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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場上,社員們追著足球東奔西跑。他們沒有體係,也不分位置,隻是在成群結隊地追球。

“嘿!”大山正紀在前線揚起手,要求傳球。己方後衛一記長傳,球畫出特大號放射線,嗖地飛遠了。

現在沒有人盯防,他本希望球能到腳下的。

正紀預測落點,跑起來。球在遠處高高彈起,直接落到了對手守門員的手中。

他感到徒勞,歎息一聲。回頭看去,嚐試長傳的後衛在後場揚起手,帶著歉意點了點頭。正紀用動作表示不要緊。

守門員一個大腳,球飛向中場。幾個球員同時包抄過去,但誰也沒停住,球跳了跳。有人用頭將它頂回前場,又一個球員來了記頭球。隊友控住爭奪激烈的球權,這次用地滾球精準地傳出下去。

正紀回到中場,要求傳球。他用腳接住球,獨自反攻。麵對攔住他的後衛,他用腳底控球,讓對手身體一歪,用外腳背和內腳背觸球兩次,將對手拋在身後。麵對第二個人,他也用拿手的“插花腳加牛尾巴”甩開了。

“好強!”背後響起興奮的叫聲。

正紀直接轉到左路,麵對前方的後衛,把球控住,用連續的“反向踩單車”和桑巴似的腳步迷惑對手。他沒有直衝上前,而是等待隊友前來。

“喔!”又是一陣歡呼。

正紀在己方前鋒進入對手大禁區的同時發動進攻。

他用外腳背將球一彈,製造出空間,然後用慣用的右腳做出傳中的動作。對手後衛試圖用左腳堵截。就在這一瞬間,他用“克魯伊夫轉身”甩掉對手,自己衝入大禁區,對方的其他後衛來補位了。

正紀先是“踩單車”,再是“兩次觸球”,聲東擊西,將球傳給無人盯防的己方前鋒。

一舉定勝負的機會來了!

距離近到連守門員也不及反應,之後隻要將球踢進去就行了。

但己方前鋒沒踢好,浪費了這次機會。球骨碌碌滾了幾下,被守門員輕鬆撿起。

“好險!”對手後衛們鬆了一口氣。

——球都喂到這份兒上了,竟然還射不中。

他已經深入大禁區,大可自己踢到最後的。做個給隊友傳球的假動作,最後的後衛應該會輕鬆上鉤——要是球傳過去,一分就穩穩到手了,必須阻止——他應該能輕鬆閃過。但隊裏實力差別太大時,一個人大包大攬容易惹人反感。他得邊展露自己的技術,邊在各個關鍵時刻給隊友表現的機會。

畢竟,這不過是踢著玩的社團活動。

正紀掩飾不滿,拍著手鼓勵隊友:“別在意,沒事!”

傍晚足球社的活動結束後,正紀在活動室衝了個澡,換好衣服。

他和隊友們聊著天,走出學校。他們隨便找了家快餐店,邊吃飯邊興致勃勃地討論海外足球。有人講起找工作的挫折,話題自然轉到了找工作上。到了大三的秋天,再不願意也得為將來作打算了。

“正紀,你有著落了嗎?”

“……我根本沒開始找呢。”

“都到這時候了,還不找要來不及了吧?”

“說實話,我沒什麽真實感,也不知道該怎麽找。你都在幹些什麽?”

“趁現在填填應聘申請表,比比公司,差不多就這些吧。”

足球社的學弟吃著薯條說:“大山學長應該能當職業球員的吧?為什麽要選我們這種足球社很爛的大學啊?”

一邊的同學用胳膊肘捅捅他,提醒他:“喂!”說話的學弟愣了一下:“我說什麽不該說的了嗎?”

正紀心口一陣刺痛。

職業世界已經與他無關了。

說真心話,他是想上那家球隊由他尊敬的教練坐鎮的名牌大學的。那位教練的能力素有好評,也答應過給他體育推薦。

但教練最後選中的是對手學校的王牌球員。

他明明踢得更好,為什麽……

正紀無法理解。他怨天怨地,詛咒教練。

他沒中選的原因,教練在最後關頭換人的原因。

想象隻能是想象,但……

“大山正紀”因殺人被捕已過了三年,他什麽時候才能擺脫這個令人作嘔的名字的影響?

這三年裏,索契冬奧會、連環隨機殺人案、消費稅上調、廣島暴雨、禦獄山火山噴發、新幹線火災、棒球球員賭球、**AP[1]解散風波、藝人性犯罪、南美在裏約首次舉辦奧運會、美國特朗普總統上台等新聞層出不窮,一天天地覆蓋掉這個名字,如今大眾也不會再討論“大山正紀”了。但在他看來,被詛咒過的名字是永遠也洗不幹淨的。

有人恍然大悟似的說:“對了,今天是天皇杯吧?”

社員們回答說:“對,對。”

“是決出八強的一戰啊。”

“我們業餘球員的希望之星。”

他們平時談論的大多是海外足球,對國內——尤其是杯賽不大關注。但這一屆不一樣。職業隊與業餘隊同場競技的天皇杯上,以弱勝強向來是一大看點,今年有家東京的大學就連續上演這一好戲。他們在第二場比賽中用三比二放倒乙級聯賽的隊伍,第三場又以一比零打敗甲級聯賽的下遊球隊。第四場的對手是去年甲級聯賽的霸主,要是在這關鍵一戰上再來一次以弱勝強,就會成為甲級聯賽有史以來第一支打進八強的大學球隊。

周圍**澎湃,正紀卻感到心中陡然冷了下來。

畢竟這所勢如破竹的大學就是他當時計劃要上的那一家。他看到了新聞,對手學校的王牌球員在擠掉自己,靠體育推薦入學後大放異彩,備受矚目。此後他的心就亂了,冷靜不下來。

本已忘卻——不,是假裝忘卻的不舍之情又抬頭了,他對荒誕現實的怒火再次燒了起來。

正紀壓抑情緒,隨口附和。和隊友們告別後,正紀回了家。他現在住在離大學兩站路的公寓裏,是租的,租金和生活費都靠父母打錢過來。

他躺到**,看漫畫打發時間。他想一頭鑽進故事的世界裏,卻總忍不住去瞟台鍾上的時間。離天皇杯開球還有八分鍾,七分鍾,六分鍾,五分鍾……

他不準備看,卻又定不下心,隻覺得仰臥的全身都輕飄飄的。

那小子今天也是首發嗎?

正紀扔開漫畫,狠抓頭發,視線不住地往電視上溜。

——打死我也不看。

正紀出了公寓,走到步行四分鍾處的便利店裏。他隨便翻看漫畫雜誌,往購物籃裏扔了一本。他在店裏閑逛,拿起奶酪味薯片和杯裝香草冰激淩。

上高中時,他習慣吃有營養師證的母親做的飯。那時他注重營養均衡,一心強身健體。但現在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

正紀把豬排飯和明太子飯團放進購物籃裏,又回頭拿了一袋薯片。

雖說職業夢碎,但剛進現在這所大學時,他對垃圾食品還是有些抵觸和罪惡感的。隻是隨著時間的流逝,他也開始放下夢想,接受零食了。

不是。

他不是因為放下了夢想,才接受垃圾食品,而是想靠大吃垃圾食品的生活來放下夢想。

他慢悠悠地磨了一陣,才去收銀台結賬,再回到自己的公寓。一看時間,開球後已經過了三十五分鍾了。

他緩緩吐出一口氣,視線一寸寸地從漆黑的電視屏幕上挪開。他打開薯片的包裝袋,邊吃邊看漫畫雜誌,但心思渙散,完全看不進去。

正紀不快地咂咂舌,打開電視。換台後,屏幕上映出比賽的影像。頭一個衝進他眼裏的,就是畫麵左上方的分數。

“2︰1”。

領先的是甲級聯賽的霸主。

正紀鬆了一口氣,關掉電視。他不想在電視上看到競爭對手。

希望比賽就這麽結束,不要爆冷門。

之後,他一心一意地靠看漫畫來打發時間。到了比賽結束的時間點,他看了看推特,熱搜關鍵詞裏有和甲級霸主對戰的大學名字。一種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

正紀想無視,但做不到。他點擊大學的名字,一下子刷出許多推文。

“奇跡般的平局!”

“進入加時賽!”

“2︰2!”

單是看上幾條推文,他心裏就有數了。比賽還沒有結束。

大學球隊將了甲級霸主一軍嗎?

他一顆心突突直跳,捏緊拳頭。

再看其他推文,到處都是競爭對手的名字。博主們激動不已,“兩分”“帽子戲法有望”。

在天皇杯上麵對甲級聯賽的霸主,還能力奪兩分。

收進箱子、埋進土裏的夢想**了。

站在那裏的本該是他。後悔與留戀讓他憋悶不已。

他做錯了什麽?

“大山正紀”犯了事,就為這個,他的人生脫軌了。他從未想過,自己會遇到這樣的事。

正紀退出推特,不住祈禱那所大學的——那個競爭對手會輸。

——拿出你們的威嚴來,甲級霸主!

他自己都覺得,這樣想太扭曲了。換作高中時的他,會將競爭對手的存在視為最大的動力,秉持體育精神來你追我趕。

但現在不一樣了。為了件錯不在他的事,夢碎了,前途也賠上了,叫他怎能不偏激?

正紀恨恨地罵出聲,往**一倒,瞪著天花板,幻想起他本可走向的未來。

眼皮越來越沉,不知不覺間意識斷了片兒。醒來後,他揉著眼睛,迷糊的大腦試圖想起先前做了什麽夢。

什麽夢都沒有。

他很久沒有做夢了。睡覺時,永遠隻有一片虛無的黑暗。即使做了夢,也不會記住。

以前他可是倒下就會做夢的。

現在是深夜兩點半。

天皇杯怎麽樣了?正紀拿起手機,打開搜索引擎。

新聞顯示出“惜敗”二字,他的心髒猛地被攥緊了。

正紀戰戰兢兢地點開新聞,惜敗的原來是大學隊。加時賽結束時依然是平局,拖到了點球大戰。這次霸主到底發了威,贏得了勝利。

心底湧起一陣陰暗的快感,這叫他厭惡自己。

他是在三天後,看到那條讓他心神大亂的報道的。報道說競爭對手麵對甲級霸主,仍能力奪兩分,有多家聯賽球隊欣賞他,在和他聯絡。

職業身份或已唾手可得。

看到報道的最後一句,他的心髒開始狂跳。

競爭對手正穩步走在他想走的路——他本該走的路上。

正紀詛咒了自己的名字。

[1] **AP:日本偶像男子組合。2016年12月31日,組合正式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