪者。這爹當得真垃圾,毫無倫理觀、道德和常識。”

“別以為還能過你的安生日子!你養出了個殺人犯兒子,睡覺也給我小心點!”

“把他們父子都趕盡殺絕吧。高井電力的地址和電話號碼看這裏。”

在攻擊凶手父親的幾千條推文裏,也有一部分鼓動大家去投訴高井電力。

這是大山正紀的爸爸對新員工的寄語。自己養出個殺人犯,還真有臉!

附圖是高井電力的官網三年前上傳的寄語。強調工作自覺性何等重要的長文以“請各位新員工心懷對公司的熱愛,培養出一流的商業精神”收尾。這似乎又激起了網民的憤怒。

“在自以為是地教育新員工之前,先管好自家孩子吧!”

“這種父親肯定把育兒工作都丟給母親了吧。一個不顧家的人渣,唯一的人生價值就是自以為是地教育年輕人了。”

“也別放過他爹!”

“又是有錢人作孽啊!”

“他肯定是縱容兒子愛怎麽花錢就怎麽花錢了。結果大家都看到了!”

“什麽商業精神啊,惡心死了。”

推特上群情激憤,每看一次都會刷出新信息。

這位父親在以前接受報紙采訪時,也提到過他的兒子:“我希望兒子能像我一樣,就讓他繼承了我名字中的一個字。我希望他能像名字一樣,‘行得正’,關愛他人,度過美好的人生。”

不幸這篇報道發布在網上,一轉眼就被傳開了。網民群情激憤,要求懲罰。

“這下子可以確定就是他了。他都承認兒子的名字裏也有‘正’字了。”

“這人佐證了一個說法,說話越冠冕堂皇的人,做事越不行。”

“說得這麽自以為是,正大光明,不引咎上個吊,可就成光說不練了(笑)。”

“這家夥說的‘行得正’,難道是指他的蘿莉控兒子虐殺小學女生的事嗎?”

他在公司內部有張呼籲獻血的公益宣傳海報,標題是“大家的血可以拯救生命”,這時候也被翻了出來。

“惡心死了!他想讓人感染殺人犯的血嗎?換成是我,寧可去死!”

“我們去讓獻血中心把大山的血液給扔了吧!”

“別讓他的血和DNA傳下去!”

“大家一起拒絕獻血吧!被殺人犯家屬的海報打動的人和殺害愛美的凶手同罪!這是在考驗大家能不能做出正確的判斷!”

正紀感到,推特上——應該說是匿名社交網絡上,人類的可怕與殘忍都清清楚楚地擺在了眼前。

一個家人後來變成殺人犯的人就不能呼籲獻血嗎?就像痛恨一個人連他周圍的東西一並痛恨一樣,情緒上來,連人道也會一並否定。

過火的荒謬言論下,也有反駁的回複。“血液不便保存,隻能指望獻血。鼓動別人拒絕獻血等於幫凶殺人,和凶手一樣”“請不要害死本能得救的人”“你是因為人不會死在自己麵前,才感覺不出自己的話是在殺人吧”。但怒氣衝衝的人認為這是在挑他們這些正義之士的刺,拉黑回複者,聽也不聽。

推特上,這位父親的所有言行都遭到了否定。

第二天中午,正紀帶著鬱悶的心情去打工。鉛灰色的天空下陰雲密布,寒風呼嘯,開始枯萎的林蔭樹上飄下褐色的樹葉。

眼見便利店越來越近,他情不自禁地歎了口氣。

走進店裏,熟悉的兩個同事的目光同時轉到他身上。

“啊……”女同事嘟囔一聲,又飛快地移開視線。

“下午好。”正紀向她打招呼。

一陣令人尷尬的沉默。

“嗯……”他收到的不是問候,而是不能無視,隻好敷衍一聲的反應。再遲鈍的人也看得出氣氛不對。這到底是怎麽了?

正紀換好衣服,回到櫃台,對她說:“……今天天氣真不好啊。”

他選了個不疼不癢的話題,觀察女同事。這次對方毫無反應。

“他又跟你說什麽了嗎?”正紀掃了一眼中年臨時工。或許是他沒來前,女同事被這個“教育狂大叔”給念叨了。

回答正紀的不是女同事,而是中年臨時工:“別賴別人,我一句話都沒說。”

——那她心情怎麽會這麽差?

正紀想厲聲逼問他,可又不願一上班就吵起來,便極力克製。

他向女同事搭話。女同事咬緊下唇,皺起眉頭,沉默了一陣子。她歎著氣看向正紀:“……你有點眼力見兒吧,我現在不想跟你說話。”

“你”。

她以前會溫柔地叫自己“正紀”,像善解人意的大姐姐一樣,對自己和顏悅色。但她平時的和善在此刻不剩分毫,簡直像在拒絕一個死纏爛打的性騷擾狂。

正紀糊塗了,他想不出自己做了什麽激怒了她。

不……還是有一樣的。

“你要是為簽名的事——”

女同事豎起眉梢:“凶手的真名已經被雜誌曝光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正紀恍然大悟。

她知道那個少年獵奇殺人犯的真名叫大山正紀。

同名同姓。

“不、不不不!可我又不是凶手……”

“我知道。這還用你說?凶手都抓住了。”

“就、就是啊……”

“問題不在這裏,在我的心情上。”

“你要這麽說,我也是一出生就叫這名字了,又不是我想不叫就不叫的。”

太離譜了——反駁的言辭幾乎脫口而出。

但仔細想想,自己和她深惡痛絕的獵奇殺人犯同名同姓,她想忘記這一點都難。但就算能理解她的心情吧,自己感情上也很難接受。

背後陡然迸發出一陣大笑。

正紀扭過頭,惡狠狠地瞪著笑得合不攏嘴的中年臨時工。這旁若無人的笑聲叫他惱火。

“你笑什麽?”他的聲音裏帶著壓不住的怒氣。

“哎呀,我笑一個隨隨便便就讚成公布真名的人落到了這種田地。太滑稽了,諷刺意味十足。”

正紀恨不得揍他一頓,拳頭捏得更緊了。

他到底做了什麽?

什麽也沒有做,隻是每天都賣力打工,靠這份微薄的收入糊口而已。

他在愛情上也從未嚐過甜頭,一直隱隱盼著和自己在打工店裏有好感的女性拉近關係。但惡名毀了這絲希望。

除了接待顧客之外,他連開口的機會也沒有,孤零零地挨到了下班。

走出便利店,正紀感覺終於出獄了。

一直想著自己的名字,他陷入一種錯覺,仿佛來來往往的人都在譴責自己。他們應該都看了雜誌曝光真名的報道,都知道少年獵奇殺人犯叫“大山正紀”了。他們一定都對“大山正紀”義憤填膺,不肯放過他。

他理智上明白這些怒火是衝著凶手“大山正紀”去的,但情感上又是另一回事了。

回到家後,正紀打開手機追蹤最新動態。他忍不住去看。

凶手和他同名同姓,這就硬把他和原本毫無關係的獵奇殺人案綁在了一起。就這樣,他被卷進巨大的漩渦之中,直拖到深海裏。

網上對掛出來的所謂“大山正紀”的父親攻擊得越發厲害了。有個視頻博主跑到凶手父母住的青海花園山莊公寓,在推特上發了現場的照片。

那是放大過的206室房門照。整扇門都貼滿紙,像高利貸催債一般。

“殺人凶手!”

“殺人犯一家滾出去!”

“去死!去死!去死!”

“上吊自殺吧!”

“這是愛美被害案凶手的家。”

紙上的文字用紅色油性筆潦草寫就,血一樣刺眼,貼得滿滿當當,幾乎看不到大門的棕色了。

指責他們行為過激的意見被大眾的憎惡與義憤淹沒。原來注意不亂貼標簽的人,一旦確認了賬號,就對犯人及家屬進行批判,也一樣在宣泄怒火。似乎有一條新聞起到了火上澆油的效果:以人權派和著名律師帶頭的十五個人組建了辯護團。據說他們準備以凶手年僅十六歲卻被曝光真名,受到誹謗中傷等過度的社會製裁為由,要求減刑。

正紀心中一痛,把手機關機,第二天的打工也不說一聲就直接翹了。

他有好感的女同事一定討厭自己了。雖然討厭自己的原因本和自己毫無實質關係,他也無能為力。

隻要他叫大山正紀,就逃不過她的厭惡。

店長打電話來,發火的聲音撞上他的鼓膜,不住指責他不負責任。站在店長的角度看,事實的確如此,所以他也無從辯解。

“對不起,我今天就辭職。”

“哈?你說什麽?”

“因為我的個人原因。”

“我沒問你原因。你明天給我準點來,要辭職先找好代你班的!”

“不要不講道理。我是臨時工,應該沒有這個義務。”

“你開什麽玩笑!”

“就這樣吧。”

掛斷電話的那一刻,他聽到對麵傳來一聲惱火的“大山正紀真是沒救了”。

店主的這句話始終回響在耳中。

他特意用上全名,就代表……

正紀隻有一個答案。大山正紀會殺人,打工也會不負責任地辭職。應該就是這個意思吧。

你是外國人。你是男人。你是女人。你是殘疾人。你是無業遊民。你是流浪漢。你是宅。你是病人——這世上充斥著各種歧視。不隻是天生的屬性,特定的職業、特定的愛好都能成為招人厭惡的原因,受人嘲弄,受人迫害。

但他從未想過,“你是大山正紀”也會成為被歧視的原因之一。大山正紀這個名字會成為他往後人生中背負的重罪,隻因為這世界上有一位“大山正紀”是獵奇殺人犯。

他一介無名小卒,居然以這種方式成了一號人物。

但這麽一想,他猛然醒悟。

這世上得有好幾——不,是好幾十、好幾百號和性犯罪或殺人案的罪犯同名同姓的人。

——自己絕不是什麽特例。

和罪犯同名同姓,是倒黴到家了。但放在現實裏來看,就是很多人的切身經曆,毫不稀奇。

兩天後,聲討大山正紀父親的風潮轉了向。高井電力在官網上發了聲明。

對於本次的津田愛美被害案,敝司祈盼逝者安息,也對其家屬表示悼唁。另外,敝司員工大山晴正與被捕的少年毫無網絡傳聞中的血緣關係。敬請諸位理解。

社交網絡上的汙言穢語飛快啞了火。盡管還有些推文不甘心,死咬著說“撒謊”“這是找借口吧”“別想蒙混過關”“他一定是凶手的父親”,但大部分人都換了論調。他們大約是嗅到危險的氣息了。

這一次,最開始掛出所謂凶手父親傳謠煽動的賬號成了抨擊的對象。當初相信謠言並且攻擊過“父親”的賬號,這時候也在光明正大地批判謠言。

這就是不負責任的網絡。

說到底,麵對“惡人”,無論是在現實生活圈中大撒傳單、亂貼招貼,或是在社交網絡上編派辱罵他,本質上都一樣。區別隻在於攻擊的是現實世界,還是網絡空間。

如果自己落到同樣的田地……

正紀似乎聽到了人生慢慢崩塌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