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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氣開得很足的房間裏堆滿了網購的大量零食包裝袋,每走一步,腳下都免不了嘎吱一響。

窗簾終日拉緊,天花板上的人工照明冷冷地照著室內。一個月裏不知道有幾天能讓全身曬到太陽……

這樣的家裏蹲生活已經持續了很多年。

大山正紀仰麵躺在**,心不在焉地用手機看動畫。

現在隻有動畫裏還有充滿善意的世界。現實太過殘酷,毫無魅力。

看完動畫,他打開推特。他關注的都是自己喜歡的畫師,所以關注頁麵上盡是精彩的插畫。這是他為數不多的慰藉。

但第一個衝進他眼簾的——

是推特的熱搜關鍵詞。他的名字——大山正紀——排在第一。

巨大的漩渦裹挾著他,帶他重返過往——不,是過往的亡靈追上他般的恐懼攫住了他。心突突急跳,胃一陣絞痛。

網上為什麽又討論起大山正紀這個名字了?是又有一個大山正紀幹了什麽嗎?

恐怕不是什麽值得誇讚的好事。他有種說不清的確信。

正紀戰戰兢兢地點開“大山正紀”的鏈接,屏幕上頓時刷出帶有這一名字的推文。

“那個大山正紀好像回歸社會了。”

“虐殺了小學女生,竟然七年就出獄了!#大山正紀”

“現在還來得及,快判大山正紀死刑!”

“就因為他犯事時才十六歲,判刑就這麽寬鬆,太離譜了吧?他現在有二十多歲了,該重罰了!”

“真惡心人,竟然由著變態到處跑!#大山正紀”

“不要忘記津田愛美的案件!獵奇殺人犯大山正紀該死!”

身體墜入深淵,握著手機的手猛地加重力度。

那小子要出獄了。

報道上說,少年院的目的是幫助少年改過自新,回歸社會,而“大山正紀”進的少年監獄是用來對犯罪情節嚴重、十六歲以上二十六歲以下的青少年處以刑罰的地方。

“大山正紀”由於真名傳遍社會,受到了嚴重的社會性製裁,又有優秀的人權派律師組成律師團,為他辯護,所以減了刑。他自己在審判時表示反省,在少年監獄裏也是模範犯人,最後六年半就被釋放了。準確來說,刑期要算上他被捕至被判有罪間被拘留的那段時間——未決羈押的一百五十天,所以總共是服刑七年。報道裏的法官說,雖說是少年犯罪裏常見的不定期刑——事先不定刑期,隻定刑期的上限和下限——七年就釋放在近年來看也算快的了。

正紀難以置信。大山正紀的名字又要變成焦點,成為全日本的眾矢之的了。

他捏緊拳頭,力道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指甲幾乎要掐進掌心。

別再破壞我的人生了,不管是“大山正紀”,還是其他人,我求你們了……

正紀在網上搜索“大山正紀”相關的話題,到處看別人的發言。三個小時後,一篇報道的標題跳進他眼中。

《津田啟一郎先生因襲擊原少年犯被捕》

正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原少年犯……

在眼下這個時間點上,用這個說法,再加上被捕者的姓氏,他再不願意也沒法不往壞處想了。

正紀用發顫的食指點擊屏幕,打開報道。

從少年監獄出獄的原少年犯(二十三歲)遭受小刀襲擊而受傷。被捕的是津田啟一郎先生(四十五歲)。津田先生之女愛美於七年前在公共廁所被虐殺。腹部中刀的原少年犯沒有生命危險。

他猜得果然沒錯。

是津田愛美的家屬向凶手複仇。

被害人是七年前的加害者,這次被捕的加害者是七年前的被害人家屬。報道有些複雜,但記者似乎決定不作隱瞞,要寫清他們每個人的關係。或許是因為被害人家屬很有名,文中稱其為“先生”。

這麽一來,又給網絡加了一把火。

正紀關掉剛剛發布的報道,在推特搜它有沒有引起熱議。

衝擊性影像!被害人家屬抱恨,複仇失敗。別攔著他!惡心!製止他的人也和大山正紀同罪!好歹用用腦啊!

怒火熊熊的攻擊性推文附了個兩分鍾左右的視頻,被轉發了足有一萬兩千次。

正紀帶著滿心的不安打開視頻。

那應該是用手機拍的。在幾個人吵鬧的聲音中,畫麵晃動得極富臨場感。

鏡頭對著路上的一名中年男子,他被反扭著手抓住,活像被釘住的昆蟲。三個年輕人按住他的手腳。中年男子抬起唯一能動的頭,大喊:“放開我!別攔著我!為什麽要阻止我!壞人是那個渾蛋才對吧!別幫他!”

這是靈魂泣血般的嘶吼。

第二天,正紀飛快打開電視,轉到《新聞秀》的台。

節目重新介紹了七年前的愛美被害案的詳情。裏麵提及愛美被連捅多處的事實,但到底跳過了雜誌上所寫的“頭隻剩一層皮還勉強連在脖子上”的慘狀。

考慮到案情之慘烈,不難理解世人為何激憤。正紀理解,卻又不願認同這是正義。

“被害人家屬動手,隻能說司法對少年太過寬容,有問題。”中年男主持人憤憤地說,厭惡之情全寫在臉上。

中年女社會學家表示讚同:“說得太對了。要化解悲傷和痛苦,七年遠遠不夠。放任少年惡魔逍遙自在地活下去的社會,是扭曲的,叫人害怕。”

年輕的男主播著了慌:“少年惡魔這個形容有些……”

“他可不就是惡魔嗎?想一想六歲小女孩的冤屈,叫他惡魔都夠客氣的了。你們節目要是怕被投訴,連事實都不敢說的話,我以後都不上了!”中年女社會學家咧著嘴,毅然放話說,像是在以聖女貞德自居,“十六歲就該接受成人一樣的製裁!”

心寬體胖的男律師插話:“請您冷靜。這次的案件是逆送,他已經和成人一樣受了刑事審判,審判結果就是這樣。”

“你說他和成人一樣受了刑事審判,可實際上並不一樣吧。這次適用了心理上的《少年法》!”

“心理上的?”

“對。如果這次案件的凶手是個四十歲的中年男性,能七年就回歸社會嗎?回不了,對吧?至少也會判個無期徒刑。可是凶手沒判無期,就說明適用了心理上的《少年法》!刑事審判對成人和少年也是區別對待的!”

“……就算罪行一樣,判決結果也不會一模一樣。審判要考慮到每起案件的犯罪動機、犯案者有沒有反省、能不能改過等多方麵的情況,分別做出判決。當然了,也要考慮到被告的年齡。這是理所當然的。”

“這麽凶殘的殺人案,怎麽能輕易放過?”

“我理解您的心情,但《少年法》的用意本來就在於幫助少年重新做人,回歸社會。”

“你要替加害者說話嗎?”

“請不要過度引申。我自己對這次的案件也很憤慨,但律師不能因為個人的情緒改變法律的適用對象。講法律時摻雜私人感情的人不配當律師。”

中年女社會學家吊起眼,泄憤似的怒斥他:“你這些話叫愛美的家屬聽到了,該有多傷心!你就想象不到嗎?被殺的是個才六歲的小女孩啊!你叫他們忍受這些,也太暴力,太歧視女性了!”

“怎麽就說到這份兒上了?我完全沒有這個意思。”

“就因為你這種人在媒體上胡說八道,才讓被害人這麽痛苦。你要是能想一想被害人和家屬的冤屈,就不會說這種話了!”

中年女社會學家大肆抨擊這個律師,直到主播勸解才停下。正紀看看推特上的反應,發覺聲討“替加害者說話的律師”的推文已經泛濫。網上群起而攻之,視他為搞歧視的惡徒。有平時就對社會問題發表意見的名人鼓動網民投訴節目。這一招點了火,網友紛紛要求辭退這個律師。

由於網上又是捏造律師沒有說過的言論,又是斷章取義、誇大其詞,弄成一副“搞歧視的律師袒護殺害女童的凶手”的樣子,大眾怒不可遏,很有幾分私設法庭的意思。

“我跟我老公說,想兜頭蓋臉給他一巴掌。”

“保護被害人人權!”

“我希望這人的女兒受同樣的罪!怎麽不是她替愛美去死啊?”

“來個人付諸實行吧。”

這裏已全無冷靜,律師淪為第二個犧牲品。

第二周的節目上,這位律師沒有出場。“天敵”消失,現場由中年女社會學家獨領**。

“不能讓大眾以為,就算虐殺了六歲女童,隻要年紀還小,坐上七年牢就行。被害人家屬持刀傷人的這起風波,大山正紀不是被害人,而是加害者!”

攝影棚頓時凍結,但又立刻**起來。女主播急忙圓場:“非常抱歉,剛剛的發言有欠妥當。”

“哪裏有欠妥當?”中年女社會學家的暴躁溢於言表,“有人被捅傷,不都會公布被害人姓名的嗎?”

“呃,這次的情況有些特殊……”

“我隻是說出了被害人的名字而已。”

既然她堅稱大山正紀並非被害人,而是加害者,那麽這理由總有些說不過去。這任誰都清楚,恐怕她自己也不例外。但她一股勁上來,反而得意得很。

和攝影棚內尷尬的氣氛不同,網上卻是叫好聲連連。

大山正紀。

原少年犯的名字第一次在電視上曝光。

推特有人發出“這才是媒體的良心!電視上終於報了大山正紀的名字了!給她的勇氣鼓掌”的言論,並附上說出大山正紀名字一幕的剪輯視頻,被轉發了一萬五千多次。

這是用直播來製裁凶手。電視的影響力非網絡可比。現在“大山正紀”的名字被全國直播傳遍千萬家,正紀難以想象自己以後會遇到多麽荒唐的厄運。

中年女社會學家有推特賬號,自己也轉發了剪輯的視頻。有回複站在人權的角度,批評她不該透露名字。但她認定回複者是擁護殺害女童凶手的加害者,對他大肆攻擊。

最後,這位中年女社會學家也離開了節目,原因大約是嚴重違規。節目不敢在直播時起用因為私人情緒就不守規矩的人。

她在推特上控訴“我隻是替被害的女童和女童家屬叫了叫屈而已,就被節目單方麵撤下了,那壓力根本不容我說什麽,好可怕”,這番言論博得了大眾的同情與鼓勵。

“大山正紀”。

它要擾亂自己的人生多少次才肯罷休?因為“大山正紀”,自己不去上學了,回不了社會,夢想也放棄了。

正紀緊咬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

他無法原諒“大山正紀”。

積蓄了七年多的殺意奔湧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