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海斯曼報告

ハイズマン·レポート

1

漫天沙塵中,三輛被改裝成裝甲車的GMC Suburban[1]正在飛馳。最末那輛大型SUV[2]的後門敞開,載貨平台上放著一張掉了腿的沙發,麵朝後方。喬納森·“獵鷹”·耶格正坐在這個臨時搭建的射擊平台上,目光炯炯地監視著後方。

還有五分鍾才會抵達位於安全地帶的宿舍。在巴格達長達三個月的工作總算要告一段落。

雇主西盾公司分配的全是保護來訪者的任務。美國的報道組、視察戰後複興進展的英國石油公司董事、亞洲小國的大使館工作人員——世界各國的重要人物走馬燈似的到訪,而保障他們安全的就是耶格及其同事。

開始執行保護任務時,強烈的陽光仿佛能刺穿肌肉,但現在已溫和許多。傍晚時分,即使穿上防彈衣和沉重的戰術裝備,也會感到幾分寒冷。隨著氣溫的下降,這座布滿灰黑色低層住宅的城市愈顯荒涼。從明天開始就是長達一個月的假期,耶格卻高興不起來。他想留在巴格達。這裏雖然沒有文明城市那樣的和平,但對耶格來說,卻是個虛擬遊樂場。

低空掠過住宅屋頂的直升機、劃破夜晚寧靜的迫擊炮彈的破空聲、被遺棄在荒漠中的戰車殘骸,還有那總是漂浮著屍體的底格裏斯河……

作為人類文明的發祥地,五千兩百年間,這裏曆經戰亂。在二十一世紀初葉的今天,這裏又遭到新敵人的入侵。入侵的異族文明盡管打著政治的名義,但真實目的無疑是深埋在地下的豐富石油資源。

耶格也明白,這場戰爭毫無正義可言。不過,正義與他無關。重要的是,這裏有可以掙錢的工作。假如返回家人身邊,他將麵臨比戰場更加殘酷的現實。隻要留在巴格達,即便無法陪伴獨子,他也能用“必須完成交給自己的任務”來為自己開脫。

遠處傳來零星的槍聲,是美軍的M16突擊步槍發出的。不過,沒聽到敵人的AK47自動步槍的聲音,應該沒有發生真正的戰鬥。

耶格收回視線,看見一輛小車正從後方的車隊中疾馳而出。透過太陽鏡,耶格辨認出那是一輛古老的日本車。這種車型在巴格達很常見,搞自殺式炸彈襲擊的恐怖分子對其青睞有加,因為這種車在衝入襲擊目標之前,不會引人注意。

在腎上腺素的作用下,耶格的視線逐漸聚焦。Suburban車隊走的這條幹道是所謂的“殺戮地帶”,出發前舉行的會議上有人給出過警告。過去三十天,武裝分子的攻擊目標發生了變化,從美軍士兵擴展到了私營軍事公司雇員。在這短短幾千米的道路上,已有十多名警衛遇害。

無線電通話器中傳來車隊開路車的聲音:“右前方路側發現不明車輛,停在立交橋下。早上那裏沒有車。”

那很可能是載有簡易炸彈的車輛。武裝分子肯定在遠處監視著這條幹道,手指就放在遙控引爆裝置上。雖說是簡易炸彈,可一旦爆炸,照樣可以掀翻裝甲車。

“怎麽辦?回去嗎?”

“等等,”耶格對著嘴邊的無線麥克風說,“後方有一輛小車在接近。”

那輛日本車離他們隻有五十米。

“下車!”耶格右手舉起M4卡賓槍,揮舞左臂,向跟蹤車打手勢。但那輛小車不但沒有減速,反而加速追了上來。

“啟動幹擾電波。”警衛隊隊長麥克弗森命令道。恐怖分子通常會使用手機遙控引爆,隻要發送幹擾電波就能阻止爆炸。

“正右幹擾電波發射。”先頭車輛答道。

麥克弗森指示道:“徑直往前衝,把跟蹤車趕走!”

“明白。”耶格答道,然後再次扯開嗓子命令日本車後退。

對方置若罔聞。布滿沙塵的前擋風玻璃後,露出伊拉克司機充滿敵意的臉。根據私營軍事公司安保人員的交戰規則,耶格立即開了槍。射出的四發子彈擊中日本車保險杠前的地麵,水泥碎片四濺。

盡管遭到警告射擊,小車的速度卻沒有絲毫減緩。耶格抬起槍口,對準了引擎蓋。

“小心簡易爆炸裝置!”

無線電通話器中剛傳出麥克弗森的怒吼,車體就隨著低沉的爆炸聲顫抖起來。發生爆炸的不是前方的立交橋,而是距離耶格的槍口數百米的後方道路。路旁孤零零矗立的椰棗樹被升起的黑煙籠罩。又有一個心懷強烈信仰和憎恨的人死了,這是巴格達司空見慣的一幕。倘若後方的小車也發生同樣的事,耶格會被瞬間炸成肉泥。

耶格省去了第二階段的警告射擊,將M4的槍口對準司機。瞄準器中,紅色的光點飄移到伊拉克人的鼻根附近。

別閉眼!耶格在心中朝司機大喊。別讓我看見恐怖分子自爆前一刻的悲壯表情,否則我就會開槍。

伊拉克司機的臉上第一次閃現出恐怖的神色。他是打算自殺吧?耶格加大了扣在扳機上的力道,瞄準器中的男人驟然縮小。那輛小車終於減速了。

忽地,黑暗籠罩了路麵。Suburban車隊從立交橋下穿過,停在橋下的不明車輛也沒有發生爆炸。

待跟蹤車輛改變方向之後,耶格報告說:“後方安全了。”

“明白。”麥克弗森從前麵第二輛車上答道,“回基地。”

耶格想,難道小車司機不是恐怖分子,隻是挑釁我們的普通市民?立交橋下的那輛車也沒有裝載炸彈,隻是湊巧熄火了停在那裏?

這些都不得而知。唯一確定的是,自己被人報以強烈的仇恨,因此感到恐怖,並且萌生了殺害一個自己從未與之交談過的人的念頭。

三輛裝甲車Suburban在美軍檢查站接受完檢查,穿過為防止裝有炸彈的汽車闖入而設置的彎路,進入安全地帶。這裏是巴格達的中心,過去是統治這個國家的獨裁者的宮殿。

西盾公司的住所就在路邊,與宮殿相隔不遠,是一座由水泥和磚建成的兩層建築,外層的塗料已經剝落。這座建築的房間出奇地多,沒有人知道它在被租給私營軍事公司前是幹什麽用的,也許是政府機構或者學校宿舍。

車隊停在前院,六名警衛隊隊員從車上下來。所有隊員,包括耶格在內,都是美國陸軍特種部隊,即“綠色貝雷帽”特種部隊出身。大家互相擊拳,慶祝任務完成。奔至車旁的維修組組員發現,打頭車輛的車身側麵有被高性能狙擊槍擊中的痕跡,卻並不在意。這類情形他們已司空見慣。

“‘獵鷹’,”麥克弗森叫住了朝宿舍走去的耶格,“不用寫報告解釋你為什麽開槍。今晚在屋頂開派對。”

“明白。”耶格咧嘴一笑,以示謝意。麥克弗森是要開派對歡送自己吧?明天接替他的人來後,自己就要孑然一身離開隊伍了。這一行的規則是,工作三個月休息一個月。下次歸隊的時候,說不定與自己共事的就不是現在這撥人了。倘若被不長眼的子彈擊中,說不定就陰陽永隔了。

“打算怎麽休假?回國嗎?”

“不,去裏斯本。”

麥克弗森知道耶格為何會去葡萄牙,於是微微點頭道:“加油!”

“好。”

耶格返回二樓的四人房間,將M4卡賓槍放在高低床的床鋪上,卸下戰鬥裝備,放入櫃子。發給他的武器彈藥必須留在這裏。搬家的時候,背包裏隻需裝少量個人物品。

耶格收拾行李的手突然停住,他看到了貼在櫃門上的家人照片。那還是六年前全家正處於幸福之中時拍的,地點是北卡羅來納州的家中。耶格和妻子莉迪亞、兒子賈斯汀坐在客廳的長椅上,對著照相機微笑。坐在耶格大腿上的賈斯汀,個子還很小,即便伸開雙臂,也沒有父親的身體寬。他繼承了父親的棕發和母親的藍眼睛,他純真的笑容像極了母親,發起脾氣來則跟特種部隊出身的父親如出一轍。夫婦倆經常討論將來這孩子會更像誰。

耶格將照片夾入讀到一半的平裝書裏,接著取出手機,給裏斯本的妻子打電話。兩地的時差有三個小時。那邊應該剛過午飯時間,但他知道,醫院中的莉迪亞是不可能打一次電話就能找到的,於是他在語音信箱中留了言,讓妻子聽到後打回來。他快速做完了M4卡賓槍的保養,帶著手機和筆記本電腦返回宿舍一樓。

娛樂室中熱鬧非凡。不大的房間裏放著破舊的電視、沙發、咖啡機,還有可以自由使用的電腦。他沒和邊上網邊說笑的同事混在一起,而是將自己的電腦接入高速網絡。他知道等待自己的是失望,但還是打開了學術論文搜索網站。

果然,今天仍然一無所獲。網上找不到一篇關於“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治療取得突破的文章。

“耶格,”宿舍管理者阿爾·斯特法諾在門口招手道,“到我辦公室來,有客人找你。”

“找我?”耶格一麵猜測來者是誰,一麵跟著斯特法諾走出娛樂室,前往樓梯旁的管理事務室。

打開門,坐在待客沙發上的中年男人站了起來。他身高一米八,跟耶格相仿。短袖T恤和工裝褲的打扮與警衛人員一樣,年齡卻比耶格大兩輪兒,有五十多歲。盡管表情嚴肅,但他的嘴角仍浮現出微笑,透露出軍人特有的精明。男人朝耶格伸出了手。

斯特法諾介紹道:“這位是西盾公司的董事威廉·萊文。”

這個名字耶格聽說過。雇用耶格的這家私營軍事公司,由號稱陸軍最強部隊的三角洲特種部隊的前隊員創辦,萊文是公司的二號人物。公司業績能突飛猛進,完全仰賴於經營層與軍方的密切關係。威廉·萊文也是身經百戰的老兵,與其他特種部隊出身的人一樣,絕不是那種死板的官僚。

跟這種人打交道,應該不必拘謹。耶格一麵這麽想,一麵與萊文握手。

“你好,萊文先生。”耶格平靜地說,“我是喬納森·耶格。”

“有綽號嗎?”萊文立即問。

“‘獵鷹’。”

“好,‘獵鷹’,坐下說吧。”萊文請耶格坐進沙發,然後對斯特法諾說:“我們單獨談談吧?”

“嗯,當然可以。”斯特法諾答道,離開了自己的辦公室。

隻剩下兩人後,萊文才像剛反應過來似的,環顧著房間問:“這個房間的保密裝置可靠嗎?”

“除非斯特法諾把耳朵貼在門上。”

萊文沒笑:“這無所謂,咱們這就進入正題。你能不能把明天開始的休假往後延?”

“什麽意思?”

“你能再為公司工作一個月嗎?”

耶格想象著,倘若自己推遲裏斯本之行,莉迪亞會說什麽。

“待遇不錯,日薪一千五百美元。”

報酬比現在高出好幾倍,但耶格沒有因此而高興,反而心生戒備。為什麽西盾公司的二號人物會親自給自己安排工作呢?“是去阿爾·希拉嗎?”

“什麽?”

耶格說的是伊拉克戰鬥最激烈的地區。“是阿爾·希拉地區的工作吧?”

“不,工作地點不在那裏,你要去另外的國家。會給你二十天時間準備,要求十天內完成任務。估計五天就能完成,但無論幾天,你都會得到三十天的報酬。”

月入四萬五千美元,確實是個不錯的提議。現在耶格家特別需要錢。

“工作的具體內容是什麽?”

“現在還不便說明。隻能透露三點。第一,這項工作的發包方,是包括法國在內的北約加盟國中的一個。因此,不是俄羅斯或中國,更不是朝鮮。第二,這項工作並不怎麽危險,至少比在巴格達安全。第三,這項工作與某個特定國家的利益無關,而是服務於全人類。”

盡管耶格對工作內容完全摸不著頭腦,但至少聽懂了自己不會遭遇太大危險。

“既然如此,為什麽日薪會這麽高?”

萊文泛著皺紋的眼角流露出一絲厭惡:“話說到這份兒上,我以為你已經聽懂了。總之,你要幹的活兒見不得人。”

耶格聞言終於明白過來,他要做的是髒活兒,多半是暗殺任務吧。不過,萊文說與某個特定國家的利益無關。如果不是政治暗殺,那還會有什麽暗殺?

“如果你接受任務,就先在保證書上簽字,然後進入準備階段。到時你就會知道任務的具體內容了。不過,如果你簽了保證書,就意味著,你在知道工作內容之後不得中途退出。”

“你擔心我會泄露機密情報?沒這個必要。我有接觸絕密情報的資格。”

美國的軍事情報根據保密程度分為三等:秘密、機密和絕密。要想獲得各級別情報的接觸資格,就必須通過嚴格的身份審查,包括接受測謊儀測試。離開陸軍之後,耶格一直在更新自己接觸絕密情報的資格,因為如果不這樣做,他就無法從事由美國國防部發包給私營軍事公司的工作。

“當然,我知道你是特種部隊出身,值得信任。但我們還是希望加強保密措施,以防萬一。”

見萊文如此含糊其詞,耶格又有了新的猜測。或許,這位三角洲特種部隊出身的董事交給他的任務的保密級別比“絕密”還高,屬於“絕密特別情報”或“絕密注意區分情報”。從對方的語氣判斷,莫非是白宮主導的暗殺任務,即所謂“特批接觸計劃”?這種任務對接觸情報的條件做出了最嚴格的限製。但這說不通啊,因為通常這種任務都由三角洲部隊或海軍的海豹突擊六隊完成,不會交給私營軍事公司。

萊文催促道:“怎麽樣?想不想幹?”

耶格心頭湧上一種奇妙的感覺。當他隻有十二三歲時,離婚的父母曾問他想跟誰,此刻的感覺竟同那時差不多。高中畢業前夕,在決定入伍以獲取大學獎學金時,他也體會過這種躊躇不定的焦慮感。他知道,自己此刻正站在命運的岔路口。向左還是向右,選擇不同,今後的人生也會大相徑庭。

“有問題盡管提,我盡量告訴你。”

“真的沒危險?”

“隻要不犯錯。”

“就我一個人?”

“不,包括你在內有四人,將組成一個小組。”

四人是特殊部隊的最小編製。

“其他雇用條件同以往一樣。我們會發給你經過校準的武器,如果你在執行任務的過程中死亡,根據《國防基本法》,我們將支付六萬四千美元給你的遺屬。”

“能給我看看保證書嗎?”

萊文滿意地笑了,從軍用公文包中取出一份文件。“不要再猶豫了,相信自己的運氣吧!你是個吉星高照的人。”

“我?”耶格的嘴角浮起自嘲的微笑,“我倒覺得自己是個不幸的人。”

“不,你已經是好運當頭的幸存者了。”萊文收起笑容,“其實,這份工作本來有六個候選人,但他們相繼遭到武裝分子的襲擊,都身亡了。聽說連私營軍事公司的安保人員也成了襲擊目標,不是嗎?”

耶格點頭。

“所以,我今天總算能跟候選人麵對麵說話了。”

耶格用數字驅散心中彌漫開的不祥感。一個月四萬五千美元,有什麽理由拒絕呢?就算是髒活兒又怎樣?自己不過是一次性的工具而已,就像手槍一樣。無論殺了誰,都不是槍的錯。有罪的是開槍的人,是下達殺戮命令的人。

耶格將保證書通讀了一遍,並沒有發現比剛才的口頭說明更多的東西。接下來隻需下決心簽字。

萊文遞過一支鋼筆。耶格正要取,上衣口袋中的手機振動起來,於是他收回了手。

“不好意思。”耶格取出手機,看了眼屏幕。是裏斯本的妻子莉迪亞打來的。“簽字前,我想跟妻子商量一下。本來說好明天去見她的。”

萊文用獵人打量束手就擒的獵物般的眼神看著耶格:“去吧!”

耶格按下接聽鍵,將手機貼在耳朵上。他還沒出聲,就聽見莉迪亞細微的聲音。這飽含絕望與不安的聲音,他已經聽過許多次。

“約翰[3]?是我。出事了。”

“怎麽了?”

莉迪亞抽泣了片刻,繼續道:“賈斯汀被送進重症監護室了。”

又得花錢了,耶格想。看樣子隻好在保證書上簽字了。

“鎮定點兒,之前不也挺過來了嗎?”

“這次不一樣,痰裏有血。”

聽到兒子的病出現晚期症狀,耶格不禁後背發涼。萊文打了個告辭的手勢,離開了事務室。走廊旁的樓梯上,傳來下班的警衛人員嘈雜的腳步聲。

“真的?”

“我親眼看到的。一條條的紅線,像線頭一樣。”

“紅線……”耶格喃喃地重複著,想起了那名葡萄牙主治醫生的名字,此人是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世界權威,“格拉德醫生怎麽說?”

莉迪亞哽咽起來,耶格聽不清她講了什麽。他仿佛看見妻子正用手拭淚的模樣。

“格拉德醫生怎麽說?”

“醫生說,孩子的心髒和肝髒都出現了問題……恐怕撐不久了。”

耶格拚命轉動近乎停滯的大腦,搜索關於這種絕症的知識。如果肺泡開始出血,那就隻剩下一個月的壽命。

莉迪亞哀求道:“明天你能到吧?”

我必須立刻飛到兒子身邊去,耶格想。可是,治療費怎麽辦?耶格凝望著事務室緊閉的大門。自己一直在堅持,現在終於要撐不下去了。他的意識漸漸模糊起來。

為什麽自己此刻站在伊拉克肮髒宿舍的走廊裏,緊握著電話?為什麽自己此刻會在這裏?

“約翰?”妻子的哭聲傳進耳朵,“在嗎?約翰?”

2

不幸這種東西,在旁觀者眼中和當事者眼中截然不同。

載著父親遺體的靈車,在神奈川縣厚木市狹窄的商業街中穿行。古賀研人坐在殯葬公司安排的黑色轎車中,緩緩地跟在靈車之後。

這是一個普通的日子,正午剛過,冬季溫暖的日光下,沿途步行的購物者中,沒有人回首看向這列黑色的車隊,也沒有人同情車上這個年輕人。

得知父親誠治的死訊以後,研人的心中始終空落落的,整個人就像丟了魂一般惶惶不安。他急匆匆地趕到醫院,父親的死因是“胸部大動脈瘤破裂”。此後的五天裏,他和母親都沒放聲大哭,而是茫然無措地隨波逐流。伯父接到訃聞從山梨趕來,主動操辦起了葬禮。在他看來,弟媳婦隻是家庭主婦,侄兒隻是個瘦小的研究生,難以獨自應對這種大變故。

研人從小就不尊敬父親誠治,因為父親總是否定他。父親性格乖僻,盡管頂著大學教授的頭銜,但在研人眼中,父親卻是一個失敗的成年人。所以他非常驚訝,三十分鍾前,當自己將花裝進父親長眠的棺材裏時,眼淚怎麽會止不住地流下來。莫非這是血緣關係所致?研人一邊這樣想,一邊擦拭著鏡片後的淚水。

棺蓋隨即蓋上,包圍在各色鮮花中的遺體從研人的視野消失。這是最後一次見到父親的模樣了。這個麵容憔悴的長臉大學教授同自己之間二十四年的父子親情從此終結。

車子載著遺屬和參加葬禮的人抵達火葬場,棺材被放進焚化爐,是兩種焚化爐中便宜的那種。人都死了,為什麽還要用金錢劃分等級呢?研人不禁開始厭惡日本人的生死觀。

三十位親戚與友人進入二樓的等候室。研人獨自站在焚化爐前,注視著緊閉的爐門。門背後,父親的遺體正被烈火焚燒。

研人的腦海裏,浮現出中學時代讀到的科學啟蒙書中的一段。

你血液中流動的鐵元素,是四十五億年前超新星爆炸時產生的。它們在太空中飄遊,於太陽係形成時匯集到地球這顆行星上,然後以食物的形式進入你的體內。進一步說,你身體中無處不在的氫元素,也是宇宙誕生時產生的。此前的一百三十七億年中,它們都存在於這個宇宙中。而現在,它們成了你身體的一部分。

構成父親肉體的各種元素,又回歸了原來的世界。

科學知識讓至親的死亡顯得無味。

研人轉身離開,爬上靠著寬敞大廳牆壁的樓梯,朝二樓的等候室走去。

鋪滿榻榻米的房間中央,參加葬禮的人圍坐在一張大矮桌周圍。母親香織雖然難掩憔悴之色,但精神似乎還撐得住,她正端坐著與前來吊喪的舊友和親戚交談。

此外,研人還見到了從甲府來的祖父母和伯父一家。古賀家原本在山梨縣的甲府經營商店,家境優渥。雖然最近為爭奪客源與大型超市陷入苦戰,但繼承家業的伯父還是設法維持著全家老小的生活。在這個商人家庭中,研人的父親身為次子,是一個另類的存在,他從老家的大學考入東京的研究生院,取得博士學位後沒找工作,而是留在大學繼續從事研究。

研人感覺自己無法融入父親那邊的親戚。他四下尋找座位,最後在最靠邊的坐墊上坐下。

“是研人嗎?”桌子對麵,一個黑發中夾雜銀絲的瘦弱男人開口道。

那是父親的朋友,報社記者菅井。他曾多次造訪厚木的老家,所以認識研人。

“好久不見,你都長這麽大了啊。”菅井挪到研人身旁,“聽說你在讀研?”

“是。”

“什麽專業?”

“在藥物化學實驗室做有機合成。”研人生硬地答道。

研人本想就此結束對話,但菅井又刨根究底地問:“具體是什麽工作?”

研人隻好繼續作答:“現在電腦可以設計藥物,我的工作是根據設計圖將各種化合物組合起來,製造出藥品。”

“就是在實驗室裏搖試管吧?”

“對。”

“是有益人類的工作啊。”

“嗯,是。”即使是句表揚,也讓研人很不舒服,“因為我隻會幹這個。”

菅井驚奇地歪著頭。就算他是報社記者,也打探不出研人內心的想法,因為連研人也說不清自己有何能力,適合做什麽工作。現在研人什麽都不是,也從未想過將來要成為什麽樣的人。

“日本的科學基礎還很薄弱,你要努力啊!”菅井說。

明明什麽都不懂,別瞎說“基礎還很薄弱”,研人心中不悅。他並不喜歡這個大報社的科學記者,不過菅井也沒做錯。對方熱情搭訕,自己卻冷言以對,研人覺得有點兒對不起人家。

十年前,全國報紙的科學專欄都刊登了父親的研究成果。作為科學家,誠治達到了事業的頂峰,而寫這篇報道的人就是菅井。當時,社會普遍關注“環境激素”問題,父親通過在大學實驗室中的實驗,證明飽受爭議的合成洗滌劑原料不會破壞人類的內分泌係統。

論文作者:多摩理科大學 古賀誠治教授

看到這些報紙上刊登的文字,研人和父親都感到無比自豪。但不久後,研人對父親的尊敬就開始轉為懷疑,因為他得知,父親從那家合成洗滌劑生產商處拿到了大量研究經費。

為什麽專攻病毒學的父親,會研究起擾亂內分泌的化學物質?實驗到底是否中立客觀?父親有沒有篡改實驗數據,以迎合資金提供者呢?

後來,世界各國學者就“環境激素”對人體的影響進行了研究,但沒有得出“明顯有害”的結論。另外,學者們又不能百分之百斷定其無害,於是結論便模棱兩可了。那是當時科學所能達到的極限。然而,研人當時隻有十多歲,正是叛逆的年紀,所以始終對父親抱有懷疑,並將寫報道的菅井與父親視為一丘之貉,認為他們是內心肮髒、行為齷齪的成年人。

“真是太遺憾了。你父親明明挺硬朗。”坐在研人一旁的菅井似乎對同齡人的猝死深感震驚。

“感謝您不遠萬裏,來參加先父的葬禮。”

“別這麽說,我能做的僅此而已。”菅井俯首道。

為避免尷尬,研人拿起茶壺,倒了兩杯茶。

菅井一邊喝茶,一邊述說著同研人父親之間的往事。比如誠治在實驗室裏頗有威嚴、誠治對獨生子其實非常自豪,總之都是肥皂劇中那套陳舊的台詞。聽著聽著,研人越發覺得父親的人生了無趣味。

不久,話題就聊完了,報社記者話鋒一轉,問:“對了,今天會做頭七的法事嗎?”

“會。”

“等收集完骨灰我就告辭,趁現在還沒忘,我有句話想對你說。”

“什麽話?”

“研人,你有沒有聽說過《海斯曼報告》?”

“《海斯曼報告》?”是學術論文吧,研人想。但他並不認識叫海斯曼的學者。“沒聽說過。”

“這樣啊!你父親曾托我調查這份報告,現在我不知該如何推進下去。”

“《海斯曼報告》是什麽?”

“三十年前,美國的一家智庫向美國總統提交的報告。你父親想了解這份報告的詳細內容。”

根據父親的研究專業判斷,應該是為了尋找病毒感染的對策吧。“與我無關。”研人說。

自己的語氣竟然出人意料地冷漠。菅井詫異地看著研人:“好吧,那就算了。”

菅井怎麽想都無所謂。父子之間的關係,絕不是外人可以說三道四的。這個世界上不存在百分之百父慈子孝、其樂融融的家庭。

過了一會兒,殯葬公司的人通知大家下樓。所有人結束了壓抑的談話,起身朝樓梯走去。

研人站在焚化爐前,迎接已被燒成白骨的父親。乳白色的骸骨散落在爐台上,簡單而淒涼,向大家陳述著一個鐵一般的事實:此人已經離開這個世界。祖父母、伯父和母親小聲啜泣。這也是父親死後,研人第二次流下眼淚。

接下來舉行了頭七法事,送別父親的儀式全部結束。

次日早晨,研人被鬧鍾叫醒。他飛快地吃過早餐,離開了厚木的老家。他必須返回研究生生活——居住在六疊[4]大小的出租屋裏,整日按照副教授的指示重複枯燥的實驗。

在冰冷的空氣中,研人離開了三居室的住宅,不禁擔憂起孤身一人的母親。雖然當前外祖父母還住在家中,但他們走後那裏就隻剩母親一人。身為兒子的研人,難以想象五十四歲就成寡婦的母親會有何種感受。

分別時,母親請求他“偶爾回來看看”,但他隻是敷衍地說“嗯,會的”,便匆匆前往厚木車站。

研人讀的東京文理大學位於靠近千葉縣的錦糸町,從神奈川縣看,那裏剛好在東京的另一頭。東京文理大學是一座擁有一萬五千名學生的綜合大學。步行十五分鍾就能到達最近的錦糸町車站,從車站朝東北方向走,便可看到一條名為“橫十間川”的運河。大學校園橫跨運河兩端,左側是理科院係,右側是文科院係。唯獨醫學院及大學附屬醫院孤零零地矗立在車站附近。學校已有九十年曆史,一直在修建新校舍。當年農學院的廣闊農田上,如今已密密麻麻地排列著學院的校舍。校園中的水泥路,以及水泥路兩側外觀不起眼的建築,都同東京的其他綜合大學一樣,給人以冷酷之感。

從老家出發,他要連續坐兩個小時電車才能到學校,有充足的時間考慮自己的未來。他開始憂慮家裏的經濟狀況。研人正在讀研二,已經決定繼續攻讀博士,所以沒去求職。因此,未來三年裏,他的學費和生活費都必須依靠母親。

學文科的一個朋友曾嘲笑他“啃老”,敦促他“自己去掙學費”,但這隻是可以丟棄學業、耽於遊樂的文科生的幼稚想法。藥學院的所有課程幾乎都是必修科目,缺一個學分就無法畢業。通過藥劑師國家考試和畢業考試之後,學生還得天天泡在研究生院做實驗。其間的忙碌程度,已不能用“過分”形容,而是達到“超乎想象”的程度。平常從上午十點到深夜,研人都在藥物化學實驗室裏度過。理論上隻有星期天和節假日可以休息,但實際上,他有半數節假日都要留在實驗室做實驗。他從未休過長假,即使是盂蘭盆節和元旦也頂多休息五天。考上大學後,他必須過九年這樣的生活,才能獲得博士學位,完全沒精力打工掙學費。

要是放在一個月前,自己還趕得上求職活動的末班車,研人不禁抱怨起來。自己到底該何去何從?他之所以打算攻讀博士,並不是因為熱愛研究工作,隻是沒有下定決心踏入社會。相反,入學之後,研人一直心裏犯嘀咕:自己是不是選錯了人生道路?他從未覺得藥學和有機合成有趣,隻是因為別的也幹不了,隻好繼續沿原路走下去。可以預見,自己倘若再這樣過上二十年,注定會像他父親那樣,研究冷門的學科,淪為不入流的研究者。

到達大學,從理工學院後門進入藥學院大樓,研人的腳步越來越沉重。他意識到,自己走得越慢,就越覺得自己沒用,於是索性加快了步伐。

登上鋪著亞麻油毯的狹窄樓梯,研人來到三樓的“園田實驗室”。在走廊上打開門,門後是一段較短的走廊。走廊兩側是放儲物櫃的小房間和會議室,走廊盡頭是教授室,盡頭的左側便是實驗室。

研人將羽絨服放入儲物櫃,換上平日的打扮——牛仔褲配運動服——朝教授室望去。敞開的大門內,係著領帶的園田教授正在工作。

園田停下手頭的工作抬起頭,看到研人,立刻露出擔憂的表情。教授即將年屆六十,平常總是以與其年齡不相稱的活力鞭策研究生們,但此刻卻一臉沉痛。

“節哀順變。你的心情好些了嗎?”園田問。

“嗯。”研人點頭,向教授為父親葬禮送花致謝。

“雖然沒見過你父親,但畢竟是同行,我是真心感到哀痛。”

研人對導師的吊唁深為感動。園田本來在大型製藥公司工作,是成功開發出多款新藥的超一流研究者。他利用工作間隙撰寫了大量論文,因此被這所大學的研究生院聘為教授。除了做研究,他在其他事務上也精明強悍,從製藥公司手上拿到了許多共同研究項目,保證了充沛的研究經費。研人不禁做起比較,要是自己的父親也像導師這樣優秀就好了。

也許園田覺得自己的哀悼之詞令研人悲傷,便話鋒一轉:“古賀,那你現在可以回來繼續做研究了嗎?”

研人剛想回答“是”,話到嘴邊卻收了回來,他心中盤算,除了安放骨灰,自己還要做什麽。“或許會再請幾天假。”

“嗯,沒關係,要請假隨時告訴我。”

“謝謝。”

最後教授鼓勵道:“好吧,工作,工作。”說著就將研人領進了隔壁實驗室。

實驗室比一般的房間大,麵積相當於四間教室。研人將大半時光都耗在了這裏。實驗室中央是被一分為四的巨大實驗台,上麵擺滿了實驗器具和化學試劑。房間的三麵牆壁都排列著研究者用的桌子、試劑架,以及裝有強排風的通風櫃,混亂之中透露出實用主義的機械美。

園田實驗室專門研發治療自體免疫性疾病的藥物,成員包括教授、副教授,以及二十名研究人員,但一月份,實驗室裏卻格外清靜。藥學院的學生正在準備藥劑師國家考試,碩士畢業的學生則忙於求職,房間裏分外空**。

“古賀,你累壞了吧?”負責指導研人的學長、博士二年級的西岡主動慰問道。

他兩眼通紅,好像剛剛痛哭過,但他不是因為同情研人而掉眼淚,隻是通宵做實驗熬紅了眼。

研人想起西岡曾發來的哀悼短信,便說:“謝謝你的短信。”

“哪裏。沒能去守夜,實在抱歉。”

“你們這麽忙,我怎麽好意思請你們都來。我才應該道歉,請了五天的假……”

“別見外。”西岡眨著充血的眼睛說。

實驗室裏陸續有人進出,每個人都向研人暖語慰藉。平常幹練刻板的女研究員們,也都一反常態地親切有加。正是有這些人的存在,研人才能勉強將研究生活堅持下去。

研人站到分配給自己的實驗台位置上,投入工作。有機合成工作的目標是生成以碳為主要成分的化合物。打個比方,碳原子是四價,氧原子是二價,於是一個碳原子可以同兩個氧原子結合,形成二氧化碳。聽上去簡單,但實際操作就不同了。讓結構更複雜的分子發生反應,形成想得到的化合物,可不是那麽簡單的事。劑量、溫度、催化劑等條件若有細微的變化,結果就會不同。園田實驗室就是要找到可以作為藥物使用的分子結構,對其加以改良,提高其活性,最後造出新藥。

現在,分配給研人從事的課題,是在主要由碳、氧、氮構成的“母核”的基本結構上,添加“側鏈”原子團。實驗台上貼著副教授給出的“菜單”,指示研人該依照什麽順序進行什麽反應。不知為何,藥學係的實驗同做菜有相通之處,所以藥學院以女生占多數,大學本科階段可占九成,研究生階段也有近一半,這在理科院係中可謂特例。

多摩理科大學 古賀誠治

研人將這行字審視了好幾遍,不禁汗毛倒豎。

這是已過世的父親發來的郵件。

研人險些叫出聲,他連忙閉上嘴,環顧四周。實驗室的同事正埋頭於各自的工作,沒人注意到他。

研人推了推眼鏡,將視線重新移向顯示屏。收件時間是今天淩晨零點整。也就是說,這封信是父親過世五天多後發出的。郵件名是:研人收,父親。

病毒郵件或騷擾郵件不會冒用父親的名字,難道這是誰的惡作劇?

確認殺毒軟件處於運行狀態後,研人點開了郵件。液晶屏幕上,浮現出九磅小字寫成的正文。

研人:

你收到這封信,意味著我已在至少五天前從你和你母親麵前消失了。但你們不用擔心,也許幾天後,我就會回來。

真是莫名其妙。“回來”難道是指從冥界歸來嗎?研人繼續往下讀。

不過,考慮到我不能立即回來,所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打開被冰棍兒弄髒的書。

還有,不要對任何人提到這封信,包括你母親。

信到這兒就結束了。

文字雖少,卻充滿謎團。看似遺書,卻沒有提到死亡。這究竟是誰發的信?是不是利用軟件定時發出已寫好的郵件?如果父親用了這種軟件,那他一定預料到自己將要“消失”。但這明顯不可能啊。

研人的目光停在了信末的一句話上:

打開被冰棍兒弄髒的書。

研人思忖再三,終於領悟了這句話的含義。這封信千真萬確是父親發出來的。研人念小學時的一個暑假,父親對他實施精英教育,曾打開化學參考書,教他元素周期表。研人當時正吃著冰棍兒,冰水從冰棍兒上滴下來,將“鋅”旁邊染上了粉紅色。知道這件事的,隻有父親一個人。

那本弄髒的書應該在老家父親書房的書架上。本想打電話讓母親代為查看,但那樣做就違背了父親“不要對任何人提到這封信”的指示。不過,如果遵從父親的遺願,就得坐兩個小時的車回家一趟。

研人靠在椅背上想,“被冰棍兒弄髒的書”裏,到底隱藏了什麽秘密?

3

耶格乘飛機進入南非共和國,接著馬不停蹄地從約翰內斯堡飛往開普敦。這裏是南半球,季節轉換為盛夏。耶格坐上當地澤塔安保私營軍事公司派來機場接他的車,朝開普敦郊外的某訓練基地駛去。

這個國家是私營軍事公司的發源地。這種以軍事服務換取酬金的生意,在終結非洲大陸各國的內戰中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但勝利一方又奪取了其他國家的礦產資源,結果形成了另一種醜陋的局麵:嗜血的傭兵集團依靠武力霸占了內戰國家的礦產資源。南非政府製定了《反傭兵法》,禁止向外國提供軍事服務,但在援助伊拉克複興的名義下,新公司又如雨後春筍般湧現出來。澤塔安保公司就是其中之一,據說同耶格的雇主西盾公司有轉包關係。

在巴格達,他曾想過拒絕西盾公司的提議,前往妻子所在的裏斯本。然而,通過同妻子和格拉德醫生通電話,他了解到,為了延長兒子的性命,必須支付高額的醫療費。過去四年,賈斯汀都在國外接受先進的醫學治療,銀行卡已透支到極限。自己必須去掙錢,即便這意味著自己會因此失去與兒子相處的寶貴時光。

目前,格拉德醫生成了他最後的依靠。罹患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孩子,幾乎不到六歲就會死亡,沒有一個病人活到九歲。作為這種病的少數世界級權威之一,格拉德醫生使用了一切治療手法,將賈斯汀的性命延長到八歲。雖說出現末期症狀後就隻剩下一個月可活,但耶格仍期待那位醫生能讓兒子再多活幾個月。這樣的話,這次工作完成後他就來得及趕回去,陪兒子走完人生的最後一程。

可是,假如賈斯汀死了,自己該怎麽辦呢?莉迪亞又將做何抉擇?

耶格同莉迪亞的婚姻已數次瀕臨破裂。賈斯汀兩歲時突然呼吸困難,陸軍醫院查明病因後,提到了“單基因遺傳病”這個名詞,解釋說:“每個人都擁有來自父母雙方的一組基因。即便一方的基因出了問題,隻要另一方正常就沒事。但在偶然情況下,假如父母雙方的基因都有相同問題,孩子就會患病。很不幸,你們的孩子就是這種情況,決定其肺部發育的基因的一個位點發生了變異,導致肺部無法正常攝入氧氣。”

耶格深感自責,莉迪亞也是相同的心情吧。也許醫生看穿了兩人的心思,補充道:“這不是任何人的錯。硬要說的話,隻能怪運氣不好。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有異常基因,隻是你們倆碰巧在同一個位點出了問題。”

然而,耶格很難接受“運氣不好”這種說法。如果不同莉迪亞結婚,孩子就不會得絕症。莉迪亞也對丈夫抱有相同的埋怨。兩人互相指責,無休無止,結果隻是互相傷害。雖然雙方都知道這樣做於事無補。

就在家庭行將破裂之時,他們聽說了葡萄牙裏斯本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的安東尼奧·格拉德醫生,但耶格的軍隊保險在海外無法使用。而且,妻子在葡萄牙的住宿費和兒子的治療費,也不是薪酬等級為E-8的耶格上士可以承擔的。

一天,耶格結束長期任務回家,夫妻間又爆發了爭吵,耶格終於提出了離婚。但莉迪亞沒有同意。她出人意料地提出,雙方應該再忍受三年。莉迪亞像往常那樣痛哭流涕著說:“賈斯汀懂事之前就得病了,一直被病痛折磨,從未享受過一天快樂。如果我們離婚,隻會讓他更加悲慘,不是嗎?”

這真是求之不得的機會。盡管加入私營軍事公司沒有福利也沒有退休金,但年收入卻是陸軍的三倍以上,最少有十五萬美元。耶格等到禁止士兵調動和退伍的“止損條例”暫時解除的機會,脫離了軍籍,然後讓妻子遷居到葡萄牙。

莉迪亞說再等三年,而在格拉德醫生的努力下,這一期限被延長到五年。不過,如今賈斯汀肺泡出血,他所剩的時間最多隻有幾十天了。

在兒子被上帝召入天堂之前,耶格要維持家庭的完整,但之後一切都完了。自己多半將孤獨終老,不再是保衛祖國的戰士,而是為錢搏命的傭兵。

“到公司總部了。”

司機的一聲提醒令耶格回過神來。一看手表,已經從機場出發一個多小時了。澤塔安保公司的四輪驅動車穿過崗哨大門,進入公司內部。這裏是幹燥的丘陵地帶,由圍牆包圍的一大片土地上,建有公司總部大樓、訓練基地,以及可供運輸機起落的機場。

他們正前往的公司總部大樓共有三層,是一座建築麵積極大的地中海風格建築,淡黃色的大樓外壁將私營軍事公司散發出的火藥味兒完全掩蓋了起來。光看這座建築,誰都會認為這裏是華麗的酒店。

耶格邊下車邊把思緒切換到工作上。是時候忘記悲慘的現實,開始另一場表演了。

耶格帶著裝有私人物品的背包和運動包進入門廳,迎接他的是一個留著小胡子的高個子男人。他身著土黃色套裝,目光冷峻,仿佛根本不會笑。這個明顯行伍出身的男人操著南非腔英語道:“我是作戰部長麥克·辛格爾頓,你的朋友已經到了,我帶你進屋吧。”

耶格跟在辛格爾頓身後,進入建築內部。迷宮般的走廊兩側的門上掛著門牌號。辛格爾頓敲了敲109號房的房門,然後推門進屋。

這是一間宿舍。之前當傭兵時,耶格住慣了這種小房間——房間兩側放著高低床,正麵靠裏則是各自的儲物櫃。唯一不同的是,這裏多了一張小書桌。

“各位,”辛格爾頓發話道,“我帶來了一位新同事,喬納森·‘獵鷹’·耶格。”閑聊中的三個男人抬起頭,望向門口。看得出,這三人之間也並不熟悉,談話中透著一絲緊張。他們即將成為出生入死的戰友。

“下午五點,二樓會議室集合。”說完,辛格爾頓就離開了房間。

“‘獵鷹’,我是斯科特·‘毛毯’·邁爾斯。”首先開口的是一位神色沉穩的消瘦男子,大概隻有二十多歲,在傭兵中屬於年輕的。這種場合的自我介紹,一般都按照性格的開朗程度排序。

接著伸出手的是與耶格年齡相仿的男子:“沃倫·蓋瑞特,我沒綽號。”

蓋瑞特一副深謀遠慮的參謀模樣,看似不起眼,但到危急關頭一定是中流砥柱。

邁爾斯和蓋瑞特是白人,似乎都是美國國籍。第三位則是亞洲人,身材矮小,但從脖子到肩膀的肌肉卻異常發達,明顯服用了類固醇藥物。

“柏原幹宏。”亞洲人自我介紹道。

“幹……公?”耶格反問道,邁爾斯和蓋瑞特大笑起來。

“誰都念不準他的名字。”蓋瑞特說,“日本人的姓名太複雜了。”

邁爾斯問:“在你以前工作的地方,別人都怎麽叫你?難道是‘幹’?”

“不,是‘米克’。”日本人不耐煩似地說,顯然他並不喜歡這個稱呼。

“好,那就米克吧。”蓋瑞特說。

在這一行裏,日本人相當少見。耶格的興趣被勾了起來:“能不能問問,入這行前你是幹什麽的?”

“法國外籍兵團。”米克用帶著濃重口音的英語答道,“再之前,我在日本自衛隊。”

問題來了。按慣例,私營軍事公司往往會將同一出身的成員編成一組。即便同屬美軍,陸軍與海軍陸戰隊的戰術和裝備都不一樣,一旦編排不當,就會讓所有隊員的生命陷入危險。因此,私營軍事公司的傭兵通常會延續軍隊時期的編製。

“我在美國陸軍特種部隊。”耶格說,然後將詢問的目光投向剩下的兩人。

邁爾斯道:“我在美國空軍傘降救援隊。”

美國空軍傘降救援隊擁有高水平的醫療技術和戰鬥能力,是專門負責救援的特種部隊。他們的口號是:為了我之外的生命。在傭兵中,很少有人擁有這樣的履曆。

最後,蓋瑞特說:“我在海軍陸戰隊的武裝偵察部隊。”

看來,這是一支拚湊而成的隊伍,必須提前確認戰鬥時使用的隱語和手勢,耶格想。而且,對於團隊中唯一的亞洲人米克,還必須予以關注,以免他感到被孤立。

會議室狹小而且沒有窗戶。細長的桌子平行排列,對麵是立在牆邊的白板。

辛格爾頓於五點整準時現身。一見到邁爾斯拿著的筆記用具,這位作戰部長就說:“下麵開的會,不要做任何記錄。所有的信息都記在腦子裏。”

邁爾斯乖乖地將筆記本收了起來。

“大家彼此可能還不太了解,所以我在這裏一邊介紹,一邊給大家分配任務。首先,你們全都有空降資格。這次任務,耶格擔任隊長,負責武器和狙擊。你會英語、阿拉伯語和普什圖語[5],對吧?”

“對。”耶格答道。

“但這次任務,應該用不上你的專業技能和普什圖語。”辛格爾頓接著對下一位說:“邁爾斯的任務是醫療。你除了英語,還會其他語言嗎?”

辛格爾頓眼瞼下垂,瞥了邁爾斯一眼。這位作戰部長之前大概是南非正規軍的將校吧。“下一位,蓋瑞特,你負責通信。你會英語、法語和阿拉伯語,對吧?”

蓋瑞特默默點頭。

“最後,柏原,”辛格爾頓謹慎地發音道,“你負責爆破。你常用的是日語和法語,英語沒問題吧?”

“還行。”米克答道。

這一含糊的回答令辛格爾頓麵露不滿,但他還是繼續道:“下麵討論日程安排。”

在準備期間,除了每隔一天的四十千克負重長途行軍和射擊等基礎訓練,還要學習斯瓦希裏語[6],並接受黃熱病等傳染病的預防接種。

“下麵介紹作戰地域。”

辛格爾頓來到投影機前,打開幻燈片資料。首先出現的是非洲大陸的地圖。辛格爾頓用激光筆指著大陸的中心說:“你們將空降到剛果民主共和國,那裏以前叫紮伊爾。”

剛果民主共和國位於大陸的正中,是一個橫跨赤道、幅員廣闊的國家。國土自東向西,沿著剛果河越收越窄,最後與大西洋相連,首都金沙薩在西邊的一角。從彩色地圖上看,非洲熱帶雨林集中在剛果國內。可以說,這是一個被森林覆蓋的國家。

“你們將潛入與首都金沙薩相反的方向,即東部的雨林中,執行搜索殲滅任務。你們要偽裝成動物保護組織,所以頭發必須再留長點兒。主要武器是AK47和狩獵用霰彈槍,不能攜帶分隊支援武器。其他裝備,我以後再介紹。”辛格爾頓對前空軍傘降救援隊隊員說:“邁爾斯,你了解埃博拉出血熱的知識嗎?”

“了解。”

“因為同任務有關,你向大家介紹一下這種疾病吧。”

邁爾斯麵露困惑,但還是開始對戰友說道:“埃博拉出血熱是目前已知的毒性最強的病毒性疾病。病毒進入身體後,將感染包括腦細胞在內的所有細胞,並對其進行大肆破壞。當人還具備生理特征時,內髒和肌肉就都融解了。感染者的耳、鼻、口、肛門,甚至毛孔都將流出被病毒感染的體液,最後七竅流血而死。埃博拉-紮伊爾型病毒的致死率是百分之九十。”

傭兵們麵無表情地聆聽講解。邁爾斯站起來,指著屏幕上的剛果地圖,繼續道:“我們進入的剛果東部,周圍都是埃博拉病毒流行的區域。西部的埃博拉河流域,東北部的蘇丹,以及東部的肯尼亞與烏幹達國界附近,都曾發現過埃博拉亞種病毒。”

耶格舉手問:“有這種病的治療方法嗎?”

“沒有。一旦感染,就隻能向上帝祈禱了。”

接著蓋瑞特問:“你說致死率是百分之九十,那剩下的百分之十怎樣了?”

“哦!”蓋瑞特輕歎一聲。

辛格爾頓繼續說:“盡管你們去的地方在病毒流行地域之外,但仍要萬分小心。因為病毒宿主很可能是蝙蝠,所以千萬不要被蝙蝠咬到,或者接觸蝙蝠的糞便。而且,這種病毒還能感染人之外的靈長類動物,所以你們也不要靠近黑猩猩、大猩猩和小型靈長類。”

耶格再次提問:“感染後有什麽症狀?”

“發熱,嘔吐,初期症狀與瘧疾相似。不過,埃博拉病毒特別喜歡攻擊眼球和睾丸。”

聽到這話,隊員們第一次皺起了眉頭。

“所以,如果有人眼睛發紅,那就有可能感染了埃博拉病毒。”

“我可不想檢查別人的睾丸。”邁爾斯的話把大家都逗樂了。

一直沉默不語的米克用結結巴巴的英語問:“為什麽這種病沒像艾滋病那樣在全世界擴散?”

“問得好。”邁爾斯表揚米克道,“這種病的潛伏期特別短,感染後大約七天就發病。也就是說,患者還沒來得及傳染更多的人就死了。”

“原來如此。”

辛格爾頓問所有隊員:“你們都明白埃博拉病毒有多可怕了吧?”

四人點了點頭。盡管大家都沒問,但所有人腦子裏都浮現出一個問題,並且都知道問題的答案。如果執行任務的過程中,有隊友感染了埃博拉病毒,該如何處理?沒有救援直升機,隻能將注射器和嗎啡分給被感染的隊友,將他扔在雨林裏。這就是戰地傭兵的宿命。為了獲取高昂的報酬,耶格等人已經淪為可以被隨意拋棄的棋子。

“下麵進入今天的正題:剛果民主共和國的形勢。”辛格爾頓操作幻燈片,屏幕上顯出下一份資料。隊員們被突然映入眼簾的淒慘畫麵嚇了一跳。泥濘的道路上,散亂地堆放著男女老幼的屍體,有的雙手被綁在背後,有的被砍掉了腦袋隻剩軀幹。

“種族屠殺。”辛格爾頓說,“現在,剛果正在進行所謂的‘第一次非洲大戰’。死亡人數已達到‘二戰’後的最高值——四百萬。停戰協議多次被打破,至今看不到戰爭結束的希望。”

見四人麵露狐疑,辛格爾頓解釋說:“這是真的,隻是報紙和電視上都沒有報道。這就是所謂的‘報道差別’,發達國家的新聞機構不會關心死了多少非洲人。相比大屠殺,他們更樂於對七頭大猩猩遭殺害的事件大書特書。不過話說回來,非洲人本來就不是瀕危動物。”

辛格爾頓僵硬的表情轉化為冷笑。這個南非人肯定是種族隔離製度的支持者。

“剛果之所以內亂頻發,根本原因在於殖民統治。宗主國[7]比利時的民族政策是,在原本共存的民族,即圖西人和胡圖人之間製造敵對情緒。宗主國毫無理由地將圖西人定為優秀民族,並加以優待,招致胡圖人的反感。兩個民族間的憎恨日積月累,終於爆發了盧旺達大屠殺。”

種族屠殺開始一百天後,圖西人在國外組織軍隊發動反擊,終於讓事態平息下來。但那時全國人口的十分之一,也就是至少八十萬人已經被殺害了。

“盧旺達建立起圖西人的政權,重獲和平。結果出現了曆史修正主義者,企圖否認大屠殺的存在。”辛格爾頓冷笑著繼續道,“全世界知道的隻有這些。然而,慘禍並沒有結束。這次大屠殺又成了‘第一次非洲大戰’的導火索。”

幻燈片切換為剛果周邊的放大地圖。辛格爾頓手中激光筆的光點在盧旺達和西邊的剛果之間掃來掃去。

“一些盧旺達大屠殺的始作俑者逃入鄰國剛果,發動越境襲擊。剛果政府默許了這一行為,從而激怒了盧旺達政府。至此,對立的雙方演變為盧旺達和剛果。盧旺達聯合同為圖西人政權的烏幹達,著手推翻剛果獨裁政權,為剛果東部的反政府遊擊隊提供軍事支援,煽動其發動武裝叛亂。這一計劃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叛軍迅速攻入西部的首都,趕走獨裁者,建立了新政權。坐上新總統寶座的是盧旺達支持的叛軍首領。但事情非但沒有就此塵埃落定,反而陷入了泥沼。”

幻燈片再次被切換,這次是三張並列的同一地區地圖,顯示出剛果各地武裝割據形勢的變遷。

“新總統抹除自己身上的傀儡迷彩,背叛了支持自己的圖西人,同留在剛果東部的胡圖人武裝組織勾結起來。不用說,盧旺達再次被激怒,於是聯合烏幹達和布隆迪入侵剛果,企圖打倒新的獨裁者。走投無路的剛果新政權尋求鄰國的幫助,跟乍得等鄰近諸國結成聯盟。於是,1998年,非洲大陸上爆發了十多個國家參加的大戰。”

見辛格爾頓停了下來,耶格舉手發言:“參戰國有充足的財力維持這麽大規模的戰爭嗎?”

辛格爾頓再次冷笑道:“這本就是一場有資助者的戰爭。戰爭開始不久,其真實目的便暴露了出來,那就是剛果地下的豐富資源,鑽石、黃金、電腦上使用的稀有金屬以及油田。入侵剛果的國家正是為了占有礦物資源才浴血拚殺的,歐洲和亞洲的近百家企業緊隨其後。礦山公司向掠奪資源的一方提供軍費,借此分一杯羹。盧旺達出口了超出本國產量的礦物,發達國家明知這些物品是掠奪來的,卻仍然大量購買。為了獲取製造手機所需的鈳鉭鐵礦,數十萬剛果人慘遭殺害。美國、俄羅斯等大國表麵上支持剛果政府,暗中卻為盧旺達和烏幹達提供資金援助。這樣一來,不論哪一方獲勝,都可以確保他們獲取地下資源的權益。如果以資金的流動考量,這場戰爭堪稱世界大戰,各大國幾乎都卷入其中。”

“一開始,征兵的對象是失業者,然後擴大到貧困階層。隻要參軍,至少可以吃飽肚子。盡管如此,兵力仍然緊缺,現在甚至會綁架孩子充當士兵。可以說,這已經不是國家間的戰爭了,剛果的大半國民都不支持這場愚蠢的武力衝突。然而,少數無賴始終存在,比如兩百個武裝分子就能綁架一大幫孩子,組成一支一萬人的軍隊。獨裁者領導的政府軍也是半斤八兩。他們襲擊掠奪本國的村莊,殺害本國的人民。”辛格爾頓重又指著地圖說,“現在,剛果西部到南部都由政府軍統治,但北部和東部仍處於混亂之中。本為盟友的盧旺達和烏幹達,為了爭奪地下資源而決裂,以至於局勢不可收拾。你們將潛入的東部地區,有二十多個武裝組織在纏鬥。戰爭的參與者自己都弄不明白誰是敵人。所以,如今剛果的現狀就是,民族仇恨高漲,到處都有種族屠殺。雖然聯合國維和部隊也被派遣到那裏,但他們不可能關照到廣闊雨林的每個角落。”

耶格問:“那我們是為哪一方戰鬥呢?聯合國維和部隊?”

“你們不加入任何一方。你們避開武裝分子的耳目,潛入雨林內部。你們的任務與這場戰爭無關。”

“具體是什麽任務?”

“我還不能告訴你們詳情。當前,你們的任務是心無旁騖地進行訓練。”

耶格想起了陸軍時代,一進軍隊,新兵就會被強行灌輸一種規則,那就是“別提問”。

“剛果沒有精良的武器裝備,也沒有定點轟炸那種幹脆利落的戰術。沒有大義,沒有意識形態,也沒有愛國心。那裏隻有摒除了一切虛飾的、**裸的戰爭,是對地下資源的爭奪、民族間的仇恨以及用彎刀和輕型武器進行的廝殺。”辛格爾頓恢複了冰冷僵硬的表情,用一句話結束了此次會議:“潛入作戰地域後,如果不想看到地獄,就千萬不要接觸人類。”

4

等到星期天,研人起身返回厚木老家。他驚訝地發現,才過幾天,家裏就已變得清冷寂靜。

母親香織依舊麵容憔悴,幸虧有外祖父母的陪伴,她的憂傷才得以排遣。

在客廳同家人閑聊了一會兒後,研人走上樓梯。二樓有三間房,四疊半的小房間便是父親的書房。三麵牆壁上排滿了書架,房間正中央孤零零地擺著一張桌子。

一進房間,研人就被父親的氣息包圍,心頭湧起一絲感傷,但立刻就被好奇心取代。他開始尋找父親郵件中提到的那本“被冰棍兒弄髒的書”,很快就在書架最下層中間位置找到了。那本書是:《化學詳解(上)》。

書中到底有什麽呢?研人翻開封麵,發現書已被加工過。頁麵上有一個精心掏出的洞,裏麵藏著一封對折的信。

字條上逐條羅列著以下內容:

1. 立刻銷毀這本書和這張字條。

2. 桌子抽屜裏放著一台黑色的小型筆記本電腦。注意保管,絕對不要交到他人手上。

研人返回桌邊,打開抽屜。果不其然,裏麵放著一台A5大小[8]的筆記本電腦。取出電腦,接通電源,卻隻顯示藍屏,操作係統無法啟動。似乎什麽地方出問題了。研人隻好強行關閉電腦,繼續閱讀字條。

3. 銀行卡你可以自由使用。你可能不知道卡主是誰,但不用擔心。卡上有五百萬日元。密碼是帕皮的生日。

研人驚訝地看著大型銀行發行的這張銀行卡。卡的表麵印著的卡主是“鈴木義信”,研人確實不知道這是何人。

密碼是帕皮的生日。

帕皮是研人小時候養的一隻蝴蝶犬。研人搜索記憶深處,想起了它的生日:12月6日。每年的這天,研人一家都會圍在小狗身邊,給它奉上一頓大餐。

可是,倘若這個賬戶上留下了巨款,那應該是父親的遺產。遺產稅該怎麽交?父親是不是考慮到獨子的學費和生活費,才留下了這筆錢?

研人繼續往下讀。

4. 現在立即前往以下地址:

東京都町田市森川1-8-3-202。

鑰匙在外側樓梯第一級的內側,用膠帶貼著。

5. 這些事絕對不能對別人提,一切行動必須由你獨自完成,即使對媽媽也要保密。你的腦子裏必須繃緊一根弦:今後你使用的電話、手機、電子郵件、傳真等所有通信工具都有可能被監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