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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正紀換上便利店的製服,站到收銀台後。他向同為兼職的女同事問好:“早安。”

“早上好。”帶著爽朗笑容回答的女同事比他大兩歲,一頭豐盈的鬈發,嬌小的櫻唇叫人見之難忘。正紀第一次見到她時就頗具好感,實際聊過之後,又發現她性情溫和,待人親切,聊什麽話題都笑盈盈的,不禁更為心動。

在有客人光顧前,正紀都和她有說有笑。在和流水線工作無異的無聊兼職過程中,這是唯一的慰藉。

冷場後,正紀尋找話題。他注意到收銀台正麵擺著的抽選箱:“你知道這個偶像嗎?”

女同事帶著疑問“嗯”了一聲,看向抽選箱。箱子上印著男偶像的臉。

當地的青年偶像和地方上的便利店做了聯動活動,從昨天開始,購買活動商品就可以抽偶像的寫真。

“挺帥的,光是老鄉這一點就讓人覺得很親切了。”

“我有點羨慕這人。”

“你崇拜藝人?”

“不,也不是崇拜……”正紀苦笑,“怎麽說呢,我是個無名小卒,一看到這種算是號人物的,就會感到自己有多渺小……”

本以為女同事會報以困惑,不想她理解地點點頭:“有時候是會忍不住跟別人比。我初高中的時候,也想過自己算是什麽人。”

“真想成為一號人物。”正紀歎著氣說,“不然我總覺得,這輩子就隻能當個配角了。”

“自己的人生,自己就是主角。”

“就我這戲份,還算不上是主角。”正紀幹笑幾聲,又後悔自己太自輕自賤,怕是要拉低好感度,“好戲肯定還在後頭呢!”

她帶著笑容回答:“對對,不要輸啊!”

“好!”

正紀將收銀工作交給她,自己去檢查商品的陳列。最近太陽落得早,下午六點天就黑了。窗戶和自動門上的玻璃已經成了映照黑暗的鏡子。

正紀時不時透過玻璃的反射偷看她,她在禮貌地接待客人。

檢查完商品陳列後,正紀走回收銀台:“我來替你。”

“謝謝。”

正紀站到收銀台後。受時段影響,這會兒客人也慢慢多起來了。留著超短寸頭的中年男性將雜誌、罐裝啤酒和赤貝罐頭放到收銀台上:“麻煩快一點。”

“您有積分卡嗎?”

中年男性不耐煩地咂舌:“我要有,早拿出來了。快點。”

正紀克製住心中的不快,逼自己冷靜地道歉:“十分抱歉。”

他為商品逐一結賬。

拿起的雜誌封麵上用大字寫著“警方鎖定‘愛美被害案’的嫌疑人”“收網之日將近”。

是那起獵奇殺人案的凶手嗎?

正紀被激起興趣,準備之後在店裏翻一翻。

他收下千元大鈔,遞回找零。中年男性又一咂舌,走出便利店。

“真討人厭。”女同事苦笑著對他說。

“這人也太沒耐心了。”

“……他大概是看不是我來收銀,所以不滿了。”

“什麽?”

“找零的時候,他總會摸我的手揩油。”

“真夠猥瑣的。”

女同事為難地笑了笑。

拎著購物籃的女顧客來了,正紀熱情地接待。

客人離開後,正紀借口擺貨,走近雜誌角。

電視上也在連日報道,因此他和大眾一樣關注獵奇的愛美被害案。雜誌還會寫到電視上不便多談的部分,很有看點。

他翻了翻,雜誌上說警方鎖定了一名四十多歲的無業男子。該男子常引發鄰裏糾紛,還大聲訓斥過喧鬧的小學女生,讓女生相當害怕。

但願能早日抓到他。

“喂,你偷什麽懶呢?”

背後傳來女同事的聲音,正紀回頭:“不好意思,我有點好奇,就忍不住看了一下。”

她瞄了一眼雜誌上的報道,字體粗大的標題十分紮眼。

“我也很關注那起案子,真是場慘劇。我看了親屬的記者招待會,都看哭了。”

“我也看了,電視上播了的。”

“雜誌上登了凶手的信息嗎?”

“說是個四十多歲的無業男子。”

“為什麽還不抓他啊?”

“就是。”

兩人聊著,自動門打開,進來一對母子。正紀和她一起走回收銀台。

母子倆在購物籃裏堆滿便當、杯麵和甜麵包後,走向對麵的收銀台。中年臨時工愛理不理地站在那裏。

和他排班排到一起,正紀總覺得渾身不自在。尤其是隻有他們倆時,兩人都成了啞巴。

今天女同事也在,正紀就隻拿他當背景,跟飯館裏坐得遠遠的陌生人一樣。

顧客離開,店裏又隻剩店員後,正紀向女同事搭話。他談起推特上走紅的小貓視頻。女同事以前說過她喜歡貓,正紀料想她會對這個話題感興趣。

女同事果然起勁了:“我想看,我想看!”

正紀掏出手機,打開推特。賬號名是他隨手起的“飯勺”。

他正要搜索貓的視頻,國內的趨勢詞倏地映入眼簾。這是推特上發布最多的詞條榜單。

1.逮捕

2.十六歲

3.愛美被害案

正紀目瞪口呆。

第四位往下就是藝人的名字、新電影的片名和足球隊名了。

看著前三位的詞條組合,正紀心裏有數了。

“愛美被害案”的凶手被捕了,而且年齡是十六歲。

這些詞條看起來不像是沒有關聯的。

湊過來看屏幕的女同事也忍不住嚴肅地說:“你看……”她用食指指向趨勢詞,“這是說凶手吧?”

正紀點擊了趨勢詞第一位的“逮捕”。屏幕上顯示出包含該詞條的推文,最上方是轉發次數最多的一條。

那是最大報社的推文。

本月28日,S署以涉嫌於××町公園的公廁殺害津田愛美的罪名,逮捕了高中一年級的少年(十六歲)。少年供認不諱,稱“我確實用小刀刺死了她”。

推文還附上了報道的鏈接。除了逮捕的快訊之外,沒什麽新信息,隻是又寫了一遍案情概要而已。

正紀啞然。捅死六歲小女孩的竟然是個比自己還小的未成年人,真叫他難以置信。

“才十六歲,那不會判死刑吧?”女同事的聲音中帶著怒氣與厭惡。

“嗯,應該不會。”

“真糟心。”

“沒想到凶手才十六歲。”

“凶手要沾《少年法》的光了吧。太離譜了,罪行這麽惡劣,還沒法判他死刑。這個世界不該是這樣的。正紀,你也這麽認為吧?”

正紀認為這是樁慘案,何況新聞報道了這麽多天,他對案件自然有一定關注。隻是事不關己,他也不至於激憤難平。但他心想:表現出正義感來,說得直截了當些,同意女同事的觀點更容易討她歡心。正紀端正神色,帶上些許怒氣答道:“這種殘忍的凶手,不配活在這個世上。”

“就是。未成年就能減罪,這太荒唐了。遇害的小女孩和家屬就活該受罪嗎?”

“我也沒法原諒他。我最討厭這種踐踏女生尊嚴的性犯罪了。”

“我覺得罪行惡劣的話,未成年人也該判死刑,不然根絕不了犯罪。”

“我讚同。就該判死刑,死刑!”

“可是現實裏,他蹲上幾年牢就會回歸社會了。”

“而且服刑期間,還得花稅金養著他。法律總是站在加害者那邊。”

突然間——

“死刑是種不人道的惡法。”一道神經質的聲音插話。

聲音是對麵收銀台後的中年臨時工發出的。他劉海稀疏,嘴唇厚厚的,鏡片後的一雙眼睛陰暗地眯了起來。

“呃……你說什麽?”正紀疑惑地問。

“我是說死刑。看你們張口就是死刑死刑的,我就納悶兒,你們的人權意識哪兒去了?”

“不是,怎麽就忽然扯上人權意識了……我們又沒聊人權,隻是在說豬狗不如的凶手該判死刑而已。”

“我知道。我的意思就是,隨隨便便就能說出該判死刑的人人權意識很有問題。”

——煩人。

竟然是個推特上常見的“教育狂大叔”“教育狂大媽”。正紀想著,心裏一陣厭煩。推特上有些人,會在別人的私人對話和自言自語下麵突然跳出來抬杠,或是教育別人,或是滔滔不絕地大談自己的觀點,有的還會嘲弄攻擊推主。

正紀和女同事對視一眼,她眼中也有困惑之色。

“發達國家基本都廢除死刑了。”中年臨時工說,“更別說判未成年人死刑了,簡直荒謬絕倫。”

此前沒有跟他說過一句話,他卻忽然插嘴,一點眼力見兒也沒有。正紀覺得,在人際交往中把握不好距離感的人裏,四十歲往上的大叔大媽要比出生時就有網絡的“數字原生代”多。

“可是,”女同事不悅地反駁,“那可是個捅了小女孩好多下、虐殺她的變態。你要替凶手說話?”

“這不是替不替凶手說話的問題。你怎麽就是不明白呢?未成年人犯了錯,關鍵在於幫助他反省,重新做人,給他返回社會的機會,就不該拿他當成年人看。”

“凶手這麽殘忍,判死刑已經夠便宜他的了。難道被害人和親屬就活該受罪嗎?”

“一時氣憤就嚷著要判死刑,這是中世紀的做派。死刑不給人改惡從善的機會,是國家對人權的嚴重侵害。日本能接受死刑製度,可見是個野蠻的國家。”

“想想案情的惡劣程度,我可說不出這種話來。凶手殘忍地剝奪了別人的生命,就該一命償一命。”

“哦,你是覺得隻要有理由,就可以殺人?這和認可殺人沒什麽區別。”

“判死刑怎麽能算殺人呢?你都在說些什麽啊?”

“這就是國家在殺人,一樣的。我問你,你認為親屬要複仇,就有權殺了凶手?”

女同事皺起眉頭。

中年臨時工不加掩飾地長歎一聲:“你歇斯底裏地憑情緒斷案也沒用,我看你是一點兒法律也不懂吧。”

正紀為了袒護她,插嘴幫腔:“你就很懂嗎?”中年臨時工傲然微笑,像是就等著他這句話,“我考過司法考試。我以前想當律師的,可不是外行。”

——不,你就是外行。

正紀勉強咽下險些脫口而出的吐槽。這種半桶水晃**的人,虛榮心、自尊心和自卑感都難伺候得很。

他忍住了不屑咂舌的衝動。

這人在推特上一定也追著陌生人咬,顯而易見。

正紀有幾個朋友在推特上被陌生人胡攪蠻纏過,據他們說,“有些人以前在公司裏說什麽都沒人理會,現在找到可以輕而易舉傳播自己觀點的渠道了,所以特別想尋求認同”。或許他們說中了。這人恐怕是想抓著考過司法考試這點小事博取“優越感”,為平凡的人生找些安慰。

“夠了。”放話的是女同事,“我不想為這種事吵起來。”

“……哦,隨你便嘍。”中年臨時工哼笑,頭一扭,站在收銀台前再不作聲。

肆無忌憚地胡扯一通後,心滿意足的人隻有他一個。被他追著咬的一方卻是滿心的不痛快,堵得難受。

到了這個時候,正紀也不好再問女同事“要看貓的視頻嗎”,隻得不自在地工作到了下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