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二次“大山正紀”同名同姓受害者協會在第一次的一周後舉行。
大山正紀再次以主辦人的身份租下上次的場地,在網站上發了通知。當天來的人和第一次一樣。
“回去後,各位過得怎麽樣?”正紀問其他大山正紀。
其他大山正紀都露出苦澀的神情。室內充滿陰鬱的沉默,與玻璃窗外照進的明亮陽光全不相稱。
“……網上的辱罵太毒了。”蒜頭鼻的大山正紀開了頭,“到處都是‘去死’‘惡心’之類怒氣衝天的難聽話。我知道罵的是罪犯‘大山正紀’,可還是覺得在說自己……”
“我明白,我明白。”正紀點頭。
“不瞞你們說,我上初中和高中的時候,被班上的女生霸淩過……她們以生理上接受不了我的長相跟氣質為由,總說我‘惡心’。所以我現在還對自己的外貌很自卑。每次看到辱罵‘大山正紀’的推文,心理陰影就會複發……那些話跟以前罵我的一模一樣。”
他血流不止的心傷如在眼前。這副樣子太過淒慘,正紀不由得移開視線。
“不管是說罪犯還是說誰,難聽的話都少發為好。”中等身材的大山正紀說,他是埼玉來的中小企業新員工,“上次我想發條推文,批評一個惹是生非的人。但我想起推特上有個互關的人和他同姓,就作罷了。我心想他們姓氏一樣,跟我互關的人會覺得我在批評他,心裏不舒服。”
正紀明白,他們不會得到理解。就算訴苦,別人也不會當回事,“說的又不是你”。這是一種無意識的傷害,想必連重視人權、站在弱者一邊的人也未曾想象過。
“我——”棕發的大山正紀畏畏縮縮地開口,“覺得被害人家屬鬧得……”
他欲言又止。
“心煩。”眯縫眼的大山正紀徑自接話,“是吧?”
“啊,呃……”棕發的大山正紀眼神遊移。
“都到這時候了,就別裝模作樣了。我們來這兒,不都是因為被‘大山正紀’的名字詛咒,受了它的禍害嗎?誰能不怨被害人家屬多事?”
或許是受輿論的影響,一個半月前襲擊“大山正紀”的被害人父親得到了不起訴的處理。應該也考慮到了他沒有造成嚴重傷害。雜誌的報道說,“大山正紀”傷勢很輕,十天左右就痊愈了。
被釋放的被害人家屬不斷在記者會上申訴他的冤屈。他每次申訴,“大山正紀”的名字都會擠進推特的熱搜關鍵詞,網民對“大山正紀”的厭惡與憤怒也會爆發。
公眾不會忘記“大山正紀”。
“我理解這種心情……”做研究的大山正紀插嘴,“但恨被害人家屬就——”
他應該是想說“恨錯人了”,但又咽回了這句過於嚴厲的話。
“少講大道理了。”眯縫眼的大山正紀發難,“你多輕鬆啊,有年齡差在,不會被人當成那個罪犯。旁觀者隻會說著漂亮話,真招人煩。”
“我沒有這個意思。”
“就因為被害人家屬又把這事翻出來,我們才一直解脫不了。”
“可是說到底,犯罪的‘大山正紀’才是罪魁禍首,被害人家屬是犧牲者啊。”
“‘大山正紀’都坐過牢贖過罪了,可那個爹還擁護私刑,襲擊人家,已經是加害者了吧?你能想出日本有什麽案件是被害人家屬報複罪犯的嗎?”
“不……”
“大家都在忍呢,都在遵守法律。我可沒閑情去同情一個不守規矩的被害人家屬。”
“但你好歹可以換個說法……”
“我都說了,別講大道理了。我們這是自己人說話。要是麵對被害人家屬,我也不會那麽說的。我們到這兒來,不就為了說些不方便公開講的真心話嗎?”
做研究的大山正紀無言以對。
“好了好了……”正紀插嘴,“大家都是受害者,就不要內鬥了。”
身為主辦人,他必須壓住場子。眯縫眼的大山正紀很少談自己的事,但說不定也吃了不少苦頭。
戴棒球帽的大山正紀摸著下巴上的胡子說:“我們能不能談些更有建設性的話題,比方說,怎麽解決搜索引擎被‘大山正紀’汙染的問題。”
搜索名字,會跳出成千上萬條“愛美被害案”和“大山正紀”的報道。
眯縫眼的大山正紀不屑地道:“這能有什麽辦法?”
中等身材的大山正紀說:“不如我們去要求搜索引擎刪除那些報道吧,好像有個‘被遺忘權’的。”
“是有的。”棕發的大山正紀點頭,“‘被遺忘權’也叫忘卻權、消除權、刪除權,可以要求網站刪除犯罪記錄、個人信息和誹謗中傷。”
“你懂的真多。”正紀說,“上次說到改名,你也很懂,是不是查了很多資料?”
“我是法學生……”
有幾個人發出了讚歎聲:“嗬!”
外形像運動員的家庭教師大山正紀皺眉低歎,原本開朗的臉龐上現出愁色:“……說實話,我覺得這很難。我教社會科學的時候,有時要教網絡的用法和危險性,所以對這方麵還算了解。‘被遺忘權’和‘知情權’‘言論自由’是徹底對立的。”
戴棒球帽的大山正紀點點頭:“‘言論自由’是憲法規定的國民權利。實名報道受‘言論自由’保障,法律約束不到它。”
“很遺憾,確實是這樣。”
“還有法律上沒寫明的‘知情權’。國民有權利不受任何人妨礙,自由地收集信息。”
這人雖是做音樂工作的,倒很懂行。他的年紀不會被認成凶手“大山正紀”,但或許他也渴望改變現狀,所以做過調查。
“可是啊!”棕發的大山正紀厲聲說,“‘言論自由’和‘知情權’都不是無限的吧?應該有為了保護隱私刪除報道的先例的。”
“確實有,”戴棒球帽的大山正紀回答,“是個因為猥褻未成年人被捕的男人吧。”
“對,對。據說他申請讓搜索引擎刪除自己的報道,地方法院就責令刪除了。理由是‘阻礙國民改過自新的利益’。法律希望贖過罪的犯人能夠重回社會,做回普通公民。妨礙這一進程,對社會無益。”
當家庭教師的大山正紀遺憾地搖搖頭:“刪除被捕記錄的申請很難通過。因為報道的是事實,和誹謗中傷不一樣。‘被遺忘權’好像也要看事件發生後的年數。如果是輕微犯罪,兩三年左右就可以通過,但是罪行嚴重的話,幾年是沒戲的。這次是獵奇殺人,就更難辦了。”
棕發的大山正紀不甘地呻吟一聲。
“要是申請刪除能通過,我們就省事了。”當家庭教師的大山正紀說,“網上的報道那麽多,數不勝數。況且這次的案件,被害人家屬的怨氣沒消,又出了複仇未遂的風波,公眾還記恨著凶手。愛美被害案還是現在進行時呢。”
“不好意思……”待過足球社的大山正紀像是想起什麽,“我忽然想到,‘大山正紀’這個名字本來是不該公開的吧。現在全世界都知道它,弄得天經地義似的,所以我老忘記這一點。”
這麽一說,確實。《少年法》第六十一條是禁止對二十歲以下的人做實名報道的。但雜誌出於義憤,公布了“大山正紀”的名字,致使它廣為人知,之後各種信息以網絡為中心泛濫開來。
“而且那個社會學家太出格,在電視上曝光了真名,對吧?她害得‘大山正紀’人盡皆知。這違反了很多規定吧?那現在這種情況本來就有問題。凶手犯罪時才十六歲,真名就不該傳遍全網,法院應該會責令刪除吧?”待過足球社的大山正紀激動地說道。
“有道理!”蒜頭鼻的大山正紀探出身,“既然有希望,就試試吧!這也是為了我們自己!”
“可是……”正紀說,“我們並不是當事人。雖然都叫大山正紀,但不是凶手‘大山正紀’。同名同姓的外人申請刪除,也能通過嗎?”
眾人陷入沉默。
“死馬當活馬醫了!”棕發的大山正紀大聲說,“我們不是本人,可因為重名,我們受了不少連累,這是事實。我們不能接受寫了‘大山正紀’名字的報道和網站繼續存在下去。”
戴棒球帽的大山正紀說:“嗯,這事可能是沒有先例,但試試也無妨,總不會比現在更糟。還有人想到什麽別的辦法不?”
無人應答。
這個組織雖然叫“大山正紀”同名同姓受害者協會,但定位不清,沒有“會”該有的目的,隻是想找到和自己同病相憐的夥伴。
到最後,也隻能互倒苦水,互舔傷口。
“上次真是糟心透了。”中等身材的大山正紀說,“我去拜訪一家新客戶,我前輩跟平時一樣,又拿我的名字說事,‘這小子跟名人重名,叫大山正紀’。”
“然後呢?”正紀追問後續。
“客戶那邊的女的就說了一句‘那不行’。”
“不行……”
“好像同個名就成了她拒絕的理由……”中等身材的大山正紀窩火地說,“我到底該恨誰去?恨拿我名字說事的前輩?恨拒絕我們的女客戶?恨犯事的‘大山正紀’?還是恨我自己叫了大山正紀這個名字?”
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
想必每個大山正紀都這樣問過自己。
該怪誰?
問題出在哪裏?
“……畢竟偏見可不講道理。”待過足球社的大山正紀露出苦悶的神色,“年紀跟凶手‘大山正紀’差不多的話,就沒法證明自己不是他了。”
犯罪時的“大山正紀”是十六歲。媒體報道了他的年齡,卻沒有公布具體的出生年月日。有沒有過完生日會影響到年齡的計算,他現在可能是二十二歲,也有可能是二十三歲。
“這是惡性循環。”待過足球社的大山正紀繼續道,“新認識的人,對方問起自己的名字時,我總要猶豫上一陣子。可猶豫完再回答,會更招對方懷疑……”
“我懂。”正紀點點頭,“站在我們的角度來看,為名字受了這麽多罪,遇到這麽多煩心事,光說出口就夠緊張的了。可別人想象不到當事人的這種煩惱,反而會武斷地認為連名字都說不利索,一定有古怪之處。”
“我為這事不知道受了多少罪。都怪雜誌和那個社會學家!”
“你踢足球也受影響了?”
他咬緊下唇,皺起眉頭,臉上寫滿“你該明白的”。
“看來是不用問了。”正紀苦笑,“我們來這兒,不都是因為人生受了影響嘛。”
現在隻怕在網上搜名字,也搜不出他在球場上大顯身手時的報道了。
“我討厭學校,討厭得要死。”上初中的大山正紀垂著頭,神情活像傷痕累累的小狗,“隻是重名而已,同學就覺得我也會走上那條犯罪道路,說我壞話。昨天也是,上學路上碰巧有群小學生玩鬧,我就看了會兒,結果到了學校,他們就說我盯上小學生了……”
有幾個人安慰他:“太過分了……”
“我隻是和朋友聊了聊動漫而已,他們就認定我會對小孩子下手。電視上有個女社會學家是這麽說的,還很有影響力。他們說權威都這麽講了,肯定沒錯,張口就罵我‘惡心’。我真不明白,他們怎麽能說出這種傷人心的難聽話。”
“……真希望名人能想想自己的影響力。”蒜頭鼻的大山正紀不快地說,“他們都要談什麽虛擬作品的負麵影響和危害了,不該先對自己在現實裏的言論造成的霸淩負責嗎?”
正紀同情地說:“小學初中的年紀,有些孩子是想象不到一句話能有多傷人的。”
“成年人也一樣。”蒜頭鼻的大山正紀恨恨地說,“上網看看就知道了,很多人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一點小事就發推文說‘去死’‘敗類’‘惡心’……還堅信自己特別道德,特別正義,真叫我吃驚。”
他說過他因為外形上的特征被霸淩過,看來對上初中的大山正紀的痛苦感同身受。
“那班人跟搞霸淩的小學生、初中生一樣,腦子一點兒都沒成長。”
上初中的大山正紀抬起頭,仍然咬著下唇,眼中搖曳著仇恨之火:“我好想殺了他們……”
“打住,打住,”眯縫眼的大山正紀說,“這就太危險了。”
“可是我好難受……”
“可饒了我吧。要是再有‘大山正紀’殺人,我們也得受牽連。”
上初中的大山正紀望著地板,嘟囔道:“對不起……”
他雖然道了歉,卻隱隱透出行將爆炸的樣子。與大學生和社會人相比,初高中生無處遁逃。如果淪為別人眼中可以肆意攻擊的“活祭品”,日子怕是很難過。他為了名字,不知道受了多少欺淩。
倒完苦水後,眾人隨意分成幾組,邊喝飲料邊聊天。
“我最近常看搞笑短劇。”蒜頭鼻的大山正紀說,“整天看網上的誹謗中傷、惡語傷人,感覺靈魂都被汙染了,我想看看搞笑的東西,治愈自己。”
“我正相反。”中等身材的大山正紀說,“我的名字總被取笑,被欺負得夠了,弄得我討厭搞笑了。不是有拿刻薄當笑點的段子嗎?比方說嘲笑人外表特征的……”
“嗐,搞笑片也不都是那種段子。我也不喜歡靠黑別人取樂的段子。”
棕發的大山正紀開口:“說到電視,上次女排的重播看得我好興奮。雙方勢均力敵,最後日本翻盤贏了意大利。”
總說些喪氣話會破壞人的心情。他應該是故意找了個無關痛癢的話題。
正紀想起重播:“好像挺精彩的,我看了最後的高光時刻。”
“意大利球員的扣球太帥了,美女也多,雖然是我們的對手,還是把我給迷住了。”棕發的大山正紀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正紀也隨之笑笑。
“你們聊得這麽投機啊。”他們談女排正談得起勁,待過足球社的大山正紀走來,“在聊什麽呢?”
棕發的大山正紀回頭,含糊地答他:“我們在說,意大利國家隊的扣球很帥。”
他應該是覺得,在運動員麵前,聊外表比聊球技聊得更開心不太合適。
“哦,是啊,有好幾發扣球直接就得分了。”待過足球社的大山正紀立刻加入話題。
“對,對。我本來都放棄了,以為日本輸定了,沒想到換人很有效,扭轉了局勢——”
他們興致勃勃地聊了一會兒女排,每個人都貼心地不提足球。
就在這時——
“快,快進去!”
一聲門響後,房間外又傳來怒吼聲。
正紀頓覺奇怪,驚訝地扭頭看向出入口。眯縫眼的大山正紀正拽著戴棒球帽的大山正紀穿夾克的肩頭,把他往房間裏拖。
戴棒球帽的大山正紀被踉踉蹌蹌地拉到房間中央。
所有人的視線都匯集到他們倆身上。
“這、這是怎麽了?”正紀困惑地問。
眯縫眼的大山正紀怒形於色,咂嘴瞪了一眼戴棒球帽的大山正紀。
“這小子——”眯縫眼的大山正紀拿食指指向對方,“形跡可疑。”
“可疑?”
“對。我準備進廁所的時候,聽到裏麵傳來嘀嘀咕咕的聲音,語氣不對。怎麽說呢,反正聽得出來。所以我就偷看了一眼,發現他在拿著手機打電話。”
戴棒球帽的大山正紀一聲不吭,咬住嘴唇。
“我豎起耳朵聽,結果你們猜他在說什麽?”
眾人麵麵相覷。
“‘我已經成功混進去了,不用擔心。’”
正紀看了看戴棒球帽的大山正紀,他正訕訕地用食指撓眉頭。
“他掛了電話,剛準備出廁所,就被我給堵住了。你們是沒看到,他那慌得!一副大事不妙的樣子,眼神都在躲閃。我問他‘你剛剛打電話說什麽’,他先是答不上來,跟著又說什麽‘是家裏人打來的’,想蒙混過關,擺明了在撒謊。所以我把他給拖過來了。”
——我已經成功混進去了,不用擔心。
這句台詞隻有一個含義。
“他不是大山正紀。”正紀喃喃道。
其他大山正紀駭然地注視著那人的臉龐,無人反駁。
棕發的大山正紀用顫抖的聲音追問:“你、你到底是什麽人?”
“說話啊!”蒜頭鼻的大山正紀厲聲跟上,“你不是大山正紀?隻有大山正紀才能參加這個會!”
另外幾個人催問:“快說清楚!”
戴棒球帽的大山正紀帶著無計可施的表情呻吟一聲,緩緩籲出一口氣。
眾人頓時沉默下來,死死盯著他。
“……對不起。”他像是放棄掙紮了,低下頭,“我確實騙了各位,我不是大山正紀。”
雖然事先已經猜到,但真的聽到他親口承認,正紀還是大受打擊。他原本是無條件地堅信大家都是大山正紀的,從未想過裏麵會混進一個騙子。
“那你是誰?”正紀質問。
是想進“大山正紀”同名同姓受害者協會搗亂、借機取樂的網民,還是——
那人深呼吸兩下後,語調溫和地回答:“我是自由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