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海斯曼報告004

“美國也一樣。”耶格答道,“任何國家都一樣。”

他們用了將近一個小時才擺脫擁堵。令人驚異的是,這座城市的十字路口竟沒有紅綠燈。車又行駛了幾千米,首都的模樣便迥然不同了。非洲廣闊而深邃的星空低垂在昏暗的住宅區之上。望著窗戶中透出的油燈燈光,耶格不由得揣度起這裏的人都過著怎樣的生活。是不是一邊為工作和家庭所惱,一邊尋找著微小的快樂?那一定不是安逸的生活吧,但又隻能如此度過。盡管物質生活上有貧富之分,但從內心衡量,這裏的人與美國人沒什麽不同。

行駛在紅土道路上的車慢了下來。在車頭燈的照耀下,隻見一個男人站在路旁。是蓋瑞特。耶格朝駕駛席挪了挪身子,讓跳上來的同伴入座。

“你是怎麽到這兒來的?”耶格問。

蓋瑞特微笑著,指了指前擋風玻璃:“坐那個。”

一輛商務車沿著逆向車道飛快地開走了。七座的車中,塞了十多名乘客。

“我拚車過來的。真是一段寶貴的經曆啊。”

卡車加速行駛,又開了近一個小時,停在一片沒有人煙的平原。手刹拉起的聲音消失在非洲大陸厚重的夜色之中。耶格下車後,癡癡地看了一會兒頭上的星空。滿天的繁星仿佛在竊竊私語,讓人感覺不到周圍的寂靜。此時此地,才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地球是一顆飄浮在宇宙之中的行星。

托馬斯鑽出駕駛席,手持電筒,朝卡車後部走去。載貨平台上,隻有外側堆著木箱,內側還留有可供數名男子橫臥的空間。木箱被推開,耶格上車前就躺在這裏的邁爾斯和米克站了起來。

“終於可以休息了?”

托馬斯指著四個背包和AK47突擊步槍,說:“你們的東西都在那裏。”

四人開始準備穿越國境線。從各自的裝備中取出戰術背心和腿部槍套,穿戴在身上,然後拿起槍械,將子彈推進步槍和手槍的槍膛。裝夜視儀的袋子雖然也放在手邊,但為了避免電池消耗,他們隻會在必要時使用。

接下來,他們取出驅蟲劑,塗在皮膚、衣服和背包上。一係列程序完成後,托馬斯將木箱中的便攜式無線電通話器交給了他們。四人確認了無線電頻率,然後將通話器放入身體和肩頭的口袋中,將耳機戴在頭上。

“都準備妥當了嗎?”

見四人點頭,托馬斯返回車後部,用力舉起木箱,堆成兩排,以免從外麵看見載貨平台內部。邁爾斯打開筆形電筒,四人借著微光,靠在左右兩側的木箱上,坐了下來。

引擎再次啟動,車緩緩開走。邁爾斯關閉手電筒,載貨平台內漆黑一片。

耶格問:“木箱裏放著什麽東西?”

“廢料什麽的,都是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邁爾斯答道,“至少可以充當沙袋。”

耶格打開自己的手電筒,查看堆滿載貨平台後部的木箱。木箱之間,有意留出了四條狹窄的縫隙,正好適合做槍眼。托馬斯果然是專業人士。

漫長的旅途中,車身一直都在搖晃。路麵的情況通過輪胎傳來,每當搖晃得不那麽厲害時,他們就知道車正通過城市。耶格努力讓自己入睡,但隻能斷斷續續地打瞌睡。

淩晨時分,卡車停了下來,從耳機中傳來托馬斯的聲音:“我們即將穿越烏幹達國境。”

藏在載貨平台的四人側耳傾聽外麵傳來的聲音。托馬斯正坐在座位上說話,用的是斯瓦西裏語,對方好像是烏幹達國境線上的衛兵。托馬斯曾一度下車交涉,但很快就回來發動了卡車。

“我們已離開國境,進入烏幹達與剛果之間的緩衝地帶。”

三千米後應該就是剛果民主共和國。但沒過幾分鍾,卡車又停了下來。

“剛果一側出現一名士兵、兩名孩子兵,全都帶著步槍。”

耶格等人悄悄端起AK47,單膝跪地,防備不期而至的戰鬥。

駕駛席外有人正對托馬斯大喊,是孩子尚未變聲的嗓音,反複說著“五百美元”,似乎是在索要賄賂。托馬斯語氣強硬地回複了幾句,最後雙方達成了一致。托馬斯給他們香煙,他們放托馬斯通行。

載貨平台上的四人在搖晃的車內保持同樣的姿勢,等待進入剛果。不久後,卡車慢了下來,托馬斯通過耳機報告說:“出現三名士兵,攜帶步槍。出入境管理事務所中應該還有十二名士兵,但沒必要擔心。”

控製這一帶的武裝勢力接受了烏幹達的支援,所以身為烏幹達人的托馬斯應該可以通過。但耶格等人還是打開了夜視儀,以防萬一。兩眼前方浮現出熒光綠的電子圖像。耶格打了個手勢,其他三人便朝木箱後移動。

卡車停了下來。隔著窗戶交談了幾句後,托馬斯就下了車。應該是去出入境管理事務所。不過,他們還是聽到有人在卡車周圍走來走去。耶格從木箱間的縫隙往外窺視,隱約可見一個穿著戰鬥服的黑人士兵,此人明顯對載貨平台上的貨物很感興趣。這時又出現一個士兵,兩人開始交談,然後笑了起來,也許是在開玩笑吧。兩人就這樣用手搭向裝貨平台,爬上了卡車。

耶格打手勢示意蓋瑞特和米克發動攻擊,射殺那兩人,自己則準備好跟邁爾斯一起將他們的屍體拖進載貨平台。

士兵們將最外麵一排木箱卸下來,檢查箱內,沒有發現值錢的東西,不禁咂起了嘴。蓋瑞特和米克叉開雙腳站住,兩手緊握裝有消聲器的格洛克手槍。在第二排木箱被卸下的瞬間,他們就會將子彈射入兩個士兵的額頭。不過,士兵們並沒有繼續卸下去,這是雙方的幸運。他們將木箱放回原位,跳下了載貨平台。

不一會兒,托馬斯回來了。同先前一樣,他僅花了少量的錢就打發了索賄的士兵,平安地返回了駕駛席。托馬斯的聲音從耳機中傳來:“我們已經進入剛果。現在不是武裝分子的活動時間,但請不要放鬆警戒。”

載貨平台內的四人決定輪班,兩個小時一班,兩人站崗,兩人小憩。在能睡覺的時間睡覺,這是執行特殊任務時的鐵則。

可是,進入剛果境內後,道路狀況急劇惡化,讓人根本無法入睡。按理說,入境的路應該是這一帶唯一鋪修過的幹道,但實際上卻隻是一條泥路,路麵凹凸不平,而且非常狹窄,卡車根本無法繞開那些坑。大篷卡車劇烈搖擺,震動。為避免陷入坑裏動彈不得,托馬斯將載貨平台上的長木板卸下來,墊在路上的洞穴和泥濘之上,保證卡車順利通行。這些重體力勞動都由托馬斯一人默默完成。

車開了將近一夜。淩晨四點,他們終於到了終點。車緩緩停下來,退入一條岔道。樹枝與大篷刮擦,折斷的啪啪聲在車內回響。

“我們到了。”

四人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腰腿肌肉,接著分開像防波堤一樣的木箱,帶著各種裝備跳到地上。

天還沒亮,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樹木氣味。氣溫比較低,隻穿一件長袖襯衫會感覺冷。

耶格打開手電筒,眼前的景象令他大吃一驚。卡車所停的小路仿佛一條隧道。從左右伸展出的樹枝,形成一道延伸到遠方的拱廊。作為文明社會的一員,耶格的認識被顛覆了。這不是道路兩側有森林,而是在幽深廣闊的森林中,蜿蜒著一條若有若無的細線,一條由名為“人類”的小動物踩踏出的獸道。

四人解下戰鬥裝備,放回背包,穿上裝有GPS裝置的攝影師背心。大家都是棉襯衣加工裝褲的打扮,光看外表,應該不會被識**份。

耶格攤開地圖說:“我們來確認一下現在的位置。”

托馬斯比畫著解說道:“這條南北延伸的幹道就是通往國境的土路。再往前,車就走不動了。一來路況很差,二來道路盡頭有個叫曼巴薩的鎮子,有民兵組織駐紮。我們現在在幹道西側的小路上。”

GPS上的坐標與托馬斯的說明一致。地圖上顯示,他們前麵是一個叫阿拉夫的村落。耶格等人接下來就要進入森林,沿著與幹道平行的線路北上。距離攻擊目標康噶遊群所在的營地大概七十千米。耶格推斷,如果順利的話,五天之內就可以完成任務:兩天用於抵達目標地區,一天用於確定康噶遊群的營地,另外兩天用於偵察和殲滅。

“最新消息,昨天,民兵組織與剛果政府軍在距離此處一百千米的東北方進行了戰鬥。政府軍陣亡六十人,數萬人流離失所。此外,維和部隊也遭到反政府軍埋伏,傷亡若幹。”

在一百千米開外,隻要不是正規戰,對他們就構不成問題。但這次的情形不同,附近隻有一條貫穿雨林的道路,而且道路兩側幾千米內,零星分布著一些可能成為掠奪目標的村落。如果武裝分子向南進軍,肯定會同他們在幹道上相遇。可見,托馬斯在此處將他們放下來是明智的。

“武裝分子不僅會襲擊沿路的村莊,還可能襲擊雨林中的部落。你們千萬要小心。”

看來,必須從密林深處前往康噶遊群了,耶格暗忖。

“最後一件事,這是你們訂購的物品。”

托馬斯從卡車的載貨平台上取出四把砍刀,交給耶格等人。烏幹達司機完美地完成了他的任務。

“托馬斯,謝謝你。”

“別客氣。”托馬斯微笑道。

其他三人也都感激地同托馬斯握了握手。

“那我就回烏幹達了。祝你們順利。”說完,他就鑽進了駕駛席。

載著一堆破爛的大篷卡車右轉,消失在雨林之中。周圍陷入一片黑暗。耶格等人摘下推至額上的夜視儀,打算暫時藏身雨林中,等日出後再開始行軍。

各自負重四十千克的四人默默地互相點頭示意,然後毫不猶豫地邁開了步子。

守護者計劃的執行者們,就這樣融入了非洲大陸中央的暗黑林海中。

11

自從那個叫阪井友理的女人出現後,研人一直生活在緊張與不安之中。每當需要使用手機和電子郵件時,他都懷疑有人在監視他;每次走夜路,他都覺得背後有人尾隨。

這個周末的晚上,研人故意推遲了實驗進度,調整了回家時間。如果跟指導自己的西岡學長一起離開實驗室,到出租屋的那段路上,就可以兩人同行。

“古賀。”同年級的女生招呼道。

研人轉過頭:“怎麽了?”

“有客人來了。”

“客人?”

“嗯,就在門口。”

平常不會有人到實驗室找他,研人的腦中不禁拉響了警報。從實驗台前無法看到實驗室的門口。

“是什麽人?”

“你自己去看看啊。”

“不會是中年女人吧?”

“不是,是男的。”

“男的?”另一種不安湧上心頭。莫非又有新的威脅?帶上氯仿洗脫液,出現危險就讓對方聞——這個念頭在他腦中一閃而過,但立刻就被打消了。與懸疑電視劇不同,假如現實中實際采用,有可能會置對方於死地。

研人戰戰兢兢地來到過道,朝門口望去。在實驗室內靠門很近的地方,站著一個衣著整潔、態度謙遜的男生。他不胖不瘦,戴著一副小型眼鏡,目光溫和地看著研人。

與預想相反,來者是個治愈係角色。暫時放下戒備的研人走上前,自我介紹道:“我就是古賀。”

對方答道:“土井同學介紹我來的。”

“土井?”研人反問後,才想起對方是誰,忍不住開心地叫起來,“啊!你就是製藥物理化學的……”

“不錯,我叫李正勳。”

直到韓國留學生自報姓名,研人才聽出對方有口音。

“我叫古賀研人,幸會。”

正勳微笑著問:“你現在在忙吧?要不改天再談?”

研人瞟了眼手表,現在是晚上七點半。不過幸運的是,今天是星期六。

“小李,今晚你有安排嗎?”

“沒有。”

“那三十分鍾後碰麵如何?”

“沒問題。”

研人想起來,打算給對方看的兩台筆記本電腦還在出租屋。“不好意思,能不能去我住的地方碰麵?從這兒走十分鍾就到了。”

“那裏可以停摩托吧?”

“應該沒問題,你等等。”研人進入會議室,拿起不知是誰留下的記錄用紙,在上麵畫了去他家的路線,然後返回說,“這棟公寓的204室,八點見。”

“好的。”

“那等會兒見。”

同李正勳分手後,研人連忙著手完成工作。在實驗台上設置好需一晚才能完成的反應後,他就匆匆離開了實驗室。

一想到自己那間狹小的出租屋會迎來外國人,他感覺有點兒不可思議。考慮到冰箱中已空空如也,研人在小賣店關門前衝進去,買了一堆罐裝果汁和零食。他本來還想買些啤酒,但客人要騎摩托來,勸人家喝酒好像不合適,於是就作罷了。

研人奔馳在夜路上,思緒飄回了中學時代。回父親老家時,他曾與祖父和伯父發生口角,原因是他家上一代人非常討厭中國和朝鮮半島的人。

“那些家夥不值得信任。中國人和朝鮮人都一樣。”伯父在酒席上強調。研人起初非常驚詫。他沒有想到,甲府竟然居住著這麽多外國人。

“伯父,你們跟中國人和韓國人打過交道嗎?”研人問。

伯父翻著白眼說:“沒有。”

這次輪到研人翻白眼了:“都沒打過交道,為什麽討厭他們?”

旁邊的祖父黑著臉插話道:“我年輕時在東京,曾跟朝鮮人吵架,結果被他們暴打了一頓。”

研人問膂力過人的祖父:“你跟日本人吵過架嗎?”

“吵過好多次。”

“那你也討厭日本人?”

祖父張大了嘴:“瞎說什麽!日本人怎麽會討厭日本人?”

“那就怪了,都是吵架,為什麽偏偏討厭朝鮮半島的人?”研人將祖父所說的“朝鮮人”換成了“朝鮮半島的人”。盡管“朝鮮人”隻是民族稱謂,但從老人口中說出來,不知為何總帶著輕蔑的感覺。研人並不想跟著他們戴上民族歧視的有色眼鏡。“爺爺和伯父討厭那些人的理由也太牽強了吧?”

“胡說八道!”祖父怒罵道,憋在心底的敵意瞬間爆發了。

“你這個年紀,就愛說這種話。”伯父也用教訓的口吻說,“跟你父親一樣愛扯歪理。”

研人未料到,自己竟會因為這件事遭到祖父和伯父的討厭。難道骨肉親情還不及對“中國人”和“朝鮮人”的憎恨重要?小城市裏寂寂無名的人,能斷定外國人是劣等民族嗎?不過,他們口中的“中國人”和“朝鮮人”這兩個詞到底指的是什麽?是那些他們從未對話過的人嗎?如果是那樣,他們根本就不了解這兩個詞所指的對象。身為長者,難道沒發現這是自相矛盾的嗎?還是中學生的研人,對祖父和伯父的愚鈍深感震驚。

此後不久,研人了解到日本人曾發動過大屠殺,便越發不寒而栗。關東大地震後,流言四起,說朝鮮人到處放火,向井中投毒。政府、官員、報社也參與散布此等毫無根據的流言,煽動日本人屠殺了數千名朝鮮半島出身的人。除了用手槍、日本刀和棍棒虐殺外,甚至還殘忍地將受害者仰麵綁在地上用卡車碾死。據說,當時的日本人因為使用武力吞並朝鮮半島而感到內疚,擔心遭到報複,這種恐懼愈演愈烈,最後轉化為暴行。不久後,暴行就失去了控製,以至於許多日本人也被當作在日朝鮮人,慘遭殺害。

令研人毛骨悚然的是,實施這些野蠻行為的人,主要是普通市民。如果種族主義思想濃厚的祖父和伯父當時也在現場,肯定會加入大屠殺的行列。一般來說,能心平氣和地發表種族主義言論的人,會在某種誘因的作用下爆發殘忍的本性,變成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

他們究竟被什麽惡魔附身了?遇害者到底遭受了怎樣的恐怖和痛苦?連日本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麽可怕。

在這恐怖的真相背後,唯有一點讓研人感到慰藉,那就是伯父惡狠狠撂下的話:“跟你父親一樣。”在上中學之前,研人一直未覺察到日本社會裏暗藏的種族歧視,這都是拜家庭環境所賜。父親誠治對海外留學生尤其熱情,經常笑眯眯地說“小劉的論文寫得很棒”,或者“金同學的會議報告十分精彩”。這種個性被獨子研人繼承了下來。在研人看來,這是自己從父親那裏繼承下來的唯一值得誇耀的美德。

阪神大地震時,在日的韓國人和朝鮮人同日本人曾互相幫助,研人一邊爬公寓的樓梯一邊想。時代已經變了,他隻能祈禱,這位即將到訪的客人不恨日本人。對後代來說,愚蠢的先祖是沉重的負擔。

研人進入房間,將扔得到處都是的衣服迅速收起來,確保六疊大小的房間中有可供迎客的空間,然後將放在床下的兩台筆記本電腦放到桌子上。

約定時間剛到,窗外便傳來摩托車的排氣聲。摩托停在了公寓外。研人來到狹小的陽台上俯視小巷,發現李正勳已從摩托車上下來,正在脫頭盔。騎大型摩托的研究人員真的是鳳毛麟角。

研人回到玄關,打開門。正在上樓的正勳抬頭道:“打攪了。”

“請進。”

正勳脫鞋進屋,笑著掃視了一圈室內。

“勞煩你跑一趟,真不好意思。”

“哪裏,我突然來訪,該不好意思的是我。”

兩人再次寒暄後,研人便請正勳坐到桌前的椅子上。

“我想請你看的是這兩台筆記本電腦。”

“就是這兩台?”正勳問。

“是的。”研人答道,忽然察覺跟正勳見麵後,兩人的對話就像語言學入門書那樣生硬,“對了,小李你今年幾歲?”

“二十四歲。”

“我也二十四歲,我們說話就別見外了。”研人提議道,接著連忙問:“你知道‘見外’是什麽意思嗎?”

“知道知道。”正勳也換上了輕鬆的口吻。

研人笑著說:“你叫我研人好了。”

“那你叫我正勳吧。”

“好。隨便喝。”研人將剛買來的果汁放在地上,進入正題道,“首先是這台小電腦。它無法啟動,有沒有辦法知道它裏麵是什麽數據?”

正勳打開A5大小的筆記本電腦,按下電源鍵。屏幕一如既往呈現出一片藍色。反複啟動和強製關機了幾次,正勳隻好放棄。他取出自己的筆記本電腦,將其用網線同黑色小筆記本連起來,又進行了一係列操作。不熟悉電腦的研人壓根兒不知道正勳要做什麽。

大概半個小時後,正勳轉頭對坐在地板上的研人說:“搞不懂。”

“果然棘手吧?”

正勳點頭道:“我懷疑它壞了,但又不能百分之百確定。”

“就是說,它可能壞了?”

“有可能。”正勳思索片刻,一向柔和的視線突然淩厲起來,那是研究人員所特有的表情,“借給我一周時間,讓我更仔細查驗,行不?”

“唔……”研人也思索起來。父親在遺言中告誡他絕不能將電腦交給別人,而且不久前還出了阪井友理那件事。倘若將筆記本電腦交給正勳,會不會也給他惹上麻煩呢?

“我想給你,但這不是我的機器,不能交給別人。”

“那就沒辦法了。”

“我們休息一會兒吧。”研人說,遞給正勳一罐飲料。

研人趁休息間隙思考另一台電腦的問題。他想讓正勳研究可能與其專業有關的“GIFT”軟件,但又不知如何解釋給他聽。盡管一個月內開發出治療絕症的特效藥有如癡人說夢,但研人還是想聽聽正勳的看法。

研人認為韓國留學生值得信任,於是開口道:“咱們下麵要談的事,你能不能保密?”

正勳詫異地皺起眉,點了點頭。

“我必須在一個月內製造出GPCR的激動劑。”

“什麽?一個月?”

“不錯。‘GIFT’軟件就是達成這一目的的工具。”

研人簡明扼要地介紹了父親囑咐他完成的奇怪研究。得知研人的父親最近過世了,正勳由衷地表示慰問,此外就一直沉默著傾聽。最後,當說到父親的計劃中缺失了製藥的重要環節時,研人不禁感覺有點兒羞愧。“這行不通,對吧?我爸的專業是病毒學,他肯定想得太簡單了。”然而,正勳並沒有當即對研人父親的方案予以否定。他的表情一本正經,應該正在開動腦筋思考。“那我就拋開固有觀念,純粹從邏輯角度談談。”

“請講。”

“我明白你父親製訂這個計劃時的想法。”

“什麽?”研人驚愕地探出身子。

“成功實施這個看似不可能實現的計劃的條件隻有一個,即‘GIFT’這個軟件十全十美。”

“十全十美?”

正勳點頭道:“如果能準確建立受體模型,並完美設計出與其結合的藥物的化學結構,那接下來隻需按部就班地操作就行了。”

“就是說,接下來隻需要按照藥物的化學結構將其合成出來?”

“是的,所以說,你父親製訂的研究步驟,是成功合成藥物的最基本條件。”

如果製藥軟件能生成完美的設計圖,那合成出化合物就等於製造出藥物。姑且不論假設是否成立,單從邏輯角度看,這一論斷確實沒錯。

A4大小的白色筆記本電腦中有研究所必需的軟件,你就使用它吧。

原來父親在遺書中,給出了充分的指示。正勳說得對,隻要“GIFT”軟件十全十美,父親的計劃肯定就能成功實施。

“可這個世界上有那麽強大的軟件嗎?”

“沒有。”正勳斷然否定。

研人大失所望:“那邏輯上成立有什麽用?”

“我那麽說是出於對你父親的尊敬。”正勳笑道,朝更大的電腦伸出手,“咱們看看‘GIFT’軟件吧。”

電腦很快啟動,屏幕上浮現出“變種GPR769”的CG圖像。正勳驚叫起來:“這是什麽?”

“從專業角度看,果然很奇怪?”

“我還從沒見過如此真實的圖像。唔……怎麽說呢?這麽設計還是有道理的。”

正勳注視著七個α螺旋組成的跨膜結構受體,過了好一陣子,他才移動鼠標,敲擊鍵盤,確定“GIFT”的各項功能,嘴裏不時嘟囔著“原來如此”或“怎麽回事”,間或還笑出聲來。查看完畢後,正勳說:“真是不可思議!這個軟件領先了當今科學水平五十年。以現代人類的水平,不可能寫出這樣的軟件。”

“就是說,它超越了人類的智慧?”

“對,超越了人類的智慧。通過基因的堿基序列,就能知曉受體蛋白質的立體結構,從而設計與其結合的藥物的化學結構,還可以預測藥物與受體結合後的複合體的結構。對了,這是什麽?”

菜單中有一個寫著“ADMET”的選項。這一術語同研人的專業有關。“這是吸收、分配、代謝、排泄和毒性五個英文單詞的首字母縮寫,是藥物進入體內後的狀態指標。”

“哦……”正勳似乎明白了,“是藥物在體內的動態和毒性吧?”

“這個軟件,連‘ADMET’都可以預測?”

“嗯,光看這個功能,並沒什麽好稀奇的,因為其他軟件也能預測藥物在體內的動態和毒性。但‘GIFT’還可以指定生物種類,選擇人或鼠。還有基因組輸入欄,必要時實施定製醫療。”

研人也開始真切意識到“GIFT”這個軟件有多麽不同尋常。“如果這個軟件十全十美,那就不需要臨床試驗了。”

“嗯。整個製藥工程都可以由這個萬能軟件承擔。人要做的,隻是合成藥物和確認結果而已。”

研人和正勳相視而笑。

“接下來——”正勳再次看向電腦,似乎對這個神奇的軟件倍感興趣,“我們來找找這個軟件並不完美的證據吧。你有什麽好辦法?”

“不知道這個有沒有用?”研人將塞在書架上的一摞紙拿出來,那是實習醫生吉原下載的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相關論文,“葡萄牙的研究人員發布了剛才提到的那種受體的立體結構。”

正勳瀏覽了一遍論文,喃喃道:“是同源建模啊?太好了。”然後反複比對“GIFT”中的圖像。真實的CG圖像變成了由球和帶組成的抽象模型。將受體的活性部位放大後,與配體結合的部分就從原子層麵上顯示出來。

“果然如此。”正勳說,“兩種模型差別很大。原子坐標的數值也不一樣。”

“這麽說,‘GIFT’是騙人的?”

正勳卻苦著臉說:“現在還不知道。從邏輯上說,有三種可能,葡萄牙的研究人員錯了,或者‘GIFT’錯了,或者兩者都錯了。”

研人對正勳不肯輕易下判斷的態度深表敬佩。強大的邏輯思維能力是科學工作者唯一的武器。

“其實,計算機輔助藥物設計已經遇到了瓶頸。就算是最先進的軟件,也很難準確預測膜蛋白質的立體結構。葡萄牙的博士多半也使用了錯誤的模型。”

正勳打開自己筆記本電腦中的軟件,拷貝了堿基序列的信息,輸入“GIFT”。“這種蛋白質的結構是已知的,我們來做個試驗,對比一下‘GIFT’生成的結果吧。”

敲擊回車鍵後,屏幕上出現了一串英文:請連入因特網。

“這是為什麽?”正勳不解地問。

研人將高速因特網的網線接入A4大小的白色筆記本電腦。機器接入賽博空間後,“GIFT”的畫麵也改變了。

Remain time(剩餘時間) 00:03:11

這個數字正在逐秒遞減。

“隻要三分鍾?”正勳嘟囔道。

三分鍾後,“GIFT”就給出了答案。窗口中浮現出正勳指定的蛋白質的立體結構。正勳仔細比對,神情越來越嚴肅。“奇怪,這個軟件準確描繪了一百個氨基酸構成的蛋白質的結構。”

研人也驚訝不已。這不就證明了“GIFT”是完美的嗎?

但正勳仍然沒有立即下結論。

“我首先想到的是,這個軟件是冒牌貨。”

“那它怎麽能模擬出蛋白質的結構?”

“它要求在計算時連上網,對吧?”

“嗯。”

“它可能找到網上已有的蛋白質結構,假裝是自己計算的結果。隻要接入蛋白質數據庫,就能找到許多類似的信息。”

“原來如此。”研人說,但馬上又發現了新問題,“可是這樣一來,我們不是就無法判斷‘GIFT’的真偽了嗎?”

“沒錯。我們無法辨別‘GIFT’是自己計算出的正確結果,還是盜用了別人的發現,因為正確的結構隻有一種。但如果計算未知的結構,那誰都不知道‘GIFT’和其他的模型誰對誰錯。”

他們似乎中了一個狡猾至極的圈套。不過,倘若“GIFT”是冒牌貨,那到底是誰出於何種目的,大費周章地開這種玩笑?

正勳問:“你父親熟悉編程嗎?”

“完全不懂。”

“那他是從哪裏得到這個軟件的?”

“不知道。”

禮物——這個軟件的名字,漸漸飄散出陰森的氣息。

“還有一種可能,即‘GIFT’確實是十全十美的。當然,這隻是假設。”正勳強調道,“如果這一假設成立,那‘GIFT’就可能是裝有雲係統的黑客軟件。”

“雲係統?”

“是的。這是尋找外星人的‘SETI計劃’用的方法。要從宇宙電波中探測出可能是智慧生命發射的信號,需要異常龐大的計算量。於是該計劃招募了大量誌願者,將他們的電腦聯網,利用他們電腦CPU[22]的一部分進行計算。數十萬台電腦集中起來的話,其計算能力將超過超級計算機。”

“我能說句題外話嗎?”

“可以。”

“他們有沒有找到外星人?”

“還沒有。”

研人有點兒失望。

“銀河係中心發出的來曆不明的電波,過去隻檢測出六次。現在這些電波仍然是個謎。世界各國的天文學家,已經製訂了報告程序,應對找到外星人的情況。”

“哦。”

“言歸正傳。”

正勳迅速將關注點從外星人轉移到“GIFT”上。

“決定軟件性能的重要因素有兩個:電腦的計算能力和算法。”

“算法指的就是計算步驟吧?”

“不錯。省略無用的計算,用更少的步驟獲得正確的答案。”

研人拚命思考,理解這些非專業知識。

“如果這台電腦接入了分布式計算係統,將計算任務分配給其他電腦,那計算能力就會大大提高。但是,即便將一億台電腦連起來,也不可能完成分子動力學模擬計算。”

這一點研人也明白。正因為計算不完美,才要在製藥過程中收集與結構活性相關的數據,研究更合適的化學結果。發達國家之所以爭相研製超級計算機,也是因為計算能力與科學技術水平直接相關的時代已經來臨。

“能彌補計算能力不足的,是簡化計算步驟,也就是算法。盡管使用了各種方法,但完美的算法是不存在的。算法不同,答案也會不同。這就是當今科學的局限性。換言之,目前人類所掌握的計算能力還不夠強,也沒人發現完美的計算步驟。”正勳做出結論。

研人道:“也就是說,‘GIFT’不可能十全十美。”

“根據常識判斷,應該如此。”正勳答道,但臉上依然帶著不確定的神色。

“你還有什麽疑惑?”

正勳的話突然含糊起來:“怎麽說好呢,那種感覺……”

“感覺?”

“嗯……這個軟件,用起來感覺很奇怪。”

“怎麽說?”

“唔……怎麽說呢?”正勳揪著頭發,將他心中異樣的感覺翻譯成日語,“用的時候覺得,這個軟件真像是萬能的。”

這種感覺,恐怕隻有精通軟件的正勳才明白吧。

“開發這個軟件的,應該是非常優秀的研究人員。從表麵上看,他對分子層麵和電子層麵極其複雜的生命活動都了如指掌。倘若這個軟件真的能用,那授予開發者多少個諾貝爾獎都不為過。”

研人也有同感。

“不過,好像也沒有直接證據表明,這個軟件是冒牌貨。這軟件設計得太巧妙了。”

“開發這個軟件的人有何目的呢?”

“這也是個謎。在專家眼裏,這個軟件是‘不可能存在的’,而普通人又不知道這是什麽軟件。”

研人聞言大悟:“非專業的研究人員可能會受騙。”

“什麽意思?”

“就像我父親那樣的病毒學者啊。他會不會上了當,相信這是‘萬能製藥軟件’?”

研人的腦海中浮現出那個名叫阪井友理的女人。她跟父親是何關係目前還不得而知,是不是她帶著這個軟件主動找到父親,提議開發治療絕症的藥物呢?誘餌就是新藥所帶來的巨大專利費。但實際上,“GIFT”隻是冒牌貨。阪井友理打算吞掉父親投入的研究資金後一走了之。阪井友理用他人名義開立銀行賬戶,向父親展示賬戶上的大量存款,然後誘騙父親將錢匯入該賬戶。

可是,為什麽在父親死後,阪井友理要冒著危險出現在研人麵前呢?如果她想要回的小電腦裏儲存著欺詐行為的證據,比如來往的電子郵件,那就解釋得通了。她對安裝著“GIFT”的電腦置之不理,是因為從軟件入手,追查不到她頭上。

“老爸怎麽那麽糊塗啊。”研人憤憤地說。

“你父親也有值得肯定的地方。”正勳勸慰道。

可是,這一推論還存在一處說不通的地方,那就是《海斯曼報告》。這份人類滅絕研究報告的第五節寫著什麽?研人拜托報社記者菅井去找這份報告,但至今沒有消息。不光是《海斯曼報告》,這次的“新藥開發欺詐”最好也同菅井談談,研人想。有必要的話,甚至要做好報警的準備。

“這台機子能借給我嗎?”正勳指著裝有“GIFT”的電腦問,“我還想再玩玩。”

“嗯,可以。”

“謝謝。”

正勳跟研人聊了大約一個小時,交換了手機號碼,然後在午夜前離開了。交談中,研人了解到這個韓國留學生的特殊經曆。他在祖國讀高中時跳了一級,十七歲就上了大學,頭腦相當聰明。流暢的日語是在學校學會的。後來,大學休學服兵役期間,他又在美軍基地工作,掌握了英語。跳級也好,服兵役也罷,國家不一樣,學生所處的環境也大相徑庭。

總之,肯定不行,對挫折已經習以為常的研人對自己說。拯救十萬個孩子?真是不自量力的妄想。

但有一幅畫麵卻在腦海中縈繞不去。

是那個嘴邊滿是鮮血、飽受痛苦的小女孩。

小林舞花。

從研人的公寓出發,步行二十分鍾,就能見到那個孩子。她躺在醫院的病**,因為無法攝入足夠的氧氣而痛苦地喘息。此時此刻真實存在的那個女孩,一個月後就會從世界上消失。

死——掉。

這個地球上,沒有一個人可以幫助那個孩子。

“渾蛋。”研人小聲咒罵,關掉台燈,打算入睡。

他在**輾轉反側,卻始終無法熟睡。半睡半醒之間,思緒和夢境交替,雜亂無章。空無一人的實驗室、因實驗失敗而一籌莫展、遭到導師指責、籠中蠕動的小白鼠、細胞膜上張著大嘴的孤兒受體……這些零散的片段在黑暗中浮現出來。突然,一段輕柔的電子音樂不知從何處傳來……

研人嚇了一跳,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睡著了。右臂伸出被窩外,拿起仍在地板上繼續鳴叫的手機。

他半睜開眼,看著液晶屏幕,上麵顯示“不明號碼”。現在是淩晨五點,房間中還一片漆黑。研人不耐煩地接通了電話。“喂?”

“古賀研人,請注意聽我說。”

“喂?”

尖厲的聲音在耳邊回響:“古賀研人,請注意聽我說。”是用電腦製作的人工聲音,毫無抑揚頓挫之感,“古賀研人,請注意聽我說。”

“你是哪位?怎麽在這個時間打電話過來?”

對方忽略了研人的憤怒,自顧自地說道:“三十分鍾內離開你的房間。三十分鍾內離開你的房間。不要留在你房間。不要留在你房間。”

人工聲音用古怪的日語將每句話都重複一遍。惡作劇吧?研人這樣想著,正要掛斷電話,內容又變了:“小電腦不要給別人。小電腦不要給別人。”

研人意識到這說的是A5大小的筆記本電腦。他從**爬起來,側耳傾聽電話裏平板的聲音。

“三十分鍾內離開你的房間。不要留在你房間。小電腦不要給別人。”人工聲音又將之前的話重複了一遍,然後補充道,“快從你的房間逃走。快從你的房間逃走。關上你的手機。關上你的手機。”

“喂?”研人呼叫的同時電話就斷了。

研人敲了敲頭,擺脫睡意。在寒冷的房間中回想著那段古怪的話,體內仿佛也刮起了一陣冷風。

三十分鍾內離開你的房間——

快從你的房間逃走——

這明顯是警告。莫非三十分鍾後,會有人來這個房間搶奪筆記本電腦?

關上你的手機——

研人連忙關機,但仍舊不知是否該相信警告。會來搶電腦的,隻可能是那個叫阪井友理的女人。那打電話來的是誰?尖厲的人工聲音,多半是將文字輸入電腦後生成的。之所以無視研人的提問,自顧自地說下去,就是因為這些文字是提前準備好的。

不要留在你房間——

這句話的意思聽得懂,但說法很別扭。難道是外國人?研人的腦海裏不禁浮現出李正勳的麵龐。不對,正勳的日語要流暢得多,幾乎稱得上完美。

研人爬下床,打開燈和空調。因為睡眠不足,大腦昏昏沉沉的。如果是阪井友理衝過來,那就沒什麽好擔心的。研人盡管身材瘦弱,但假如拚盡全力,也能把她趕跑。

快逃——

可是,人工聲音聽起來卻異常緊張,仿佛在說“不逃走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研人剛進廁所,一股寒氣就再次躥上脊背。那天晚上,阪井友理是乘商務車來大學的,那輛車中還有一個身影。對方不止一個人。

阪井友理曾說過:“我也是為了你好。”現在,研人終於理解了這句話的言外之意。那是在威脅研人,不交出電腦就有性命之虞。

研人思來想去,十多分鍾就這麽浪費了。可是,到底該怎麽辦?研人明白自己的性格優柔寡斷,但這個時候必須當機立斷。在上廁所、洗臉期間,研人決定好了下一步該怎麽走。他並非相信警告電話,但保險起見,還是決定暫時離開房間,觀察一下事態發展。不如去便利店打發時間,待天亮之後再返回公寓吧。

研人換上衣服,帶上錢包和房間鑰匙,將已關機的手機放進口袋。慌亂中,他差點兒忘了帶走最重要的東西——A5大小的筆記本電腦。這玩意兒該怎麽帶走呢?他脫掉身上的羽絨服,從衣櫃中翻找出戶外穿的大衣。大衣胸部有一個放地圖用的口袋,剛好可以將那台小電腦放進去。

這時,窗外傳來汽車的引擎聲。時間是五點二十六分。還剩四分鍾,研人邊想邊拉開窗簾和窗戶,悄悄來到陽台。周圍還很黑。借著路燈的光芒,研人俯視樓下單向通行的狹窄小巷,隻見一輛商務車就停在陽台下方,外形同阪井友理的車很像,但顏色不一樣。毫無疑問,那輛車是專門挑選可以堵住公寓出入口的位置停下的。

研人感覺自己的後路被切斷了。要離開這座建築,隻能從那輛車的旁邊經過。

副駕駛席上下來一個男人,站在車邊。那人動了動肩膀,似乎在抬頭張望,研人連忙縮回了頭。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他微彎著腰,返回屋內,突然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致命錯誤。房間裏亮著燈,窗戶開著,窗簾也沒拉上。下車的男人應該猜得出房間裏有人。

研人不敢回話,忍著尿意繼續窺視外麵。站在前排的男子朝後麵的同伴點頭。其中一個戴口罩的男人拿出放大鏡模樣的東西,蓋在貓眼上。研人的視野頓時模糊,看不見外麵了。

研人立刻意識到對方在做什麽。通過放大鏡能修正貓眼透鏡造成的歪曲,從而從外麵窺視室內。也就是說,戴口罩的男人肯定看到了門內側的研人。

研人不禁往後退了幾步。這時門外爆發出怒吼:“古賀先生!古賀先生!請開門!我們是警視廳的!”

警視廳?警視廳是什麽?思維混亂的研人問自己。

“我們知道你在裏麵!快開門!”

對方是警察。研人盡管不知道對方為何而來,但明顯感覺到來者不善。星期天一大早就嚷嚷著自己是警察,目的是引起公寓裏其他住戶的注意。研人無奈地擰開門把,半開著門,但沒有取下門鏈。

“你是古賀研人先生吧?”最前麵的男人露出整張臉,遞出身份證似的東西,“我是警視廳的門田。請讓我們進去。”

研人緊張得口水都幹了。“你們有何貴幹?”

自稱門田的男人的臉色越發嚴厲。“是關於你父親誠治先生的事。”

“我父親?”

“請解下門鏈,打開門,我會把詳細情況告訴你。”

莫非警察已經開始調查新藥開發欺詐案了?研人心中湧起淡淡的期望。但警察淩晨突然造訪,這無論怎麽解釋都不能說是好事。研人對目光陰沉的三人說:“能不能出示一下警察證?”

門田咂了咂嘴,打開證件夾,再次出示警察證。

“警察證的封皮難道不是黑色的嗎?”

“老款是那樣。現在使用的是這種。”

研人看到了門田警官所屬的部門。“警視廳公安部[23]是幹什麽的?”

門田合上證件夾,說:“我們是協助調查的。國外有警察向我們詢問最近過世的古賀誠治教授的事。”

“國外的警察?”研人慌亂的大腦總算冷靜下來。父親去過的國家有哪些?為參加學術會議去過美國和法國,還有為調查HIV[24]去過非洲的紮伊爾。

“具體是哪國的警察?”

“美國。”

“美國的哪個州?”

“不是某個州的警察。找上我們的是聯邦調查局,也就是FBI。”

研人聞言大驚:“聯邦調查局想知道什麽?”

“你父親涉嫌犯罪,聯邦調查局委托我們調查,他在前往美國研究機構時,是否竊取了實驗數據。”

你收到這封信,意味著我已在至少五天前從你和你母親麵前消失了。

難道說,父親已經預見到自己將被警察拘留?

“當然,你父親已經過世,我們並不是要追訴他。不過,我們必須確認事實關係。”

研人不知道自己該相信什麽。這時候,身為研究者的自己該何去何從?邏輯。對,我們能依靠的隻有邏輯。不要匆忙下結論。學習一下昨晚正勳的態度。父親的遺言是什麽?從遺言中能推導出什麽結論?

但你們不用擔心。也許幾天後,我就會回來。

研人低下頭,眼前的警察從視野中消失了。父親是無辜的,他這番話的意思是,即便自己被警察帶走,幾天過後也會洗脫嫌疑回來。

“你父親留下的電腦在你這兒吧?”門田問。

“電腦?”研人反問道,一股怒火湧上心頭,連自己都為之一驚。你們少打我父親的主意!

“對,就是研究用的電腦。”

小電腦不要給別人——

研人問:“父親竊取的是實驗數據,不是軟件吧?”

門田皺起眉,不太確定似的說:“是實驗數據。”

“最後問一句,”研人固執地說,“你們來這兒,是因為懷疑我父親,不是懷疑我吧?”

“當然不懷疑你。我們隻是找你配合調查。”

研人心裏盤算,看來,自己就算逃跑,應該也不會被問罪。

“這裏的所有電腦都要沒收。請讓我們進去。”

研人抑製住顫抖,鼓起勇氣說:“我拒絕。”

警察眼色驟變。門田從上衣口袋中取出一張文件,伸到研人的鼻子底下。“這是法院的搜查沒收許可證。我們在執行強製搜查。你不同意我們也要進來。”

快從你的房間逃走——

“好吧,那我放下門鏈。”研人說,門田將插在門縫裏的鞋尖縮了回去。

研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關門上鎖。門外立刻傳來了咚咚咚的敲門聲,他剛擰緊的門鎖又被人從外麵擰開了。研人大驚。警察已經從房東手裏拿到了備用鑰匙。他想穿上運動鞋,但慌亂中鞋帶纏繞在了一起。一名警察手持巨大的鋼鐵大剪伸入門縫,試圖剪斷門鏈。

研人好不容易才穿上鞋,衝過六疊大小的房間,跳入陽台。哢嗒,背後傳來金屬破裂的聲音。門鏈被剪斷了。研人用眼角餘光瞥見警察蜂擁而入。沒有時間了。研人翻過陽台欄杆,單手按住胸部地圖袋中的筆記本電腦,跳到商務車的車頂上。高度大約一米五。耐衝擊結構的車體,通過自身凹陷,使墜物得到緩衝。

一回頭,隻見駕駛席上跌跌撞撞衝下第四個警察。那人雙手抱頭,表情痛苦。剛才研人落到車頂時,好像剛好砸中了那人的頭。這算是襲警嗎?研人惴惴不安,但並沒有放緩奔跑的速度。

星期天的淩晨,居民區還不見人影。研人沒跑到一分鍾就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必須甩掉他們,研人心急如焚。對方可是追蹤的高手。跟他們耗得越久,就越對自己不利。

研人來到四車道的大路上。稀疏的車流中,看不見出租車的影子。穿過大路進入小巷,忽左忽右,進入另一條大路,這次總算遇到了出租車。研人揮舞雙臂,鑽進停下的出租車。轉身查看,沒發現警察跟上來。

想告訴司機去哪兒,但發現自己也不知道目的地。出租車朝向兩國[25]方向。可去那裏太近了,研人身上的錢又不夠打車去太遠的地方。

“到秋葉原。”研人說。這個時間,電車已經開始運營了。

“好的。”司機答道,踩下油門,打燈左轉。

研人在後座上平複呼吸,暗自思忖:自己是不是闖大禍了?此刻警察說不定正在給厚木的老家打電話。母親要是知道了兒子的犯罪行為,肯定會驚慌失措吧。逃到安全的地點後再同母親聯絡為好,剛想到這兒,耳邊又響起了電話中聽到的警告。

關上你的手機——

現在自己總算明白,那毫無抑揚頓挫的人工聲音說的是什麽意思。隻要手機信號被三個基站捕捉到,手機的位置就能被計算出來。如果不想讓警察查出自己在哪兒,就不能打開手機。今後要聯係誰,就隻能使用公用電話。

出租車抵達與錦糸町相距三站的秋葉原站。付了打車費後,研人身上隻剩下兩千日元。但幸運的是,他不用擔心錢的問題,因為他的錢包裏塞著“鈴木義信”的銀行卡。

研人朝車站走去,思考著自己該前往何處,這時才意識到父親早為自己準備了藏身之處——就是町田那間破舊的公寓。記載著那個地址的字條藏在隻有研人和父親知道的書中,也就是說,即便研人的所有通信工具都遭到監視,警察也無法獲知父親私設的那個實驗室。所有應對之策父親早已籌謀妥當,研人不禁心生感歎。

站在自動售票機前,研人回頭觀察身後。沒人跟蹤。他邊看鐵路路線圖,邊將換乘路線記在腦中,然後通過閘機口。

事到如今,自己隻能姑且藏身町田,等待最後的線索——《海斯曼報告》全文傳回日本的那天。

12

伊圖裏森林裏的行軍開始後的第二天早上,耶格從淺睡中醒來,躺在吊**查看手表。背光電子屏上剛好顯示的是五點三十分。特種部隊中培養出的敏銳時間感並沒有退化。

霧中,米克持槍站崗的身影,宛如戰死者的亡靈般浮現出來。他們四人輪班站崗,兩個小時一班。米克轉過頭,輕聲道:“沒有異常。”

耶格點頭,將視線投向另外兩張吊床。蓋瑞特和邁爾斯正微微打鼾。米克揭開防水布,叫醒兩人。

所有人起床後,開始做出發前的準備。收拾起吊床,拆掉作為支柱的樹枝。他們每人隻備有兩套衣服,一套幹衣服睡覺時穿,一套濕衣服行軍時穿。他們重新噴上驅蟲劑,吃掉味道不佳但至少能補充能量的壓縮幹糧,吞下防瘧疾的藥物,完成排泄,再把臨時廁所用土填埋起來。

這次執行的潛行任務,有相當優越的條件。一般來說,潛入周圍都是敵人的地區,必須將排泄物裝進塑料桶,以徹底掩埋痕跡,就連廁紙都不允許使用。可是,在邊長數百千米的廣大伊圖裏森林中,是不用擔心這個問題的。在這裏,守護者計劃的四名執行者不過是大海裏的魚苗罷了。

耶格打開地圖和GPS裝置,確認今天的行軍路線。他們議定了若幹會合地點,以防突遇戰鬥後被打散。

四人背上沉重的背包,手持武器,米克打頭,其後依次是耶格、蓋瑞特和邁爾斯,他們呈戰鬥警戒行軍隊形前進。這個隊形可以防備來自正麵、側麵、後麵的攻擊。不過,因為熱帶雨林中異常昏暗,他們彼此間的間隔比通常行軍隊形的間隔更近。

行軍一個小時後,霧散了。陽光從樹冠的間隙中射下來,為他們在幽暗的雨林中照明,引導他們朝更深處進發。

無窮無盡的林海消磨著耶格的鬥誌。密林裏似乎有一種魔力,能讓置身其中的人消沉下去。這裏是原始而獨立的世界,人類在這個世界中不過是穿著衣服、直立兩足行走的外來物種。盡管這裏生機勃勃,但人類卻格格不入。行軍久了,一股鄉愁般的孤寂感便油然而生。

特種部隊的教官說過,隻有一種辦法可以應對雨林帶來的不安和恐怖,那就是確認你所麵對的威脅。天氣?氣溫?饑餓?方向感喪失?有毒小動物?確認威脅後,就集中精力去解除那些威脅。隻要不存在威脅,就沒什麽好害怕的了。

對,隻要確認這裏沒有威脅就不用害怕,耶格對自己說。耶格曾在東南亞密林參加過雨林戰訓練,但這裏的環境與東南亞截然不同。盡管在赤道附近,這裏卻因高海拔而無酷熱之憂。林中一陣風拂過,身上的汗水就被舒舒服服地吹幹了。雖然存在昆蟲和蛇等小動物的威脅,但它們數量不多,隻要不粗心大意就沒問題。最值得慶幸的是,不論走到哪兒都有幹淨的河流,打上來的水比在巴格達時分配到的礦泉水還好喝。

前方的米克停下來,打手勢召集大家。耶格等人輕手輕腳地朝先頭偵察兵聚攏。

“那是什麽?”米克用AK47的槍口指著灌木的枝幹問,“難道是從未見過的生物?”

耶格沿米克指的方向看過去,隻見一個烏黑的生物貼在樹幹上蠕動,就像拉直了的蚯蚓。“這是一種螞蟥吧?”耶格說,“雖然沒見過,但並非超乎想象。”

“不用殺了裝起來吧?”

“別管它。”

蓋瑞特笑出聲來:“我們是博物學家嗎?”

光滑的生物以出人意料的敏捷身手,朝邁爾斯跳過來。邁爾斯大驚躲開,其他三人都笑了。

這時候,附近的草叢中傳來響聲。耶格等人立刻將槍口對準聲音傳來的方向。一個中型犬大小、外形酷似鹿的動物爬起來,朝森林深處跑去。它剛才似乎在睡覺,被人聲驚醒後逃掉了。

此刻正好適合停下來休息片刻。耶格下令休息,將背包放在樹木之間狹窄的空地上。坐在雜草之上,大樹的根從地麵突起,如同豎著的木板,用來當靠背再合適不過。

邁爾斯一邊喝水一邊問大家:“剛才那種生物,你們覺得是什麽?”

“我一點兒頭緒都沒有。”蓋瑞特說。

“也許是一條平蛇。”米克說。

“那是什麽?”

“是日本的一種未確認的動物。找到了還能拿賞金。”

“看來我們不應該來剛果,應該去日本啊。”

米克的故鄉日本是什麽樣的國家呢?耶格想。腦海中浮現出混亂擁擠、閃爍著豔俗霓虹燈的大都市,但或許這隻是對日本的成見。

邁爾斯掃視四周,確定森林中沒有別的響動後,壓低聲音說:“我總覺得這次的任務有些不對勁。”

耶格問:“怎麽說?”

“仔細想想,我們執行的任務對象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東西,病毒感染者以及從未見過的生物。”

“我沒有專業知識,”蓋瑞特說,“被病毒感染的生物,會不會像妖怪一樣變形呢?”

“那是好萊塢電影中的情景。從生物學角度說是不可能的。”邁爾斯斷言道,“說不定,計劃的真實目的隻是暗殺。”

“暗殺俾格米人?”

“不對。是暗殺同姆布蒂人待在一起的人類學者奈傑爾·皮爾斯。”

“這個我也想過。”耶格說,“如果隻需要殺死皮爾斯,那就應該製訂別的計劃。沒有必要連姆布蒂人一起殺死。”

“是為了殺人滅口?”

“隻要發動夜間強攻就不用擔心我們的身份暴露。即便有姆布蒂人見到我們,他們也不知道我們是誰。”

“這麽看,計劃的目的果然是殺死病毒感染者啊。”

想到這項惡心的任務,邁爾斯不禁愁眉苦臉起來。

“那我們帶回去的就是可怕的病毒。這個計劃的真實目的,莫非就是搞到病毒來製造生物武器?”

“美軍有規定,不能開發生物武器。”耶格為老東家辯護道,“但我也不知道實際情況怎樣。”

邁爾斯想說什麽,卻打住了話頭。其他三人也都停下來,全神貫注地聆聽。從上風處傳來微弱的撥開草叢的聲音。是腳步聲。而且不是一個人的。至少有五個。他們不是簡單地靠近,而是呈分進合圍態勢,要將耶格等人包圍起來。

四人握緊突擊步槍,無聲無息地站起身。米克指了指自己,表示自己來承擔偵察工作。耶格點頭同意。米克槍口微微朝下,呈接敵準備姿勢。耶格和邁爾斯負責掩護,隨時準備對前方一百八十度範圍內的可疑目標射擊。蓋瑞特則負責後方警戒,防範敵人聲東擊西。

森林裏枝繁葉茂,視野不佳,米克隻能小心翼翼地移動。為防止跟丟,耶格等人緊隨在米克身後。

過了一會兒,米克突然停下,悄悄躲在大樹樹幹後,用槍瞄準前方。但他沒有開槍,而是全身放鬆,槍口朝下,打手勢讓同伴上來。

耶格等人陸續靠攏,朝米克所指的方向望去。隻見大約五米遠處,在林木稀疏的一角,一群大型類人猿正在移動。是七頭黑猩猩。從近距離觀察,它們顯得很大,站立起來跟矮個頭的人相當。

這些秘境中的居民並沒有覺察到自己正被人類監視。打頭的黑猩猩不動聲色地發出信號,後方的黑猩猩都弓著身子靠上前來。這明顯是在發號施令,這群黑猩猩正在進行對敵秘密行動,仿佛一群穿著類人猿製服的人在表演一樣。

“它們是不是在模仿我們呢?”蓋瑞特忍住笑,囁嚅道,“黑猩猩特種部隊。”

耶格也興致勃勃地看著黑猩猩。它們背後低矮的樹叢中,另一群生物若隱若現。十多隻猴子正悠閑地坐在那裏,梳理著毛發。

耶格拿著軍用雙筒望遠鏡觀察,覺察到不祥的氣氛。突然,攻擊開始了。悄悄靠近的七頭黑猩猩發瘋似的狂叫起來,朝低矮樹叢中的猴子衝去。與此同時,周圍的樹枝全都搖晃起來。樹叢中的猴群尖叫著四散而逃,但一隻落在了後麵。七頭黑猩猩凶神惡煞地衝向那隻蹲坐在地、手足無措的猴子。

四周陷入喧囂之中。興奮不已的類人猿聲嘶力竭地大喊大叫。

是在爭奪領地吧?耶格猜想。但沒多久,他就發現情況不對勁。發生爭鬥的地點隻有一處,那就是樹叢中央。七頭黑猩猩在那裏繼續對那隻猴子施暴。它們圍住猴子又抓又咬,令其身負重傷。耶格不明白,黑猩猩這麽做到底是為了什麽,但他心底隱隱不快,就像目睹了人類之間的暴行。

邁爾斯呻吟道:“怎麽會……”

周圍的黑猩猩興奮到了頂點,全身毛發倒豎,忘情地高叫著。位於這場瘋狂盛宴中心的猩猩首領露出老奸巨猾的眼神,靈巧地使用雙手,交替啃食著小猴子的肉和樹葉。其他黑猩猩也湊上前去,想分一杯羹,卻遭到首領無視。獨占獵物的首領將小猴子的頭塞進自己嘴裏,啃下皮膚和肌肉,雪白的頭蓋骨露了出來。悲慘的是,小猴子這時還沒死。猩猩首領吧嗒著嘴,一點點將其殘肢吞下肚。

米克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幕,端起AK47突擊步槍,對準猩猩首領。

“住手!”

蓋瑞特話音剛落,米克就扣下了扳機。受驚的黑猩猩四散而逃。米克發出的子彈擊穿了小猴子的頭顱,結束了它的痛苦,但子彈也貫通了猩猩首領的喉嚨,它身後的樹叢上頓時鮮血四濺。一大一小兩具屍體落入草叢。

“可惡的猩猩。”米克咒罵道。

邁爾斯目瞪口呆地轉過頭,看著日本人,仿佛對方是一個病人。蓋瑞特則臉朝下,微微搖頭。

不安在四人之間蔓延。他們剛才目擊的不是動物間簡單的同類相殘,而是交織著理性和瘋狂的、有組織的殺戮行動。也就是戰爭。

耶格端著沉甸甸的突擊步槍,問自己:難道人類在成為人類之前,一直在自相殘殺嗎?

滿身傷痕的母猴跑到自己孩子的屍體邊。剛才還在母親懷中的小猴,此刻已成一具被拋到地上的沒有頭顱和右臂的屍體。人類無從知道,母猴現在是何種心情。

“好戲結束了。我們離開這裏吧。”耶格小聲提醒道。萬一附近有武裝分子潛伏,他們應該已經聽見剛才的槍聲了。

“米克,今後除非必要,不得開槍。”

日本人朝他露出鄙夷的冷笑。耶格熱血上頭,好不容易才控製住了憤怒。他壓製住毆打異族的衝動,但他不理解為什麽米克要射殺它們。是為了不讓小猴子受苦,還是出於對黑猩猩首領的憎惡?說不定兩者都不是,米克開槍隻是為了向低等動物誇耀武力,滿足可笑的虛榮心罷了。

“走吧。”說著,邁爾斯就邁出了腳步。蓋瑞特麵無表情地跟在後麵。隻有米克一臉得意,讓耶格不由得怒火中燒。對於剛才發生的事,大家似乎都不想深究。

快走,你這個瘋狂的日本佬!耶格在心中罵道。

萬斯總統的手上,拿著一張手腳被炸掉的幼兒屍體照,是一個伊拉克兒童。在針對反美武裝分子的大規模掃**行動中,大量無辜平民傷亡,這孩子隻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