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歡迎光臨!”

自動門每次開啟,大山正紀都會大聲招呼,顧客卻連一個點頭都吝於給他。來便利店的人個個麵無表情。在他們心裏,店員的問候恐怕和門口通知進店的鈴聲差不多。

正紀覺得自己變成了沒有感情的機器。如果沒有同事在,他的心理或許已經出問題了。

顧客走後,女同事問他:“正紀,你看昨天的電視劇了嗎?”

“什麽劇?”

“九點的《愛我》。”

早知道就看了,還能有個共同話題。

“哦……”正紀遺憾地回答,“九點我在看其他台的綜藝,我喜歡那一期請的搞笑藝人。”

“你喜歡搞笑節目?”

“我看得挺多的。人生嘛,還是笑一笑為好。”

正紀沒有值得一提的愛好,一天天地虛度人生。他在打工上也看不到奔頭,做下去隻是因為還在上定時製高中[1],要賺到包括房租在內的生活費而已。

眼看心情要低落下去,他換了個話題:“你喜歡音樂嗎?”

她沉吟起來,擺出思考的架勢。

“不怎麽聽?”

“……古典音樂的話,我聽得還算多吧。”

“就是貝多芬那些嗎?”

“……都會聽吧。”

“你好有品位。”

“也沒有啦,主要是我以前彈過鋼琴。”

“鋼琴!太帥了,你是不是彈得特別好?”

“上高中的時候,我在比賽上也算拿過冠軍。”

“那夠厲害的了。我就沒有過這種高光時刻,所以很向往。我以前也練過一段時間的吉他,可是既沒有要走這條路的**,技術也算不上多好,弄到最後,也就是門業餘愛好。”

女同事露出有些寂寥的笑容:“……我也一樣,天才鋼琴家比比皆是。你上次說‘無名小卒’,其實我也是。”

“可是你在比賽上拿過冠軍吧?網上應該也有你的名字吧?”

“哎……是有。”

能一問就答,說明她在網上搜過自己的名字吧。

“我能搜一下嗎?”

正紀掏出手機,女同事苦笑著答道“搜吧”。

他在搜索網站中輸入女同事的名字,頁麵上列出許多結果。排在最上麵的是一條叫“風雲人物”的報道,標題上就有她的全名。正紀點開報道。

本專題每期都會介紹當今的“風雲人物”。第二十八期給大家介紹的是一位去法國學習法餐,在新宿開餐廳的女性。

裏麵寫到她的名字,說她是廚師,文字旁顯示的照片卻是另一個人。

“她是家知名餐廳的廚師。”女同事在一邊說。

“是和你同名同姓?”

“對,她的照片曝光也最多。有個人名字跟自己一樣,感覺挺奇妙的。在我看來,對方好像冒牌貨一樣,可是在對方看來,我才是冒牌貨吧。”

正紀心中無感,卻還是附和道:“是有這種感覺。”

第三條報道寫的都是那位法餐廚師。第四條報道是一個參加全國體操大賽的高中女生。

“是這個嗎?”

女同事笑著搖搖頭:“我以前是吹奏樂社團的。”

正紀在她的名字後又加上一條搜索詞。他輸入“鋼琴”,高中鋼琴比賽的報道跳了出來,是報社記者的采訪。

“就是這個。”

正紀看起報道。采訪中,她講述過對音樂的熱忱後,總結說“希望這次比賽奪冠能讓大家認識我”。

“我本以為拿到冠軍,當鋼琴家的希望就大了很多。但登上的舞台越大,周圍的天才就越多……最後我決定放棄夢想,隻把鋼琴當愛好了。”

接受采訪,登上新聞,受到關注。自己的人生就從未如此輝煌過。哪怕隻是人生中的一刻也好,她好歹成為過一號“人物”。這實在叫自己羨慕。

正紀說出他的想法。

“可是做夢又不做到底,會走不出來。這樣也很痛苦,我也還沒有放下。”

“說不定就是因為你太認真了。”

“……嗯,也許吧。”

聊到私密的話題,正紀感覺和她拉近了一些距離,很是高興。

“正紀,你呢?”

“什麽?”

“有沒有和你同名的人?”

“哦,你說這個啊。我還以為你問我網上有沒有報道過我。我嘛——”正紀開始在手機的搜索欄裏輸入自己的全名,“我來看看。”

頁麵最上方顯示的是位牙醫的主頁鏈接,他似乎在江浪牙科醫院工作。

跟著是條寫到某高中田徑社成績的報道,裏麵有位“大山正紀”。這個正紀在四百米欄裏拿了地方大賽的第三名。記錄看起來是八年前的,不知道和江浪牙科醫院的牙醫是同一個人,還是隻是重名。

正紀滑動頁麵後,跳出一條高中足球的報道。

《大山正紀上演帽子戲法!》

實際搜索一番自己的名字,發現有同名同姓的人後,正紀理解了女同事的心情。

這種感覺確實奇妙,仿佛另一個世界上還有另一個自己。

正紀打開在高中球壇大放光彩的大山正紀的報道。那是本年度的大賽,這位同名人士在東京預選賽上完成了帽子戲法——進了三球。

看著另一個有所作為的大山正紀,正紀更覺得自己這個無名小卒不堪了。

大家都叫一個名字,自己怎麽就是這副德性呢?

——他才是真正紀。

不知為何,正紀有了這種想法。有所作為,也有名氣的“大山正紀”和一介無名小卒的“大山正紀”,世界需要的——更多人喜愛的應該是那個“正紀”。

——不該搜的。

正紀咬緊牙關。

搜索與自己同名同姓的人,或許無異於尋找自己的分身——一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分身,據說遇上就會送命。

湊過來看手機屏幕的女同事用別無他意的語氣說:“有個正紀是踢足球的呢。”

正紀拚命掩飾翻湧的心潮,答道:“是啊。”

“還有嗎?”她向手機伸出食指,滑動搜索結果。

還有其他“大山正紀”在,有一個是醫學研究領域的。專業知識正紀不大懂,但以後這位正紀若是得了諾貝爾獎,這世上的所有“大山正紀”恐怕都會淪為配角。

搜索結果再往下——

《小學老師(二十三歲)猥褻女童被捕》

他一陣驚疑,視線被釘住了。

——被捕?

鏈接的標題下顯示了一部分正文,其中有著“嫌疑人大山正紀”的字樣。

“哎呀,這就太糟心了。”女同事像是在寬慰他。

“是啊,和罪犯同名同姓是有點……”正紀回答著,心底裏卻湧起一股自己也不大明白的優越感——他比這個大山正紀強。

“……還是不搜了吧。”正紀將手機息屏了。

窺視同名同姓者的人生,讓他陷入一種說不清的不安,好像自己與別人的界限變得模糊,靈魂開始同化——又或是背離。

到了下午,中年臨時工出現了。自從他上次突然發難,正紀就不願和他分到同一個時段了。但排班表上大半都有他,要避開也不容易。

不過,他也沒有主動對正紀說過些什麽。他連個招呼也不打,直接進了對麵的收銀台。

正紀和女同事談笑了一陣子。氣氛驟變,是因為她突然開口:“我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她的語氣像邀他去玩一樣輕快,眼神卻極為嚴肅,像是有些苦惱。

“什麽事?”

“剛才聊到名字,我忽然想起來了……我想借你的名字用用。”

借名字?

聽起來像是犯罪。但女同事態度坦**,應該不是找他談什麽危險的勾當。

“怎麽說?”

“愛美被害案的凶手被逮捕了,對吧?”

十六歲少年被捕後,連日占據電視新聞頭條。正紀看過幾眼,也沒有特別關注後續報道。

“是啊,沒想到凶手才十六歲。”

“對吧,我就是沒法接受這一點。”

“這一點?”

“十六歲。”

“年齡這東西是天生的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沒法接受凶手靠年齡小而躲過懲罰。他殘忍地殺害了六歲的小女孩啊。”她的眼神飽含義憤,語氣中滿是對凶手的嫌惡與憤怒,“大眾也很憤怒,覺得太荒唐了。凶手犯下這麽凶殘的罪行,還有《少年法》保護他……一想到被害人家屬有多憋屈,我就心如刀割。”

“發生了這種案子,是很氣人。”

“不要說‘發生了’,這案子還沒過去呢。”

“抱歉,我不是這個意思……”

“現在民間有些簽名活動,一個是親屬發起的,請願判凶手死刑,還有一個是市民團體發起的,要求公布凶手的真名。”

“……要簽名啊。”

“沒法去現場簽名的人也能參加。下載簽名表,寫上名字寄過去就好了。”

好像說到麻煩事上了。難得她開口,正紀有心一口答應,卻又對借名字這件事有些抵觸。

一旦同意,簽好的名字會被發到網上。但要是活動的要求沒有得到滿足,這個團體開始發表極端意見了呢?既然他署名了,落在別人眼裏就是讚同這種極端意見。簽一次名,以後就可能妨礙到他的求職。

說心裏話,他不想蹚這渾水。

或許是看出他在猶豫,女同事又說:“不是什麽可疑活動,你不用想那麽多。你也沒法接受吧?你也很生氣吧?”

“呃,這個……”

前幾天,見她為凶手氣惱,正紀迎合她,表現出對慘無人道的案件的憤慨。沒想到裝模作樣一下,就惹出了這場麻煩。

“既然覺得凶手罪無可赦,就該表達出來,不然司法是不會行動的。可我周圍盡是些冷嘲熱諷的人,什麽‘簽名就算了’‘反正也沒用’‘有點裝’,沒幾個讚成的。但是正紀你會讚成的吧?”

正紀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隻有這樣做才算絕對的正義,否則便是站隊相反的小人。

捫心自問,他對發生在陌生人身上的案件沒有太大觸動。他和一般人一樣有些同情,有些憤怒,僅此而已。但讓女同事覺得他在隔岸觀火的話,會拉低好感度。

“你說得對。沒有姓名的凶手很快就會被遺忘,情節惡劣的案件應該公布凶手的真名。”

“就是說嘛!”她的聲音拔高了,“這種人不可能洗心革麵的,怎麽能讓他活著回歸社會。”

溫和體貼、鋼琴彈得也好的女同事竟會說出這樣偏激的話來,正紀不禁慌了神。

但他再一想,案件太慘烈,生氣或許也是理所當然的,便附和道:“我懂。”

這時,對麵的收銀台傳來咂舌聲。正紀偷瞟一眼,隻見中年臨時工正怒目瞪著他們。正紀險些條件反射地問“你有什麽事”,又使勁忍住。他無視對麵,又轉頭麵向女同事。

沒說幾句,背後又傳來誇張的歎息聲。那人提高音量,裝腔作勢地“唉”了一聲。看來不給出點反應,他會反複如此,很難當成沒聽見。

正紀不耐煩地朝他看去:“有什麽事嗎?”

他嘲諷地鼻孔裏出氣:“嗐,這不是看你們又聊侵害人權的事聊起勁了嗎?我看不下去了。”

發難的是女同事:“就你話多!我們在行使正義!”

她臉上寫滿憤怒。見她霎時間像換了個人,正紀後退一步。

這時的她好像上周末在澀穀站附近高聲喊叫的高中女生。

“我絕不原諒凶手!”

“公布凶手的真名!”

“判凶手死刑!”

“請幫忙建造能讓女生安心生活的世界!”

少女和現在的女同事一樣怒氣衝天地發著傳單。正紀記得,當時他打了個寒戰,繞道而行了。

看她這樣激憤,正紀滿以為她和受害人有什麽關係。但後來看網民熱議其行為時提到的信息,她似乎是那一帶有名的社會活動家。

中年臨時工嘲弄地搖搖頭。

“你知道無罪推定原則嗎?那個人目前隻是被捕,就還是無罪。媒體卻咬定被捕就等於是凶手,民眾也跟著相信,跟著罵人。他要是被冤枉的,可就沒得挽回了。就算查明他是無辜的——”他用食指和拇指比了個小縫,“媒體也隻會拿出這麽丁點兒大的地方,登篇報道,訂正,道歉,了事了。”

“哪來那麽多被冤枉的?”

“證據不足不起訴的案例可太多了。”

“那完全是因為罪犯太狡猾,根本沒留下什麽證據,跟無辜是兩碼事。”

“你看你!”他眉飛色舞地拿食指指著女同事,“你又不懂法,又不認識嫌疑人,卻自個兒認定他就是凶手。既然拿不出他犯罪的證據,就該當他是無辜的。有些案件吧,隻有當事人才清楚真相,可一幫腦子不好使的照樣一上來就覺得自己無所不知。要是一開始就往壞處想,那不管是什麽間接證據,還是單方麵的主觀性證言,他們都會照單全收,拿別人當罪犯,往人家身上砸石頭。就算事後查明對方是冤枉的,匿名謾罵無辜者的人也不會道歉,隻會再去找,再去攻擊下一個犧牲品。你見過哪個罵錯人的道歉嗎?頂多也就是看到被冤枉的人直接反駁,形勢不妙了,才順勢說一句。畢竟攻擊‘邪惡’爽得很,跟精神毒品一樣,可以自以為行得端、坐得正嘛。沒有人意識到,這其實暴露了自己內心有多醜陋。”

“你不也一樣?”反駁的話語險些脫口而出,卻還是卡在了嘴裏。

都一樣。

正紀想全力支持女同事,但又覺得兩個人半斤八兩。他們說的話都有道理,可為什麽就是這麽讓人不舒服呢?一個歇斯底裏,一個囉裏八唆。

“總而言之,還是嫌疑人的階段就實名報道不是好事。”

中年臨時工拋下這句話後,女同事還嘴道:“為了保證公益性和真實性,必須實名報道。匿名的話,誰也保證不了案情是不是真的。”

“你這是被媒體洗腦了吧。就算親屬苦苦哀求不要實名報道,媒體也會毫不留情地公布被害人的真名,這都是他們的老話術了。”

“……我說的不是被害人,是加害者,是凶手!”

“在實名報道以保障真實性這個問題上,是被害人是加害者都一樣。”

“一點兒都不一樣!”

“麻煩你別打感情牌。”

“我哪裏打感情牌了?不報真名的話,我們怎麽知道案件是真是假!案件就不足為信了!”

“是嗎?如果是性犯罪,有時候報道就會寫‘五十歲男教授猥褻女學生’,這也是編的?這種時候,加害者和被害人的真名可都沒有曝光。”

“這……”

“要是尊重人權,就該遵守聯合國通過的《人權宣言》。在證實嫌疑人有罪之前,都該做無罪推定。三流人權活動家最巧舌如簧,看到逮捕就斷定犯人有罪,大肆攻擊。你這種人應該最喜歡重視人權的瑞士和瑞典了。可這些國家在人隻是犯罪嫌疑人,還沒判決的時候,是不會做實名報道,也不會刊登他們的照片的。這你就不知道了吧?”

女同事咬緊下唇,狠狠瞪著他,但看來也無言以對了。

打工結束後,正紀帶著一肚子煩悶回了家。

女同事讓他為事不關己的殺人案簽名,打工店裏的兩人為該不該實名報道大吵一場,都叫他心煩。

又不是在網上,他想。

人人都為陌生人的案件、言論、糾紛激憤不已,滔滔不絕地發表自己的觀點,和意見相左者對立、爭吵、劍拔弩張。網絡空間的節奏到底侵蝕到了現實世界,弄得人們心中充滿戾氣。

但推特的優點就在於,它與現實不一樣,看誰心煩都能拉黑,免得他再出現在自己眼前。拉黑多了,自己的賬號也會變成一片淨土,再沒有攻擊別人的貨色。

正紀打開推特,想換個心情。他打算搜一搜好玩的段子或者視頻,慰藉自己。推特的熱搜關鍵詞前十位映入眼簾。

正紀瞪大眼睛,心髒猛地一縮,呼吸也止住了。

第一位顯示的是——

大山正紀

他的名字。

[1] 定時製高中:日本的一種高中形式,與全日製高中相比時間相對靈活,課業壓力相對較小,可以邊打工邊上學。——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