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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發現它的時候,大山正紀有些不解。

“大山正紀”同名同姓受害者協會。

這到底是什麽意思?案件的犧牲者隻有一個,何來“受害者協會”?還有,這同名同姓是指……?

他打開網站,看完其宗旨後理解了。看來這個會麵向的是因為與“大山正紀”同名同姓而吃過某些苦頭的人,方便他們傾訴彼此的經曆。

而且他們策劃本周六在東京都內舉辦第一次“線下聚會”。和“大山正紀”同名同姓的人將在現實裏會聚一堂,分享他們的痛苦與煩惱。

同為大山正紀的人們。

正紀回想起從前的煩惱。受犯罪的“大山正紀”拖累,他不知受了多少罪。為了告訴身邊人他和那個大山正紀不是一路人,他學會了偽裝真正的自己。在旁人看來,他大概是個幸運兒,但他的心已經死了。

為了展現自己和“大山正紀”的差別,他使盡了渾身解數。

我和那種畜生不一樣。

完全不一樣。

——對,別人不再因為名字把兩人混為一談了。此後人生就脫了軌。

而現在有很多大山正紀和當時的他一樣,為此苦惱。

他對和自己名字一樣的人有了興趣。

他們說不定能理解自己。

正紀在網站上報名參加,等到周六,就去了寫明的地點。那裏離澀穀站步行十分鍾,主辦人好像租了個能容納二十個人的活動場地。

到了那裏,他走進場地,看起引導牌來。

“跨行業交流會”。

網站上解釋說,會名不便張揚,租場地時就用了“跨行業交流會”的名義。租的是最裏麵的一間。

正紀打開門,房間裏擺了幾張圓桌和椅子,整麵牆貼滿白磚,反射著窗外照進的陽光。

裏麵站著幾個男人。

正紀進了房間,走到他們身邊,打招呼說:“你們好。”

“你好……”

氣氛沉重,人與人之間橫亙著緊張感。這也正常,他們不是什麽能談笑風生的關係。

正紀環視一圈參加者,除了他,還有八個人。其中五個看起來和他是一輩的:眯縫眼的青年、蒜頭鼻很吸引眼球的青年、中等身材的青年、又高又瘦的青年、棕發青年。明顯跟他差了輩的個頭矮小、初中年紀的少年,戴眼鏡的中年男子和一個戴棒球帽的中年男子。

他們不交一言,令人如坐針氈的氛圍持續了一陣子。五分鍾後,一個像是運動員的青年來了,總計十人。

又高又瘦的青年看看表,掃了一眼眾人。

“嗯,到時間了,我們開始吧。這樣吧,大家先自我介紹——”他笑了笑,“哦,我們都是大山正紀。”

這應該是用來破冰的笑話,但眾人都隻發出幹澀的苦笑聲。

又高又瘦的大山正紀哈哈一笑,又尷尬地收起笑容:“……一想到大家都是大山正紀,真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遇到了自己的分身。那我們來介紹一下除了名字之外的信息吧,比方說職業、興趣之類的。不了解一下彼此,也分不清人……”

有幾個人默默點了點頭。

“仔細想想,名字是用來區分人的重要工具。可是遇到同名同姓的人,它就成了累贅,一點兒用也沒有。我是這樣了之後才明白名字有多曖昧的。”

正紀腦筋一轉,提議道:“自我介紹就從你開始,再往右一個個來吧。”

又高又瘦的大山正紀沉思片刻後,答道:“好。”他穿著豆沙色針織衫和深藍色牛仔褲,腳蹬運動鞋,是打扮最隨意的一個。

“那就從我這個同名同姓受害者協會的創建者開始吧。我嘛,說來丟人,現在無業。我受不了公司的壓榨,準備跳槽,沒想到定好的下家以新冠為由把我給踢了。我覺得是因為名字。所以我想和大家分享煩惱,就建了這個網站。”

又高又瘦的主辦人大山正紀講完後,棕發的大山正紀鼓起掌來。鼓掌的隻有他一個,一片寂靜中響起了空洞的聲響。

他左右望望,低頭道:“不好意思……”

“……接下來到我了。”蒜頭鼻的大山正紀說。他臉上點著些雀斑,紅黑格的襯衫外披著黑色羽絨服,外表土裏土氣的,很不起眼。

“我在家小公司裏做銷售。因為工作關係,我常給第一次見的人遞名片。可每次一給過去,對方就一臉驚奇,真叫我心煩。”

“是的,是讓人心煩。”主辦聚會的大山正紀充滿同情地表示認同。

“‘大山正紀’回歸社會的事被大肆報道,害得我被懷疑是不是他。可懷疑我的人又不好直接問。我心裏明白這是聯想到愛美被害案了,但人家嘴上沒說什麽,我也隻能表現得成熟點,回句‘請多關照’。怪煩人的。”

“為什麽?”

“我希望他們別客氣,幹脆來個露骨點的反應,要麽直接問我也行。這樣我就可以否認了,‘那人隻是跟我重名而已’。”

“疑心病上來,是不問青紅皂白的。我們對這方麵很敏感。”

陰鬱的氣氛蔓延開來。

緊接著,棕發的大山正紀開了口。他穿的是齊腰西裝領大衣和窄腳牛仔褲,身形瘦削。

“我是個學生。說實話,名字叫我尷尬。我一做自我介紹,氣氛立刻繃緊。所以我都主動調侃,笑著說‘我沒有殺小女孩,大家放心’。可是有次,一個剛認識的女人發火了……”

“發火?”主辦聚會的大山正紀問。

“她說我沒心沒肺。‘拿小女孩被殺的事開玩笑太過分了,根本就笑不出來好吧’‘你就不明白親屬聽了得有多傷心嗎?無意識地傷人是最殘忍的’。”

“受到傷害的明明是你吧?”

“對。”棕發的大山正紀用手指揉搓卷過的發尾,“我看起來是油滑了點,但人還是正經的……我隻是受不了如果不主動調侃,就會因為名字被認成罪犯。別看我臉上笑,心裏卻是傷痕累累,痛苦得很。我本來沒必要說這種自黑的話,對吧?可我剛用自黑來保護內心,就立馬遭到指責。對方還當麵否定我的人品,好像我是個殺了人的罪犯似的……我一瞬間就成了過街老鼠,身邊人都走開了。”

他臉上掛著哀愁,大倒苦水。

眯縫眼的大山正紀咂舌道:“抱怨也沒用,我沒什麽可說的。”

他梳著大背頭,粗花呢夾克外還穿了大衣,褲子和皮鞋清一色的黑。從頭到腳都是一個色係,有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感覺。

其他人都向他投去困惑的眼神,大約是覺得他一上來就打亂了節奏。

“可是,”中等身材的大山正紀說,“我還是有話想說。所以我才過來的。”

“那你說唄。”

“……好,我來說。”

這人的體格像橄欖球運動員。可能是為了顯瘦,他穿著小西裝,但尺碼好像不大準,上臂鼓鼓囊囊的。

“我來自埼玉。我進了本地的一家中小企業一年,年會上有人調侃我的名字,後來大家都拿罪犯的事來取笑我。給客戶介紹的時候,他們也要開玩笑,說‘您猜這小子叫什麽’‘一個小提示,他和名人同名同姓’。說出大山正紀的名字之後,客戶的反應各不相同,有嫌棄的,有同情的,也有好奇地追著我問的——沒一個叫我舒心的。”

接下來自我介紹的是戴眼鏡的大山正紀。他花白的頭發梳至腦後,臉色蒼白,看起來有些神經質。

“我的職業是個學者,做的是醫學上的研究。不知道算不算不幸中的萬幸,我年紀已經五十八了,和殺人的那個大山正紀沒多大重合,所以很少遇到各位這樣的煩心事。但和殺人犯同名同姓,還是叫我心裏不舒服。我今天來這裏,是因為對其他重名人士的故事感興趣。如果傷害了各位的感情,還請見諒。”

“不,”主辦聚會的大山正紀說,“隻要叫大山正紀,誰都有權參加。有大山正紀過得一帆風順,反而會給我們希望。”

“下一個是我了吧?”運動員模樣的大山正紀舉起手。他五官端正,猶如刀劈斧鑿,但微微一笑,就會溫柔地眯起雙眼,讓人安下心來。“我是自己做家庭教師的。我顯小,但真實年齡是三十五歲。因為年紀的關係,很少有人把我和那個殺人的大山正紀搞混,免了我的擔憂。但家長好像還是心存戒備,不願意在文件上填我的名字。”

被其他人催著作自我介紹的是少年大山正紀。他麵容稚氣,看起來也像是小學生。

“那個……我在上初一。班上的同學說我像罪犯,霸淩我。網絡才是我的世界,我經常玩網遊。我上網看到這個‘受害者協會’,而且線下聚會的地點坐山手線一站就到,所以我就來了。”

原來這個大山正紀在上初中。他是“大山正紀”同名同姓受害者協會年紀最小的成員了。

“我是做音樂相關工作的。”跟著,戴棒球帽的大山正紀向大家打了招呼。他年紀應該在四十歲左右,胡子沒刮,一雙薄唇與厚下巴不大相稱,一說話就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

主辦聚會的大山正紀說:“這次線下聚會就是他提議的。他跟我說,網上聊天看不到人,還是現實裏見麵談好,更方便講真心話,也更容易團結。”

“線下聚會能成真,我很高興。我的經曆和大家一樣。如果是麵對麵,別人看我和罪犯‘大山正紀’年紀相差太大,當然不會懷疑我。但有些地方隻能看到名字,麻煩就多了。所以我想聽聽‘夥伴’的故事,就來了。請各位多指教。”

有幾個人答他:“請多指教。”

“最後——”主辦聚會的大山正紀的視線落到正紀身上。

“該我了吧?我……上高中時在足球社混得挺好的。我本來夢想著進軍職業,可是‘大山正紀’犯了事,搞得同學們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隊友也生分了……怎麽說呢,沒人盯我,他們也不傳球給我,我就踢不下去了。”

“太過分了。”

“我說了很多次我不是那個‘大山正紀’,可還是沒用。我對這個世界失望了,到現在也是如此。”

要是“大山正紀”沒有犯案……

他從高中時就這樣想,這也確實是他的心裏話。為了這麽點小事,人生一步步偏航。

蒜頭鼻的大山正紀強忍苦惱,說:“就算名字一樣,也不是同一個人啊……這事都不用解釋,但別人講的不是邏輯。他們都聽情感的,把我們和罪犯混為一談。我們為什麽要受這種罪?這是誰的錯?我們該怪誰?”

所有人都垂頭咬唇,陷入沉默。他們應該都想起了自己受到的不公對待。

今天聽了同為大山正紀之人的故事,正紀明白了一件事。

——同名同姓者的罪孽會由同名同姓者繼承。

“……好了,”主辦聚會的大山正紀環視他們,“自我介紹也介紹完了,接下來大家就暢所欲言吧。喝的請大家隨意。”

桌上擺了幾瓶兩升裝的茶和十幾隻紙杯。

正紀往紙杯裏倒上茶,喝著茶加入同名人士們的對話。

“真的煩人。”棕發的大山正紀歎氣,“說到底,我拿名字調侃,也是因為受不了別人的偏見和懷疑,想保護自己而已。能體察這種微妙心理的人不會怪我沒心沒肺,隻會同情我。所以我也能不當回事,對不幸一笑了之。”

蒜頭鼻的大山正紀點點頭:“我理解你的心情。”

“可是,我用同樣的方法自黑之後,那個剛認識的女人指責我沒心沒肺,我一轉眼就被打成了反派。之前還同情我自黑、對我笑笑的朋友也迎合她,忽然批評起我來了。當時那種氛圍,要是幫我說話,就會被人看成我的同類,一個毫無倫理觀的敗類。”

“最近是有這種‘道德上的同輩壓力’。隻要別人說我三觀不正,我就隻能閉嘴,當個單方麵被圍毆的反派……”

“我正相反。”中等身材的大山正紀插嘴,“別人拿我開玩笑,叫我痛苦得不得了。”

棕發的大山正紀答他:“我嘛,畢竟是自己主動的。我要是你,也會覺得不爽的。”

做研究的大山正紀語氣冷靜地說:“因為心靈受傷別人是看不到的。有時候除了明確的惡意,關心也會傷人,善意也會傷人,正義也會造成不自覺的傷害。這些大家是不會去想的。”

他含蓄的話語似乎博得了其他大山正紀的共鳴,好幾個人紛紛點頭。

主辦聚會的大山正紀把話題轉到正紀身上:“我以前看過你的報道。”

“什麽?”正紀被他忽然一說,有些糊塗。

“是你在高中足球賽上上演帽子戲法,接受采訪的報道。”

“啊!哦……”正紀翻找記憶,“我記得……那次我講了對出戰全國大賽的期望。”

“可這種報道也都被‘大山正紀’給衝下去了。現在就算搜,一定也搜不出來了。我們所有人的人生都被‘大山正紀’破壞了。”

所有人都是犧牲者。

不錯,一切都源於“大山正紀”。同名同姓的人像被綁在一條繩子上,即使沒有接觸點,也不可能毫無關係。

之後,他們分別道出自己的故事,互相安慰,分享憤怒。看來這個“會”沒有什麽目標,隻是個交流會,方便遇到同樣煩心事的人互倒苦水罷了。

改變風向的,是戴棒球帽的大山正紀的一句話:“你們以後有什麽打算?”

所有人都帶著疑問,轉頭看他。

“我覺得大家這樣互舔傷口,現實也不會有一絲改變。好不容易聚到一起,我們是不是該談談以後的出路或者解決方案?”

眯縫眼的大山正紀冷笑:“什麽解決方案,我們又沒錯,還能怎麽辦?大眾就是恨‘大山正紀’。”

“可我還是認為,想一想是有意義的。”

“想也沒用。我們就是惹人厭,隻要不改名,我們的形象就變不了。”

主辦聚會的大山正紀抱臂低聲說:“改名啊……”

棕發的大山正紀搖搖頭:“改不了的。我也認真考慮過,但沒那麽簡單。改名要跟家事法庭打申請,沒有‘正當理由’是通不過的。”

照他的說法,更名許可申請書上有以下理由:“名字奇怪”“用字生僻,不易讀對”“有重名者,生活不便”“性別易被認錯”“易被認成外國人”“當上(不當)神官或僧侶”“有使用多年的通稱”“其他”。

“有重名者,生活不便——這一項,我們這些受害者有希望不?”

“和罪犯同名同姓算是改名的理由,可社會生活上的影響不是特別大的話,就很難通過。光是身邊人對自己有偏見,希望實在不大……”

“那——”蒜頭鼻的大山正紀舉起手,“我這種情況應該可以吧?可能是因為有些鄰居把我當成那個‘大山正紀’,最近我郵箱裏被人扔了傳單,拿紅油性筆寫了‘罪犯滾出去’的傳單。”

“哦,這種情況說不定能通過。”

“我要不認真考慮一下好了……”

“考慮一下吧,這樣就能解脫啦。”

“唉……”

“你好像不大樂意啊。”

“在出這事之前,我已經用慣這個名字了……”蒜頭鼻的大山正紀微微垂下眼,“一想到真要改名,我總覺得像在抹殺自我,好像自己不再是自己了……我說不好,反正心裏很不安……”

“我明白。”棕發的大山正紀說,“我們都學乖了,重名的人多得很,名字這東西特別靠不住,也代表不了個人,可大山正紀的的確確就是自己。”

“沒錯。”

“要是不叫大山正紀了,感覺都不是自己了……”

沉默降臨。

打破沉默的是戴棒球帽的大山正紀:“我想問問各位……對‘大山正紀’怎麽看?他出了少年監獄,就被被害人家屬給襲擊了。”

主辦聚會的大山正紀露出苦澀的表情:“……說心裏話,我現在有些遷怒於家屬。就是……如果他不報仇,‘大山正紀’早就沉寂了。”

“這……”

“我明白。我都明白!錯的當然是‘大山正紀’。可是理智不管用啊,就是有這種感覺,我能有什麽辦法?‘大山正紀’已經贖過罪了!”

沸騰的情緒爆發了。

戴棒球帽的大山正紀隔了一會兒,問道:“……‘大山正紀’真的贖過罪了嗎?才七年,他就回歸社會了。”

“‘大山正紀’有沒有反省,跟我們的人生都沒半點兒關係吧?”

“……抱歉,我不該這麽說的。”

主辦聚會的大山正紀移開視線:“不……該道歉的是我,我衝動了。”

“大山正紀”同名同姓受害者協會也是各種情緒混雜、對立、碰撞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