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大山正紀縮肩弓背地走進一年三班的教室。這時大部分同學都在說笑,但有群男男女女瞥了他一眼。他們交頭接耳地說了些什麽,發出譏諷的大笑聲。

正紀的視線從他們身上挪開,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他將書包裏的教科書都放進課桌後,抽出筆記本,翻到最新的一頁。上麵畫著張動畫風的插畫,是少女的臉龐。少女笑盈盈地注視著他。

他奮筆畫起少女的身體。先是突出曲線感的底稿,從胸部的隆起到腰部的凹陷。

他的夢想是成為參與動畫製作的畫師。他想親手製作出小學時吸引他的那種優秀動畫,那種關愛不幸之人、充滿魅力的動畫……

筆記本忽然唰地離開了視野。

正紀驚疑地抬起頭,課桌前站著熟悉的三個女生和兩個男生,中間的女生正拿著他的筆記本。她棕色的鬈發修飾著臉型,露出違背校規的耳墜,一副看到害蟲般的表情。

“這是什麽?好惡心的畫!”

另外四個人湊過來看筆記本:“哇,還是**。”

“什麽?他畫**?”

“低級!”

他們都直白地嘲笑和侮辱他。

“不、不是的,那個——”正紀結結巴巴地小聲反駁,“是底稿,畫衣服之前要先畫好人體的輪廓——”

“什麽?”中間的女生一臉厭惡地把手附在耳邊,“你這嘰嘰咕咕的,誰聽得見?”

高個子的男生咂舌說:“他是在埋怨我們吧?”

“這是變態啊。”另一個女生起哄,“在教室裏畫這種東西,不就是性騷擾?性騷擾,性騷擾!”

“這就是所謂的萌?太惡心了,趕緊滾吧。”

正紀的視線落回桌上。被眾人嚴加指責,他隻能扼殺感情,強忍過去。

中間的女生一頁頁地翻他的筆記本,不住地說“惡心,好惡心”。

聽到自己滿懷愛意畫出來的插畫被謾罵,他覺得自己像用舊了的抹布一樣淒慘。他胸口發堵,心髒絞痛。

“喂,你裝沒看見呢!”男生笑著狠拍他的桌子。一聲巨響,班上有幾個同學有了反應。但到底事不關己,他們很快又繼續和朋友聊起天來。

正紀偷偷瞟了那個男生一眼。

他們為什麽要單方麵來找碴兒,還逼他做出反應呢?受到這種單方麵價值觀下的辱罵,好痛苦,好難受,好想死……除此之外,他還該說些什麽?

中間的女生一臉不耐煩,惡狠狠地說:“這種東西真讓人作嘔。唉,惡心!”

她上個月的作文得到誇獎,拿了最優秀獎,標題是“在網上傷害別人的人”。寫的是網上處處都是坦然攻擊他人的人,中傷會扼殺人的內心,她批評了這種行為的危害。

“……這也是霸淩吧?”正紀用微不可聞的聲音說。與其說是問她,不如說是忍不住說出心聲。

“哈?”中間的女生不悅地皺起眉頭,“你說什麽了嗎?”

“霸淩……”

她鼻孔張大:“你說霸淩?你該不會覺得自己被欺負了吧?我們隻是直白地說出看畫的感想而已。你不懂什麽叫言論自由嗎?”

“呃,可是——”

中間的女生亮出另外一頁。這一頁畫的是個穿校服的少女,像啦啦隊隊長一樣跳起,裙子飄在空中。

“哇,快看這個!大腿全露出來了!”

“**都看見了。”

“好大的胸!太黃了!”

“現實裏沒人搭理你,你就畫這種畫?”

“真的太猥瑣了!別用這種眼神看女生!”

正紀戰戰兢兢地反駁:“裙子……是更好地表現角色動作的一種常用技巧……所以……”

“別找借口。惡心!你肯定就是想畫大腿吧,當誰看不出來啊。”

“就是就是,要不你一開始就不會選這個構圖了。”

每一樣表現都被吹毛求疵,他覺得自己在承受性羞辱。

“……我就不能自由地畫畫嗎?”正紀嘟囔完,抬眼看看她們,視線又落回桌上。

“你拿這種別人不想看的畫出來,受害者可是我們。”

“……明明是你們自己拿去看的。”

“你在公眾場合畫,我們當然會看到了。要麽你窩在自己房間裏,一個人畫去。”

“可你們也不能說惡心啊,這是霸淩……”

“惡心隻是我們的個人感想。”另一個女生說,“希望你接受。”

“要是把這種圖發到推特上,你能被這種感想給淹了。我們可比網友要溫柔。”

正紀在大腿上捏緊拳頭,他知道網上有很多人討厭動畫風的圖。

去年有位畫輕小說封麵的女畫師的畫不幸被盯上,成了“畫法軟色情”的眾矢之的。她在推特上遭到大批網民的肆意羞辱,心理出了問題,注銷了賬號,叫正紀很受打擊。他感到那些不堪入耳的汙言穢語是在攻擊自己,心口堵得慌。

一個男生哈哈大笑:“畫本來就惡心,說它惡心有什麽問題?”

話語——這些兜頭蓋臉的話語叫他痛苦。

他心髒狂跳,胃像被砍傷似的疼,額頭上滲出急汗。

正紀咬住下唇,和他們對視。

“……你那是什麽表情?”中間的女生高高舉起筆記本,向同學展示,“大家快看!你們也覺得這種畫很惡心吧?”

有幾個人麵麵相覷。

“是吧?惡心吧?”她又問了一次,那幾個人表示同意。不知是因為覺得不讚同,就要換他們遭殃,或是認為譴責別人能顯得自己品行端正,先前一直袖手旁觀的同學都開始唾罵他。

“嗯,說實話是挺討厭。”

“這東西看得我也不大舒服。”

“惡心死了。”

每當眾人一哄而上、劈頭蓋臉地辱罵自己,正紀的心就被生生剜下一塊。

“聽到了吧?”那個女生嘲笑道,“大家都覺得惡心,你明白了沒?”

那明明是滿懷愛意,承載了他所有的“愛好”,全力畫出的畫。

聽到別人罵它惡心,無異於聽到別人辱罵自己的人格。同學不屑的話語讓這顆心變得百孔千瘡、鮮血淋淋。

他們為什麽能毫不羞愧地說出這麽傷人的話?喜歡有可愛少女的溫情故事,想沉浸在溫情的世界裏就那麽罪惡嗎?為什麽要大搖大擺地闖進他的世界,用鞋底踐踏他的人格?

正紀無法理解,也不想理解。

他隻是夢想成為參與動畫製作的畫師,為此練習畫畫而已,為什麽就要被辱罵?

對他而言——恐怕對每個創作者都一樣——創造出的作品就是他的靈魂,寄托了他所有的情感。這和一個人花盡心思選擇的時尚又個性的衣服被人嘲笑了一樣,他覺得自己的一切都被否定了。

這個女生的母親本就是家長會的幹部,很反對學校圖書室裏放輕小說,聲稱輕小說“不上台麵”“不健康”,不該放進來。據說她曾大談“所謂的好書,指的就是封麵不是這種惡心的動漫圖的書”。

或許是因為平時看著母親這副作派,她自然會厭惡動畫風的圖。也有可能是受了母親的教育,總之她繼承了母親的價值觀。

所以正紀被欺負了,隻因為畫了少女。

被她們盯上的由頭是“大山正紀”的案子。

——犯罪後備軍。

他和罪犯“大山正紀”年紀不一樣,隻是名字相同。她們卻就此認定,他以後會犯下同樣的罪行。依據是,他喜歡有可愛少女的動畫。

“看到就不爽,真希望世上沒你這個人。”

“啊,惡心!趕緊消失吧。”女生像是想起什麽,又加上一句,“我說的是畫,這是我看到畫的個人感想。”

他做了這麽招人討厭的事嗎?隻是在畫自己喜歡的畫而已。

“宅男又幹什麽了?”忽然有道聲音插嘴問小團體。

正紀轉頭一看,是隔壁班——一年四班的男生,皮膚曬成小麥色,理著清爽的平頭。他常來這裏找朋友玩。

一個女生指了指筆記本:“他畫了好惡心的畫。”

那男生滿臉好奇地湊近一看,發出嫌棄的聲音:“哇……這叫萌圖?我生理上就接受不來。這世上有大把健康的作品吧,人還是該多接觸接觸那種好畫。”

一個女生討好地吹捧他:“不愧是大山,跟這位就是不一樣。”

不錯,隔壁班的男生也叫大山正紀。他跟帥字不沾邊,但個子高,又會交際,和女生聊得來,學習也好,而且——不是宅男。

高配版大山正紀。

同一個年級裏有兩個大山正紀。

即使“大山正紀”犯了罪,旁人也絕不會把這位道德高尚的大山正紀和罪犯混為一談,懷疑他以後會犯下同樣的罪行。

明明都叫一個名字,待遇為什麽會天差地別?

“你可不要因為二次元滿足不了你,就跑去性犯罪啊。大山正紀再犯罪的話,我的名字都要不幹淨了。”

兩個女生大表讚同:“就是,就是。”

“真的煩人。”

“對了,”中間的女生忽然換了個話題,“大山,我聽說你當義工了。”

“其實就跟主動美化環境差不多啦。校園整潔點,大家也開心點,對吧?”

女生們向他投去尊敬的眼神:“了不起!”

“跟畫萌圖的宅男大山就是不一樣。”

中間的女生以輕蔑的表情瞪著正紀:“你也給學校和社會做點貢獻唄。”

正紀看看大山正紀:“我、我……”

“你好歹也運動運動吧。”大山正紀說,“你就是因為不鍛煉,才這麽萎靡的。”

女生說:“是啊,大山你體育就很好。你在球賽上打籃球的樣子好帥。”

“跟畫萌圖的某位大不一樣。”

每次遭到大山正紀的鄙夷,他都不得不被人比來比去,承受對“那個不討人喜歡的大山正紀”的謾罵。

大山正紀從女生手中接過筆記本,飛快地翻動。他嗤笑一聲,把本子拍到桌上:“最好別養成這種惹女孩子討厭的興趣。這事得怪你自己。你好好反省改過吧。她們被你的畫傷害了,有權批評你。”

女生們大聲讚同:“沒錯!”

“大山說得太對了。”

“大山好懂女孩子的感受!”

“我們受到傷害了,我們好可憐。”

“和認識不到自己錯誤的人就是不一樣。”

——正確的大山正紀和錯誤的大山正紀。

構圖一目了然。兩人的角色都已分配好,發生什麽都難以翻轉了。

“我有個妹妹在讀小學,我很擔心她!”中間的女生故意用怯生生的語氣說,“她很可愛,照片能上雜誌,要是被人盯上了可怎麽辦。”

大山正紀表示出興趣:“這麽可愛?”

“你要看嗎?”她沒等大山正紀回答,就掏出手機,手指點擊了幾下。

“喏。”她給大山正紀看手機屏幕。

“……嗯,是得防好了。”大山正紀說,“這位大山正紀說不準能犯下同樣的事。”

“是呀,這位是做得出。”

他們自說自話地拿他當犯罪後備軍看,叫他心痛。

“……我不會這麽做,你們這是偏見。”

中間的女生嗤笑:“你有證據嗎?”

“這怎麽給證據?我隻能說,我不會。”

“你這意思是,不該讓我妹妹遠離危險?還是說,我讓妹妹離你遠點,就這麽讓你不情願?”

“我不是這個意——”

“那不就沒問題了!”

他隻是在抗議這些人說自己是會襲擊小女孩的罪犯,話題卻已經被帶偏了。

但麵對一眾人的壓力,他隻能一聲不吭地垂下頭。但凡回上一句,他都會收到翻倍的辱罵。

正紀繼續忍受這種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