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涅墨西斯004

“笨死了。”看不見模樣的日本人罵道,“現在還看得見那個白點嗎?”

“看不見。藏到樹下了。”

“繼續為我們傳遞情報。”日本人撂下這一句後就走了。

皮爾斯又用英語問:“研人,你跟莉迪亞·耶格通過話嗎?”

話題轉換得太突然,研人好不容易才跟上:“通過。”

“她的兒子賈斯汀還活著嗎?”

“活著。”研人答道,突然察覺房間中來了人。他驚愕地抬起頭,發現正勳正站在六疊大小房間的入口。他曾告訴這位韓國朋友,進來的時候不用敲門。正勳咧嘴一笑,好奇地用唇語問研人在做什麽。

“你先待那兒好嗎?”研人製止正勳道。

皮爾斯驚訝地問:“你旁邊有人?”

“沒有。”研人立即撒謊道。要是讓對方知道自己違背了父親“這項研究隻能由你獨自進行”的遺言就糟了。“隻有我一個人。”

“那就好。繼續為我們傳遞情報。用英語。”

“明白。”

“剛才那個點,是不是接近圖像中心?”

研人將視線移回屏幕,上麵全是樹木的黑影。“不知道。全被樹擋住了。”

揚聲器中傳出一聲夾雜著痛苦與焦躁的呻吟。

“假如出現白點,就通知我。”皮爾斯說,然後轉頭告訴耶格:“賈斯汀還活著。”

森林中,正聚精會神應對武裝分子追擊的耶格突然一愣:“你在跟誰通話?”

“日本的援軍。”

為什麽偏偏是日本佬?耶格暗罵。到了日本,豈不是還有一堆米克這樣的渾蛋等著我們?

“掌握敵人的動向了嗎?”

皮爾斯搖頭,臉色蒼白:“消失在樹冠下了。”

“安靜!”負責警戒東麵的米克說,“剛才的民兵應該還在追蹤我們,馬上就要追上了。”

現在敵人增加為三組。其他從北麵和南麵接近阿曼貝雷村的武裝分子,也進入了森林搜索耶格等人。

“那我們去西南。”

皮爾斯將耶格的指示傳達給領路的艾希莫,隻見艾希莫小聲問了什麽。皮爾斯皺起眉,小聲對大家說:“等等。艾希莫說不要動。他好像確定敵人的位置了。”

“什麽?”

傭兵們俯視著這個隻有孩童般身高的森林居民。艾希莫單膝跪地,一動不動,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在他的臉上,平常悲戚的神色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仿佛蘊含著森林神秘力量的超然。艾希莫微睜著眼睛,像雷達天線一樣緩緩地左右搖頭。耶格意識到,他是在捕捉細微難辨的聲響。

艾希莫伸出手臂,指了指東北、東、東南三個方向,然後對皮爾斯囁嚅了幾句。

“東邊的敵人最近。”皮爾斯翻譯道。恐懼不已的人類學者顫抖著雙肩,慢慢趴在地上。“他說,對方在狩獵網的範圍,也就是兩百米以內。”

耶格等人壓低身子,將突擊步槍的槍口對準濃密的樹林。

“耶格。”邁爾斯從旁低聲呼喚。耶格轉過頭,看見阿基利緊緊地拽著衛生兵戰鬥服的下擺。“阿基利好像也有話說。”

陪伴阿基利的皮爾斯將小型電腦放在阿基利麵前。阿基利在鍵盤上敲擊出一串文字:

現在馬上向東南偏東六十米的地點投擲手榴彈。

耶格立刻猜到阿基利的意圖——聲東擊西。很難想象這個孩子竟然會有如此計謀。

“行得通嗎?”

年僅三歲的軍師點了點頭。

“你確定?這樣做隻會暴露我們的位置吧?”耶格又確認了一遍。但阿基利胸有成竹的模樣沒有絲毫改變。這孩子的眼中射出令耶格相形見絀的殘忍光芒。耶格憂心忡忡:對人類這一敵人的憎惡,是不是正在阿基利心中快速發芽?

阿基利發出第二道指示:

投擲地點變為前方五十米。快!

耶格沒有選擇交戰,而是聲東擊西。他端著步槍,躡手躡腳地在森林中前進。在他身後,另外三名傭兵做好掩護射擊的姿勢。耶格終於聽到了逼近的民兵的腳步聲。敵人就在一百米以內。

耶格從戰術背心上取下手榴彈,拔掉保險栓,瞄準阿基利指出的地點投出去。爆炸物在空中劃出一條拋物線,眾人全都趴在地上。手榴彈落在腐葉土上,沒有發出任何聲響,短暫的寂靜之後,突然爆炸。無數金屬片飛濺,搖晃著周圍的樹木,幾乎與此同時,耶格左前方十點方向傳來齊射的轟鳴。靠近他們的民兵朝手榴彈爆炸的方向開了槍。樹葉在彈雨中飛舞,樹枝紛紛落地。這時,右前方又響起了槍聲。從另外兩個方向靠近的武裝分子也都朝手榴彈的爆炸地點射擊。

阿基利通過片段式的情報,就能準確預測到兩組人的行動。耶格一麵向後撤退,一麵對這個孩子的能力驚歎不已。現在就算發出點聲音,也不用擔心被察覺。

眾人離開現場,朝西南方前進。

然後就是一路疾走,緊繃的肌肉仿佛都在嘎吱作響。與“日本的援軍”通信的皮爾斯告訴大家,東北的第三組敵人正在靠近。但為了避開衛星的偵察,他們在厚密的樹冠下行進,無從得知現在的位置。掌握不了正確的緯度和經度,就無法判斷敵人的距離和方位。

逃亡中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艾希莫的方向感。這個在森林中如魚得水的姆布蒂人,以令人驚異的精確度,返回了上午來時的路。艾希莫一路回收留下的標記,帶著大家連續行走了一個多小時,終於走出森林,再次來到伊圖裏河的岸邊。

隻要渡過了這條河,就能擺脫敵人的追擊。耶格歎了口氣,呆呆地看著一百米外的河對岸。獨木舟就在對岸,當地人似乎把他們留下的船劃了過去。

耶格通過皮爾斯的翻譯問艾希莫:“其他船在哪裏?”

皮爾斯將艾希莫的回答翻譯為英語:“上下遊都有,但都太遠了。走路去的話,需要很長時間。”

“位置清楚了。”蓋瑞特攤開地圖,指著河流曲線上的一點說,“我們就在這裏。敵人是什麽情況?”

皮爾斯通過耳麥與日本通信,然後指著地圖說:“根據三分鍾前的情報,追擊我們的敵人在這個位置。”

他指著的是距現在位置兩千米的後方的一點,與耶格等人的來路一致。

“他們在追蹤我們的腳印。”米克說,“二十分鍾內就能追上我們。”

耶格與同伴們對視,發現旁邊有一雙大眼睛正盯著自己。阿基利默默地觀察著人類這一物種。耶格開始卸下沉重的裝備。“我去把船弄過來。”

皮爾斯揚眉道:“你想遊泳?不是說河裏有鱷魚嗎?”

“為我祈禱吧。”

耶格隻在褲腿上插了把槍,便站到岸邊的淤泥中。河麵波浪翻滾,河水渾濁,看不清水中的情況。

耶格下定決心,登山靴剛邁入河水之中,邁爾斯就大叫道:“等等!保險起見,大家都趴下!”

邁爾斯將手中的手榴彈投入離岸十米左右的水中。伴隨著一聲悶響和一道閃光,手榴彈在水麵上炸開了花。周圍浮現出一條條脊背線——是鱷魚群,大概有十條,其中一半正偷偷朝岸邊爬過來。傭兵們舉起步槍,將皮爾斯和艾希莫父子置於防禦圈中。耶格一邊感謝邁爾斯的機智,一邊跳入河中。

他撥開濁流,開始自由泳。盡管已有心理準備,但河水的實際流速比看上去快多了,稍不留意就會被急流卷走。在什麽都看不到的水中,耶格使盡全身氣力劃水,突然感覺肚子碰到了什麽東西。隔著襯衣傳來了某種生物的感觸。多半是魚吧,不會是鱷魚。他盡量將注意力集中在目標上,避免陷入恐慌。遊到對岸去,將同伴救出來。必須讓阿基利看到,這個世界上還有自己這樣的人。

遊到寬闊河麵的中央附近,耶格全身就像灌了鉛一樣,突然沉重起來。不可思議的是,肉體的痛苦竟然讓耶格對迄今為止充滿重壓的人生感到釋懷。父母離婚,投身軍旅,愛子患病——令他痛苦的所有苦難仿佛化為了濁流的水壓。“夠了。”耶格在水中吐出短短幾個字。我要渡過這條河。不是為了別人,而是為了我兒子。

如果此刻在岸邊看著自己的不是阿基利而是賈斯汀,那該多好啊。為了救你,我就算溺死也在所不惜。

耶格踩著水,大口大口呼吸著氧氣,他抹掉臉上的泥水,意外地發現自己離岸邊已經不遠了。不到二十米了。用最後的氣力遊過去,手腳終於碰到了水底的淤泥。耶格爬上岸,喘息著站起來,左右打量,觀察抵達的地點。自己被衝到了下遊,離獨木舟已有相當一段距離。必須抓緊時間劃船返回對岸,將阿基利等人載過河。

耶格踩著淤泥走出淺灘,但水麵上突然躥出一條鱷魚,血盆大口一開一合,仿佛上了彈簧。看那架勢,好像要將獵物撕成碎片。耶格抽出手槍,朝鱷魚頭部連續射擊。最初的五發子彈打斷了鱷魚的神經。失去控製的鱷魚,巨大的身軀在水中翻滾,濺起無數水花,甚至數次躍入空中。耶格又射出五發子彈,要了鱷魚的命。

這條巨大的鱷魚一動不動,堅硬的表皮上滴著血。耶格俯視著鱷魚說:“別小看我!”

研人一直凝視著衛星圖像,完全不知道“剛果的戰爭”進展如何。揚聲器中偶爾會傳出說話聲,但被嘈雜的背景音所衝淡,聽不清內容。

距上次通話大概二十分鍾後,研人聽到了通信線路那一頭爆發出歡呼聲。如此高興,事態大概有所好轉吧?切換畫麵後,屏幕上浮現出那張瘦削的布滿胡須的臉,他背後是一條大河。

“研人,好樣的。通信會暫時中斷。”剛果雨林中,皮爾斯通過麥克風與研人對話,接著對另一個人說話:“切斷我跟研人之間的通信線路。”

研人這時才知道,有一個第三者在監控通信。多半就是帕皮吧。小型筆記本電腦的電源自行切斷,戰爭的實況轉播結束了。

“剛才是怎麽回事?”正勳問。他站在桌子旁觀察,以免自己被電腦攝像頭拍進去。

“我也不太明白。”

“顯示的衛星圖像是真的。”曾在美軍基地上班的正勳說,“你的話好像可以相信。”

“你還不相信我?”

“在製藥成功之前,還不能妄下定論。”

確實是這樣。研人在椅子上坐直身子,努力切換思維,從剛果的戰爭轉向製藥。自稱是父親朋友的奈傑爾·皮爾斯、營救進化人類的計劃、戰爭的舞台剛果,這些線索匯集起來,為一連串事件勾勒出大致的輪廓。參與這個計劃的有四人:父親、皮爾斯、從外國打來警告電話的人,以及自稱帕皮的日本人。研人覺得帕皮應該是所有人的頭目,但對此人的身份依舊毫無頭緒。

此外,隨著小型電腦功能的明確,另一個問題也迎刃而解,即那晚在大學校園裏現身的阪井友理的目的。那個女人之所以要奪走小型電腦,不就是為了切斷日本與剛果之間的通信線路嗎?

“那麽,結果怎樣?”

被正勳催問後,研人才回過神。那感覺相當奇妙,就像自己飄到非洲大陸的魂魄,又被召回到町田的公寓一樣。研人打開A4大小的筆記本電腦給正勳看。

“虛擬篩選也沒得出類似藥物的結構。”

正勳望向裝有“GIFT”的電腦,盯著“None”這個單詞,嘟囔道:“奇怪啊。”

研人不知道正勳在想什麽。“GIFT”很可能是用數百萬種已知的化合物與變異受體匹配,尋找可以結合的物質。但如果是這樣,應該就能找到至少一種合適的結構啊。“這軟件難道真是騙人的?”

“不是。對我們來說,‘GIFT’就像真理一樣,隻能相信。如果懷疑,就隻好放棄製藥了。”正勳撲在電腦上,重複上次的操作,“奇怪。有若幹低活性的候補結構。”

“如果有活性,就表示至少是可以結合的吧?”

“嗯,但每種結構的活性都不到百分之二。”

“虛擬篩選當然隻能得出這種結構。所謂虛擬篩選,就是通過更換化合物的側鏈,選出活性高的結構。”

“那為什麽‘GIFT’還是得出了‘None’的結果呢?”正勳調出受體的CG圖像,“這是模擬對接的圖像。有一種候補化合物,在這裏結合了。”

細長的“變種GPR769”貫穿細胞膜的透視圖呈現了出來。看得出,另外的小化合物插進了半透明的袋狀部位。正勳將低活性化合物逐一與受體結合,受體的形狀微微扭曲變細,伸入細胞膜內側的末端部分小幅搖擺。

“啊!”正勳叫了一聲,轉頭看著研人,“我終於明白了。不光是結合部位,整個結構都變了。”

“怎麽回事?”

正勳打著手勢解釋道:“與配體結合後,正常的受體會往內側萎縮。這種變化會使受體的末端部分激活其他蛋白質。然而,這個受體的一個氨基酸被替換,結果不僅結合部分,連整個受體的形態都發生了改變。所以,無論與什麽化合物結合,本來應該發生的萎縮都無法進行。”

研人理解了朋友想表達的意思:“也就是說,受體發揮不了應有的作用?”

正勳點頭道:“無法治療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原因就在於此。我們解開了‘變種GPR769’不為人所知的一個秘密。”

正勳異常興奮,研人卻高興不起來。他望著父親遺留下來的這間寒磣的實驗室,用絕望的口吻說:“這麽說,藥是造不出來了?”

正勳一直閉著嘴,目光渙散,開始思索起來。

在研人的腦中,本來應該柔軟的受體變成了僵硬的贗品。“不可能治療那種病。無論合成什麽藥物,對受體本身都不起作用。特效藥更無從談起。”

正勳抬起頭,猶豫地問:“研人,我能不能說句話?”

“什麽?”

“科學的曆史,就是那些不說‘不可能’的人創造的。”

正勳委婉的斥責,激起了研人心底的共鳴。

“隻有我們才能救那些患病的孩子。可能行不通,但我們必須想辦法。”

研人想起了應該救助的兩個孩子的名字。小林舞花、賈斯汀·耶格——在徹底失敗之前,必須打消放棄的念頭。

“明白了。我們試試!”

正勳微笑起來。

兩人不約而同地抬起頭,凝望著木紋天花板。兩人頭挨著頭,仿佛在仰望星空一般,陷入深深的思索。如果有第三人在場的話,隻會覺得這是兩個坐著發呆的年輕人吧。但科學家的工作就是這樣。

半個小時後,正勳站起身,在實驗台和牆壁之間來回走動。一會兒用韓語,一會兒用日語,就像說夢話一樣嘟囔著專業用語。研人抱著頭趴在實驗台上,下意識地抖著腿,然後去盥洗台用冷水洗臉。怎麽樣才能控製這全長僅十萬分之一毫米的受體?

“總感覺我們漏了什麽。”正勳望著壁櫥上層的小白鼠說,“說不清是什麽,但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兒。”

“不對勁兒?具體怎麽說?”

“說不清楚。感覺不自由,就像被困在牆壁中一樣。”

所謂牆壁,就是思維的藩籬吧,研人想。

“我們不研製藥物,直接進行基因治療怎麽樣?”

“成功的可能性更小。而且我們沒時間了。”

正勳表示同意,痛苦地呻吟道:“能不能拋棄既有概念,換一種截然不同的視角?”

這句話讓研人想到了一個形象:從外部注視著他們的一雙眼睛。這雙眼睛的所有者,是“GIFT”軟件的編寫者,智力水平超越人類的新人類。

“還是要製藥。一定會有製造激動劑的方法。”

“為什麽?”

“父親去世後發生的一連串事件,好像經過了完美設計。照這樣的趨勢,既然得到了‘GIFT’,隻要使用‘GIFT’應該就能開發出特效藥。”

“‘GIFT’?”正勳大叫起來,就像直到現在才意識到萬能軟件的存在一樣,“解決問題的關鍵就是‘GIFT’。我們去做那些現有軟件做不到、隻有‘GIFT’可以做到的事情不就行了嗎?啊,等等。”

正勳單手扶額,緊皺眉頭,一動不動。不光熒光燈照亮的狹小六疊房間,乃至整個公寓都悄無聲息,仿佛空無一人。

正勳的視線終於聚焦在遠方的一點上。看他那忘我的表情,就像在注視某個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挑戰難題、尋求答案的科學家都會有這樣的表情吧,研人想。

“異位。”雙頰起了雞皮疙瘩的正勳說,“誰也沒用過的新方法。用它就能治那種病。”

研人聽過“異位”這個詞。就是“不同部位”的意思。藥物與受體結合的部位,不光是中央的凹陷。受體的外側也露出了帶有化學/物理性質的分子,隻要製造出合適的化合物,就能與這些“不同的部位”結合,使受體整體的形狀改變。想到這裏,研人也明白了。

“就是說,讓化合物在受體外側結合,改變受體整體的形狀?”

正勳點頭道:“既然受體無法活性化,那隻好用這個手段了。隻要輸入想要的結果,‘GIFT’就會設計出合適的激動劑。而且,我們指定的結合部位不是一個,而是兩個——糾正變形受體的異位部位,以及與激動劑結合的原來的活性部位。”

“就是說,製造兩種藥?”

“不錯,就是所謂的‘異位並用藥’。世界上還沒有製藥公司使用過這種新方法。但有‘GIFT’的話就可以做到。”

可是,在所剩不多的時間內,能合成出這兩種新藥嗎?研人惴惴不安起來,但還是學著正勳的樣子,將“不行”二字吞下肚。什麽都沒做就打退堂鼓,這樣的惡習該改了。

正勳坐進椅子裏,操作“GIFT”。為了複活變異的受體,正勳設定了條件,按下回車鍵。屏幕上顯示一行信息:“剩餘時間42:15:34。”兩天後才會得出答案。

“我無法確定異位部位在哪裏,隻能指定一個範圍。如果不行,就隻好重新來過。”

研人終於沒能忍住,叫苦道:“可是,如果重複計算太多次,就沒時間合成了。”

“隻能賭一把了。”正勳神情嚴肅地說。

自從冒險開始後,自己的生活便充滿變數,研人想。每每山重水複疑無路,結果總會柳暗花明又一村。這次說不定也是這樣。

6

埃倫站在門廳中,像往常一樣目送丈夫上班,但這次她佇立良久,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分別時丈夫說的話,是她不安的原因。

“我也許會離開一段時間。”梅爾[10]說,埃倫同他結婚已快四十年了,“不用擔心,過幾天我就回來。”

埃倫不解地皺起眉,丈夫吻了她一下,朝車庫的方向走去。最近丈夫突然喜歡開玩笑,這也是其中一個吧,埃倫想。大約半年前,丈夫的工作時間就變得不規律起來,每次問他,他總是會用電影中常用的台詞逗妻子開心:“我為政府辦事。”埃倫當然知道丈夫在為政府辦事。他身居高位,是家人的驕傲。可他沒告訴家人,他在忙什麽。

梅爾到底在什麽地方,幹什麽工作?

小雪沒完沒了地下著,丈夫開著福特牌轎車緩緩駛入車道,對妻子微微一笑,然後離開了。站在門口的埃倫想起了那台神秘的機器。去年夏天快結束時,家裏收到了一台小型筆記本電腦。丈夫唯一的興趣就是擺弄機器,埃倫猜這應該是他郵購的。但梅爾卻怔怔地盯著電腦,好像對此一無所知,然後就帶著電腦進了書房。

那天之後,梅爾的性格就變了。話越來越少,沉思的時間越來越多,但自從得到那台小型筆記本電腦之後,他臉上就經常掛著快活的笑容,似乎從人生所有的苦難中解脫出來了一樣。當然,埃倫也問過丈夫那台電腦裏有什麽,但丈夫卻敷衍說:“跟你說了,你也不會明白。”這是智力超群的丈夫的口頭禪。埃倫想知道的,不是電腦裏的內容,而是丈夫表情背後隱藏的秘密,但一看到他無憂無慮的笑臉,埃倫就明白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於是埃倫不再追問。

可疑的電腦放在一個古怪的地方——廚房的抽屜裏。現在,惶惶不安的埃倫很想取出電腦打開看看。但她不像丈夫,對電子儀器不在行,很難做到看過之後不留痕跡。

梅爾打開轉向燈,繞過遠處的十字路口。埃倫正要返回溫暖的家中,猛然發現丈夫的車消失的刹那,一輛黑色大篷貨車啟動了。這輛停在路邊的貨車並沒有跟蹤丈夫,而是朝她這邊開來。埃倫想起了丈夫半開玩笑似的說的一句神秘的話。

“要是有陌生男人闖進家裏——”丈夫一邊將小型電腦放入廚房的抽屜一邊說,“你就第一時間來這裏,把這台電腦給煮了。”

“煮電腦?”妻子反問道。

梅爾說:“就是把它放進微波爐,打開開關。”

黑色大篷貨車無聲無息地靠過來,在前院對麵停下。埃倫的不安一點點變為恐懼。她看見陌生的男人跳下貨車,不禁雙腳發軟。沒想到,恐怖電影中常見的畫麵,有一天會變成現實。進入前院的四個男人都戴著墨鏡,穿著黑西服。

“早上好!”

打頭的男人低聲致意,但完全聽不出親切。埃倫畏縮後退,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身子移進屋裏。

“不好意思。”男人們對驚懼的埃倫毫不客氣,直接跑到門口,“你是加德納夫人嗎?”

“是。”埃倫答道。

“我是聯邦調查局的莫雷爾探員。”男人出示了證件,其他三人也利索地照做,“很抱歉,給你添麻煩了,可以讓我們進屋嗎?”

埃倫相信丈夫說的就是這種情況。

“有什麽事?”她用盡量平穩的語氣問。

“你丈夫的事。”

“我丈夫?你們知道我丈夫是美國總統的科技顧問吧?”

“嗯。我們知道這是梅爾韋恩·加德納博士的府上,所以才請求你讓我們進去。”

埃倫腦子裏想的已經不是質問男人的來意,而是是否遵照丈夫的吩咐去做。近四十年來,丈夫對妻子總是言聽計從,自己至少必須報一次恩。

“我們有法院的搜查令,詳情我們進屋再說吧。我們可以進來嗎?”

埃倫沒有點頭,而是將來者關在了門外。因為動作很快,她沒來得及看到莫雷爾探員的表情有無變化。埃倫匆忙擰上門鎖,朝房間裏麵跑去。似乎從後門也傳來了急促的敲門聲。埃倫沒時間確認這是不是錯覺,也顧不上重新穿好跑掉的鞋,她徑直衝進廚房,拉開洗碗池下的抽屜,取出黑色的小型筆記本電腦,遵照丈夫的囑咐,將電腦放進微波爐,將定時旋鈕轉到最大。轉眼間,電腦就迸出劈劈啪啪的火花。埃倫擔心電腦和微波爐會一起爆炸,正要離開,一條粗壯的胳膊伸過來,將定時旋鈕轉回原位。

埃倫驚恐地轉過頭,發現八個男人全都湧入了廚房,自己幾乎就要被擠成肉餅。

“請不要幹擾搜查。”莫雷爾探員說,“那樣對你丈夫會更不利。”

一個男人打開微波爐,取出裏頭的電腦。

“梅爾做了什麽惹總統不高興了?”埃倫問。

“他有泄露國家機密的嫌疑。我們已經掌握了證據。”

“他被捕了嗎?”

莫雷爾頓了一下:“是的。現在應該被捕了。”

“可是他就算從我麵前消失,過幾天也會回來的。”

“哦?”執法者似乎被勾起了興趣,“此話怎講?”

“他離家之前說過,過幾天就能回來。我丈夫總是說話算數。”埃倫對丈夫深信不疑,“你們可不能小瞧國家科學獎的獲得者。”

見麵地點定在地圖室,這是為了營造友好的氛圍,算是對老部下的最後一次關照。同總統辦公室和內閣會議室不同,在地圖室裏可以輕鬆地交談。

萬斯總統沿著白宮一樓的走廊,來到總統科技顧問等候的房間,打開了門。加德納博士坐在壁爐前的齊本德爾式扶手椅上,手銬被解開了。他即將被移送到聯邦調查局總部,卻絲毫看不出緊張和動搖。不僅如此,他還彰顯出與洛可可風格裝飾的房間相匹配的不凡氣度。萬斯想不通,博士輝煌的人生已經破滅,為何還能如此沉穩。

萬斯把特勤局的跟班留在走廊上,自己進入房間與博士單獨會麵。他斜對著博士坐下,蹺起腿,歎了口氣,緩緩開口道:“博士,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加德納用一如既往的恭敬語氣答道:“我也不知道,總統閣下,到底發生了什麽?”

“根據我得到的報告,他們懷疑你泄露了涅墨西斯計劃的機密。”

“要把我送上法庭受審?”

“你如果不配合,就隻好如此了。”萬斯強作憂慮狀,想讓博士明白,他得到了總統的特別優待。畢竟總統親自給了他解釋的機會。

“我隻不過是星期六傍晚去過紐約的百老匯大街而已。僅憑這一點根本構不成證據,到法庭上也判不了罪。”

“不,情況比你想象的更糟。”萬斯拿不準該說明到什麽程度。除了涅墨西斯計劃,萬斯還發起了另一項特批接觸計劃——國家安全局與民間通信業者勾結,未經法院授權就對美國國內的所有通信進行竊聽。加德納博士的背叛行為多半就是被這一竊聽網所發現的。

“他們采用了我不知道的某種方法,找到了什麽證據,對吧?”

萬斯正要張嘴肯定,博士緊接著又問:“換句話說,您確信掌握了證據?”

萬斯不知道博士為何會一反常態地強硬。但聽他的語氣,又不像是犯罪嫌疑人被逼入絕境後惱羞成怒。非要說他有何言外之意的話,那就是警告。萬斯驚詫地注視著這位向來舉止穩重的紳士,慎重地措辭道:“你似乎在強烈質疑你的犯罪證據。”

加德納聞言開心地笑了:“不知您是否願意撥冗聽我談談我的興趣呢?”

萬斯看了眼手表,他的日程安排得相當滿。國務院即將發表《人權白皮書》,擔任講解的顧問官員還在另一個房間等著。但科技顧問的警告引起了總統的注意。最後,萬斯答道:“好,但隻給你五分鍾。”

“我從小就喜歡擺弄機器。”加德納開始說,“到如今,我最喜歡幹的就是買來零件自己組裝電腦。上周休假時,我又去逛電器商店,購買了CPU和硬盤。這些零件都是店裏的新品,我隨機選出了一些。”

萬斯將一個稍顯怪異的詞重複了一遍:“隨機?”

“嗯,然後我回家組裝了新機器,安裝操作係統,安裝了事先下載到移動存儲設備裏的最新補丁,還裝了殺毒軟件,做了病毒掃描。當然,沒查出任何病毒,因為機器是全新的,還沒接入過外部網絡。”博士豎起食指,提醒總統注意,“重要的是接下來的部分。我將以前在別的電腦上生成的短文輸入這台電腦,那是一篇用市場上出售的翻譯軟件生成的日語文章。因為有急事要聯係日本人,於是我製作了這篇譯文用作誘餌。後來我才知道對方會說英文,自己做了無用功。”

博士剛才是在承認自己的罪行嗎?萬斯想著,繼續聽下去。

“我在路由器上做了手腳,安裝了報警係統,對通信進行監視。接著,我將新電腦連入網絡,但既沒有瀏覽網站,也沒有發送電子郵件,而是就那麽放了一段時間,然後切斷了網絡。但令人驚訝的是,不知為何,機器竟然進行了自動通信,並將日語消息發送了出去。我檢查了報警係統,沒有發現電腦遭到‘零日’漏洞攻擊的跡象。”

加德納抬頭瞥了眼總統的反應。雖然萬斯對數碼技術知之甚少,不怎麽理解博士的話,但他注意到了博士陳述的一個事實,他沒收發任何電子郵件。那麽國家安全局是怎麽搞到證據的呢?

“總而言之,事情是這樣:我將略有瑕疵的一段文字輸入新電腦,連上網,但沒有瀏覽網站,也沒有進行任何通信,這台電腦沒有遭到任何針對未知漏洞的攻擊。如果從我的電腦中找到了什麽證據,那從技術上講隻有一種可能,即全世界通用的美國產操作係統中,暗藏了可供美國情報機構入侵的後門。”

萬斯心生戒備,努力控製身體的顫抖,保持認真聆聽的姿勢,眉毛沒皺一下,絲毫看不出他內心的真實情感。

“如果被起訴,我會在法庭上重複剛才說過的話。我還會向法庭出示我操作電腦的全程錄像。”

萬斯拿不準博士這番技術上的考證是否準確,但從博士悠然自得的神態判斷,他也可能是在故弄玄虛。萬斯謹慎地權衡各種風險。雖然也可以將博士送上非公開的軍事法庭,但很難判他終身監禁。與其這樣,還不如將他從涅墨西斯計劃和政權中樞趕出去,那樣就能立刻解除威脅。這不就足夠了嗎?

“應該是哪裏搞錯了吧。”萬斯說,“我也覺得沒有足夠的證據逮捕你。”

“我可以相信您的話嗎?”

“當然可以。我會讓司法部長出麵取消起訴。機密泄露不是你的責任,我可以保證。”

見博士仍不相信,萬斯站起來,身子探進走廊,叫來艾卡思幕僚長,命其撤銷起訴。艾卡思和等候在外的聯邦調查局特工都麵露疑惑。萬斯當著他們的麵關上門,回到壁爐前。

“博士,你馬上就可以重獲自由回家了。”

“謝謝您的好意。”國家科學獎的獲得者微笑道,“我妻子一定很擔心。”

“隻有一點,你不能再擔任我的顧問了。你應該可以理解吧?”

“嗯,沒問題。”

交易完畢。萬斯又蹺起了腿,讓自己平靜下來。憤怒被熟練地壓製下去,但與此同時,他又忍不住感慨萬千:“博士,可以閑聊兩句嗎?”

加德納警惕地點點頭:“可以。”

“這隻是一種假設。”萬斯強調,“不涉及任何真實的東西,純粹是為了滿足好奇心。假設有這麽一位科學家,他經過了徹底的身份審查,年齡六十多歲,性格溫厚,成績斐然,被所有人尊敬。他的生活相當樸素,與其地位極不相稱。他不求名,不貪財,最看重的就是家庭,堪稱市民的楷模。但就是這樣一個人,不知為何卻背叛了自己的國家。既不是因為被金錢所**,也不是因為被人抓住了小辮子。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他到底是為了什麽甘冒如此風險?”

“也許是為了謀求高額的回報吧?”

“可是,根據當局的調查,他的財產絲毫沒有增加。他沒有獲取其他的利益,比如美食、美酒或美女,更沒有因此而得到特權地位。他出賣國家卻沒有獲得半點兒利益。”

“總統閣下,您不太了解科學家這一人群吧。我們可是欲望特別強烈的人哦。”

加德納從正麵注視著萬斯。總統意識到科技顧問的容貌開始變化。

“我們對智慧有著本能的欲望,強烈程度遠超普通人的食欲或性欲。我們生來就渴望知識。”說到這裏,老科學家的目光突然陰鷙起來,充滿野蠻和饑渴,萬斯不由得心頭一震。博士拋棄了溫厚篤實的麵具,露出了自己身為梅爾韋恩·加德納的本性。可是,博士同汲汲於富貴的人不同,他並不虛偽矯飾。科學家臉上的欲望露骨而又強烈。

“素數背後的真相、概括宇宙的理論、生命誕生的秘密——我們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渴望了解。不不,我最想了解的還不是這些。我最想了解的是人。智人是否具備理解宇宙的智力,抑或我們永遠也無法理解宇宙?在與自然之間的智力交鋒中,我們何時才能取勝?”

“博士,你已經找到這些問題的答案了嗎?”

“嗯,我偶然得到一台電腦。用這台電腦通信後,網絡另一頭的人回答了我。一開始我還以為是惡作劇,但很快我就領略到了令人恐懼的智慧之光,從此深信不疑。部分物理學者所倡導的‘強人擇原理’[11]隻不過是妄自尊大的癡話。正確認識宇宙的主體不是我們。我們之外還有更高等的存在。”

加德納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請總統閣下允許我履行作為科技顧問的最後一項工作。大概五十年前,杜魯門總統曾經問過阿爾伯特·愛因斯坦一個問題:‘如果外星人來到地球,該如何應對?’愛因斯坦的回答是:‘絕對不能發動進攻。’即便對超越人類的智慧生命發動戰爭,我們也沒有取勝的可能。”

萬斯開始思考,是不是自己輕視了非洲大陸中央突然出現的生物學上的威脅。然後,就像之前感受到不安時一樣,他挺起胸,低頭俯視對方:“博士的意思是,涅墨西斯計劃是個錯誤?”

“對,殺死在這個地球上剛誕生的新智慧生物,你的這一決斷完全是錯誤的。涅墨西斯計劃應該立即中止。”

博士是第一個在萬斯就任總統後,當麵指責他錯誤的人。總統冷冷地說:“難道博士想救奴斯,即使叛國也在所不惜?”

對總統的不信任與不寬容,博士隻能報以絕望的歎息,搖頭道:“我這麽做不光是為了這個國家,也是為了全人類。如果我們向奴斯開戰,對方為了種族延續,必定全力反擊,將我們徹底打垮。”

“我們會滅絕?”

“這要看奴斯有多殘忍。”

為了驅散沉重的氣氛,萬斯換上輕鬆的口吻說:“如果他同我們一樣有道德,就完全不用擔心了。”

加德納注視著最高權力者,打心底感到輕蔑,但轉瞬之間,他又恢複了憂鬱的神色,說:“我當初也是這樣想的。既然奴斯是進化後的人類,應該不會立刻就消滅我們吧。他需要繼承人類積累的知識和技術;為了增加個體數,他還需要找到繁殖的對象。當然,前提是雙方可以**。可是,涅墨西斯計劃招致了嚴重的危機。誕生在這個世界上的智慧生物,如果意識到有別的生物想殺他,他會怎麽辦?”

“無法想象。”

“不,很容易想象。請您想一想人類的孩子。對幼童來說,唯一的世界就是家庭,如果他知道這個家庭中有人要虐待他,他會怎樣?將一個無力而幼小的生命拋入沒有保護者、充滿暴力的環境中,他會怎樣?”

博士說的沒錯,萬斯很容易想象到答案。童年時如巨人般聳立的父親的身影浮現在他腦海中。總統頓時怒不可遏:“誰說在那樣的環境中,就培養不出正常的人類?這是科學家不應有的偏見吧?”

“我討論的是風險。大多數人都會克服環境問題,過上正常的生活。還有人將憤怒轉化為動力,最終出人頭地。但也有一部分人,將對外界的憤怒與天生的暴力傾向相結合,最終走上暴力犯罪的道路。比如在公司裏拿槍亂射的家夥,他們想毀滅自己和這個世界。而現在,涅墨西斯計劃將恐懼、不安和憤怒植入了奴斯內心,破壞了他的自尊,讓他認定自己被這個世界憎惡。如果繼續推進這個計劃,那奴斯就會淪為隻有高度智力,靈魂卻荒廢的生物。”老科學家注視著總統,自顧自地說下去,“可怕的不是智力,更不是武力。這個世界最可怕的,是利用智力和武力的人。”

魯本斯來到訪客管理中心,經過嚴格的身份檢查,領取了代表重要訪客的優先徽章。這時,等在一旁的微胖男子走上前來:“你是魯本斯先生吧?我是W集團的洛根。”

他曾是國家安全局總部的特工。W集團的正式名稱是“地球規模諸問題·武器係統局”。洛根的胸口佩戴著藍色身份卡,表明他有權閱讀最高機密密碼。“請進。”他打開一扇旋轉門,引導魯本斯入內。他們的目的地是第一業務大樓。走廊裏到處張貼著保密須知。

“好像出大事了。”洛根邊走邊說。

他說的是加德納博士的事。國家安全局真是什麽都知道。“你聽說過撤銷起訴的原委嗎?”

“我們也不清楚。”

多半是博士覺察到自己正遭到調查,想辦法“起死回生”了,但具體用了什麽手段還不得而知。審問都沒進行就把博士釋放了。博士從何時開始跟奴斯通信,他向對方泄露了什麽情報,這些問題的答案都無從知曉。除了實際業務方麵的問題,博士公然反對涅墨西斯計劃這件事本身帶給魯本斯內心的觸動更大。莫非博士認為那個計劃是錯誤的?

洛根在走廊裏停下,敲了敲門。大門敞開著,房間裏擺放著一張會議桌,桌邊坐著三名特工,年齡從二十歲到四十歲不等,脖子上全都掛著藍色身份卡,但沒有一個人穿西裝。雙方自我介紹後便直奔主題。

最先開口的是名叫傑根斯的年長特工。“從梅爾韋恩·加德納家中沒收的小型電腦產自中國台灣,去年夏天在東京的電器店出售。無法確定購買者。”

魯本斯問:“電腦裏有什麽東西?”

“電腦遭到電磁波破壞,硬盤數據大部分丟失。”

“很難複原嗎?我們想掌握通信記錄。”

“數據已經丟失了。”

魯本斯大失所望。加德納博士和奴斯之間通信的內容將永遠成謎。

“不過,”傑根斯繼續道,“通過物理實驗室的不懈努力,提取出了總計15MB的碎片信息。”

“哦?有什麽內容?”

“我們發現了許多有趣的東西。”傑根斯說完,就將發言權交給了身旁的部下。

名叫杜根的三十多歲特工接著介紹:“在15MB的信息中,有3MB是操作係統的代碼。但這一操作係統與既有的所有操作係統都不一樣。”

“怎麽說?”

“這台電腦中安裝的是自製的操作係統。多半是為了防範電腦遭到外部入侵,從零開始編寫了係統代碼。我們之所以無法入侵剛果和日本使用的電腦,原因即在於此。”

“找不到,這個係統非常堅固。這台小型電腦很可能經過改造,專門用於通信。”

截獲了通信卻破解不了密碼,想入侵通信裝置卻不得其門而入。魯本斯很想問問世界最大的情報機構對此有何感想。

“這麽說,隻能通過電信運營商切斷雙方的通信線路了?”

“這也是個辦法。不過如果對方準備了備用IP地址,就封堵不住了。”

看來他們已經用過這一招兒了。

“還查到什麽信息?”

傑根斯意味深長地笑了:“剩下的12MB信息由菲什解說。”

受上司委托,戴著厚鏡片眼鏡的二十多歲特工說道:“從可疑電腦中提取的12MB信息都拷貝到了這張光盤上。”

菲什將一張光盤放在桌上,光盤表麵印有機密分類代碼:VRK。

“那是‘僅限內部使用’的意思。”菲什用神經兮兮的口吻說。這個學生模樣的男人似乎是數學家。“要看看內容嗎?不過你看了也不明白。”

“是什麽內容?”

“隨機數。”

“啊?”魯本斯不禁叫了起來。

“疑似隨機數,但不知是用什麽算法生成的。”

出人意料的成果。魯本斯目不轉睛地盯著光盤,就像收到了超乎期待的聖誕禮物的孩子。

“這就是解讀密碼的鑰匙?”

“是。對方就是用這組隨機數進行加密解密的。我們立即著手破解過去截獲的所有通信。”

“破解出什麽沒有?”

“一無所獲。”

魯本斯並不失望。相反,他十分清楚國家安全局的意圖。“那麽,用這組隨機數可以破解未來的通信?”

“可以。”

“也就是伏擊。”傑根斯說,“剛果和日本之間的通信還是不切斷為好。繼續竊聽下去,可能就會截獲有意義的情報,例如敵人現在的位置。”

12MB的信息量可以印成幾十本書。魯本斯不禁心生期待,說不定自己會重新掌握正趨失控的計劃。

“那就這麽辦。非常感謝你們的協助。”

“不客氣。”傑根斯微笑道,“我還要報告一件事。昨天淩晨六點左右,日本和剛果之間的密碼通信史無前例地增多了。”

魯本斯算了下時差,那時正是剛果東部的三組武裝分子追蹤奴斯等人的時間段。

“敵人的中樞是在日本,這沒錯吧?”

“我們也這麽認為。日本有一個指揮部,向剛果的奈傑爾·皮爾斯發出指令。”

在日本掌控營救奴斯行動的,是古賀研人吧?根據中情局的情報,還存在一個可疑人物,但沒有確切的證據。這時,魯本斯想起了一直縈繞在腦裏的問題:“對了,我還有一個問題想問你們。”

“什麽問題?”

“超級電腦的開發狀況如何?”

“‘藍色基因’已經開發完畢。”杜根說,“我們已經在超級電腦的開發競爭中戰勝了日本。”

“是為了能獲得與其相當的計算能力。隻要能掌握蛋白質的正確形狀,就幾乎能獨占藥品的專利,從而鞏固美國的優勢地位。”杜根答道,但隨即聳了聳肩,“不過,生物結構的複雜性超乎想象。即便擁有‘藍色基因’的計算能力,也可能無濟於事。”

“那麽現在還不能確定受體的正確形狀?”

“嗯,計算能力不足。隻能期待將來在算法方麵取得重大突破,但現在還做不到。需要二三十年的不懈努力。”

既然古賀研人已經著手開發治療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藥物,那他應該有相當的把握。他無疑得到了奴斯的幫助。魯本斯這麽想是有理由的,那就是日本警察提供的報告。在警察就其父的犯罪行為搜查古賀研人的住所時,他問了警察一個問題:“父親竊取的是實驗數據,不是軟件吧?”

這一台詞暗示的是,古賀誠治留給了兒子某種軟件。莫非是進行電腦輔助藥物設計的軟件?如果這種軟件與開發治療現代醫學無能為力的疾病的藥物有關,那奴斯的智力水平就已經遠超先前的設想。盡管他隻有三歲,其智力卻已超過人類認識的極限。

可是,真會有這樣的事情嗎?對這一無法理解的生命,魯本斯開始感到本能的恐懼,但與此同時,他又隱隱感到一絲不安,仿佛自己忽略了什麽重大的問題。

“你怎麽了?”杜根問沉默不語的魯本斯,“假如還有問題,我也會回答。”

“我正在整理思緒,能否稍等片刻?”魯本斯微笑作答,全力思考是什麽令他不安。

襲擊孩子的絕症、特效藥的開發——關於這些事情,他已經思考得相當透徹。這是為了讓兒子患此病的傭兵喬納森·耶格反叛的計謀。可是,魯本斯轉念一想,治療絕症對奴斯來說應該也相當困難吧。與其如此,為何他不用更簡單的辦法呢?比如,用金錢收買傭兵。難道還有別的理由,迫使他必須采用開發治療絕症的藥物這種方法?想到這裏,一個念頭躥入腦中,令魯本斯的心髒幾乎停跳。

“抱歉。”魯本斯佯裝鎮靜,起身詢問廁所的位置,然後離開會議室,來到無人的走廊。

進入廁所的隔間中,魯本斯呆立在馬桶旁邊,對突然麵對的倫理問題展開深思。

如果繼續推進涅墨西斯計劃的緊急處置措施,將古賀研人逮捕,他所做的新藥開發就會陷入停滯,結果等於間接剝奪了身患絕症的孩子的性命。全世界大概有十萬名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患者。這個數字與萬斯政府在伊拉克戰爭中殺死的人數相同。

你想怎麽辦啊?魯本斯在心底自問。奴斯在不違背道德的前提下,將十萬名人質攥在了手中,然後開始試探魯本斯的良心,看魯本斯會不會阻止古賀研人的善行,對為疾病所折磨的孩子見死不救?

難道不應該抹殺奴斯?這樣的智慧生命,如果放任不管,實在太危險。

剛果的喬納森·耶格也意識到了吧?奴斯正在利用他保護幼子的動物本能。

魯本斯走出隔間,在盥洗台洗臉,清醒大腦。在日本進行的以古賀研人為目標的反情報活動,魯本斯無權製止。即使向監督官埃爾德裏奇建言,那個典型的官僚也聽不進去。埃爾德裏奇就算犧牲十萬名兒童,也不會惹總統不高興吧。現政府的內閣成員在讚成進攻伊拉克時就是這樣,隻要能保住自己的地位和權益,死多少人都不在乎。

魯本斯得出結論,如今隻有一種辦法可以保護患病的孩子,那就是達成涅墨西斯計劃本來的目的。如果抹殺奴斯一個人,能消除對美國的威脅,或許也不用逮捕那名日本研究生了。

魯本斯回到會議室,傑根斯正拿著裝有保密終端的話筒。這是一部可以將通話內容實時加密的數碼保密電話機。

“有人找你。”

“不好意思。”魯本斯接過話筒,是行動指揮部的國防情報局特工艾弗裏打來的。

“我們聯係不上埃爾德裏奇先生,他在你那邊嗎?”

這是事先約定的原始暗語通信。萬一被奴斯竊聽,他也不可能知道其含義。

“不在。”魯本斯答道。

“他是去看電影了?”艾弗裏漫不經心地問。

涅墨西斯計劃的緊急處置措施已進入第二階段。如果埃爾德裏奇“去博物館了”就表示出現了問題,如果“去看電影了”就表示準備已經完成。

“有提案需要獲得監督官的認可。”艾弗裏繼續用暗語說。

“如果不緊急的話,你們直接實施就行。”

“明白。那就這麽辦。”艾弗裏說著便掛斷了電話。

簡短的對話過後,駐肯尼亞的美國空軍便展開了第二次掃**。因為沒有使用之前的通信係統,被奴斯察覺的可能性非常小。這一次,應該會殲滅奴斯、人類學者和傭兵那夥人吧。

雨林內逐漸腐朽的男屍浮現在腦海中。魯本斯竭力喚起心底的愧疚。不能對殺人這項工作安之若素。不能成為格雷戈裏·萬斯那樣的人。可他知道這隻是自欺欺人,他的心底仍然毫無罪惡感。他隻能安慰自己,為了拯救十萬名患病的兒童,隻能這麽做。被救的兒童中也包括賈斯汀·耶格,他的父親喬納森·耶格將用自己的命來換兒子的命。

7

“皮爾斯,快起來!”

“怎麽了?”皮爾斯不快地問。

“我聽到了鼓聲。”耶格小聲說。

皮爾斯朝幽暗的東方轉過頭。打擊樂器的低沉音色,從黎明前的雨林彼端傳來。

“聽出是什麽了嗎?”

皮爾斯凝神細聽,然後搖了搖頭:“太遠太微弱,聽不出。”

前一天好不容易才擺脫了武裝勢力的追擊,但耶格等人也被迫返回伊圖裏森林深處,離最近的村落也有十五千米以上。

“武裝分子又開始行動了?”

皮爾斯沒有回答,而是將水壺中的水倒在手中,洗了把臉,然後從背包中取出筆記本電腦。睡在一旁的阿基利仿佛得到信號似的,也爬了起來,兩隻大眼睛在黑暗中發出光芒。耶格下意識地做好了防禦姿勢。

皮爾斯啟動電腦,接收新消息。是“日本的援軍”發來的電子郵件。

“有什麽新消息?”

“沒有特別重要的。全都是寫給阿基利的郵件。”

“給阿基利的?”

皮爾斯將電腦轉向阿基利。阿基利戴上耳機,注視著屏幕。

耶格漸漸看懂了阿基利的表情。現在,這個異形孩子臉上浮現出的是快樂,就像出神地觀看電視兒童節目的孩子。耶格也饒有興致地看著屏幕,上麵浮現出與字母表不同的古怪文字。

“這是什麽?”

耶格本來是問阿基利,但答話的卻是皮爾斯。

“他在學習語言。”

“什麽語言?漢語?”

“日語的一種。”

戴著耳機的阿基利不時點頭,似乎還在學習那種語言的發音。

“寫的是什麽?”

“我也不懂日語。會不會是‘謝謝’和‘再見’?”皮爾斯站起來,再次凝聽對話鼓的聲音,然後說:“我們早點兒出發比較好。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我也一樣。”

兩人分頭叫醒了其他人。進入雨林已經一個星期,傭兵身上都開始散發惡臭味兒。

耶格抓住起床的米克,讓他瞧一瞧阿基利正全神貫注盯著的電腦屏幕:“那是日語嗎?”

米克掃了一眼,道:“我想是的。”

“什麽內容?”

“不知道。”

“不知道?難道你是文盲?”

米克瞪著氣呼呼的耶格:“那上麵寫的是與科學和數學有關的東西。但太深奧了,而且看起來有點兒古怪。”

“你一句話也翻譯不出來。”

“不行。全部都是專業術語。”米克敬畏地注視著阿基利說,“這家夥的腦袋裏裝的都是什麽啊?”

“不要打擾阿基利學習。”皮爾斯說,將兩人從三歲孩子的身邊拉開。

眾人迅速洗臉,吃完早飯,圍著地圖確定行軍路線。因為原本打算要走的路線上傳來了鼓聲,所以隻好放棄前往科曼達,轉而往東南部的貝尼前進。據皮爾斯說,貝尼近郊的飛機場安排了備有補給物資的小型飛機。

眾人背上背包,皮爾斯向艾希莫解釋行軍路線,一直撲在電腦上的阿基利突然站起來,打手勢叫皮爾斯過來。

“最新情報來了?”皮爾斯盯著屏幕,神情越來越陰鬱。

“出什麽事了?”蓋瑞特問。

“涅墨西斯計劃的緊急處置行動進入第二階段:大規模掃**。”皮爾斯調出地圖,向眾人解釋道,“五組武裝分子正沿著幹道向雨林進軍,總兵力四千人,正往西尋找我們。”

他指著敵人的進軍路線,那條路線橫貫眾人所在地點的北部。

“正好。這樣南部就空出來了。我們能一口氣逃到貝尼。”

但皮爾斯猛烈搖頭:“不,一點兒都不好。他們這條路線與俾格米人的營地一致。他們打算一個不留地消滅姆布蒂人遊群。”

傭兵們麵麵相覷。他們想起了訓練會議上聽到的可怕傳聞:武裝分子會獵殺俾格米人作為食物。

“將發生種族屠殺。”人類學者黯然道,“這一帶的俾格米人也許會滅絕。”

艾希莫似乎察覺到了異樣,開始大聲詢問。阿基利注視著慌亂的父親。皮爾斯介紹情況的同時,很少開口的蓋瑞特說:“怎麽辦?”

“沒辦法。”米克立即答道,“我們有四千個敵人。”

“難道要坐視姆布蒂人被殺?”邁爾斯壓低聲音道,“艾希莫和阿基利的同胞會被殺光的。”

“別說傻話。你忘了昨天的事嗎?我們已經坐視阿曼貝雷村的村民被屠殺了。”米克吐了口唾沫,嘲笑道,“你真是個偽善者。”

“渾蛋,你說什麽?”邁爾斯正要去抓米克,卻被尖叫聲打斷了。艾希莫正揮舞著雙手,向傭兵們訴說著什麽。

“他說讓他回去。”皮爾斯翻譯道,“他想回到同胞身邊。”

耶格搖頭道:“不行,會沒命的。”

“難道就不能想點兒辦法嗎?”皮爾斯替憤懣的艾希莫代言,“就沒辦法幫助俾格米人嗎?”

“我們能做的隻有逃。”耶格斟酌了敵人的實力與位置之後,得出結論道,“要想救出阿基利,隻能拋棄其他俾格米人。”

“等等。”蓋瑞特開口道,“大家冷靜。有一個辦法可以救艾希莫的同胞。”

“什麽辦法?”

“打開我們的GPS。”

傭兵們知道蓋瑞特在想什麽,全部陷入沉默。見皮爾斯不明所以,蓋瑞特又補充說明:“隻要打開GPS,澤塔安保公司就會知道我們現在的位置,而這一情報將由國防部立即傳達給北邊的武裝分子。他們就會轉而向南進軍,偏離姆布蒂人的營地。”

“不錯。”

耶格看著地圖,計算敵我之間的距離:“離我們最近的敵人在十千米以外。或許我們逃得掉。”

“幹不幹?”

“幹吧。”邁爾斯答道,搶在米克前說,“反對的話就自己逃吧,你這渾蛋。”

米克隻是不服氣地淡淡一笑,並沒有反對。

蓋瑞特放下背包,隻留下便攜式無線電通話器,拋棄了其他不需要的衛星通信裝置,然後接過皮爾斯的一部分儀器,減輕了他的負擔。蓋瑞特拿著GPS裝置對眾人說:“我隻開十秒鍾,然後我們立即出發。接下來就是跟敵人之間比速度了。我來讀GPS數據,誰來做記錄?”

邁爾斯取出防水筆記本和鉛筆,說:“我來。”

蓋瑞特打開GPS,讀出小屏幕上顯示的經緯度。邁爾斯用鉛筆記下,旁邊的耶格拿出地圖,標出眾人所在的準確位置。現在,南非的澤塔安保公司正在忙不迭地聯絡國防部吧。

“好了,走吧。”

蓋瑞特關閉GPS裝置,傭兵組成菱形隊形,朝東南方前進。必須抓緊時間拉開與敵人的距離。負責右麵防衛的耶格剛確認完安全狀況,就突然發生了大爆炸。毫無前兆,連炮彈的飛行聲都沒聽見。突如其來的灼熱衝擊波貫穿耶格的全身,將他朝前拋了出去。

耶格一頭栽進小河裏,雖然臉被擦傷,但所幸沒昏厥。耶格拍了拍腦袋,希望恢複因爆炸而喪失的聽覺。隨後他站起來轉身查看,在剛才大家所在之處約莫五十米的後方,被炸開了一個大洞,以此為中心,四周的灌木都被掀翻了。

耶格趴在地上做好射擊姿勢,卻不知道敵人是從何處發起攻擊的。他慢慢抬起頭,這才發現頭上覆蓋的樹枝都折斷了,他不由得毛骨悚然。敵人在頭頂上。“捕食者”武裝無人偵察機從六百米高空向他們發射了“地獄火”反坦克導彈。內華達州空軍基地的“飛行員”遠程操作無人偵察機發動攻擊,就像玩兒電腦遊戲一樣。

耶格這才明白自己落入了陷阱。敵人肯定一直在等待他們打開GPS。

倒地的傭兵們一邊發出悲慘的呻吟聲,一邊挪動身軀。

“阿基利!阿基利!”

艾希莫走在隊列最前麵,所受衝擊最小。他大聲呼喚著兒子的名字。隨著皮爾斯應聲倒地,阿基利整個嬌小的身軀被拋了出去,此刻他正坐在落葉上放聲大哭。

“保護好皮爾斯!小心無人機!”

耶格對其他三人大吼,然後丟掉背包,跑了出去。阿基利頭上的樹冠空缺了,毫無遮擋,倘若被“捕食者”紅外線攝像機拍到,這個三歲幼童就會被“地獄火”導彈轟炸。

“‘捕食者’搭載的導彈隻有兩枚。”躲在大樹背後的邁爾斯大叫,“不會再有攻擊了!注意監視!”

耶格一門心思安慰阿基利。他像過去安撫賈斯汀那樣,伸開雙臂,從背後抱住阿基利,讓他坐在自己大腿上,溫柔地搖晃。無論是體溫,還是柔軟的身體,阿基利給雙手帶來的觸感,跟賈斯汀一模一樣。耶格撫摸著阿基利的腦袋,終於意識到,這孩子其實跟賈斯汀一樣。本來,這孩子會是個普通人,卻因為某個微小的基因變異,遭到被人追殺的命運。他沒有任何過錯,成為新人類也不是他的願望。

“阿基利!阿基利!”艾希莫尖叫著跑過來,身後跟著步履蹣跚的皮爾斯和負傷的傭兵。

耶格將正在鬧別扭的阿基利交給艾希莫,問邁爾斯:“你沒事吧?”

邁爾斯嘴角流血,道:“嗯,隻是擦破了皮。”

兩人都還在耳鳴,隻好大聲交談。邁爾斯放下醫用包,開始檢查同伴們的傷情。阿基利、艾希莫以及米克並沒有明顯的外傷,鼓膜也沒問題。皮爾斯緩過神,他跟耶格一樣有跌傷和擦傷,不過沒受重傷。唯一傷勢嚴重的是隊列末端的蓋瑞特,他的雙腿內側插入了無數金屬片,血肉模糊。多虧他背著背包,軀幹部分沒受傷。

“骨頭沒斷,大動脈也沒傷到。”邁爾斯一麵處理一麵說,“血止住就沒事了。”

“能走路嗎?”耶格問。

蓋瑞特點點頭。

皮爾斯臉上顯出放心的表情,取出通信用小型電腦。他打開電腦,見畫麵正常顯示,便長長地舒了口氣。這台小小的機器才是大家的救生索。

“照料好蓋瑞特後,我們立刻離開這裏。”耶格說。

米克插話道:“等等。這究竟是怎麽回事?我們不是應該能掌握國防部的動向嗎?”

遭到逼問的皮爾斯皺起眉頭,瞥了一眼日本人:“情報的收集和處理都是有極限的,敵人鑽了我們的空子。”

“別開玩笑了!你其實什麽都不知道吧!我們就是相信了那家夥,才倒了黴!”

“住口!你這渾蛋!”人類學者怒吼道,連正在接受包紮的蓋瑞特也被嚇了一跳,“我已經盡了全力!你這蠢貨沒資格對我說三道四!”

“什麽?再說一遍試試,你這個飯桶!”

米克的英語雖然說得不利索,罵人的詞匯卻相當豐富。兩人的罵戰愈演愈烈。

“夠了!”耶格出言製止,從米克身後拉住他。爭吵很快平息了。破口大罵的皮爾斯突然歪著臉,泣不成聲。在目睹阿曼貝雷村的屠殺後,他數次麵臨生命危險,精神開始崩潰。耶格摟住人類學者的肩膀,帶他遠離其他人。

“這件事是你發起的,不能半途而廢。如果你喪失理智,我們所有人都會有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