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海斯曼報告002

字條上的內容就此結束。

最後一段好像被害妄想狂的瘋言瘋語,令研人不禁皺起了眉。父親之所以將字條放在隻有他們父子知曉的這本書中,也是為了防範被監視吧。難道父親不僅胸部大動脈出了問題,精神也不正常?

“你在幹什麽?”

背後突然有人問,研人驚得差點兒跳起來。回頭一看,母親香織正站在門口。

“飯做好了,去吃吧。”

“嗯。”研人心不在焉地答道,一麵飛速地思考。要不要把字條的事告訴母親?但父親告誡自己必須“保密”啊。

“我再查閱點兒資料就去吃。”說著,研人將字條放進《化學詳解(上)》中,悄悄合上了書。

香織並未起疑,徑直走下了樓梯。

研人又將字條讀了一遍。隻好前往第四點提到的那個町田的地址了,他想。從厚木回錦糸町的路上就能順道去看看。這就像一場奇怪的角色扮演遊戲,他不得不玩兒下去。研人將字條和銀行卡裝進口袋,把“被冰棍兒弄髒的書”和小型筆記本電腦夾在腋下,沿樓梯下樓。

飯廳裏,隻準備了研人一人的早餐。研人坐到椅子上,問:“外公外婆呢?”

“去散步了,順便買東西。”母親有氣無力地答道。她原本豐潤的麵龐現在無比消瘦。

研人一邊動筷,一邊若無其事地問:“父親去世前,有沒有什麽異常舉動?”

母親沒答話,研人抬起頭,發現母親驚異地張嘴看著他。研人猛然醒悟:母親之所以形銷骨立,並不僅僅因為喪偶,應該另有理由,而這應該同父親留給自己的神秘信息有關。

“研人你也發現了?”香織問道。

“發現什麽?”

母親確認外祖父母都不在場後說:“我一直都有不好的預感。你父親去世前好幾個月,樣子都不對勁兒。”

“樣子不對勁兒?怎麽不對勁兒?”

“他忙得不得了,經常很晚回家。”

“是為了忙工作上的事吧。”就是因為太忙所以丟了性命,研人想,“醫生也說是過勞死。”

“不隻如此。我見他每天都很晚才回家,於是忍不住問他每天晚上都在幹什麽。你父親是這麽說的……”

母親打住話頭,研人催問道:“父親怎麽說?”

“他說大學朋友的孩子常年閉門不出,他是去給那孩子當家庭教師了。”

明顯是謊話。父親就是這樣,撒謊很容易被看穿。既然身為大學教授,就沒理由去兼職做家庭教師。父親為不回家而編造謊言,其中肯定有蹊蹺。

“對了,”研人想起另一件怪事,“父親是在三鷹車站倒下的吧?”

“是啊,這也不對勁兒,對吧?”

研人想起了十天前的事。聽說父親突然倒地的消息,研人便跑出了實驗室,但他要去的地方不是老家厚木,也不是父親的工作地多摩市,而是東京都三鷹市的急救指定醫院。從老家坐電車到那裏需要一個小時,與父親的通勤路線也相距甚遠。根據留在醫院的警察和急救醫生所述,父親在三鷹車站站台等車時,胸部動脈瘤破裂,被緊急送入醫院,終因搶救無效死亡。可是,父親為什麽會去三鷹車站呢?研人覺得,父親一定是因為工作上的事而經過三鷹的,不過……

研人想起了剛才看到的那張充滿被害妄想意味的字條,一絲恐怖掠過心頭。父親是不是被謀殺的?他不禁如此猜想。冷靜點兒!他對自己說,回想父親死亡的狀況,怎麽都找不出可疑之處。趕往醫院後,研人聽到了醫生的說明。根據CT掃描圖像診斷,死因是胸部大動脈瘤破裂。作為藥學專家,研人當即判斷,這不可能是中毒引發的症狀。父親毫無疑問是病死的。

然而,研人念念不忘父親死後發送的郵件。父親預估到自己會“消失”,於是準備了那封郵件。他沒有預料到自己會死,但無疑料想到了自己會遇到麻煩。

“而且,”母親繼續說,“我本想感謝叫急救車的人,但最後卻找不到。據說是個和你父親在一起的女人,但那人很快就離開車站了。”

研人還是第一次聽到父親當時同一個女人在一起。

“是個什麽樣的女人?”

“長發披肩的瘦女人,四十歲左右。”

研人漸漸明白了母親的想法。

“媽,難道你想說……”

香織露出恐懼的神情,點了點頭。

“但是,”研人支吾道,“但是爸爸他會這樣嗎?”

簡直難以置信。一身舊西裝、欠缺研究經費的瘦小大學教授,鬱積了不平之氣的父親,在年屆花甲時,搞出一段風流韻事?不過,與父親遭遇謀殺的假設相比,這種情況的可能性更大。父親竟然以這種不體麵的方式死去,研人不禁為之沮喪。父親托付自己完成的角色扮演遊戲,莫非是為了給他這段不倫戀做善後?

“你想多了。”研人盡量輕描淡寫地說。事到如今,他隻能避免母親接觸真相。“那個和父親在一起的女人,也許隻是碰巧在場罷了。”

“但願如此吧。”香織輕歎道。

乘電車去町田時,研人一路昏昏沉沉,感覺自己周遭的世界突然都變了模樣。之前他隻把父母當父母,直到現在才意識到,他們還有一層特殊關係:夫妻。此刻在他眼中,父母也成了兩個普通人。

也許,自己做孩子的時代已經結束了,研人想,雖然他認為自己已是大人。所謂父母,大概會用自己的生命給孩子上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堂課,不管這課是好是壞。

研人在町田站下車,朝銀行走去。他熟悉這裏的街道。因為這裏距老家隻有二十分鍾的路程,他念高中時常到這裏買書、看電影。這裏處在父親通勤路線的中間位置,所以父親才會選在這裏租房子與情人幽會吧?

那張銀行卡的發卡行支行就在時裝店旁邊。研人來到自動取款機前,將卡主為“鈴木義信”的銀行卡插入機器,輸入密碼“1206”,查詢餘額,果然有五百萬日元。

研人仿佛吃了一記輕拳。這就是父親的隱匿資產,也就是俗語說的“私房錢”吧。研人被這筆巨款震驚了,僅僅確認餘額就退了卡,沒有取出一分錢。父親搞婚外情的嫌疑越來越大了。

研人回到車站附近,查看街道示意圖,尋找位於“町田市森川1-8-3”的公寓。他發現,那一帶的街對麵就是林立的商店和餐館。

穿過辦公樓和住宅樓之間的縫隙,有一條從車道分出去的小路。那座可疑的公寓應該就在路的盡頭。這條私有小路的右側是隔音牆,左側是鋪滿碎石子的停車場圍牆,將盡頭的公寓同外麵的繁華喧囂隔開。

研人走到深處,終於看到了他要尋找的目標。他不禁停下腳步,望著前方那座灰泥塗牆的兩層木製建築。

外牆已現裂縫,窗框歪歪扭扭,外側樓梯上布滿鐵鏽。

這稱得上是昭和年間的遺物了吧,透著陳腐氣息,雜草叢生的荒地像護城河一樣圍在周圍。它孑然獨立在高樓群中,幾乎可以被忽略,看起來好像挺過一波波拆遷大潮的古董。這裏非常隱蔽,但作為與情婦偷歡的愛巢,又太陰森了,好像怨靈鬼屋。實際上,這座建築的周邊幾乎不見人影。

舉步前行需要莫大的勇氣,但研人還是踏上雜草,進入了院內。根據窗戶數判斷,一樓和二樓各有三個房間。父親在字條上寫的房間號是“202”。研人查看了郵箱,但上麵沒有任何住戶的姓名。

研人走到建築的外側樓梯旁,不安地環顧四周,將手伸入最下一級階梯的內側。

指尖感覺到了膠帶,而且不止一處貼有膠帶。他胡亂撕掉膠帶,摸出了三把鑰匙。他感受到父親病態的戒備心理,對父親的印象再度惡化。

接著,他踮著腳登上樓梯。二樓的走廊上一共有三道門。研人來到中間的202室前。門上沒有門牌,隻掛著一把閃亮的門鎖,應該是最近剛換上的。研人拿著三把鑰匙試了一番,終於打開了房門。

玄關僅容一人站立,右側是安有煤氣爐的灶台,左側有扇板門,那應該是廁所入口。研人脫掉鞋,進入房中。短短的走廊盡頭有一扇拉門。門後會不會是一張鋪著豔麗床單的雙人床?研人想象著種種**的畫麵,拉開了門。

房間裏漆黑一片,但出人意料地溫暖,可以聽見空調發出的微弱聲響。研人摸著牆壁,找到電燈開關後打開。在熒光燈陰冷的燈光下,研人瞪大了眼。他被房間裏的景象驚呆了。

這裏絕不是與情婦偷歡的房間,它隻有六疊大小,掛著的遮光窗簾將光線完全阻絕在外。

房間被一張巨大的餐桌占據,桌上放著各種各樣的實驗器具,從A4大小[9]的筆記本電腦、充當試劑架的書架,到滴管、錐形燒瓶、旋轉式汽化器、紫外線燈,一應俱全。牆邊的冰箱也不是家庭用的,而是實驗室的專業設備。研人相當熟悉這些實驗器具,非常像有機合成實驗室裏的那一套。

購入這些器材應該耗資不菲。地板上放著睡袋和洗漱用具,很明顯,使用者打算住在這裏進行實驗。

就在這時,背後傳來了生物窸窸窣窣的聲響。研人本以為這個房間裏除了自己沒有別的活物,於是驚懼地轉過身。窗戶正對麵的牆上有一個之前未發現的壁櫥,上層放著一個透明的塑料大箱子,配有換氣裝置和自動投食機——這是飼育實驗動物用的箱子。箱中有四十隻小白鼠,每十隻分為一組。這些小白鼠好像在這座破舊樓房的壁櫥裏活到現在。

可憐的是,右半隻箱子裏的二十隻小白鼠,看起來都非常虛弱。出於憐憫,研人想拯救它們,但他工作時不使用實驗動物,所以不知如何處理。他發現水瓶中的水不夠,想接自來水補充,但又擔心是不是應該使用滅菌水。種種超出專業知識的問題令他不知所措。思慮再三,他決定臨走前到附近便利店買瓶礦泉水。

研人再次環顧這間古怪的實驗室。父親到底是出於何種目的才準備了這樣一間房間呢?對了,查查實驗記錄不就行了嗎?回過神來的研人,在桌上找到了一本研究者用的大開本筆記本。

翻開筆記本,裏麵夾著一個信封,信封裏有一張字條,上麵是幾行打印的字。

研人:

你終於找到了這封信,真不容易。見到這間古怪的實驗室,你一定相當詫異吧。但我接下來要說的才是正題。我在從事一項秘密研究,在我消失期間,希望你能替我繼續。

父親的遺言中,再次出現了未能預計到自己會死的文字。不過,這段文字並沒明確指出“消失”是什麽狀態。

這項研究隻能由你獨自進行,不要對任何人說。不過,倘若你察覺自己有危險,可以立即放棄研究。

父親的被害妄想症又犯了。研人不禁皺眉,繼續瀏覽。

首先,A4大小的白色筆記本電腦中有必要的軟件,就使用這台筆記本吧。從家中帶來的A5大小的筆記本電腦,絕對不能交給別人。請保管在身邊。

實驗台前放著無靠背的轉椅,研人坐到椅子上,將父親遺言裏提到的兩台筆記本電腦放在手邊。機身顏色一黑一白。他首先啟動A4大小的白色筆記本。盡管他知道自家那台黑色筆記本無法啟動,但還是試著開了機。這台黑色電腦裏應該藏有父親的私人文件和電子郵件吧,研人暗忖。他還不知道父親在三鷹車站倒地時,身邊的那個女人是誰,所以現在還不能完全排除父親出軌的可能。

等待兩台電腦啟動期間,研人繼續閱讀字條。

具體的研究內容:

1. 你要做的是設計並合成孤兒受體的激動劑。

2. 作為靶標的GPCR的詳細信息在A4大小的筆記本電腦裏。

3. 2月28日之前完成。

研人不禁發出一聲呻吟,父親的要求太離譜了。因為涉及專業外的知識,他反複讀了好幾遍,確認自己沒有誤解。

綜合父親的指示,他大致明白了任務。細胞表麵上有許多種被稱為“受體”的蛋白質。受體上有凹陷,特定的配體由此嵌入,與受體結合,細胞由此開始生命活動不可或缺的運作。男性激素、女性激素等配體之所以有健體、美容的功效,就是因為各種激素與激素受體結合,使細胞活化,引發一係列生化反應。

顧名思義,“孤兒受體”的功能和與其結合的配體,目前皆未知,父親要求他製作的是激活孤兒受體的物質。

然而,“作為靶標的GPCR”,即G蛋白耦聯受體,是繩子一樣細長的蛋白質,包含七個α螺旋組成的跨膜結構域,結合位點位於受體的中心,因為其形態極難確定,製造與其結合的配體難如登天。

要完成這項任務,必須召集製藥公司等大型研究機構中的優秀研究員,耗費至少十年時間和數百億日元。即使如此,也仍然困難重重,前途難測。這樣浩大的工程,交給一個研二的學生,要他用五百萬日元,在一個月之內完成,無異於天方夜譚。

父親憑什麽有這樣的自信?線索隻能從父親留下的實驗記錄裏找,但那跟研人的專業領域相差太遠了。

實驗記錄隻有短短四頁。開頭的“研究目的”寫著:設計並合成變種GPR769的激動劑。

原來如此,“變種GPR769”就是作為靶標的孤兒受體的名稱。所謂激動劑,是與受體結合、激活細胞的藥物,換言之,就是人工製造的配體。但研人懂的僅限於此。接下來是“研究順序”:

變種GPR769的立體結構分析

電腦輔助設計及作圖

合成

試管內的結合分析

活體內的活性評價

除了合成,其他四項都需要別的領域的專業知識,研人無法判斷這樣的研究順序是否妥當,但他覺得父親似乎太小瞧製藥這一行當了。調整合成藥物的結構使其達到最優,然後進行人體臨床試驗,這些重要而費時費力的環節都被省掉了。

這時,研人突然想到一個問題:“變種GPR769”是人類細胞的受體,還是其他生物的?既然是“變種”,那負責編碼的基因肯定發生了突變。這種突變使持有這種受體的生物,產生了怎樣的變化?如果這種受體屬於別的生物,那不進行臨床試驗就說得通了。

父親留給自己的兩台電腦,似乎也不能立刻派上用場。父親讓他使用的白色筆記本電腦裝的是Linux[10]係統,對於有機合成研究者來說並不熟悉,而另一台小型電腦依舊無法啟動。

要繼承父親的遺誌,就必須借助他人的智慧,但這又會違背“這項研究隻能由你獨自進行”的指示。

研人接著閱讀字條上的指示。還剩最後一條。

我想我不久就會回來,但萬一遲遲未歸,請照此行事:

將來某一天會有個美國人來訪。你把合成的化合物交給他。你在英語環境中工作,英語對話應該駕輕就熟吧,這點我就不行了。(笑)

這字條本是父親的遺書,但字裏行間卻透露著明朗的氣氛。研人跟著文中的父親一起笑了笑,考慮起“遲遲未歸”這句話。父親何止是長期不能回來,實際上是永遠也回不來了。也就是說,研人必定會遇到那個美國人。但這個美國人是誰?不善英語會話的父親,怎麽會有美國朋友呢?

結果,謎團非但沒有解開,反而越來越撲朔迷離。唯一能確定的是,父親希望製造出能同“變種GPR769”結合的物質。對研人而言,隻有在確定這項研究有無實現可能之後,才能決定將來何去何從。

研人起身,穿上羽絨服。正要合上實驗記錄時,他發現頁邊空白處寫著一行英文。研究內容都是用圓珠筆認真書寫的,唯獨這行英文使用墨色很淡的鉛筆草草寫就。

Heisman Report #5

好像在哪裏聽說過。

《海斯曼報告》——

報社記者的臉浮現在他的腦海中。

5

白宮地下的局勢研究室內,戰時內閣的成員們齊聚一堂。這個沒有窗戶的細長房間被天花板上的熒光燈照得通亮,但充斥在空氣中的陰鬱之氣卻並未消散。

這裏的一切都缺少色彩。紅木會議桌、黑色皮革椅、正襟危坐的高官們的黑西裝——室內所有人和物都是灰暗的,個體的輪廓互相滲透,整個房間仿佛變成了一個生命體,讓人不寒而栗。但身為這個超級大國的首腦、國家人格的體現、最高決策者的總統先生,卻顯得異常煩躁。

“原因找到了嗎?”上座的萬斯總統將滿腔憤懣投向一字排開的高官們,“造成這麽大的損失,隻可能是我們泄露了情報所致,對吧?”

看著不敢應聲的閣員們,萬斯總統指定了回答者:“我在問你,查理[11]。”

國家情報總監沃特金斯無奈地從簡報上抬起頭,回答道:“您說得沒錯,私營軍事公司雇員在伊拉克的死亡人數劇增,但過去一周已經恢複到以前的水平。我想可能是我們的反情報對策發揮了作用。”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敵人是怎麽知道我們的行動計劃的?”巴格達的武裝分子為什麽能高效狙擊私營軍事公司的雇員呢?沃特金斯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但這應該不是他的責任。“對於私營軍事公司的活動,國防部可能比情報機構更加清楚。國防部應該掌握了他們的行動計劃,或者是國務院……”

“根據調查,我們沒有出任何問題。”拉蒂默一如既往地皺著眉說。

副總統張伯倫聞言用責備的語氣道:“中情局是不是低估了宗教武裝組織的情報收集能力?”

這種沉悶的會議,本屆政府的這些高官已參加過多次,每次都能敏感地覺察出會議氣氛的微妙變化。副總統張伯倫顯然已經把情報機構拋了出來,讓大家都把過錯歸結到那些家夥身上。

“沒這回事。”出言反駁的,是一直保持沉默的中情局局長霍蘭德。他滿頭銀發,留著小胡子,身上散發著與情報機構首腦相稱的神秘氣息。“我們的分析沒有紕漏。”

“你如此肯定,有何依據?”張伯倫質問道。

國防部長拉蒂默插話進來:“這個問題以後再議吧。重要的是,私營軍事公司的傭兵成了煤礦裏的金絲雀[12]。無論他們中死了多少人,民眾都不得而知。可是,如果相同的傷亡發生在美軍身上,輿論就會對政府大加撻伐。現在絕不能讓戰死人數再上升了。”

霍蘭德勉強點頭,以免毫無意義的爭論持續下去。最後,他怨恨地瞥了眼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緩和政府各部門之間衝突應該是這家夥的職責。

“今天會議就到這兒吧?”總統邊說邊著手整理文件。

這時總統的幕僚長艾卡思道:“還有國際刑事法院的問題。”

萬斯輕歎一聲,問總統首席法律顧問華萊士:“撤銷簽名的事進行得如何?”

“聯合國秘書處拒絕受理我們提出的撤銷請求。”

萬斯咂了咂嘴。上屆政府後期,前總統在設立國際刑事法院的國際條約上簽了字。如果繼續批準這個條約,美國人在犯下戰爭罪之後,就不得不接受國際法庭的審判。於是本屆政府單方麵撤銷了簽名,但聯合國並不買賬。

他們以為自己是誰啊!萬斯在心裏咒罵道。

“我們隻好推進締結雙邊豁免協定了。”巴拉德國務卿說。這名原軍人中的和平主義者在進入新一屆政府之後,立即喪失了存在感,但仍忠實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這樣,與我們締結協定的國家,就無法將美國籍的人員送到國際刑事法院受審。”

“太手軟了。”萬斯說,“對那些不同我們簽訂豁免協定的國家,直接斷絕一切經濟援助。”

巴拉德未表明自己的主張,道:“那就這麽做。”

“好,各位,回去工作吧。”總統宣布散會。

細長的桌子兩側,內閣閣員及其副官開始準備離開。等最近的位置空出來後,萬斯呼喚幕僚長說:“把加德納博士叫來。”

“好。”艾卡思說,拿起內線保密電話的話筒,“請加德納博士進來。”

六十歲左右的科學家與高官們擦肩而過,進入局勢研究室。

“你好,博士,讓你久等了,不好意思。”

萬斯從椅子上站起來,迎接總統科技顧問。對如今的萬斯來說,能放下戒心與之交談的人相當寶貴。也許是感受到了總統的親切,加德納也露出溫和的笑意,坐到總統身邊。

在場的中情局局長霍蘭德忘記了剛才被群起而攻的不快,饒有興致地觀察著科技顧問的言行。出於興趣訂閱業餘科學雜誌的霍蘭德,對這次“特批接觸計劃”仍抱有極大的懷疑。本屆政府是不是過分低估了威脅?如果總統每日簡報上所說的新生物真的出現,不僅美國,整個人類都會迎來生死存亡的問題。而此時此刻,那種生物就在剛果雨林深處悄悄成長。

進入主題之前,萬斯先從別的簡單問題著手。

“上次請教的那個問題,那個……叫什麽來著?”

“胚胎幹細胞?”

“對,胚胎幹細胞。博士的意見是,應該重啟研究?”

“是的,否則美國的競爭力就會明顯下降。”

萬斯的想法被當麵反駁,但他卻沒有生加德納的氣。他並不是從科學和倫理的角度去思考,而是出於不失去保守基督教徒支持的考慮。

“可那是個相當棘手的問題。我很感激博士的建議,但以前的政策改不了。這是我深思熟慮後的結論。”

“我當然尊重你的決定。”加德納也出言謹慎,“那就努力研究相關領域吧。二十一世紀絕對會成為生物學的時代,美國絕對不能落後。”

這種問答的方式,真希望其他高官也能掌握,萬斯想。他讓幕僚長為加德納端來一杯咖啡,然後緩緩問道:“計劃進展得如何?”

特批接觸計劃的科技顧問啜飲著咖啡答道:“開始有些緩慢,現在已經順風順水了。承蒙拉蒂默部長的好意,國防部為我準備了非常好的房間。”

“好意”這個詞反映出加德納的人品。在白宮,僅憑好意通常辦不成任何事。萬斯忍不住笑了,卻發現列席者中唯獨霍蘭德仍然板著臉。中情局局長在擔心什麽呢?萬斯想。

“是特別計劃室吧?”

“對,那裏就像這個房間——”加德納環視局勢研究室道,“電視會議裝置和顯示各種信息的屏幕一應俱全。房間的負責人是施耐德研究所一名優秀的年輕人,他的設計曾被選為備選方案。他全權處理所有事務。”

拉蒂默國防部長說:“剛過三十歲就當上高級分析員,真是出類拔萃。雖然現在還沒幹出成績,但將來一定會有所作為。”

萬斯知道這句評價的潛台詞,之所以選此人負責,是因為一旦計劃出了問題,可以直接開除他了事,相當省心。實際上,本次基於《海斯曼報告》的計劃,在所有正在進行的秘密計劃中,優先級最低。

“執行計劃的人選也已敲定,他們已經在南非開始訓練了。”

萬斯問了個他自己略關心的問題:“倘若上次提到的生物真的存在,是不是可以認為,它已經成了美國的威脅?”

“這倒不用擔心。它還沒長到足夠對美國構成威脅。說起來,它還隻是嬰孩。”

“原來如此。那就按計劃早點兒幹掉它。”

“好,幹掉它。”加德納點頭道。

對於這位自己親信的科技顧問,萬斯首次產生了生疏感。這位沉穩的紳士,不僅沒有反對進行那項肮髒的任務,反而積極推進。萬斯推測,即使對於並不信仰極端宗教教義的科學家而言,那種生物也極其危險吧?

“對了,”加德納問,“這次計劃通知國會了嗎?”

“隻通報了預算。”

副總統張伯倫補充道:“法律規定,在行動開始前至少三十天,必須向參眾兩院的上層通報預算額,但沒有必要透露具體的行動計劃。那幫家夥不知道我們打算幹什麽。當然,他們也不知道參與計劃的人員是誰。”

加德納似乎放心了。他隻是一名學者,卻參與了美國的絕密計劃,激動得夜不能寐。萬斯忍不住笑了:“有勞博士費心,計劃才能順利實施。”

加德納點頭道:“剛才提到的計劃的執行者,實際上已經製訂了縝密的方案。我可以保證,他們一個月內就能完成任務。”

在一旁聆聽對話的霍蘭德神經質般地摸著胡子,努力不讓自己太悲觀。無論是總統還是科技顧問,似乎都低估了敵人。萬一那種生物與文明社會發生接觸,好不容易維持住的世界秩序就會在轉瞬間崩壞。

霍蘭德的思緒轉移到被召集到南非的那四個人身上。為了避免人類的厄運,他們會成為獻給上天的祭品吧?

6

在此之前,任務越是艱巨,就越能緩解耶格心中的傷痛。迫在眉睫的生命危險,難以承受的肉體折磨,能夠讓他忘記那些更令他痛苦的問題。然而,在兒子隻能再活一個月的當下,無論多麽殘酷的訓練,都無法成為耶格的鎮痛藥。

背負四十千克重物行走四十千米,這種耐久行軍對陸軍時代的耶格來說根本不足掛齒,但成為私營軍事公司的警衛後,他執行的都是城市裏的安保任務,耐力不知不覺下降了很多。離開澤塔安保公司的基地,沿著貫穿丘陵地帶的土路前進了十千米,他就已經氣喘籲籲了。每走一步,身上的負重就令他的氣力喪失一分。南半球的太陽懸在北部的天空中,烈日下,維持體溫所必需的汗水瞬間就蒸發了。作為隊長,耶格走在行列的第二位,不住地提醒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這痛苦上。但苦難人生的種種片段,卻不住地浮現在他的腦海中。

那時耶格才七歲,想方設法拉著妹妹玩兒打仗遊戲。有一次,父親開著車,載著一家四口去阿肯色州走親戚。途中停靠汽車旅館,父親獨自去前台辦理入住手續,耶格透過後座的窗戶注視著父親。父親同辦事員隔著櫃台談笑,從褲子後袋中取出錢包,辦事員遞給父親一支簽字用的圓珠筆。少年耶格想,自己總有一天也會成為父親,肩負起同樣的責任。

然而,本應成為榜樣的父親,卻背棄了自己的職責,拋棄了家庭,母親不得不到超市當倉庫管理員,拉扯兩個孩子長大。高中畢業前,耶格告訴母親,自己想參軍。一向堅強的母親聞言後,變得沮喪不已。十八歲的耶格,還不能理解母親對自己所寄予的厚望。直到後來,耶格為了自己的孩子而不惜以命相搏時,才多多少少明白了母親當時的心情。

從懂事之日起,賈斯汀就知道,有一個敵人想奪走他的性命。他也知道,自己必須獨自戰鬥,而且終有一天會力竭而死。

每次去病房探望兒子,耶格都會抱著一大堆玩具,從模型車、激光槍,到最新款的變形金剛。他想看見孩子露出的笑臉,但輸著液的賈斯汀一點兒都不高興。他隻是呆呆地盯著小手裏的機器人,仿佛玩兒玩具是強加在他身上的痛苦的義務。

耶格這時才深感生命的脆弱。五年後還能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不是賈斯汀的肉體,而是塑料製成的機器人。

我想看到孩子的笑臉,我想看到他活潑搗蛋的模樣。就算他把桌上的杯子打翻,就算他在家中的牆壁上亂寫亂畫,我都不會責罵一句,隻會默默地看著他。他想幹什麽都行,我還可以跟他玩兒投球遊戲,隻要他能恢複健康,像其他孩子一樣……

“耶格。”

有人用口音濃重的英語叫他,耶格回過神,抬起頭,看到走在前麵的米克停了下來。

“要不要休息下?”米克提議道,但他自己並無疲勞之色,倒是身後的蓋瑞特和邁爾斯累得不行。

“好,休息十分鍾吧。”

一行人避開烈日,來到樹蔭裏,卸下了背包。他們各自發著牢騷,抱怨體力衰退,訓練過於繁重,但很少聽見有人使用軍隊裏常用的髒話。這支拚湊而成的隊伍裏,竟然人人都很紳士,耶格不由得感歎起來。通常來說,四個人裏有兩三個人髒話連篇也沒什麽奇怪的。

“對這次的任務,我總感覺有點兒不安。”邁爾斯脫掉徒步鞋,給被鞋磨破皮的腳貼上創可貼,說,“我從未接受過真正的雨林訓練,當空軍時也沒有。為什麽我會被選中幹這個活兒?”

蓋瑞特說:“說明這工作很簡單吧?”

耶格沒有發表評論,他也不知道任務的具體內容。

“米克,你接受過雨林訓練嗎?”

“有。”在法國外籍兵團當過兵的日本人點了點頭。

在海軍陸戰隊的武裝偵察部隊中服過役的蓋瑞特,應該也對密林作戰相當熟悉。耶格對邁爾斯說:“在雨林裏,可怕的不是猛獸,而是昆蟲這樣的小動物。傳播瘧疾的蚊子,在指甲縫裏產卵的跳蚤,還有蛇、蠍、蜂、蜘蛛等等。被來曆不明的生物叮上一口就可能喪命,所以首先要注意噴塗驅蟲劑。不僅要噴在皮膚上,還要塗在衣服上。防蚊罩也是必備品。”

“睡覺的時候怎麽辦?需要像平常野營時那樣帶帳篷嗎?”

耶格將話題拋給蓋瑞特:“海軍陸戰隊是怎麽做的?”

“我們啊……”蓋瑞特被突然問到,有點兒結巴,“帶的是簡易型帳篷。”

“簡易型帳篷?在雨林裏?”

“嗯……”蓋瑞特保持著冷靜的表情,補充道,“在補給充足的情況下是這樣。”

“我們的做法是用樹枝製作吊床。”米克插話道,“讓身體跟地麵保持一定距離,這樣就能防範蛇和蜈蚣。”

“對,不錯。”蓋瑞特說,“陸軍的特種空勤部隊也是這麽幹的。”

耶格不禁懷疑起蓋瑞特的履曆來。他真的在海軍陸戰隊的武裝偵察部隊中幹過?私營軍事公司的某些警衛人員,會偽造履曆往自己臉上貼金,而這樣的謊言有時會要了同伴的命。倘若四人編製的小隊裏有一人派不上用場,就等於戰鬥力下降了百分之二十五。

耶格觀察著冷靜下來的蓋瑞特,疑竇叢生。蓋瑞特明顯不是愛慕虛榮的人,但就一名海軍陸戰隊出身的人而言,他的舉止又太老實了。今後必須好好觀察這個人的技能表現。

耐久行軍雖然比預定時間超出一個小時,但好歹結束了。“沒事,頭一次都會這樣。”在訓練基地迎接他們的作戰部長辛格爾頓說,臉上卻難掩不滿之色。

四人將讓自己吃盡苦頭的背包放在寢室,沒換衣服就去參加下一個訓練科目。

澤塔安保公司總部大樓後部是一片廣闊的空地,有機場、機庫和各種訓練設施。耶格等人來到大樓外麵,看到了給軍用運輸機搬運物資的叉車。他們還是第一次在這個基地內看到辛格爾頓以外的公司員工。好像被隔離了,耶格下意識地想。看來,這次他們執行的果然是美國製訂的機密計劃。

“下麵發給你們武器。”辛格爾頓說,將一行人帶到了一個水泥製倉庫。

武器庫內部蔚為壯觀,不僅有各種各樣的重型武器和小型武器,還有火箭筒、迫擊炮,以及空降作戰中使用的降落傘。在紛爭地帶流通的,主要是東歐國家製造的武器,但這裏卻準備了來自世界各國的精良裝備。

辛格爾頓站在擺著一排突擊步槍的槍架前。“之前我說過,你們的主要武器是AK47和狩獵用霰彈槍。隨意挑選吧。後備武器就用格洛克17好了。”

充當先頭偵察兵的米克拿起了霰彈槍,立即轉身問辛格爾頓:“我們在雨林中遭遇敵人的可能性大嗎?”

“非常小。”

米克將霰彈槍放回槍架,拿起了AK47。

四個人在戰術背心中塞入了八個預備彈匣,將9毫米口徑的半自動手槍插入腿部槍套。耶格的心中湧起了熟悉的自豪感。隻要拿起殺人武器,就會幻想自己無所不能,這應當是男人與生俱來的一種病吧。

辛格爾頓接著給大家分發彈藥袋。“裏麵有夜視儀和格洛克手槍的消聲器,今晚還要進行夜間強攻訓練。”

任務的具體內容露出冰山一角。攻擊目標是反美武裝分子的營地吧?

“好,去射擊場吧。”

室外射擊場與武器庫隔機場相望。耶格等人使用人形槍靶,對AK47進行零位校正,調整照門,確保在一百米的距離內準確地射擊。

他們將準備好的彈藥全部打光後,辛格爾頓宣布日落後繼續訓練,大家便去吃飯休息。在總部大樓的食堂用餐期間,耶格等人沒有見到其他人。廚房裏也沒有人影。飯菜在四人來之前就放在桌上了。

一個小時後,一行人被召集起來進行夜間強攻訓練。這次他們坐上了大篷卡車,前往另一處訓練場。在大篷卡車停下來的時候,西邊地平線上的一抹殘照也被黑暗吞沒了。耶格跳下車,映入眼簾的,是被車頭燈照亮的簡陋建築。那是人質營救訓練用的模擬房屋。

“戴上夜視儀!”

辛格爾頓一聲令下,所有人都戴上了目鏡。周遭微弱的光線在夜視儀的輔助下增強不少,眼前呈現出染上熒光綠的景象。

“給格洛克手槍裝上消聲器。”

辛格爾頓接連下令,四人遵照執行。

“跟我來。”

手持電筒的辛格爾頓進入模擬房屋。屋內是一塊邊長約一百米的四方形空地,但又不是簡單的廣場。半球形的古怪物體——還沒有半個人高——並排在左右兩側。總共有十二個,每個上麵都有入口模樣的洞,讓人聯想到阿拉斯加土著因紐特人建造的冰屋。

“下麵傳達訓練要點。”也許是四周被黑暗籠罩的關係,辛格爾頓的語氣相當沉重,“把那排東西想象成帳篷,裏麵有三到四個人。假定這些人都在睡覺,你們用裝有消聲器的格洛克手槍,盡可能快地將所有人殺死。”

邁爾斯微微聳了聳肩,但透露四人內心動搖的動作僅此而已。作戰部長依次打量著耶格等人,仿佛在評估一般。電子圖像中,辛格爾頓冷酷無情的麵龐像極了以殺人為樂的惡魔。

“三分鍾內決定下手順序,然後開始實施。”

辛格爾頓下令後,拿著秒表離開了大家。

“從四個方向進攻。”

耶格當機立斷,向其他三人交代了作戰順序。兩列帳篷,每列六頂相對放置,從每列的左右兩端開始發動進攻是最有效的。

“我能不能問個問題?”蓋瑞特聽完說明,請求發言道,“怎麽應對逃出來的人?”

耶格驚訝於自己的輕率。即使給手槍安裝了消聲器,槍聲也不可能完全消失。在夜晚的雨林裏開槍,其音量足以驚動附近的野獸。“好,那這麽辦,兩人從北側順次發起進攻,另外兩人占據廣場中央和南側的戰位,防範有人逃出。”

“誰來負責攻擊?”邁爾斯問。

“我來。”米克當即說。

“明白。”邁爾斯小聲回答。

“各就各位。”

耶格話音一落,小隊就全體散開,悄無聲息地朝各自的戰位前進。

自己要殺的大概有二十人,耶格盤算著。這真是一份肮髒的工作。但是,那些真正的目標是什麽人呢?潛伏在剛果的恐怖分子嗎?事到如今,他隻有相信招募自己的西盾公司董事的話了:“這項工作與某個特定國家的利益無關,而是服務於全人類。”

耶格來到一排帳篷的盡頭,蓋瑞特和邁爾斯已經抵達戰位,等待隊長的信號。耶格將夜視儀轉向另一排帳篷,看到米克已經躬身靠近,緊握格洛克手槍,做好了攻擊準備。

耶格左手向下一揮,宣告行動開始。他用眼角餘光瞥見米克已經動手,自己隨即也衝入了第一頂帳篷。入口的高度剛到胸口,他隻好像窺探地窖一樣朝裏看,一發現人形物體就立即將槍口對準,但扣在扳機上的手指卻僵住了。放在帳篷中的是兒童人偶。四個小人臥躺在地上,從幼兒到十歲孩童不等。

背後傳來四聲低沉的槍響。米克對第一頂帳篷發動了襲擊。在高度壓力之下,耶格的指尖扣動了扳機。陸軍時代長達十五年的訓練,將他的大腦和肉體改造成了毫無憐憫之心、隻知執行任務的機器。耶格的射擊極為精準。眉間被擊穿的兒童人偶就像活人一樣彈跳了一下,然後靜止不動了。

米克已經解決了第二頂帳篷,正轉戰到第三頂。耶格也以運動員般靈敏的動作轉向旁邊的目標。訓練不知不覺演變成了殺人競賽。耶格和米克一起將子彈傾瀉在“孩子”們身上,但耶格的進度比米克落後一點兒。從第四頂帳篷出來時,他已經打了十四發子彈。他一邊移動一邊迅速更換彈匣。剩下的兩頂帳篷中的八個人偶也被八發子彈打得支離破碎。

耶格和米克在廣場的一頭會合,辛格爾頓下令道:“蓋瑞特、邁爾斯,去確認戰果。”

兩人默默地走出來,從最遠的帳篷開始檢查。他們也明白自己攻擊的目標是什麽了吧。蓋瑞特默默執行著命令,而邁爾斯無力地搖起了頭。

兩人返回辛格爾頓身邊,分別報告了確認的結果。

“沒有活下來的。”

“任務完成。”

作戰部長看著秒表說:“從開始到結束,共計近六十秒。時間可以通過訓練進一步縮短。明天的訓練,是用模擬彈處置逃跑者。今天到此結束。訓練頭一天,大家都辛苦了。”

一行人在辛格爾頓的率領下,朝停在一旁的大篷卡車走去。所有人都沉默不語。耶格跳上車,正欲關閉後門時,終於開口道:“等等。我們犯了一個低級錯誤——把空彈匣落下了。”

“馬上回去拿。”

耶格再次戴上夜視儀,飛奔回漆黑的訓練場。他在帳篷後麵搜索,用徒步鞋的腳尖探查地麵,終於找到了合適的場所。耶格跪在地上,一麵注意不弄髒工裝褲,一麵將胃裏的東西全吐了出來。

自己怎麽會如此幸運?烏幹達年輕人又驚又恐。剛剛開的銀行賬戶內,竟然已存入了兩億烏幹達先令,相當於十二萬美元。這可是他年收入的三百倍啊。

這全都拜首都坎帕拉的這家網吧所賜。它位於鱗次櫛比的商店的一角,緊挨著林立的高樓。網吧的上網費很貴,所以他每周隻能去一次。但網吧裏的十多台電腦散發著巨大的魅力,吸引他去探索未知世界。

起初他隻是憑興趣瀏覽網站,然後漸漸萌生了學習電腦的念頭,於是四處搜索電腦編程方麵的信息。他中學便輟學去幫父母做事,所以對知識極度渴求。如今幹的木匠活兒並不稱心,他幻想著能從事電子方麵的工作。

在網上閑逛的時候,他發現了自己的新價值。他登錄了求職類型的社交網站,把自己包裝成一個烏幹達觀光導遊,並尋找相關工作。在建築工地認識的朋友來自全國各地,有必要的話,他可以從他們那裏獲取信息,以免自己的冒牌導遊身份暴露。

半年過去了,什麽紕漏都沒出。然而,就在上個月,他收到一封郵件,是由一個自稱羅傑的英國人發來的:“將車和糧食運入貴國的鄰國——剛果民主共和國,這樣的活兒你接不接?”

剛果如今流血戰爭頻發。他本想當即拒絕,但對方提出的報酬卻高得令人暈厥。

“預付金一億烏幹達先令,另外一億作為購買車和搬運物資的費用。工作完成後,再支付你兩億烏幹達先令。”

含必要經費在內,他們總共要給自己四億烏幹達先令。

不會是玩兒我吧?但他轉念一想,英國富豪應該給得起二十四萬美元,於是立即回信說:“我接。”對方又發來指示:“在斯坦比克銀行開戶,告訴我賬號。”然後,就在剛才,他發現自己的賬戶被轉入了巨額預付金和必要的經費。

為確認自己沒在做夢,他試著取了一小筆錢,結果鈔票就順利到了手。看來,英國人是真的要托他辦事。

走出銀行,他忍不住四下張望,以防錢被偷走。他甚至擔心剩餘的錢讓銀行保管是否安全。自己就要成為城裏最富的人了吧!盡管這個國家在持續發展,但仍然非常貧窮,就連首都坎帕拉,能用上電的區域也是有限的。街上的行人來自各個民族,來往的也是日本產的老款車。走在雜亂無章的街道上,他盤算著去給父母和三個妹妹買些什麽。現在又不是聖誕,要是把高級牛肉帶回家,反而會招致懷疑。

你應該也預想到了吧,這次委托的任務具有危險性。所以,我給你最後一次選擇的機會。下麵兩個選項,你選擇哪一個?

1. 現在就收手。如果你做此選擇,那已匯給你的兩億烏幹達先令就歸你了,不用返還。

2. 繼續幹下去。在指定的日期,將準備好的四輪驅動汽車、食物及其他物資送到剛果東部的紛爭地帶。如果你做此選擇,我將按照約定,支付剩下的兩億。

性命攸關,希望你在深思熟慮之後做出選擇,不可有半點虛假。請速回複。

年輕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倘若選1,自己什麽都不做就可以得到兩億烏幹達先令。他不知道對方怎麽會給自己這種選擇。難道是為我著想嗎?

年輕的烏幹達木工離開座位,朝裏麵的櫃台走去,拿起一個裝著可樂的紙杯。他一邊喝著碳酸飲料潤喉,一邊思考著自己的名字:薩紐。這是“幸福”的意思。

他下定決心,回到電腦前麵,給羅傑寫信:我選擇2。

大冒險即將開始。

7

星期一上午,研人通過柱層析法提煉出了合成的化合物。將混合物試劑溶解在細長玻璃管中的氯仿裏,分離後形成清晰的層次。此外,他還添加了0.2%的甲醇。結果證明他是對的。讀了快兩年的碩士,他的實驗技能的確提高了許多。

去午休一下吧,研人一邊想,一邊朝儲物室走去。將父親留下來的筆記本電腦放入背包,研人離開了實驗室。

前一天,從父親私設的實驗室回來時,他找房屋中介了解了情況。中介告訴他,那座古老的房子已決定拆除,居民正在陸續搬遷。“現在住進去的話,租金會非常便宜,但兩個月後就會被趕出來。”中介說。如此看來,那個地方應該鮮有人至。父親之所以會在那裏租房子,想必就是為了避開旁人的視線。出於某種理由,父親托付研人做的神秘研究必須秘密進行。

回到自己的住處後,研人上網搜索《海斯曼報告》,卻一無所獲。然後他又嚐試搜索“Heisman Report”,但依然毫無頭緒。如今在網上輸入一個語句,很少會出現沒有搜索結果的情況。看來,要了解《海斯曼報告》的詳情,就不得不去找那個叫菅井的報社記者。

研人離開藥學院大樓,通過運河上的水泥橋,朝文科校區的學生食堂走去。這是他常年養成的習慣。他邊走邊眺望學生食堂的窗戶,看本科時代一起參加英語社團的女生在不在,這時忽然有人從旁打招呼:“古賀。”

轉頭一看,來者是河合麻裏菜。一段時間沒見,她的短發已經及肩了,但一雙笑盈盈的大眼睛還是和以往一樣。

“嗯,還好。”研人條件反射般答道。麻裏菜多半還不知道研人父親過世的消息吧。研人並不想破壞當下的氛圍,於是順著話頭往下說:“你呢?”

“還是在跟卡羅爾戰鬥。”

“卡羅爾?”

“劉易斯·卡羅爾。”

“哦。”研人反應過來,應該是《愛麗絲夢遊仙境》的作者吧。沒想到童話也成了英語文學的研究對象。

“你研究卡羅爾的什麽啊?”

“我正在研究的是——”麻裏菜露出惡作劇般的表情,用漂亮的英文發音說,“Perhaps looking-glass milk isn't good to drink……”

“哎?”研人問,“什麽牛奶不能喝啊?”

“鏡中的牛奶啊。剛才我念的是《愛麗絲夢遊仙境》中的一節。”

“鏡中的牛奶不能喝啊。”研人心中一驚。英語文學的世界和化學的世界發生了直接聯係。“劉易斯·卡羅爾是化學家嗎?”

“好像是數學家。為什麽這麽問?”

研人立刻抓住時機,給她的研究提供建議:“剛才那一句,說的是對映異構體。擁有手性[13]中心的化合物,可以形成形狀完全一致但卻無法重合的兩種結構,就像右手和左手一樣。換言之,它們就像一對鏡像。隻有右手性物質可以作為藥物,左手性物質則有毒,例如可導致胎兒畸形的反應停[14]。‘鏡中的牛奶不能喝’,說的就是這個吧。”

麻裏菜呆呆地聽完,支吾了一句:“嗯。”然後問:“你現在在研究什麽?”

“該怎麽說好呢……”研人推了推眼鏡,盡量簡單地說明,“我正在給學長留下的‘母核’結構添加各種‘側鏈’,比如氨基、硝基。”

“這樣啊。真辛苦。”

“嗯。”

“那我去圖書館啦。”麻裏菜換上剛碰麵時的笑臉走開了。

研人目送她離開,不禁有點兒後悔。如果說“研製治療風濕病的新藥”,也許會更容易理解吧。

研人悶悶不樂地走進食堂,買了一張套餐飯票。食堂裏,文科、理科的學生都很多。學生們普遍認為,文科院係食堂的飯菜更好吃。

從配菜窗口取過套餐,剛走幾步,研人就看見一個坐在窗邊的學生朝他招手,是本科時代認識的土井明弘。他如今被分入臨床係,在實驗室裏重組大腸杆菌的基因,製造特定的蛋白質。

“好久不見。”

研人坐到土井對麵,土井會心一笑:“我在這兒全看見了。”

“看見什麽了?”研人不解地問。

“那是文科的女孩吧?你們在交往嗎?”

這本來是個吹噓的機會,但研人還是實話實說道:“若即若離吧,像靠範德華力相連的兩個分子。”

“實驗室裏有個不錯的女孩,但我們都是金屬原子,靠穩固的金屬鍵相連,動彈不得。”

“真想共價鍵結合啊。”

“是啊。”

兩人沉默地吃了一會兒各自的肉餅套餐。

“不過,”土井將味噌湯一飲而盡道,“女孩子都喜歡會說話的男生,而我們這些人卻被訓練得笨嘴拙舌。”

“我們受過這等訓練?”

“你們實驗室也有研討會吧?”

“當然。”

研人的實驗室每周會舉行一次“論文研討會”。由事先指定的學生在大家麵前做最新論文的解讀。隻要稍有未經證明的結論或是邏輯錯誤,就會受到猛烈的批判,所以發言者必須字斟句酌。如果不經過這番鍛煉,就當不了合格的科學家。父親生前經常抱怨:“在文科領域,擅長花言巧語、弄虛作假的人也可能混出頭,但在理科領域就不能有半點兒虛假。”

可是,這種訓練也會造成副作用:在社交場合過分深思熟慮,習慣性地發表科學見解。比如一群人正興高采烈地談論美味蛋糕的話題,自己卻在思考味覺受體的作用機製。

“我知道土井你想說什麽。”

“不敢說錯話,就會不敢說話。”土井接著又說道,“何況文科的女孩子,是不會找‘三K’男友的。”

研人被戳中了痛處。所謂“三K”,是指“辛苦”“肮髒” “危險”[15],而基礎學科研究室,能找到“三K”的最好例子。研人他們每天工作十四個小時,同刺鼻的試劑打交道,必須穿著運動鞋,以便發生事故時逃跑,被稱為“三K”也是在所難免吧。

“女孩不喜歡‘三K’,喜歡‘三高’。”

“‘三高’是什麽?”

“高學曆,高個頭,高收入。”

自己充其量隻滿足“高學曆”這一條吧,研人想。

土井哀歎道:“女人真是可悲。”

“是嗎?”研人說。

土井驚訝地問:“難道你讚成女人這種選擇標準?”

“你想想看,雌性總會選較強的雄性做配偶,這是生物學規律,人類也不例外。如果世間的女性都不想跟‘三高’的男性結合、繁衍後代,那文明肯定會衰退。”

“話雖如此,但世上有種東西叫愛情。”土井似乎比研人浪漫,“你這種歪曲的價值觀,隻會讓你更加不受女生歡迎。”

“我的價值觀很歪曲嗎?”

“是啊。”土井點點頭說,“實在有點兒孤僻。”

研人之前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盡管不願承認,但自己的確完全繼承了父親的乖僻性格。

“做個更陽光的青年吧,那樣才能泡到文科女生。”

研人向土井投去怨恨的目光,但他突然意識到,眼前這個人正是自己尋找的人才。

“對了,我有事想問你。”研人說著取出父親的實驗記錄複印件,“我要製作GPCR的激動劑,按以下順序操作是否可行?”

“對,不是在找候補物質,而是最終的完成型。”

“我看懂的隻有最後這兩項……”

土井指著“試管內的結合分析”和“活體內的活性評價”。研人問:“這兩項操作的目的是確認合成的化合物是否可以跟受體結合吧?”

“嗯。首先製造擁有靶標受體的細胞,在試管內確認激動劑是否能與其結合。接下來用實驗動物進行活體內評價,比如改造小白鼠基因,製造擁有該受體的個體,然後喂食化合物,評估實際的效果。”

研人想起了那座破樓裏飼養的四十隻小白鼠。

“這麽說,這個方法沒有錯?”

“也不是……”土井搖頭道,“怎麽看都太簡單了。而且,臨床試驗及其後的步驟全都省略掉了。說句不好聽的話,太不專業了。”

“是啊。”研人附和道。父親是病毒方麵的學者,說他在製藥方麵不專業也不為過。“那這個呢?”

研人從背包裏取出A4大小的白色筆記本電腦,啟動後說:“你懂Linux嗎?”

“一點點。”土井答道,操作了一會兒電腦說:“裏麵裝的軟件我沒見過。你聽說過‘GIFT’嗎?”

“沒。”

土井啟動了“GIFT”軟件。數秒後浮現出的畫麵,令兩人同時驚呼起來。

窗格分為三列,占據右半部分的大窗格中,顯出一幅奇特的CG圖像[16]。微微起伏的平麵上,布滿厚花瓣一樣的突起,中心是袋狀空洞。圖像精致而怪異,讓人懷疑是用相機拍出來的。

看了好一會兒,研人才意識到,這可能是細胞膜表麵的放大圖像。一微米不到的極小世界被展示在了十五英寸[17]的屏幕上。

“看上去有點兒怪啊。”土井移動著鼠標,指著左側的兩個窗格說,“這裏是相關信息。這幅CG圖是‘變種GPR769’。”

原來如此,研人終於開竅,這就是問題受體。父親想要得到的,就是能結合進中心凹陷處的物質。

“下麵的窗格,寫著製造這個受體的基因的堿基序列。可是……”土井雙臂抱胸,“你知道GPCR有多少種嗎?”

“七八百種?”

“是的,其中隻有一種的形態被真正掌握,那就是牛的網膜細胞上的受體。對於其他GPCR,隻能類推其結構。也就是根據基因的堿基序列的相似度,推測其完成品。這個模型多半也是這樣生成的,但我不能完全確定。”

“這個軟件還有什麽別的用途嗎?”

“這個嘛……”土井頓了頓,拿起實驗記錄的複印件,“也許這個軟件是用在最初的兩個項目上的。”

研人把頭探過來查看。

變種GPR769的立體結構分析

電腦輔助設計及作圖

“就是說,按照這個軟件的指示製藥就行了?”

“總覺得有點兒假。”土井說,“我對電腦輔助製藥可不在行,你最好去問別人。”

“你有懂這方麵的朋友嗎?”

“這方麵……”土井望著虛空,“啊!有!製藥物理化學實驗室有個厲害的角色,是韓國來的留學生。”

“哦?”研人好奇地問,“韓流啊?”

“我之前曾請教過他分子動力學模擬的問題,他簡單幾句話就把我說懂了。”

“這麽說,他在語言方麵沒問題?”

“日語很流利,英語也可以。”

“能不能給我介紹一下?”

“好啊。我去問問對方有空沒。”土井欣然答應,看了看手表。他該回自己的實驗室了。土井端著吃完的套餐盤子站起來,說:“那下次見。”

“拜托了。”

“我們一起努力,早日與女孩子共價鍵結合吧。”土井朝餐具返還口走去。

研人笑著目送土井離開,將筆記本電腦放回背包。父親托付自己進行的研究,隻有等韓國留學生登場後再說了。

研人拿起手機,著手進行剩下的工作。昨天晚上,他從老家的母親那裏打聽到了那名報社記者的聯係方式。但正要撥打《東亞新聞》科學部的直通電話時,他突然想起了父親的警告。

今後你使用的電話、手機、電子郵件、傳真等所有通信工具都有可能被監視。

研人雖然覺得這純屬天方夜譚,但還是隱隱產生了一絲不安。他環顧了一圈食堂,沒有發現特別可疑的人,於是平靜下來,撥打了記錄在手機裏的一個號碼。

回鈴音響了幾下,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傳來:“你好,這裏是《東亞新聞》科學部。”

“不好意思,我叫古賀,請問菅井先生在不在?”

“請稍等。”

在父親的葬禮上,他對菅井態度簡慢,想必菅井也對研人沒有什麽好感吧。但情報隻能從菅井那裏獲取。

“喂?請問是哪位?”菅井接起了電話。

“我是古賀。前不久承蒙您來參加先父的葬禮,非常感謝。”

“啊,是研人啊。”菅井語帶親切地說。

研人鬆了口氣,繼續說:“我有件事想要請教您。葬禮上,您曾向我提到過《海斯曼報告》,那是怎麽一回事?”

“啊,那件事。《海斯曼報告》……對。”菅井沉默片刻道:“今晚有空嗎?”

“今晚?我要在實驗室裏待到十二點。”

“能不能中途溜出來?如果八點在錦糸町的車站會合,我還能請你吃飯呢。”

“好。”雖然覺得這樣有點兒麻煩,但能感覺到菅井如父母般的關懷。研人算了算實驗能推遲多久,然後說:“九點的話,我或許可以想辦法出來。”

錦糸町是位於東京都與千葉縣交界處的一個商業區。不過,這裏與新宿和澀穀的商業區不同,它離住宅區很近,兼具鬧市和商業街的功能,既有鱗次櫛比的老酒館,也有販賣生活品的超市、包含影城的現代購物廣場,此外還建有可以演奏一流交響樂的音樂廳。總之,文化、民俗方麵的店鋪設施,在這裏幾乎都找得到。

研人頂著凜冽的寒風,在JR[18]線的車站前等待菅井。一想到那個報社記者的臉,關於父親的記憶就一起湧入腦海,思緒的大半都是父親抱怨連連的身影。

在厚木的家中同父親晚酌時,父親對自己說了很多話。他告訴研人,理科生的終身總薪資比文科生少五千萬日元。按工作總時間四十年計算,理科生每年要少賺一百萬日元以上。

“報酬少得可憐,還談什麽科學立國?王八蛋。”醉醺醺的父親痛罵政治家道,“那些文科渾蛋,就靠竊取我們的業績過活。電話、電視、汽車、電腦,全都是科學家發明的。隻會耍小聰明的文科渾蛋對文明的發展有什麽貢獻?”

當時研人隻有十幾歲,對父親的抱怨相當厭煩。不過,後來遇到的一件事,讓他認識到父親的怨言是有道理的,那就是關於藍色發光二極管開發的判決。

藍色發光二極管曾被認為無法開發,卻有技術人員完成了這一創舉,接著就爆發了技術人員和其所屬公司之間曠日持久的法律紛爭。公司認為該發明可以帶來一千二百億日元的收益,然而法院判給技術人員的補償隻有區區六億日元。盡管一審時判了兩百億,但二審推翻了一審的判決。這隻能理解為,司法機構不再獨立行使職權,而是看企業家臉色行事。

科技界對此判決失望透頂。這些偉大的發明家催生了全世界數萬億市場,報酬卻僅相當於全美職業棒球聯盟球員的年薪。許多科學家推測,此判決之後,日本的國際競爭力將大幅衰退。在科技實力直接決定國力的時代,科學技術人員遭如此冷遇,國家談何發展?用不了多久,日本就會被中國、韓國和印度趕超。

“人類文明要是毀滅就好了。”研人的父親冷笑說,“能夠複興科學文明的隻有理科。文科那幫家夥永遠隻會誇誇其談。”

研人長大成人後,漸漸理解了父親話語中的道理。念本科的四年中,研人忙得焦頭爛額,好不容易才能抽出時間參加英語社團。與此相反,文科生連課都不去上,整日吃喝玩樂,至少研人是這麽覺得的。但這幫家夥畢業後,竟能掙到五千萬日元,這樣的反差令研人難以接受。這個社會似乎黑白顛倒了,流汗勞作的人,反而沒有吃喝玩樂的人掙得多。不過,這個想法又令研人很不舒服——他發現自己繼承了父親的乖僻性格,就像與生俱來的基因一樣,他想擺脫,卻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

“既然你這麽討厭自己的工作,辭職不幹不就得了?”研人曾對酒後絮叨不已的父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