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海斯曼報告003

父親聞言答道:“但我不能停止研究啊。”

“為什麽?”

“從事研究工作後,你就會明白。”父親說,臉上露出了少見的幸福微笑。

那微笑是怎麽回事?它反映出父親怎樣的內心呢?研人自己盡管也開始了研究工作,但還是沒找到答案。多年的研究生活隻讓他明白一件事:理科生生存不易。

人流湧出車站閘機口。研人將方才的種種思慮拋諸腦後,在車站大廳上下車的乘客中搜索那張熟悉的麵龐。不久,一個人朝他走來,向他舉起手。

研人穿過人群,朝菅井走去。

“讓您專程跑一趟,真不好意思。”

正值壯年的報社記者沒打領帶,毛衣外套著夾克和大衣。他從眼鏡背後看著研人,笑道:“你一個人住,很少好好吃一頓吧!肉、魚、中國菜、東南亞菜,你喜歡哪一種?”

研人在吃方麵從不講究,他選擇了最簡單的食物:“吃肉吧。”

“好。”菅井望著站前環島周圍的建築群,“那就吃烤羊肉吧。”說著,他邁出了步子。

研人被領到一家小酒館風格的餐館。館子裏有隔間,每個隔間僅容數人圍桌而坐。兩人相對而坐,點了烤羊肉自助餐。

他們喝著大杯啤酒,吃著羊肉,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會兒研人的父親誠治,最後菅井主動觸及了正題。

“上次你提到了《海斯曼報告》……”

“是的。”研人探出身,“我看到父親的實驗筆記裏用英文寫著《海斯曼報告》,想弄明白那是什麽東西。”

“實驗筆記?裏麵隻寫了這個?”

“還有‘第五節’,《海斯曼報告》第五節。”

“嗯。我也隻是模模糊糊地記得,那個報告有五節。”菅井翻眼思考著,“我之前說過,這是美國智庫提交的報告吧?”

“說過。我覺得可能同父親的專業病毒學有關。”

“也涉及病毒學方麵吧?”菅井的視線落回到研人身上,“簡單地說,《海斯曼報告》是關於人類滅絕可能性的研究。”

研人不禁瞪大眼睛看著報社記者:“人類……滅絕?”

“沒錯。你們這代人或許沒有切身體會。這份報告是在大概三十年前提出的,當時美國和蘇聯對立,雙方擁有大量核武器,戰爭一觸即發。全世界都擔心核戰爭一旦爆發,人類就會滅絕。”

“大家真的這麽擔心?”

“嗯,那是冷戰時代。古巴導彈危機將世界推到了核戰爭爆發的邊緣。”

研人驚駭不已,這聽上去就像科幻小說。

“開發核武器的物理學家預測到全麵核戰爆發的危險,設置了‘末日時鍾’,也就是人類滅絕的倒計時。氫彈試驗成功時,時鍾的分針被撥近到午夜零點,也就是人類滅絕時刻的兩分鍾之前。不過幸運的是,後來蘇聯解體了,分針也被撥離了。”

服務員來收空盤子,菅井又點了杯啤酒,繼續道:“在這樣的形勢下,美國白宮開始對人類滅絕的問題進行研究,以期找出原因並采取相應的對策加以預防。智庫中的學者約瑟夫·海斯曼羅列了將來可能導致人類滅絕的原因,總結在報告中。這就是《海斯曼報告》。”

“為什麽父親會對這種事情感興趣?”

“剛才經你一提,我也想起來了,那份報告也許跟你父親的專業有關。報告裏是不是有病毒感染之類的內容?”

“您是說,致死性病毒導致的人類滅絕?”

“對。”

莫非父親是要應對人類滅絕的危機?就憑父親那樣寂寂無名、連研究經費都捉襟見肘的大學教授嗎?想到父親那瘦削、憔悴的模樣,研人忍不住笑了出來。父親與人類救世主的形象相差太大了。

見菅井驚訝地看著自己,研人斂住笑容。

“您知道《海斯曼報告》的詳細內容嗎?”

“接受你父親的委托後,我反複查閱了新聞剪貼簿,但一無所獲。不過報告發布的時候,雜誌刊登了特別報道。”

話雖如此,但那是大約三十年前的雜誌,很難找。

“不過,”菅井繼續說,“我在報社工作,有辦法搞到手。你父親說無論如何都想知道詳情,我就找到了華盛頓分社的年輕同事,請他上美國國家檔案館查閱報告原文。”

“我也能看看嗎?”

“嗯,應該很快就會有回音了。我拿到報告後就通知你。”

“拜托您了。”

享用完烤羊肉大餐,在錦糸町同菅井道別後,研人返回自己的出租屋。

兩人專心於談話,沒怎麽喝酒,研人現在依然清醒。他打開房間的燈,開啟空調,坐到床邊的小桌前,從背包裏取出父親留下的兩台筆記本電腦。

按下黑色A5大小筆記本電腦的開關,仍舊沒有啟動的跡象。隻好強製關機,轉而擺弄更大的筆記本電腦。

這台筆記本電腦順利啟動。“GIFT”軟件界麵占滿屏幕,細胞膜中的孤兒受體3D畫麵也一如先前。

研人費力地操作著不熟悉的軟件和操作係統,將輸入“GIFT”的“變種GPR769”的堿基序列拷貝到U盤上,然後把自己平常使用的電腦連上網絡。

他打開堿基序列搜索網站。隻要輸入特定的堿基序列,就能找到擁有類似序列的基因。

將“變種GPR769”的堿基序列粘貼到搜索窗,設定搜索的對象為“人類”,研人進行了BLAST搜索[19]。盡管這並非研人的專業,但他在本科時學過,做這種搜索還難不倒他。倘若問題受體是與病毒感染有關的蛋白質,那父親的研究牽涉到《海斯曼報告》就不奇怪了。

搜索結果出來了,研人緊盯著屏幕,同“變種GPR769”相似性最高的當然是“GPR769”。九百多個堿基中,隻有一個不一樣,這就導致構成受體的氨基酸中,有一個被替換為別的東西。

研人順著網頁鏈接,查詢“GPR769”的信息。盡管包含醫學術語的英文讀起來令人頭痛,但他多少還是領會到了要點。

類型:孤兒受體

功能:未知

配體:未知

發現於肺泡上皮細胞中。

117Leu被Ser置換,就會誘發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

研人對這一病名非常陌生,繼續搜索了這種病症的情況。

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

原因:常染色體隱性遺傳導致的單一基因疾病。

病因基因類型已確定,孤兒受體GPR769的亮氨酸被絲氨酸置換,就會誘發病症。

症狀:肺泡上皮細胞硬化,呼吸衰竭。肺性心髒、肝髒肥大,伴隨肺泡出血等。有後遺症。

易發病年齡為三歲。患兒多在六歲前死亡。

治療:隻有治標療法。如注射類固醇,全身麻醉後進行肺清洗等。

流行病學:發病率無地域差異。十萬人中約有一點五人患病。

這並不是研人期待看到的信息。這種病與病毒感染無關,跟父母的遺傳基因突變有關。

本以為能有重大突破,結果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自己的判斷完全錯了,這在實驗中屢見不鮮。每當這時,指導教授園田就會重複同一句話:拋開先入為主的觀念,仔細思考到底出了什麽狀況。

這句話是希望他們思索為何會出現預想之外的現象。研人離開桌邊,開始沉思父親究竟要幹什麽。父親的目的顯而易見。

你要做的是設計並合成孤兒受體的激動劑。

研人意識到一個重大問題:自己一直忽略了父親的研究中最重要的部分。由於牽涉到專業之外的知識,研人斟酌再三,以確保自己的結論無誤。

雖然不明白“GPR769”擔負何種功能,但它無疑是肺泡上皮細胞細胞膜中的“受體”。倘若其功能不全,則會致人死亡,從這點看,它定然發揮著正常呼吸所不可欠缺的某種作用。而這種“受體”若要發揮機能,就必須有相對應的“配體”。

人體在分泌出“配體”後,會借助血液將之運往“受體”所在的位置。一旦“配體”與**於細胞膜外表麵的“受體”相互“識別”並進入“受體”的凹槽中,兩者就會因分子間的物理及化學反應而相互結合。“受體”上的凹槽會內向收縮,帶動整個“受體”開始收縮。因為受體貫穿了細胞膜,所以這一變化也影響到細胞內側。“受體”末端部分的移動,會對細胞中其他蛋白質產生作用,而這些蛋白質又會激活和啟動其他一係列物理和化學變化,化學信號就這樣在細胞內傳遞,最終傳到細胞核中,使某特定的基因發揮效應。換言之,受體和配體的結合,就像啟動細胞運作的開關。

就“變種GPR769”而論,凹陷部分發生變異,無法與配體結合,這個開關就打不開,肺就不能正常工作,於是發病。要讓細胞恢複正常功能,就隻能生產藥物,也就是人工製造出一種替代原來配體的物質,隻與“變種GPR769”結合,發揮開關的作用。這就是研人父親想製造的激動劑。

激活“變種GPR769”的激動劑。

研人呆立在桌前,大張著嘴,繼續思考。

毫無疑問,這種激動劑就是治療奪取孩子性命的絕症——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特效藥。

研人的呼吸急促起來。他緊盯著電腦屏幕上的信息,在心裏計算。他很快算出了答案。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患者,在這個地球上有大約十萬人。也就是說,如果成功開發出這種激動劑,就能拯救全世界十萬名兒童。

“十萬人?”研人不禁大叫起來,掃視了一圈狹小的出租屋。我這個住在錦糸町六疊大小房間中的研究生,能拯救十萬人?

這難道就是父親要做的事?父親不吝私財,就是為了拯救那些患病的孩子?

將來某一天會有個美國人來訪。你把合成的化合物交給他。

莫非那個美國人有一個患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孩子?他懷著救治愛子的強烈期待來找研人?

可是……研人又轉而苦惱起來。實事求是地說,研製這種藥的難度實在太大了。即便匯集製藥企業的所有力量,也不能保證開發成功。而父親給出的研製方法被土井斥為“幼稚”。縱使合成出了藥物,不進行臨床試驗也無法確保其安全性。

身為病毒學者的父親為什麽要做非專業的研究呢?這種研究的勝算何在?

研人決定再堅持嚐試一段時間,心中卻不由得打鼓:這就像是用蜘蛛絲釣大魚,行得通嗎?

醫學院裏有認識的人嗎?研人這樣想著,開始搜索本科時代的關係網。

8

耶格等人與外部的聯係受到嚴格限製。他們不能收發電子郵件,想聯絡家人,隻能使用宿舍裏的電話。而且,根據保證書條款,他們不得透露自己如今身在何處。

“這部電話通過好幾層中轉才撥出去,”蓋瑞特說,“就算有人要查,也很難查清電話的源頭。”

這部房間內的電話,促進了隊員的團結。即便不偷聽,許多個人隱私還是會鑽進耳朵。耶格的孩子患有絕症,邁爾斯因為父母投資房地產失敗而加入私營軍事公司,蓋瑞特打算存錢創業,而米克沒有可以打電話的親人。這些事都不再是四人之間的秘密。

每次與莉迪亞通話,耶格總是感到心情沉重。賈斯汀的病情越來越重,格拉德醫生的治療收不到預期效果。這樣下去,賈斯汀恐怕熬不到耶格結束當前工作的那天。

“為什麽我們需要你的時候,你總是在工作?”接受這份報酬豐厚的工作是兩人共同的決定,但莉迪亞還是責問丈夫,“現在丟下工作過來行嗎?”

既然已在保證書上簽字,就不能這麽做。放棄工作要賠償巨額違約金。除了耶格之外,邁爾斯也為簽下契約而感到懊悔不已。夜間強攻訓練結束後的第二天,射擊訓練中使用的人形靶標被替換成真人般兒童大小,這樣做的目的再明顯不過,耶格他們要殺的,可能是一群孩子。到了晚上,他們又前往擺著帳篷模型的訓練場,將子彈打在兒童模樣的人偶上。

訓練開始後的第五天,上午是體能訓練和射擊訓練,整個下午要進行室內學習。大家都預感到,很可能是要詳細說明任務。

把射擊場上的兒童形靶標打成蜂窩後,四人返回總部大樓。邁爾斯在進入大樓前終於道出了心中的不安。

“沒想到竟是這樣的任務。你們也不知道吧?”一向開朗的邁爾斯罕見地流露出厭惡的表情,“倘若真讓我們屠殺孩子,大家真會下手嗎?”

每晚忍住嘔吐繼續訓練的耶格深表讚同。賈斯汀的死已經無法避免了。為了讓我的孩子延長幾天性命,就可以奪走四十個孩子的性命嗎?

見蓋瑞特和米克沉默不語,耶格問:“不過,大家都在保證書上簽了字,還有什麽辦法?”

“現在是最後的機會了。在得知具體任務前抽身,我們就不會泄露機密,他們或許會同意。”

“不可能。這麽容易退出,就沒必要讓我們在保證書上簽名了。”

“保證書有沒有法律效力還值得商榷。到了法庭上,雇主又能說什麽?他總不能說‘我命令他們殺小孩,但是他們不服從’吧?”

蓋瑞特插話道:“改變態度並不明智。”

邁爾斯瞪大了眼睛:“為什麽?”

“私營軍事公司都同國防部有關係。我們倘若違約,就會被趕出這個行業。到時候,我們隻能在沃爾瑪停車場當收費員了。”

隻有殺人專長的四人,無奈地陷入了沉默。耶格可以一槍殺死五百米外的敵人,也可以從背後一刀捅入敵人的腎髒,令敵人來不及慘叫就喪命。兒子賈斯汀崇拜的竟是這樣的父親。在和平社會中無法容身的父親,卻被兒子奉為為自由而戰的英雄。賈斯汀天真的崇拜令耶格羞愧難當。他覺得自己隻是穿著戰鬥服的大騙子。

“何況,”蓋瑞特繼續道,“我們也許被卷進了巨大的陰謀當中。這次我們執行的多半是白宮委托的暗殺任務。也許是特批接觸計劃。要是中途抽身,可能會遭遇難以想象的災難。”

“意思是會被幹掉?”

“或者被戴上恐怖分子的帽子,引渡到敘利亞或烏茲別克斯坦這種喜愛酷刑的國家。”蓋瑞特壓低聲音繼續道,“萬斯當局幹得出這種事。”

四人不禁背脊發涼,是因為他們察覺到已被嚴密監控。這些話是絕不能在宿舍裏說的。

耶格站在總部大樓的後門外,腦海中浮現出一名老兵的身影。他住在耶格故鄉郊外的一棟古老的房子裏,名叫傑克·萊利,是一名越戰老兵。他總是坐在門廊裏喝罐裝啤酒,從未見過他從事任何工作。在鄰居眼中,他不是戰場歸來的英雄,而隻是社會的累贅。

在高中聽了陸軍征兵官的宣講後,耶格回家途中找到萊利:“我想參加陸軍。”

萊利用渾濁的黃色眼睛看著耶格,說:“想幹什麽是你的自由。”

才不是什麽自由,耶格想,而是迫於無奈。

“不過,”萊利補充道,“我隻有一句話要對你說,所謂士兵,就是打著保衛國家的名號上戰場殺人,越善良的人,越會受到良心的譴責。”

十七歲的耶格聽不明白:“什麽意思?”

“有的人可以心安理得地傷害別人,有的人卻不行。”

萊利是哪種人?看看他腳邊的空啤酒罐就知道。難道他正因為太過善良,才成了附近居民的眼中釘?

自己如果屠殺了四十個孩子,會不會變得像萊利一樣?

“米克,”邁爾斯問日本人,“你怎麽看這次任務?”

“我會完成任務。”米克說。他從訓練的第一天開始就毫不猶豫地朝人偶射擊。“讓我幹什麽,我就幹什麽。這是我的工作。不,這是我們的工作。”

邁爾斯譏諷道:“即使是屠殺孩子,你也不在乎?”

平常毫無表情的米克,此刻臉上浮現出冷笑,仿佛在罵邁爾斯膽小。邁爾斯勃然變色。耶格一看情況不妙,立即插話道:“等等,現在還不能確定我們是否真的要屠殺孩子。在了解任務的詳情之前,不要貿然下結論。”

邁爾斯咂了咂嘴。這時門開了,辛格爾頓走了出來。高大的作戰部長俯視著四人,狐疑地質問道:“你們在幹什麽?”

“討論戰術。”蓋瑞特答道,“我們出身不同,要先討論。”

“快吃飯。下午會向你們講解任務的詳細內容。”

四人聞言交換了一下眼神。

“你明白我剛才的戰術了嗎?”耶格說,“敵不動,我不動,方為上策。”

“嗯,明白。”邁爾斯點頭道,“就算要撤退,也不必操之過急。”

“不錯。”

下午一點,吃完午飯的四人進入會議室。不出所料,等待他們的隻有辛格爾頓一人。在任務開始前,可能見不到辛格爾頓之外的人吧。

四人分別落座後,辛格爾頓操作筆記本電腦,將資料投影在屏幕上。

“先看這個。這個男人有什麽異常?”

畫麵中是一個非洲男人的照片。年齡應在三十歲左右,但頭發中夾雜著銀絲,所以也許更老一些。他穿著不合身的破爛襯衫,帶著平易近人的溫和表情,敞開的領口中露出發達的肌肉。他肩膀不寬,並不那麽強壯,膚色也不深,耶格猜他可能是靠近北部非洲的人。

“然後看這個。”辛格爾頓展示了第二張照片。

耶格等人驚訝地注視著屏幕。剛才那個黑人男性旁邊,站著一個巨人。這個巨人是白人男性,他同黑人的形體差異之大,如同成人與兒童。黑人的頭頂還不到白人的胸部。

“請記住這個高個子白人的模樣。他叫奈傑爾·皮爾斯,在美國東部的某所大學擔任人類學教授。”

奈傑爾非常瘦,皮膚曬得很黑,胡須留得很長,年齡四十歲上下,與其說是學者,不如說更像邋遢的冒險家。

“我要說明,皮爾斯身高一米八七,跟我差不多。而他身邊的非洲人,身高不足一米四。”

“為什麽這麽矮?”蓋瑞特問。

“這個非洲人屬於俾格米[20]族。”

見四人點頭,辛格爾頓繼續道:“俾格米這個名稱也許帶有偏見,但正像你們所看到的,他們確實十分矮小。除此之外,他們與常人無異。不過,他們的膚色與亞洲人相近,所以人類學上將其與其他非洲人區別劃分。”

作戰部長戴上老花鏡,拿過手邊的筆記本。“下麵講授人類學方麵的知識,但我也隻是照本宣科,你們千萬別問深奧的問題。”

辛格爾頓嘴角上挑,露出微笑。但對他這個玩笑,耶格四人都漠然以對。

辛格爾頓不以為意,繼續講解:“在座的諸位或許沒意識到,我們屬於農耕民族。我們的主要食物是農作物。然而,俾格米人屬於狩獵采集民族,居住在森林中,靠打獵和采集植物度日。”

幻燈片切換到第三張。非洲大陸的地圖上,沿赤道從東向西標示出一片區域。

“這是俾格米人的居住地區,跟熱帶雨林的分布一致。雖然他們為何身材這麽小還不得而知,但有一種理論認為,這是適應環境的結果。這樣小的身體,在枝丫低矮的森林中才能穿梭自如。十歲之前,他們跟我們一般人沒什麽差別,但此後就停止生長,以孩童般的體格過完餘生。”

耶格覺察到了這場人類學講座背後隱藏的信息。兒童大小的人形靶標,莫非代表俾格米人?想到這裏,他心中的重負驟然減輕,但新的疑問又湧現出來。尚未開化的森林土著應該跟我們的工作不沾邊吧?為什麽有人想殺死他們?

蓋瑞特舉手問:“俾格米人是哪國人?”

“雖然名義上,他們是居住地對應國的國民,但並未獲得實質上的公民權利。他們不按國籍劃分,而是按民族。剛才照片中的男子屬於姆布蒂人,居住在剛果東部的伊圖裏森林。”

剛果東部正是耶格等人將要潛入的作戰地區。看來談話即將觸及核心問題。耶格接著蓋瑞特問:“伊圖裏森林也是‘第一次非洲大戰’的戰鬥地區之一嗎?”

辛格爾頓聞言,意味深長地笑了。“是。”他說,“但這裏進行的不是正規戰,而是遊擊戰——掠奪附近的村莊,大規模屠殺異族。除此之外,在這一地區活動的武裝分子,包括剛果政府軍,還會進入森林,獵殺俾格米人作為食物。”

“什麽?”邁爾斯驚叫起來。

“這是食人文化。當地人認為,俾格米人比人類低等。他們相信,吃了俾格米人的肉,就能獲得神秘的森林力量。於是他們獵殺俾格米人,將其剁成塊兒,丟進大鍋裏烹煮,撒上鹽吃掉。聯合國觀察團已經確認了這一事實。”會議室中,似乎隻有說話者本人依然淡定,“澳大利亞的白人殖民者也曾以屠殺土著人為樂。塔斯馬尼亞島上的土著人被殺得一個不留。”

辛格爾頓宛如以欣賞人性醜惡為樂的惡魔。對即將揭曉的作戰內容,耶格感到強烈的不安。

“話題重新回到姆布蒂人這個俾格米族的一支吧!”

辛格爾頓操作電腦,向大家展示了剛果東部的放大地圖。全長一百千米的道路縱貫南北,路旁零星分布著許多村落,此外就看不出人類存在的痕跡。地圖基本上被綠色覆蓋。

“這是他們居住的伊圖裏森林。姆布蒂人以數十人構成的‘遊群’為集團,過著集體生活。雨季時,他們會定居在農耕民族的村落附近,而旱季,比如現在,則進入森林進行狩獵采集。他們搭建狩獵營地,過段時間再遷移到數千米之外,建立新營地。之所以頻繁更換紮營地點,似乎是為了避免食物資源枯竭。”

地圖上顯示出由東向西的八個點。

“這八個圓點,是由四十人集群的‘康噶遊群’的營地,橫向寬度約三十五千米。這就是你們的作戰區域。”辛格爾頓麵朝四人道,“下麵介紹具體的作戰內容。”

耶格在椅子上坐直,聆聽詳細的作戰計劃。

“作戰代號‘守護者’。你們使用假名,偽裝成野生動物保護團體的職員,從烏幹達的恩德比機場由陸路進入剛果。到時會有人帶領你們到伊圖裏森林。然後你們潛入森林,在沒有補給的條件下單獨執行任務。你們要盡量避免與當地人接觸,避開武裝分子,在森林中潛行,抵達康噶遊群的狩獵營地,消滅他們。”

“為什麽?”邁爾斯未經請求發言許可就質問道,“殺死俾格米人的理由是什麽?”

“聽完再說話,邁爾斯!”辛格爾頓吼道,“你們有十天時間完成任務,但如果一切順利,五天就能完成任務。為確認戰果,你們要用攝像機將康噶遊群的四十具屍體拍下來,傳回電子數據。然後你們根據指示前往撤退地點,乘直升機離開剛果。執行任務的過程中如遭遇武裝分子,不需要遵守特別的交戰規則,想怎麽幹都行。”

耶格舉手,獲準提問。

“作戰地區中隻有俾格米人的康噶遊群嗎?”

“不,十千米之外,還生活著其他一些遊群。”

“那如何識別呢?怎樣將目標區分出來?”

“方法是剛才提到的人類學者奈傑爾·皮爾斯。他因田野調查而與康噶遊群一同行動。他輕信停戰協定,沒想到進入剛果後,戰爭再度爆發,因而被困在那裏不得脫身。皮爾斯所在的營地就是你們的目標。”

“這就是說,皮爾斯也是我們的攻擊對象?”

“不錯。”

“連美國人也殺?”邁爾斯小聲嘟囔道。

辛格爾頓瞪了衛生兵一眼,說:“那我就來回答你的問題。為什麽我們必須殺死俾格米人和美國人類學者?半年前,在伊圖裏森林中發現了新型病毒。這種病毒跟埃博拉病毒一樣,宿主不明,特別容易感染靈長類。然而最大的問題是潛伏期和致死率。從感染這種病毒到發病長達兩年,致死率為百分之百。也就是說,感染者有充足的時間將病毒傳播給別人,一旦被感染,就是死路一條。若這種病毒擴散到外部,將在全世界擴散,甚至可能導致人類滅絕。”

四人被這始料未及的情況驚呆了。耶格終於掌握了計劃的全貌。他被征召時所聽到的那番話並非虛言——這是一份肮髒的工作,同時也是服務於全人類的工作。

“‘守護者’計劃的目的就是解除這一危機。我說到這裏,你們應該已經明白——包括奈傑爾·皮爾斯在內的康噶遊群四十名成員,是現在確認的唯一的感染者集群。”

邁爾斯反駁道:“把四十人隔離起來不就行了嗎?”

“在主權崩壞、二十餘個武裝勢力混戰的地區,不可能派去大規模醫療團。為了避免涉足第一次非洲大戰之嫌,各國都很猶豫。此外,必須緊急處置他們的原因還有一個,那就是剛才提到的食人文化。倘若武裝分子吃掉了康噶遊群的人肉,會產生什麽後果?首先士兵會全被感染。當他們掠奪附近村莊、強奸婦女時,又會擴大感染。再加上,聯合國維和部隊也對當地女性施加性虐待,這種病毒遲早會蔓延到別的大陸。”

“被這種病毒感染後,會出現什麽症狀?”

“這不能說。因為涉及高度機密,能告訴你們的病毒情況到此為止。”

“等等。”蓋瑞特盡量保持語氣平穩,以免激怒作戰部長,“對我們來說,有一個問題必須了解清楚:執行任務的過程中,我們有沒有感染病毒的危險?”

“不用擔心。我們有防範措施。這種病毒隻有一個弱點,隻要感染時間不超過一個月,服藥就可以輕易驅除。”辛格爾頓從襯衣胸袋中掏出一粒透明膠囊,裏麵裝著白色粉末,“這是某國陸軍研究機構開發的藥物。你們完成任務後就吞下膠囊。不過,千萬不要因為有特效藥就掉以輕心。執行作戰任務時,一定要避免同目標發生肉體接觸。開槍時別讓血濺到身上。隻要做到這兩點,就沒危險了。”

“這種藥,在未感染的狀態下吃,也沒關係吧?”

“當然。完全無害。”

“明白了。”蓋瑞特點頭道。

問答就此中斷。大家都陷入了沉默,沉重的空氣彌漫室內。耶格意識到,包括邁爾斯在內,所有人都最終決定參加作戰計劃。到底是哪個渾蛋製訂了這個計劃?他不禁怒火中燒。

“我知道大家都很不滿,但這也是迫不得已。倘若剛果是和平國家,事情就不會這樣發展了。我們能做的是,在事態變化前盡早解決問題,無論如何都必須成功。拜托你們四位了。”接著,辛格爾頓的語氣中流露出對四人的關心:“最後我再補充三點。殲滅康噶遊群後,你們必須采集研究用的標本——幾種髒器和血液。清單我日後再談。”

“這是我的工作?”邁爾斯有氣無力地問。

“其他三人也要幫助邁爾斯。”辛格爾頓間接肯定道,“注意別感染。”

耶格問了個很小但很重要的問題:“屍體損壞,會泄露我們的任務嗎?如果聯合國維和部隊發現屍體,應該會意識到這不是普通的戰爭。”

“不用擔心這個。當地民兵組織不僅吃人肉,還會割走屍體的一部分當護身符。維和部隊會認為這是那幫家夥幹的。”

耶格不禁對計劃的周密性咂舌:“原來如此。”

“回歸正題。第二個追加任務是,把奈傑爾·皮爾斯的筆記本電腦,完整無損地帶回來。”

雖然不知道為何要這樣做,但大家沒有異議。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倘若在執行任務的過程中,遭遇從未見過的生物,必須第一時間將其殺死。”

四人聽不懂了。

仿佛聽不懂英語而一直沉默的米克開口問道:“你說什麽?沒見過的生物?”

“是的。隻要你們發現從未見過的生物,就立即將其殺死。”

“你指的是病毒嗎?”

“不是,病毒肉眼不可見,我所說的是具有形體的動物。”

“我不明白……”米克支吾起來。

耶格插話道:“非洲的雨林中,我們沒見過的生物不是有很多嗎?”

蓋瑞特和邁爾斯笑了,辛格爾頓卻一本正經地說:“那些生物基本上不會超出你的想象,比如某種蝴蝶或蜥蜴。而我說的生物,是你們分辨不出類別的特殊生物。”

“你能說得具體點兒嗎?”

“雇主提供的信息是有限的。”辛格爾頓麵露難色。所謂雇主,就是委托澤塔安保公司執行這項任務的外國政府,多半就是白宮吧。“我能告訴你們的隻有這些,未見過的生物就在剛果雨林中,很可能潛伏在康噶遊群的狩獵營地裏。它有著誰都未曾見過的形態。還有,這個生物現在並不凶暴,行動也很緩慢,憑你們的槍法,一發子彈就能將其解決。完成這個任務後,你們必須完整回收它的屍體。”

“可是,隻有這些信息……”

“給我的信息隻有這些!”辛格爾頓強行打斷,做總結發言,“這個生物的最大特征,就是你一眼能看出它是未知生物。那一刻,你們的大腦或許會混亂。但你們不要多想,不要有疑問,比如這是什麽生物之類的。一發現就直接殺掉。這是‘守護者’計劃首要的攻擊目標。”

9

這天,研人傍晚就中斷了實驗,將從小賣部買來的杯麵三下五除二吞下肚子後,便朝醫學院所在的東京文理大學附屬醫院趕去。從理科校區走十分鍾,就能見到一座十二層的巨大建築,他與吉原學長就約在那裏見麵。本科時代,他倆曾在聯誼會上見過幾次麵。

來到醫院背麵的員工便門,研人向門衛說明來意後進入主樓。他有些不自在,總覺得醫學院比藥學院更高等,心裏有點兒自卑。

乘電梯上樓時,研人想起進入大學後的新生歡迎會上,藥學院院長曾昂首挺胸地訓話說:“如果你們成為醫生,救治的患者頂多萬人。但如果你們成為藥學研究者開發出新藥,就能拯救超過百萬的人。”

確實如此。倘若開發出治療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藥物,不僅能救治現在世上的十萬名患者,未來可能患上此病的孩子也會因此受益。研人用院長的話鼓勵自己,但一想到現實的困難,一股無力感又油然而生。

反正是知其不可而為之,研人決定還是不抱太大期望為好,否則失敗後定會大失所望。

他在五樓下了電梯,前往兒科護士站。一名忙碌的護士發現了他,問:“你是來探訪病人的嗎?”

“不,我來見吉原醫生。”

護士點點頭,朝護士站裏一群穿白大褂的人說:“吉原醫生,有人找。”

一個短發男人轉身應道:“來了。”那人就是吉原。聽說吉原高中時代還在練習劍道,如今卻成了醫生。

一看到研人,吉原就用獨特的低沉嗓音說:“好久不見。”他穿著白襯衫,打著領帶,套著白大褂,與學生時代的形象迥然不同。研人自己則是舊羽絨服加牛仔褲的打扮,顯得特別不搭調。

“這麽忙還來打攪,非常抱歉。”

“哪裏哪裏,咱們去醫務室吧。”吉原走出護士站,帶著研人離開。

“你當兒科醫生了?”

“沒,我現在還是實習醫生,在各個科室輪流轉。兒科也不錯,但不適合我。”

“不適合?”

“又累又不掙錢,還是到別的科室當醫生比較好。”吉原回望著兒科病房說,“兒科醫生是跟金錢無緣的好醫生,我這人比較虛榮,沒辦法加入他們的行列。”

等電梯時,吉原切入正題:“你是因為肺硬症來找我的吧?”

肺硬症是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簡稱。

“是的。”

“抱歉,現在的醫療技術水平還不夠,隻能嚐試治標的做法,但能延長患者多久的性命,就說不準了。”

“也就是說,一點兒治療辦法都沒有?”

“沒有。”吉原斷定道。

“基礎研究也沒有進展?”

“世界上,隻有葡萄牙的格拉德醫生在開發這種病的治療藥物。”

“治療藥物?”研人驚訝道。沒想到這麽快就有意外收獲。“進行到哪一步了?”

“這方麵我也是門外漢。請稍等。”

電梯來到上一層,吉原進入一個掛著“醫務室”牌子的房間。走廊兩側排列著各個科室,吉原進入的是兒科醫務室。室內擺放著許多桌子,或許是已近黃昏,房間裏沒有多少人。吉原打開角落裏的一個儲物櫃,取出一摞紙後走出來。

“我把看過的論文下載了下來。”

“勞你費心了。”研人接過論文,粗略地瀏覽了一遍。

“這離臨床試驗還差兩個階段吧?”

“看上去是。”

裏斯本醫科大學的格拉德教授已經建立了變種GPR769的立體結構模型,正以此為基礎,設計與該受體結合的化學物質,檢測活性。這可能是世界上最先進的臨床應用研究了。

“什麽意思?”

“意思是,他已找出可能成為藥物的化合物,正將其改造為藥理活性更高的結構。”

豈止慢人一步,這位葡萄牙醫生的研究比自己領先了許多年。用蜘蛛絲釣魚果然是癡人說夢。在破舊公寓六疊大小的實驗室裏閉門造車,根本無法與格拉德博士的研究同日而語,就像少年棒球聯盟的隊伍無法與全美職業棒球聯盟的隊伍抗衡一樣。

“也就是說,研製出治療肺硬症的藥物指日可待了?”

“還不知要等多少年呢。先導化合物適合成為藥物的概率,也隻有千分之一,順利的話也要五年以上。”

“那現在的患者就沒救了嗎?”

“我想是的。”吉原歎了口氣,“跟我來。”說著,他朝走廊深處的重症監護室走去。

“我負責的患者中,有一位肺硬症患者。”

“哦?”

通過雙開式門扉,門後就是重症監護室。走廊的牆上安著巨大的窗戶。透過窗戶,可以看見重病患者躺在室內的**。

“從左邊數第三個。”吉原小聲說。

在成人患者當中,一個六歲左右的女孩孤獨地躺在**。她痛苦地閉著雙眼,皮膚已經變成青紫色。掛在支架上的輸液袋的數量顯示出這孩子的病情有多麽嚴重。

床邊有位年輕護士,以及看似孩子母親的三十多歲女人。為避免帶入病菌,母親戴著口罩。她明顯哭過,精神瀕於崩潰。

護士將女孩的氧氣麵罩掀起,擦掉嘴巴周圍的紅色鮮血。研人像被人戳了一下腦袋似的,往後退了一步。

“這是末期症狀,那孩子隻剩一個月的生命。”

悲慘的現實令研人不忍直視,心中越發苦澀難當。自己救不了那個孩子。從父親遺留下的那間寒酸、破舊的實驗室,可以想見自己的現實處境。

仿佛是為了懲罰自己,研人看了眼病**的名牌。上麵寫著:小林舞花,六歲。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個名字吧,這個自己不得不見死不救的孩子。

“我想掙錢,但也想拯救患者。”吉原說,“你是讀藥學的,一定要研製出治療肺硬症的藥物啊。”

“可一個月內絕對不可能。”研人無力地答道,腦海裏浮現出父親囑咐的二月二十八日的最後期限,正是一個月後。

天已經黑了很久,氣溫也下降了不少。人行道旁的橫十間川上,冬季飛來的候鳥正浮在水麵上休息。

返回實驗室的路上,研人雙手插在羽絨服的口袋裏,如同負傷的野獸般垂頭喪氣地走著。瀕死女童的身影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

那孩子究竟犯了什麽錯,非要遭受那樣的痛苦?為什麽年僅六歲就要麵臨死亡?作為科學工作者,研人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因為時間對所有人都是不平等的,這很殘酷,卻又是事實。

話又說回來,自己能做什麽呢?研人抬頭仰望星空,宇宙浩渺,無數光年外恒星的光芒點綴著地球的夜空。

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特效藥,總有一天會開發成功。但至少要到五年以後,而不是一個月以內。在被這種無力感壓得喘不過氣來的同時,他又想起了父親的遺言。研人依然抱有一絲希望。就算是無名大學的教授,作為科學工作者,父親也應該接觸過邏輯訓練。既然自費投入數百萬日元建立實驗室,那應該對開發出特效藥有所了解。現在唯一的線索就是安裝在筆記本電腦裏的“GIFT”軟件,但研人不知道它有什麽功能。

看來,最後的希望隻能寄托在那個懂電腦製藥的韓國留學生身上了。答應幫忙聯絡的友人土井,應該已經打聽到了對方的時間安排。研人正考慮給土井打個電話,突然聽到有人在叫自己。研人專心思考自己的事,沒有聽見對方的第一次呼叫。直到對方第二次喊自己的名字,他才停下腳步。

研人已走到理科校區藥學院大樓的後麵。這裏晚上基本沒人經過,光線昏暗,隻有遠處的自行車停車場裏亮著熒光燈。

到底是誰在叫自己?研人在黑暗中瞪大雙眼,沒看到人影。那是女人的聲音,研人甚感詫異,正要邁步,突然聽見背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轉過身,隻見一個身材苗條的中年女人站在身後。她穿著樸素的大衣,沒有化妝,帶著理科女性獨特的清爽感。

“你是古賀研人吧?”對方輕聲問。

是理學院的教員吧?但這人也太像幽靈了,研人想。

“對,我就是古賀。”

“我想和你談談,有空嗎?”

“嗯,有。”研人遲疑地答道。

“那請跟我來。”女人說著就要領研人往大學校園外走。

“等等,您找我有什麽事?”

“是你父親的事。”

“我父親?”

女人緊盯著研人,點了點頭。

“我有一些話,一定要跟你說。”

“您怎麽知道我是古賀誠治的兒子?”

“以前你父親給我看過你的照片,他很為你感到驕傲。”

研人立即就看穿對方在說謊。自己的父親才不會為自己感到驕傲。

“請跟我來。”聽到自行車停車場裏傳來學生說話的聲音,女人加快了腳步。

“我們要去哪裏?”

“外麵很冷,到車裏談吧。”

“車?”這麽問的時候,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後門。大學圍牆下的細長車道旁,停著一輛小型商務車。車停在街燈之間,隻能看出是輛黑色轎車。

研人一下子停住腳步。不知為何,他覺得隻要坐進那輛車,就無法返回校園了。“不能在這兒說嗎?”

“到底是關於我父親的什麽事?”這個問題剛一出口,研人有點兒混亂的大腦裏又浮現出另一個疑問。

“不好意思,您是哪位?”

“啊,我是……”女人的目光遊移起來,“我姓阪井,以前跟你父親共事過。”

“阪井女士?全名是?”

“友理,阪井友理。”

研人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怎麽寫?”

陌生女子告訴他寫法後問:“你父親沒跟你提起過我?”

“沒。您找我到底所為何事?”

阪井友理瞅了一眼商務車。“聽說你父親過世了,我很驚訝。”

那為什麽沒到厚木吊唁?

“您跟我父親是什麽關係?”

“我們一起研究病毒。”

“在多摩理科大學嗎?”

“不是,我在外部研究機構工作。”

“就是說,你們共同搞研究?”

“沒錯。研人同學,你真的從未聽說過我的名字?”

研人隻好點頭。父親生前行動成謎,所以無從推量阪井友理的話有幾分可信。

“今天我想問的,就是你父親的研究。實驗的重要數據都在你父親那裏。”

“數據?”有那麽一瞬,研人幾乎相信了對方的話。對研究人員來說,丟失實驗數據當然是重大問題。

“你父親是不是留下了一台小型的黑色筆記本電腦?”

研人愣住了。阪井友理說的,是父親留在書房裏的那台無法啟動的電腦。

從家中帶來的A5大小的筆記本電腦,絕對不能交給別人。請保管在身邊。

“我……我不知道。”他連忙否認,但對方明顯看出了他的心理活動。

阪井友理見研人假裝鎮定地推眼鏡,便“哧”地笑了。

“你跟你父親一模一樣啊。”

研人驚訝地看著對方的笑臉。沒想到這個陰森的女人會笑。研人第一次發現,她盡管不施粉黛,卻很漂亮。

“去車裏談吧?”友理再次發出邀請,“裏麵暖和。”

可商務車貼了車膜,看不見車內,看上去不像是女人的車。車門仿佛隨時都會打開,衝出一群男人。“在這兒談就行。話說回來,那台A5大小的筆記本電腦怎麽了?”

“我可沒說A5大小哦。”

又犯錯了!又要讓阪井友理抓住把柄了。

“不過,我要說的,也是A5大小的筆記本電腦。”友理恢複認真的表情,“你父親的遺物在你手上,對吧?”

研人無言以對,張口就可能自掘墳墓。

“把那台電腦給我。”

研人思忖片刻,改變策略:“電腦確實在我手上,但父親說不能交給別人。”

“這是理所當然的,畢竟電腦裏有研究數據。你自己應該也不會把實驗筆記帶出實驗室吧?”

看來阪井友理在研究機構工作好像是真的。不搞科研的人,不會提這種話。

這句話也沒錯。父親的遺書並未以自己去世為前提,這相當古怪。

“我們的研究陷入停頓,請你務必將電腦給我。”

研人問:“父親在三鷹車站倒地時,是什麽樣子?”

阪井友理欲言又止,歪著頭斜眼注視著研人。研人再次詢問這個身材苗條、長發及肩、四十歲左右的女人:“父親痛苦嗎?”

“我不知道。”

“叫救護車的是阪井女士吧?”

“不是我。”女人斷然否認。研人不相信。這個人絕對是最後一個跟父親說話的人。可她為什麽要離開現場呢?阪井友理應該是出於某種原因才匆忙棄父親而去的。

“我也是為了你好。”友理說,“把電腦還給我。”

“為我好?什麽意思?”

“我不能說。”

“那我也不能把電腦給你。”

友理沉默不語,眼神迷離起來,仿佛在思考下一步該怎麽做。研人不禁提高了警惕,等待對方回應。“明白了。”她淡淡地答道,大出研人所料,“那告辭了。”

對話驟然結束。友理快速返回車上,研人都來不及挽留她。

研人困惑地目送她離開。再多談一會兒,應該就能探明對方的身份。研人覺得車牌號碼或許能成為線索,便走上前去查看。但他驚得霎時僵住了。透過那輛商務車的後車窗,隱約可見一個人影。

除了阪井友理,還有人在車上。

研人本能地感到危險。友理將手放在駕駛席一側的車門上,轉過頭。黑暗中,兩道凶險的視線朝研人直射而來。

研人連忙後退,返回大學校園。圍牆之後車子漸漸看不到了,但反而增強了恐懼感。研人轉身快步走開,來到藥學院大樓時,已經不知不覺跑了起來。他一口氣衝上樓,朝同學們所在的實驗室跑。到了三樓走廊,他停下來,窺視樓下。沒有被追蹤的跡象。

到底是自己杞人憂天,還是剛剛虎口脫險呢?

研人打開門,進入園田實驗室。會議室裏,幾個女生正坐在沙發上其樂融融地喝著茶。從裏麵的實驗室裏,傳出副教授指導研究生和學生們操作實驗器具的聲音。

熟悉的畫麵令研人平靜下來,他掏出手機,給父親之前的工作單位打電話。現在還不到七點,實驗室裏應該還有人。

回鈴音響了兩遍,對方就接起了電話。“這裏是多摩理科大學。”

說話的是個男人。研人問:“濱崎副教授在嗎?”

“我就是。”

“我是古賀誠治的兒子,古賀研人。”

“是你啊。”對方好像想起了葬禮上有過一麵之緣的研人。

研人為自己的冒昧打擾道歉後,提出了問題:“我有件事想問您,我父親生前是不是在外部機構跟別人一起做共同研究?”

“那您認識一個四十歲左右、叫阪井友理的研究人員嗎?”

“不認識。”

阪井友理果然在說謊。她到底是什麽人?想到這裏,研人不禁背脊發涼。

今後你使用的電話、手機、電子郵件、傳真等所有通信工具都有可能被監視。

難道自己的手機被阪井友理竊聽了?

“不過,”濱崎繼續道,“不知道是否與你的問題有關……古賀教授請了長假。”

“長假?”研人重複道,然後強忍住慌亂問,“什麽時間段?”

“一個月,到二月二十八日為止。你父親如果健在的話,明天就開始休假了。關於共同研究的事,我能想到的就這麽多。”

看來,父親真的要製造治療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特效藥。二月末開發出藥物,然後交給那個將要現身的美國人。“明白了。不好意思,給您添麻煩了。”

“哪裏,有問題隨時可以問我。”濱崎說著就掛斷了電話。

研人關掉手機,但身上的那股寒意卻沒有消失。他一邊返回同學們所在的實驗室,一邊思考那個叫阪井友理的女人。她想要的隻有一樣東西,父親留下的筆記本電腦。不是新藥開發所需的機器,而是那台無法啟動的小筆記本電腦。

揭開謎團的關鍵,就沉睡在那台沉默的黑色電腦裏。那裏麵到底記錄了什麽?

10

裝有防彈玻璃的高級轎車中,拉蒂默國防部長一大早就不太高興。現在,他必須研究提升駐伊拉克美軍戰鬥力的計劃,但無聊的問題卻接二連三地冒出來。

“販毒集團的小嘍囉怎麽了?”拉蒂默把手上的報告丟了出去,不耐煩地說,“口頭說明就好。”

後座的國家情報總監沃特金斯和中情局局長霍蘭德毫不掩飾遺憾的神色。沒必要繼續修補同國防部長之間的嫌隙了。這家夥遇到什麽事都歸咎於情報部門失職,他們已經受夠了。

“準確地說,不是什麽嘍囉,是骨幹。”霍蘭德說,“但外表上,他是空殼公司的職員。這個人乘小型飛機從哥倫比亞前往美國,途中飛行員昏了過去。”

或許是舊病複發,飛行員陷入短時昏迷,飛機高度驟降。販毒集團的骨幹察覺到異樣,握住操縱杆。那時飛機即將墜入大西洋。這個沒有飛行資格的販毒骨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飛機恢複為水平飛行。飛機大幅偏離航線飛行半個小時後,飛行員終於醒了過來。見到近在咫尺的海麵,他大驚失色,猛拉操縱杆,飛機緊急上升。一架來曆不明的飛機穿過雷達網,出現在邁阿密外海四百五十千米的防空識別區內,這令北美各地驚慌失措。如果空軍飛機緊急起飛的時間再晚十幾分鍾,總統應該就會轉移到白宮東廂的地下掩體中。

“那這份報告就從今早的簡報上刪掉吧。”拉蒂默將文件塞了回去。

高級轎車在雪地上前行,前方就是莊嚴的聖瑞吉斯酒店。白宮已經很近了。拉蒂默連忙掃了眼接下來的簡報資料。簡報揭露了防備俄羅斯間諜對策的不足之處,指出了俄羅斯軍事通信網的脆弱性。現在又不是冷戰時期,這種情報無法取悅總統,但也不會讓他不高興。拉蒂默將這份報告保留在簡報中。

密閉的車內反常地安靜下來。國防部長能幹預總統每日簡報的內容,沃特金斯和霍蘭德似乎沒有與這種人閑聊的意願。

拉蒂默思考著最後那份指出對俄網絡戰優勢地位的報告。從公元前開始,人類之間的戰爭就不再隻靠武力決定勝負。戰士們勇猛而悲慘的戰鬥背後,還進行著另一場暗戰,那就是情報戰。密碼生成者和解讀者的智力角逐,左右了許多戰爭的趨勢。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在自由民主主義旗幟下聯合起來的盟軍,打敗了獨裁者領導的法西斯國家,但如果美英兩國沒有解讀敵國的密碼,結局可能就會有所不同。全世界也可能被法西斯分子征服。可是,隨著恩尼格瑪密碼的破解,第三帝國的野心破滅;而紫色密碼的解讀也導致了日本的潰敗。

然而,情報戰幾乎都是秘密進行的,不為外界所知,所以在一般人看來,勝利應該歸功於那些開發了雷達技術和核武器的科學家。如今,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情報技術取得了巨大飛躍,出現了網絡戰這一全新的戰爭形式。這種戰爭的主戰場不在現實世界,而在電腦網絡之中。隻要具備高超的黑客技術,就能令任何一個大國陷入混亂。無論是發電廠、上下水道,還是各種交通基礎設施,乃至金融交易和軍事命令係統,都由電腦控製,而黑客能對電腦通信網絡發動致命攻擊。進入二十一世紀後,美國就曾遭受過好幾次這樣的攻擊;美國也對若幹假想敵國發起過類似攻擊。倘若二十一世紀爆發大規模戰爭,那就一定是“數學家的戰爭”。

“關於報告的最後一項,”拉蒂默說,“對俄羅斯的密碼,我們解讀到何種程度了?”

“去問國家安全局吧。”霍蘭德局長把競爭對手的名字拋了出來。

也許是覺得光這麽回答不夠禮貌,沃特金斯又補充道:“我們處於優勢這一點毫無疑問,尤其是解讀公鑰的能力,我們堪稱一流。”

“那是什麽?”

“是因特網上最常用的一種密碼,比如RSA密碼。”見拉蒂默想聽詳細解釋,沃特金斯隻好繼續說下去,“RSA密碼使用了素數。素數是隻能被1和自身整除的數。將兩個素數相乘很簡單,但對其乘積進行因數分解就難了。”

“比如,”沃特金斯心算了片刻,“203是由哪兩個素數相乘後所得,這個問題很難立刻給出答案吧?”

“確實。”

“答案是7和29。”

“真不知道原來你的數學這麽厲害。”拉蒂默的讚譽中帶著慣常的諷刺。

“我也是從國家安全局的人那兒學來的。”沃特金斯不以為意,“RSA密碼將兩個素數的乘積作為加密的秘鑰,而加密信息的接收方將這兩個素數作為解密的秘鑰。就算加密鑰匙公開了也沒關係,因為沒有人能夠分解出那兩個素數。”國家情報總監聳了聳肩,“如果您想了解更詳細的情況,就得請教數學家。”

“等等,就是說,隻要知道加密數字由哪兩個素數相乘,就能破解加密信息?”

“不錯。”

“那將素數一個個乘起來與加密用的數字進行對照,遲早能試出來不是嗎?”

“理論上是這樣。但您不必擔心,因為加密用的數字非常大。現行RSA密碼的強度,除非使用國家安全局龐大的計算機資源,否則根本不可能進行因數分解。”

“明白了。”拉蒂默點頭道。國家安全局的超級計算機超過三百台,它們已經不是用台數來計算,而是用安裝麵積來計算。“那幫家夥喜歡巨額預算。”

“還有優秀數學家。”沃特金斯麵色凝重地說,“我可能在杞人憂天,但現代密碼有一個致命的缺陷。倘若出現一名天才數學家,編出對大整數進行素因數分解的劃時代的計算程序,那因特網就不再安全。國家機密也會泄露。這樣一名天才,極有可能通過網絡戰爭掌控世界霸權。”

“這真的會成為現實嗎?”

“大部分專家認為,這種計算程序不可能設計出來,但並沒得到數學界證實。可能會有人想出素因數分解的新方法。”

高級轎車抵達賓夕法尼亞大街1600號後,從西北門進入白宮,直達總統辦公室所在的西廂。利用下車前的短暫時間,拉蒂默又提到另一個話題:“對了,上次提到的‘除妖行動’怎麽樣了?”

“是說阿富汗的事?”

“不,是剛果。”

“哦!”沃特金斯點頭道。

對特批接觸計劃尤為關注的霍蘭德豎起耳朵,認真聆聽另外兩人的談話。

“那位‘天才少年’正全力以赴吧?”

“你是說施耐德研究所的那個年輕人?”

“嗯,那個人很能幹,跟加德納博士十分合拍。”

“關於計劃的具體進展,你有什麽新消息嗎?”

明明身為國防部長,拉蒂默卻對國防部主導的特批接觸計劃一無所知。霍蘭德再次意識到,隻有自己在認真對待這次威脅。

“特別計劃室的人已經將作息時間調為剛果時間。”沃特金斯答道,“計劃提前實施了。執行計劃的隊員都是精英,所以訓練早於預定時間結束了。”

“聽說是的。”

“那太可惜了。”拉蒂默歎息道,“不過,既然是總統做出的決定,我們也無能為力。”

“我認為總統的決定是正確的。計劃大約半個月後完成。請等待最終報告。”

霍蘭德盯著沒有觸及重點問題的沃特金斯的側臉。國家情報總監道貌岸然的表情仿佛在說:“別多嘴!”本屆政府中,總統對誰帶來的情報失望,誰就注定會倒黴。盡管本次特批接觸計劃已經出現了不祥的征兆,但必須對總統隱瞞實情。關於日本進行的反情報工作,溫和的加德納博士早晚都會告訴總統吧。

守護者計劃要提前一個多星期實施,這是作戰部長辛格爾頓觀察訓練過程後做出的決定。四名隊員在軍隊時代打下了良好的體能基礎,訓練短短十天後,他們就恢複了耐力,足以在熱帶雨林中行軍十天。

這對耶格來說求之不得,這樣他就可以早點兒前往裏斯本去看賈斯汀了。

對於突然下達的出發命令,大家都沒有驚慌,隻是平靜地做著準備。四人領到了各種裝備:吊床、地圖、指南針、水壺、GPS[21]裝置、長距離偵察用口糧。為防範丟失,辛格爾頓嚴令每人將對抗致死性病毒的特效藥裝在防水袋中。執行計劃所必需的武器彈藥也一應俱全。不過,為偽裝成民間人士,他們能暴露在外的武器隻有AK47。這種突擊步槍在剛果隨處可見,據說不到一美元就能買到一支。半自動手槍和夜視儀等必須放在普通背包裏。耶格同米克商量後,決定再攜帶上手榴彈和槍榴彈發射器。為防止遭遇武裝分子,他們必須確保最低限度的火力。

在離開南非前的最後一次會議上,大家拿到了必要的文件:偽造的護照、野生動物保護團體的身份證、黃熱病預防接種證明,以及剛果武裝分子獨自頒發的若幹通行證。

“作戰地區的戰況是,”辛格爾頓說明道,“盡管剛果政府軍派出了大量軍隊,但反政府勢力仍占據優勢地位。地方民兵組織支配著伊圖裏森林的中心區域,而伊圖裏森林南北的廣大地區處在烏幹達和盧旺達的控製之下。倘若與這些反政府軍發生接觸,千萬不要將通行證拿錯了。那些家夥為了不招致國際社會的反感,都會故意擺出愛護動物的姿態。”

辛格爾頓的話中不知何時雜入了譏諷。武裝分子真以為,與數百萬條人命相比,國際社會更在乎幾千頭大猩猩?

“最後發放現金,每人各一萬美元。隻要賄賂剛果的官員和軍人,他們什麽都肯幹。有時候還可以利用武裝勢力之間的矛盾保護自己。要做好兩手準備。”

四人各分得五十美元的紙幣兩百張。他們的負重又因此增加。

“時光匆匆,我同你們的交往就此結束。希望上帝保佑你們。”

與耶格的預想相反,坐落在維多利亞湖畔的坎帕拉充滿現代感。他沒想到,在非洲大陸中央,竟然會看到高層建築群。盡管就位於赤道之上,但因為海拔高,所以並沒有酷暑之惱。置身這座百萬人口、活力四射的城市中,讓人忍不住想出去散散步,但為避人耳目,他們隻能留在酒店房間中。

太陽落山後不久,衛星電話響了一下就停了。耶格將偽裝用的旅行箱放在房間裏,空手離開了酒店。幹道上籠罩著令人窒息的熱氣。柴油車排放的煙霧中,人流如織。在首都的中心區,鱗次櫛比的商店的燈光映照著路上的人群和車輛。

耶格看著左側通行的車道,想起這個國家是英國的殖民地。沒有一個行人回頭看耶格,叫他“穆尊格”——這是斯瓦西裏語中“白人”的意思。路上見到的都是黑人,根本沒有歐美人和亞洲人的身影。

耶格擔心自己暴露,一看到街邊小販身後的大篷卡車,便飛快地跳上了車。

駕駛席上坐著一名非洲裔中年男子,舊襯衫的袖子下是肌肉發達的手臂,看樣貌是一個已經成家的辦事員。男人用帶口音的英語說:“請給我鑰匙。”耶格將酒店鑰匙從口袋裏拿出來,交給司機。

“我來退房。”司機發動卡車,一邊緩緩行駛一邊說,然後伸出右手,自我介紹道:“我叫托馬斯。”

耶格同他握手,報上了自己假護照上的名字詹姆斯·亨德森。“叫我吉姆好了。”

“好,吉姆。這個給你。”托馬斯將座位上的紙袋遞給耶格,“晚飯。”

“謝謝。”袋子裏裝著耶格從未見過的快餐連鎖店的漢堡,那似乎是某家在烏幹達獲得特許經營權的公司。肚子早就餓了的耶格立刻打開紙袋,一口咬了下去。

“真好吃。”

“那就好。”托馬斯咧嘴笑道。

這個看似和藹的司機應該是中情局雇用的當地工作人員吧,耶格猜測。托馬斯也不是他的真名。不過,耶格並不想深究這個問題。他知道,自己無論怎麽問對方都不會說實話。根據執行機密任務時必須貫徹的“知悉權”原則,不必要的情報不會被告知。托馬斯應該也不知道,為什麽要將這個叫詹姆斯·亨德森的男子送到鄰國的戰鬥地區去。不過,通過交談耶格了解到,托馬斯的國籍是烏幹達。

“這個國家要是能有像樣的政治和教育,就能加入發達國家行列了。”托馬斯由衷地感歎道。

“不是已經開始發展了嗎?”耶格附和道。

托馬斯的臉上浮現出複雜的笑容:“這幾年,剛果的礦物源源不絕地輸入進來。”

“是掠奪來的物資吧?”

“不錯。剛果的礦產資源儲量在世界上數一數二。烏幹達軍隊煽動剛果東部的民族仇殺,以維持和平的名義占領該地區,將礦產秘密輸送回來。不過……”托馬斯苦著臉繼續道,“我不希望你們因為這件事就對烏幹達產生偏見。頭腦發熱發動戰爭的是高層領導,不是普通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