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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正紀與那位女性朋友麵對麵坐在咖啡館裏,朋友滔滔不絕地抱怨這個荒謬的世界。

正紀專門負責聽,有時附和幾聲,有時表示同情和安慰,全程討好她。

正紀知道自己被當成了情緒垃圾桶,卻沒有埋怨一句。

差不多過了一個小時,朋友像是消氣了,說著“我們該走了”,拎起挎包。

看過放在桌上的賬單,正紀和她一起走向收銀台,從錢包裏掏出自己的那一份錢——五百日元。

女性朋友瞥了一眼賬單,微微擰起眉頭:“好貴……”

她在店員麵前不耐煩地歎了口氣,付了兩千多日元。

兩人走出咖啡館,朝車站走去。路上,她如夢初醒地說:“說起來,我付錢時總有點不能理解……”

聽她口氣不悅,正紀心中警鈴大作。

這頓是不是該AA製的?可她點的是鬆餅、抹茶芭菲和咖啡,吃了足足兩千日元。AA製的話,自己就太劃不來了。

但她似乎不是這個意思。

“和女人一起吃飯,就該男人請客吧。一個男人這點兒體貼都沒有,隻能當一輩子處男。”

這話說得太狠,正紀忍不住反駁:“不,一起吃飯應該對半分吧?”

她眉頭一皺:“哈?女人化妝打扮都得花錢,投資額就不一樣,男的請客不是天經地義嗎?”

動畫和漫畫的女主角就絕不會說這種話。真想趕緊回家,去“美食蘿莉”的世界尋求慰藉。

但正紀也不願淪為朋友心情不佳的靶子,便先附和:“說得對!”

她驕傲地哼了一聲。若是惹她不高興,得聽她怨氣衝天地念叨上好幾周。

正紀想找個話題來轉移,陡然間靈光一閃:“對了,你房子找好了沒?”

她先前一直在找獨居用的房子。兩人一起去中介店裏時沒有談攏,不知道後來有沒有進展。

她歎著氣說:“根本就找不到……煩死了。”

“上次那家不是介紹了套挺好的房源嗎?你沒看上?”

“那家中介不行,三流水平。”

“是嗎?”

“……我們在店裏喝過茶的吧?你還記得嗎?”

正紀首先想起的,就是身材優美的西裝套裙美女:“記得,美女泡的茶真好喝……”

明明說得很真誠,朋友卻不加掩飾地皺起眉頭,咂了咂嘴。見她如此反應,正紀有些困惑:“我說錯什麽了嗎?”

“……這還是二十一世紀嗎?要上茶的時候,隻有女性起來端茶倒水。”

“那是因為她職位最低吧?看她那麽年輕。”

“你說什麽呢?不還有年輕的男人嗎?男的全都坐著,屁股抬也不抬,跟夢回昭和似的。那種公司不行,我接受不了。”

“哦……不過那裏的負責人給人的感覺還不錯。”

“他叫女的去倒茶的時候就出局了。”

正紀不大有共鳴,隻覺納悶。

“怎麽?”朋友頓時麵露凶色。

“……沒,就是吧,比起大叔肥膩膩的手泡出的茶,還是可愛的女孩子泡的茶更好喝吧?”

“哈?你說什麽鬼話,怎麽能有這種歧視。都到這份兒上了,我就直說了,你不是常說‘老婆怎麽怎麽’嗎?從你用‘老婆’這種過時詞匯的那一刻起,你的智力在我心裏就已經掉進最低一檔了。”她輕蔑地說,表情好像一隻狂暴的鬥牛犬。

——這詞大家不都在用嗎?

正紀心中湧起一陣反感。

不過是說出了宅屬性的人常用的詞而已,就鄙視別人的智力,這種人的歧視更可怕。正紀心裏這樣想,卻還是忍住沒有反駁。

“我以後不會再見你了。”她發話絕交後,走開了。

這場情緒的爆發來得太過突然,正紀愕然。

回家後,正紀仍想知道朋友的動向,便坐在**打開推特的“三次元賬號”——構建現實交友關係的賬號。這個賬號的粉絲和關注都是一位數,隻關注了幾個熟人和藝人。

朋友很快就發了推文:“茶就該美女而不是男人來泡。聽到這種屁話,我真的考慮絕交了。這人有病吧。”

正紀慌了神,心跳也亂了。

兩人是互關。朋友明知自己的推特會顯示在其頁麵上,還滿懷惡意地顛倒黑白,發推謾罵。

正紀不禁歎息。若是直接反駁,兩人無疑會大吵一場,但一言不發又叫人窩火。

既然如此——

正紀切換到用喜歡的漫畫角色命名的“冬彌”這一“二次元賬號”。“冬彌”隻是網名,可以無所顧忌,愛發什麽就發什麽,包括曬性癖乃至一切。

“我覺得大叔和美女比,當然是美女泡的茶更好喝,更讓人高興。可是跟女性朋友說了之後,她懷疑我的人品,發火說這是歧視,還在互關的三次元賬號上說我壞話……太陰險了,女人真可怕(顫聲)。”

發完牢騷,正紀心裏舒坦了些,又振奮精神,玩起手遊。

正紀給遊戲充值,抽角色卡,但抽不到想要的,開始沉不住氣了。忽然間手機的通知音響個不停,打斷了自己玩遊戲的興致。

不解之下,一看通知,已經超過四百條了。正紀慌忙打開推特。

先前發牢騷的那條推文轉眼間被轉發了足足三百八十次,還有二十五條回複。

正紀戰戰兢兢地看起回複。

“好封建的想法!腦子還在昭和呢。”

“看不起女性,真是個大號男垃圾。”

“喜歡動畫就閉好你的嘴。”

“你這個人會給女性帶來不幸,請你這輩子都不要和現實中的女性來往。”

“自己胡說八道,瞧不起女性,被人批評了還怪女人陰險,說女人可怕。去死吧你!”

充滿攻擊性的語言像一把把利刀,猛戳心髒。正紀慌亂之極,雙眼無法從屏幕上挪開,心怦怦跳個不停,握著手機的手不住顫抖。

就在一條條看下去的時候,轉發和回複越來越多了。

看來先前的推特被某個有影響力的人掛了出來,受到了更多網民的關注。

在推特的世界裏,如果被粉絲數超過四位數、五位數乃至更多的賬號盯上,配上“天下還有這麽離譜的人”的定罪評論加以轉發,讚同他的人就會義憤填膺,一個接一個地轉發,展開“大型罵戰”。

完全是誹謗中傷的信號。

現在自己遇到的正是這種情況。

正紀陷入恐慌,腦子都成了糨糊。但有一點很清楚,當事人做出反應,隻會火上澆油。就算想解釋當時對話的前因後果、自己的真實想法,在衝動的網民看來,也隻會是砌詞狡辯。

是該道歉,還是該無視呢?

這些對自己惡語相向、借機取樂的人,會在下一個熱點事件發生時轉移陣地。上上之策或許就是閉上嘴,忍到那一刻為止。

正紀將手機息屏,深呼吸幾下,環顧一圈。這是自己看慣了的房間,房間裏處處都是漫畫書、動畫DVD、美少女掛畫等愛好物品。

這裏是現實世界。

不是看不到臉孔的大眾肆意討伐自己的空間,而是誰也無法傷害自己的地方。

但也是將自己完全隔絕於人群之外的地方。

心跳稍稍平複後,手機的通知音仍響個不停。

正紀心裏在意,忍不住不去看,拿起手機來。一隻手按住亂跳的心髒,另一隻手在深吸一口氣後解除息屏。

三次元賬號也收到了幾條通知。

為什麽?

額頭滲出冷汗。

這個賬號隻有幾個粉絲,平時幾天才會有一條回複,這是怎麽了?

正紀滿腦子問號,忐忑得幾近崩潰,用顫抖的拇指點開通知。

“冬彌那小子的大號就是這個吧?”

三次元賬號為什麽會被曝光?是遇上黑客了嗎?正紀戰栗不已。

但原因很快就浮出了水麵。那條發牢騷的推文在轉發中被萬惡之源——那位女性朋友看到,她在二次元賬號“冬彌”下回複說“你是正紀吧,幹嗎匿名說我壞話”。有人見到這條回複,去查她賬號的粉絲,翻出了“大山正紀”的賬號。於是乎,“冬彌”與“大山正紀”之間畫上了等號。

仔細想想,發推文講自己在職場或私人生活中的奇葩遭遇,被轉上成千上萬次後,很有可能被熟人看到。這樣自然會被人肉出來。先前忽略了這麽理所當然的結果,現在後悔也遲了。有些人用匿名賬號發些熟人同事看了就能對號入座的熱點內容,或許都是“編”的。不然大號恐怕瞞不了多久。

正紀毫不猶豫地注銷了名為“大山正紀”的三次元賬號,跟著又點開名為“冬彌”的二次元賬號的設置。但看到“要注銷本賬號嗎”的問題後,手指按不下“注銷”。

自己對三次元賬號並無留戀,但二次元賬號另當別論。

這個用來交流愛好的匿名賬號承載了自己四年的回憶,其中包括“讚”過無數次的大神畫手的美少女插畫,與同好的對話……

就在遲遲下不了決心的同時,誹謗中傷的回複不斷增加。一百,一百五十,二百……

“我看了這人的推特,好多‘幼女’‘蘿莉’,牛!

他在現實裏也會搞事的吧?”

“你別出門了。”

“給我好好待在家裏吧。”

“非噴到他注銷不可!”

“你歧視別人。隻要你還活著,我們就會堅持批判

你。做好準備吧!”

“說客氣點,我希望你去死。”

自己做了要被罵成這樣的事了嗎?

來自他人的厭惡令正紀不寒而栗,胃壁一陣劇痛,像有無數支針在紮。

印象中有新聞說過,東南亞的某個國家會對出軌者或同性戀者執行投石致死的“石刑”。

正紀按住自己的胸口。

如果心是有形之物,現在想必已被網民投擲的石頭砸出裂縫,處處都有缺口了。

正紀狠下心,點下“注銷”。

一瞬間,賬號就被刪除了。三萬多條推文和四千五百次“讚”的記錄全部化為虛無。

這是抹殺一切回憶,被逐出社會關係鏈的一刻。

媒體報道不帶身體暴力的霸淩致人自殺事件時,人人都憤怒地大呼“語言暴力也是暴力”“謾罵詆毀造成的精神傷害和肉體傷害不一樣,是好不了的”。但喊出這些話的人為什麽也會行使“暴力”呢?

霸淩事件中遭到指責的加害者會找各種各樣的借口:

全怪他自己,是他自己有問題。

長相討人嫌。

說話腔調惡心人。

不接受我的邀請。

和受歡迎的男生走得近。

性格陰暗。

是個宅。

說了讓人不爽的話。

即使在旁人看來,這些原因都荒謬絕倫,霸淩的加害者依然認為這是攻擊排擠對手的正當理由。放在現實社會裏,做出這些言行的人會被視為加害者,受到處罰,但換到網上,就成了天經地義。

堆滿愛好用品的房間驟然褪去了色彩。

眼淚霎時間大滴大滴地落下來。

與社會的唯一關聯斷絕了。

網絡世界就是自己的全部,在這裏才能真切感受到與別人的聯係。而現實世界總讓自己覺得遊離在外,無法正常與別人交流。

以後該怎麽辦才好?

正紀走出住處,晃晃悠悠地信步而行,走到以前來過的公園。幼兒園的孩子們正笑容滿麵、朝氣蓬勃地玩耍。

仿佛受到邀請一般,大山正紀雙腳邁進了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