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涅墨西斯005

皮爾斯點頭,斷斷續續地說:“我不知道戰爭竟會如此恐怖。”

這時,艾希莫抱著孩子走過來。姆布蒂人憂心忡忡地抬頭看著皮爾斯,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交談起來,他似乎想安慰自己的朋友。隨後,艾希莫又對耶格說了些什麽。

終於平複情緒的皮爾斯翻譯道:“他說,‘謝謝你救了我兒子’。”

耶格不禁微笑起來,氣氛稍有緩和。“不用謝。”

艾希莫也笑了,又對皮爾斯說了一段話。這次語氣中帶著懇求。皮爾斯聽著,臉上略有困惑之情。

“他說什麽?”

“他想帶阿基利返回同胞身邊。”

這顯然不可能。倘若阿基利返回營地,那裏的所有人都可能被殺。盡管艾希莫注定要跟自己的孩子訣別,但耶格還是對矮個子的父親抱以深深的同情。

“告訴他,如果你兒子返回營地,所有姆布蒂人的性命都會受到威脅。”

艾希莫聽到回答後,臉上流露出了絕望。他垂下目光,猶豫片刻,然後拿定主意說:“那我可以獨自回去嗎?”

耶格明白艾希莫的內心鬥爭。他很想陪伴兒子,卻又對相依為命、互助互愛的同胞放心不下。

耶格必須做出現實的判斷。如果沒有艾希莫做向導該怎麽辦?他問皮爾斯:“有新情報嗎?”

皮爾斯操作著手中的電腦,注視著屏幕:“是聯合國維和部隊的監視情報。北部的武裝分子已經開始朝這裏進攻了。他們正在通過無線電通話器傳送我們的GPS坐標。”

耶格查看了地圖。假如以東西走向的伊比納河為參照,即便沒有艾希莫的協助,他們也可以抵達東南部城鎮貝尼。不過,倘若“捕食者”出現,局勢就可能變得不利。因為在渡過寬廣的伊比納河時,無人機能從上空將他們看得一清二楚,他們隻會淪為“地獄火”導彈的靶子。如果北方的大軍抵達河岸,切斷他們的退路,那他們就隻有死路一條。

無論如何,艾希莫結束向導任務後,都要獨自返回同胞身邊。為了他的安全著想,現在讓他回去反而更好。

“告訴艾希莫,他可以回營地。不過,最好從西邊繞回去,否則很可能被敵人發現。”

皮爾斯用吉布提語翻譯後,艾希莫連連道謝。耶格回到隊友身邊,說明了情況,讓他們短暫道別。

不光蓋瑞特、邁爾斯,就連板著臉孔的米克,也對艾希莫表示感激。傭兵們都沒有忘記,是這個小個子的姆布蒂人,將他們從險境中救了出來。

艾希莫挨個兒與大家握手。最後,高個頭的皮爾斯彎下腰擁抱了艾希莫。出生並成長於人類社會兩極的兩人,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姆布蒂人的臉上始終帶著靦腆的笑容,當臨別前將兒子托付給皮爾斯時,他發出了短促而尖厲的叫聲,那是從他心底噴薄而出的悲涼之音。

阿基利伸出雙臂,好像在挽留即將離開的父親。艾希莫邊哭邊走,每走兩三步就回頭張望。看不見的羈絆,令這個做父親的依依難舍。

旁觀的傭兵們忽然聽見輕聲的呼喚,驚訝地朝異形孩子看去。之前從未說過一個字的阿基利,由皮爾斯抱在懷裏,正動著小嘴,拚命對父親說著什麽。

“艾帕……”

這不是嬰兒的胡亂發音。阿基利正笨拙地張合著雙唇,反複念叨著一個詞。

“艾帕……艾帕……”

聽到阿基利的發音,皮爾斯瞪大了雙眼,悲苦地搖了搖頭,小聲對傭兵說:“‘艾帕’在他們的語言中,是父親的意思。阿基利正在呼喚爸爸。”

耶格想到了裏斯本醫院中臥床不起的兒子。賈斯汀多半正因為無法呼吸而痛苦得打滾兒,同樣一聲聲地呼喚著“爸爸”吧。

“告訴艾希莫。”耶格按捺住悲痛說,“我們會誓死保護阿基利。他一定能再見到自己的兒子,請他等著那一天。”

艾希莫聞言,連聲道謝,緊緊擁抱了一下兒子,然後跑著離開了。傭兵們輪流安撫著痛哭不止的阿基利。

不一會兒,艾希莫矮小的身影就被雨林吞沒。在場的所有人都感覺到守護自己的森林精靈消失了,但他們沒有時間傷感。再這樣下去,一小時之內他們就會被武裝分子趕上。蓋瑞特包紮完畢後,耶格催促大家上路:“走吧。”

蓋瑞特起身。“他有東西落下了。”然後拾起落在地上的大樹葉。卷起的樹葉中,殘留著艾希莫珍視的火種。

“這是他們的生命之火。”皮爾斯說,“我長期同俾格米人生活,但仍然有一個謎未能解開。除了使用火種外,我從未見過他們使用過其他取火的方法。說不定,這火已經在森林中燃燒了數萬年,在俾格米人中世代相傳。”

艾希莫回到了同胞身邊,回到了這溫暖的火光旁。耶格暗暗祈禱,俾格米人的生命之火能永遠燃燒下去。

8

研人忍饑挨餓,將自己關在六疊大小的私設實驗室中。桌上,父親留給他的兩台筆記本電腦正在高速運轉。

A4大小的白色筆記本電腦上,“GIFT”軟件的倒計時正在跳動。明晚就會計算出新藥物的結構。

另一台黑色的筆記本電腦再次與剛果連接了起來。同上次一樣,帕皮打來了電話,指示研人向奈傑爾·皮爾斯傳遞情報。可關鍵的衛星圖像,每十五分鍾就會中斷一次,他隻好這樣斷斷續續地傳遞剛果的情報。他所見的圖像不是地球同步衛星所攝,而是繞地球運行的若幹衛星陸續經過剛果上空時拍下的。衛星上搭載的攝像機也不一樣,一會兒是普通視頻,一會兒是紅外線圖像,一會兒又變成了古怪的黑白圖像。

黑色林海的特寫畫麵出現時,研人緊盯著屏幕,搜索新的情報,但他看不見被樹木遮擋的森林內部的狀況。

“沒有更低位置拍下的偵察圖像嗎?”非洲大陸的皮爾斯問。

但研人看到的隻有高軌道拍攝的圖像。“沒有。”

對方陷入漫長的沉默。偵察圖像剛消失,手機就響了起來。來電顯示為“不明號碼”。這是裏斯本的定時聯絡。研人一邊再次感歎將全球聯係起來的通信網,一邊接起了電話。

“我通報一下今天的數值。”莉迪亞·耶格哽咽著說。

她報告的是賈斯汀的血氣分析結果。通過分析動脈血就可以知道肺的狀況。研人在筆記本上記下了三個指標性數值。

“你那邊的情況怎樣?”莉迪亞問。

“正在進行藥物研發。”等待“GIFT”給出計算結果的研人隻能如此回答。

“我等你的好消息。”莉迪亞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研人參照莉迪亞告知的動脈血氧分壓和pH值,根據專業書上的氧離曲線,計算出了動脈血氧飽和度。這是表示血液中氧氣與血紅蛋白結合度的數值。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末期症狀特征,即肺泡出血一旦出現,氧飽和度就會急劇下降,不久後患者便會死亡。因為氧飽和度的下降速度是一定的,所以根據數值的變化,便能準確地計算出患者的生命還有多久。賈斯汀·耶格所剩的時間隻有十七天。如果賈斯汀在日本時間三月三日之前沒能服用新藥,等待他的就隻有死亡。

父親生前定下的最後期限是二月末,可以說準確地預測到了賈斯汀病情的走勢。這恐怕也是智力遠超人類的新人類所為。

研人還擔心另外一個患者小林舞花的病情。他很想掌握那孩子的檢查數值,但大學醫院已由警方監控,他無法聯絡實習醫生吉原,隻能祈禱她能活到藥物製成那天。

通信用的A5筆記本電腦發出短促的提示音,吸引了研人的目光。原來是收到了郵件,屏幕上出現了一段文字。研人告訴地球另一側的皮爾斯,他收到了新的情報。

在雨林中穿行的皮爾斯痛苦地喘著氣說:“給我念一下內容。”

郵件使用的是英文。研人一邊讀一邊在腦中將其翻譯為日語。看樣子是無線電通信記錄,裏麵有一句說“導彈落點沒有發現屍體”。

“好了。謝謝,研人。”

“這是什麽?”

“應該是維和部隊截獲的敵人通信。”皮爾斯答道。

又到了等待時間。研人保存了文字,凝視著小型筆記本電腦。他突然有了一個想法。如果這台機器有接收電子郵件的功能,它會不會也保存了過去的通訊記錄?

父親從何時開始、基於何種理由牽扯到這件事中,這一直都是一個謎。研人覺得現在是解開謎團的絕佳機會,於是大膽地操作起電腦來。由於不熟悉這個從未用過的操作係統,他謹慎地操作鼠標,從硬盤中調出儲存的數據。打開的新窗口中出現了一長串文件,文件名都是英文。文件列表太長,研人不知從何入手。好不容易找出搜索功能,研人將父親的姓名用英文拚出來,進行全文搜索。

瞬間搜出了許多文件。依次查看後,全是記錄父親經曆的報告。報告的抬頭都是一樣的:“Defense Intelligence Agency。”研人對這個名字全無頭緒,查看手邊的電子詞典才知道它表示“國防部國防情報局”,是一個情報機構。

可是,為什麽這台電腦中會有情報機構的文件呢?研人迷惑了一會兒,很快想到了一個可能的答案。肯定是帕皮入侵了美國政府的通信網,竊取了情報機構的文件。既然他可以截獲軍事偵察衛星的圖像,這種事對他而言自然也易如反掌。

繼續查看文件,不久,研人發現了父親用日語撰寫的學術論文。那是關於姆布蒂·俾格米人病毒感染的調查報告。國防情報局的報告中增加了注釋:同一時期,奈傑爾·皮爾斯博士在同一地域進行人類學田野調查。對啊,研人也想了起來。1996年,當剛果的國名還是紮伊爾的時候,父親和皮爾斯就在那個國家相識了。文件中還有一項是“已確認的其他在剛果的外國人”,人名有一大串。研人草草掃了一下,發現了父親之外的一個日本人的名字,不由得失聲叫了起來。

Dr. Yuri Sakai。

是阪井友理。那個看上去弱不禁風的女人,同時期也在紮伊爾東部。父親和阪井友理在遠離日本的異國見過麵?研人產生了不祥的預感,他想起了母親提過的一個詞:出軌。

研人對這個神秘的女醫生的名字進行搜索,結果發現了一份附有大頭照的文件。

研人瞪大了眼睛,死死盯著躍入眼簾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似乎是護照或者別的什麽證件上的照片。雖然從照片上看起來稍顯年輕,但那張不施粉黛的小臉讓研人斷定,此人正是那晚在大學校園找他說話的阪井友理。

這份報告的抬頭是Central Intelligence Agency,也就是中央情報局。中情局對阪井友理做過調查。研人瀏覽了用英文書寫的阪井友理的身份調查報告。

阪井友理 醫學博士

1964年1月9日 東京都目黑區出生

1989年 城真大學醫學院畢業

1991年 在父親經營的私人醫院阪井診所上班

這些信息與報社記者菅井的調查結果相符。但接下來記載的事實,則是研人聞所未聞的。

1995年 參加了國際醫療援助團體“世界救命醫生組織”(非營利機構)

1996年 作為該組織的成員奔赴紮伊爾東部,因該國爆發內戰回國

1998年 父親死後,關閉阪井診所,前往醫療設施簡陋的貧困地區,進行義務診療活動

其他情報:日本國內無犯罪記錄

無經濟問題

納稅記錄見附件

戶籍資料見附件

最後說的戶籍資料是怎麽回事?研人如此想著,向下滾動窗口。出現了一份日語文件的掃描件,是戶籍的複印件,也有英文翻譯,但研人不需要。研人最想知道的是阪井友理的現居地,但沒有找到與她居住地有關的信息。研人接著查找她的籍貫和父母姓名等其他個人信息,卻發現了一個無法忽視的事實。

平成八年十一月四日,阪井友理生了一個孩子。不僅如此,戶籍上隻寫著這個孩子名叫“惠麻”,性別為“女”,父親一欄卻是空白。她也沒有婚姻記錄。也就是說,阪井友理是未婚生子。研人忐忑地將年號紀年換算為公曆,發現惠麻出生的平成八年正是1996年,即父親誠治和阪井友理去紮伊爾的同一年。

研人不由哼了一聲。父親出軌的嫌疑,似乎正以最糟糕的方式被證實了。自己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妹妹。父親生前向母親解釋自己為何回家越來越晚時,說自己是給常年閉門不出的孩子當家庭教師,但實際上,他應該是去見女兒了。研人腦海中浮現出的一個模糊的形象,從旁印證了這一推測。與阪井友理接觸的那晚,停在路邊的商務車中隱隱約約的人影,恐怕就是她的女兒。

研人拚命在電腦中搜索否定這一猜想的材料,但再也沒有找到更多關於阪井友理的信息。

研人離開桌子,在狹小的房間中來回踱步,反複思量。報社記者菅井應該還在對阪井友理做身份調查。不知他查到何種程度了。他即便掌握了這一事實,也會向研人隱瞞吧。研人自己也不打算將這一事實告訴母親。

研人揪著頭發,用手帕擦拭髒兮兮的眼鏡,然後返回小型筆記本電腦前。不過,父親這一段可能震動了整個古賀家的經曆,也解答了困擾研人的問題:為什麽中情局要調查阪井友理?為什麽阪井友理要從研人手中奪走這台小型筆記本電腦?阪井友理的醜事被中情局掌握,所以她主動出擊,試圖消滅證據。這樣想就說得通了。她現在肯定正在東京的什麽地方搜索失蹤的研人吧。

惶惶不安的研人進行了第三次搜索,這次,他敲入了自己的名字:

Kento Koga

按下回車鍵,電腦列出包含自己名字的文件。排在開頭的是中情局製作的報告。打開報告,研人大驚。文件中是自己被偷拍的照片。大學校園內,跟河合麻裏菜說話的自己被長焦鏡頭捕捉了下來。原來早在那時,自己就已經處於美國情報機構的監視之下了。

報告中記載著研人的經曆,巨細無遺,十分準確,其中有日本警察提供的人際關係報告。研人逐一核對羅列出的友人姓名,沒有發現菅井和李正勳,這才稍感安心。美國方麵還不知道研人有強大的援軍,跟那兩人聯係是安全的。

另有記錄表明,在對“町田地區”的搜索問題上,日本警察與中情局還發生過衝突。中情局要求日本警察“檢查當地所有住戶”,而警視廳公安部回答說“考慮到町田市的人口密度,十名搜查員是完不成任務的”。就目前來說,這個私設實驗室還是安全的。

最後一份文件中,記錄了一段不明所以的話。在給中情局“特種行動作戰單位”的命令中這樣寫道:“對已被作為恐怖分子通緝的古賀研人,根據罪犯引渡條約,從當地警察手中接管後,必須立即進行特別引渡處理。”還說“移送目的地是敘利亞”。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被送到敘利亞去,但卻真切地感受到了迫在眉睫的巨大危險。一旦被警察逮住,就不是坐牢那麽簡單了,也許會被帶到國外,再也回不了日本。

他再次想起了父親的遺言:“這項研究隻能由你獨自進行,不要對任何人說。不過,倘若你察覺自己有危險,可以立即放棄研究。”

研人的雙手顫抖起來,忽然產生了尿意。我隻是想幫助患病的孩子而已,怎麽會攤上這檔子事啊?可是,就算現在放棄新藥開發,狀況也得不到絲毫改變。美國的情報機構和日本的公安警察將繼續對自己緊追不舍吧?

研人又打開剛才那份文件——偷拍照裏,河合麻裏菜巧笑嫣然,仿佛在鼓勵研人“加油”。不管未來如何,如今自己隻能盡人事聽天命。

手機響了起來,研人回過神,接起電話。帕皮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不要看不需要看的東西。”

研人驚訝地反問道:“難道你能監控我的電腦?”

“是的。”帕皮答話的同時,電腦上的畫麵自己動了起來。硬盤中的文件被一個個消除。小型筆記本電腦似乎與帕皮的主機連在了一起。本來研人想懇求留下河合麻裏菜的照片,結果所有內容都被刪得幹幹淨淨。

“我會向你傳達重要事項,你專心幹自己的工作吧。”

“我能問一個問題嗎?”

“什麽問題?”

研人竭力控製住顫抖的聲音:“我被抓住的話會死嗎?”

“會,死前還要接受拷問。”

想到指甲被拔掉的痛苦,研人不由得膽戰心驚。

“不過,你隻要按照我的指示行事,就不用擔心。如果不想死,就不要擅自行動。”

研人隻能相信對方。自己的公寓可是攻得破的要塞。

“明白了。”

“衛星圖像傳過來了,聯絡皮爾斯吧。”帕皮下達指示後就掛斷了電話。

研人隻好繼續原來的工作。在高軌道拍下的雨林黑白圖像中,出現了一條東西走向的大河。

揚聲器中傳出皮爾斯疲憊不堪的聲音:“我們現在抵達了伊比納河。東南方向有一個名叫貝尼的大城鎮。”

衛星圖像上,雨林中呈現出灰色的一塊,仿佛上麵的樹木被巨人拔掉了一樣。那裏就是貝尼吧。皮爾斯等人位於貝尼西北三十千米左右的地點。

“貝尼應該有一條通往北邊的道路。那條路附近有什麽動靜?”

研人放大了畫麵,凝神細看。一列長長的車隊周圍有許多手持步槍的人影在晃動。

“似乎有軍隊。”

“多少人?”

“太多了,數不清。”

沉默片刻後,皮爾斯說:“我來確認,你稍等一會兒。”

伊比納河的水聲,隔著樹林也聽得見。昏暗的森林中,耶格等人進退維穀。隻要過了麵前的這條河,就能逃往南方,但渡河半途很可能遭到武裝無人偵察機的攻擊。

“不行,東邊全被封死了,大概有一千敵軍。”皮爾斯從筆記本電腦上抬起頭說,“我們隻要去貝尼就會遇到他們。”

米克留意著北方追來的軍隊道:“事到如今,我們隻有渡河。”

耶格問皮爾斯:“我們對‘捕食者’一無所知嗎?”

“‘日本的援軍’正在努力,但目前暫無成果。無人機運用的是與涅墨西斯計劃不同的指揮係統。”

耶格看著地圖,處境令人絕望。北麵和東麵有武裝分子,南麵有“捕食者”無人機。往西走的話,又會遇到拐了彎的伊比納河。難道就沒有逃出生天的辦法嗎?耶格想,朝坐在地上的阿基利望去,而對方也在看他。

“你有什麽好主意嗎?”耶格問,但阿基利表情僵硬,沒有開口。

先是身陷險境,又與父親分別,幾經打擊,這個異形孩子似乎對世界關閉了心扉。

這時,注視著筆記本電腦的皮爾斯說:“日本方麵發來了變更計劃的郵件:放棄前往貝尼的機場,讓在南部的等待接應者北上,我們南下,與此人會合,然後經過名叫魯茨魯的城鎮逃往國外。”

耶格在地圖上查看變更後的路線。那條路通往烏幹達。這樣一來,就等於放棄了當初後備的三個行動方案,將所有人的命運交給了最後一個選擇。

“可是,現在怎麽辦?過不過河?”

“暫時在這裏待到明天早上,就可以確保安全。”

“什麽意思?”

“意思是,天上的‘捕食者’會被趕走。”

傭兵全都麵露懷疑。邁爾斯代表大家說:“這不可能。沒有地對空導彈,怎麽趕走無人機?”

“相信日本的援軍吧。”皮爾斯自信滿滿地說,“可是——”他臉色一沉,“問題是過河之後。就算我們平安過河,假如南部的叛軍開始進軍,也會不可避免地同我們發生正麵衝突。這將是我們最後,也是最大的難關。”

“南部的家夥是‘聖主抵抗軍’吧?”

“不錯。”

這是本地區最令人恐怖、最大規模的武裝勢力。據說已經強奸、屠殺了數十萬當地人。

“看來我們怎麽都得死了。”米克說,“死在這片該死的森林裏,我們先想好遺書怎麽寫吧。”

誰都沒搭理米克。麵對令人絕望的處境,大家都不想把精力浪費在吵架上。

見傭兵結束了對話,皮爾斯呼喚耶格:“過來。我想給你介紹一個人。”

雨林裏還有心思開這種玩笑啊,耶格想。

“看電腦屏幕。”

耶格依言望向小屏幕。皮爾斯敲擊鍵盤,衛星圖像就切換成一個亞洲少年的麵龐。

“研人。”皮爾斯對著麥克風說,“我想向你介紹一個人。”

畫麵中,一個戴著小號眼鏡的少年正看著耶格,他看起來身材瘦小,弱不禁風。

“這家夥是誰啊?莫非所謂‘日本的援軍’就是這小子?”

“不是。他是開發治療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特效藥的研究者。”

“什麽?”耶格憂心忡忡地問,“他隻是個高中生吧?”

“不。他二十四歲,在東京讀研究生。名叫古賀研人。”

耶格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注視著這個即將拯救賈斯汀性命的研究者。

看著屏幕中強壯的美國人,研人為他們的魄力折服。對方臉上全是傷,戰鬥服下,雙肩肌肉隆起,仿佛穿著鎧甲一般。這就是之前與皮爾斯通信時,不時進入畫麵的士兵。對方深陷於眼窩中的雙眼放著光,默默地凝視著研人。

“這是喬納森·耶格。”畫麵外的皮爾斯說,“他是賈斯汀的父親。”

父親?自己要救的就是這個人的兒子?研人心頭一驚,結束介紹的皮爾斯已經將耳機戴在了耶格頭上。

“是研人嗎?”

聽見對方低沉的詢問聲,研人連忙點頭。

“你真的在開發藥物?”

“是。”

耶格的神色依然嚴峻。研人覺察到對方並不信任自己。

“你了解賈斯汀的病情嗎?”

“嗯,了解。前不久我才跟你夫人通過電話。”

“你和莉迪亞通過電話?那賈斯汀現在怎麽樣了?把你知道的統統告訴我!”

盡管有些躊躇,研人還是準確傳達了賈斯汀的病情:“根據檢查數值,他還有十七天的生命。”

耶格立即垂下了目光,但鬥誌昂揚的表情沒有變化。

“你的藥來得及製作嗎?”

研人本想回答“應該可以”,但還是決定換另一種表達。他覺得自己如果回答得模棱兩可,屏幕中的耶格就會伸出手來揍他。“嗯,沒問題。”

耶格放下心來。這是當父親的人才有的神情。另一個困擾研人的謎團迎刃而解——

將來某一天會有個美國人來訪。

“你要來日本嗎?”

“嗯,我們有這個打算。不過——”耶格的聲音越發低沉,“這裏局勢嚴峻,還說不準能不能抵達日本。搞不好,我再也見不到妻兒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研人將其理解為,喬納森·耶格做好了犧牲的心理準備。“明白。”

“如果那樣的話,請你告訴我的妻兒,為了救賈斯汀,我已經盡了全力。”

研人仔仔細細地打量著這名士兵布滿血和泥的臉。雖然他不清楚具體情況,但他知道,這位父親為了救自己的兒子正在拚死戰鬥。驚訝之餘,研人提出了一個質樸的問題。這個問題在日語裏不常用,但用英語問出來則相當自然。

“你愛你的兒子嗎?”

“嗯。”耶格答道,然後不解地問,“為什麽這麽問?難道你的父親不愛你嗎?”

“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麽意思?”

研人不知如何作答,耶格繼續問:“你沒有父親?”

“我父親最近過世了。”研人答道,暗暗咒罵自己的境遇,父親死了,自己自暴自棄,結果連命都要搭進去了。

“太遺憾了。”耶格關切地說,“我父母離婚後,生活就一團糟。不過我好歹還是活到了現在。”

研人想說:我沒有你那樣堅強。

“我也曾一度懷疑父親不愛我,但我有了孩子之後才知道,父親都是愛孩子的,無論發生什麽都會保護孩子。”然後他自嘲似的補充道:“不過比母親還差點兒。”

研人想到了耶格的妻子莉迪亞,感歎她組建了一個好家庭。

“總之我想救我兒子。請你一定趕快開發藥物。我會感謝你的。”說完,耶格就把耳機還給了皮爾斯。

研人對屏幕中滿臉胡子的人類學者說:“我能問個問題嗎?”

“抓緊時間的話可以。”皮爾斯瞥了眼手表說,“視頻通信會快速消耗加密用的隨機數。希望你長話短說。”

“是我父親的事。為什麽古賀誠治會參與這件事?”

“九年前,你父親和我在這裏,在剛果相識。以此為契機,我將他帶入了這個計劃。”

“父親也想拯救進化後的人類?”

“他最後做了這個決定。一開始他隻是出於單純的學術興趣,但知道必須開發新藥後,他決定冒險一試。你父親想救助那些患病的孩子。”

研人不相信父親有這樣的熱情:“真的嗎?”

皮爾斯點頭:“研人,你好像不怎麽了解你父親。古賀博士對自己未能在專業領域,即病毒學中取得重大成果而深感懊惱,所以他同意進行新藥開發。他認為科學家的使命就是要對別人有用。”

父親的自卑被徹底暴露出來,研人不懷好意地想。

“不久後,你父親就覺察到自己陷入了危險,於是選擇你作為繼承者。他相信自己的兒子一定能完成藥物開發。你父親對你在藥學方麵的進步感到非常自豪。”見研人將信將疑,皮爾斯繼續說:“你父親是一位誠實的科學家。你現在努力製造藥物的行為就是最佳證明。你的這種熱情就是你父親遺傳給你的。”

研人不接受皮爾斯對父親的稱讚是有理由的,他試著把那個關鍵人物拋出來:“你知道一個名叫阪井友理的日本女人嗎?”

皮爾斯表情驟變,眼神警惕起來。“嗯,知道。”

“她九年前也在剛果,對吧?她同我父親是什麽關係?”

“對阪井友理,你還是什麽都不知道更好。接近她很危險,別理她。”

“為什麽?我有權知道父親的事。”研人緊逼不放。

皮爾斯岔開話題道:“視頻通信差不多要切斷了。你回去開發藥物吧,有事再聯係。”

皮爾斯通過主機進行遠程操作,突然關掉了小型筆記本電腦。房間中一片死寂。研人覺得自己仿佛是世間活著的唯一的人,事實上,他已經獨自一人很久了。自從在三鷹的醫院同父親永別之後,自己就變得無依無靠。

關機的屏幕上映出自己的麵龐,從中似乎看得出父親的影子。故事還沒結束。父親留下的另一台電腦還在計算著新藥的化學結構。

“這次由你來當守護者。”也許這就是父親想要告訴自己的吧。他想說:“去用科學這一種武器,守護十萬個孩子!”

可是,留下如此遺言就撒手塵世的父親,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呢?

9

安迪·羅克韋爾有一個不為人知的愛好。他從高中時代就有了這個愛好,但當時他沒錢投入,上大學後又忙於學業,所以這麽多年來,他不得不滿足於入門水平的設備。直到進入薩克拉門托的銀行工作,開始有了固定收入後,他才得以毫不吝惜地將閑錢都用到了這項愛好上,並在公寓的角落裏辟出一塊專門的區域。

高性能電腦、三台大型顯示器、操縱杆、方向舵,還有令人仿佛身臨其境的音響。投資額高達一萬美元。由於擔心被周圍人說三道四,安迪並不打算讓同事知道自己的這項愛好。一有空閑,安迪就會坐進自製的駕駛艙中,操作虛擬現實中的飛機,在地球上自由飛翔。

不到一年時間,從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雙翼機到最新型的大型噴氣客機,他都能操作自如。其中他最中意的是最新銳的F16噴氣戰鬥機,他曾駕駛這種飛機擊落過無數俄製戰鬥機。在市場上,模擬飛行軟件的技術日新月異,坐在多塊顯示器拚接成的大屏幕前,就會產生自己正在征服天空的幻覺。

把幾乎所有遊戲軟件都玩膩之後,他收到了購入油門杆的網站發來的一封郵件。

在線遊戲的革命!超真實飛行模擬遊戲!

安迪產生了興趣,當即點擊進入了這家遊戲網站。他最關心的是操作什麽樣的飛機,結果網站上竟然沒有透露操作飛機的類型。不過,操作手冊上寫著“主力武器的使用方法”,看來應該是戰鬥機的一種。似乎是空中打擊地麵恐怖分子的模擬遊戲。這個遊戲的特色,是飛行開始的時間異常嚴格。據說迄今已有八千多玩家嚐試挑戰,但沒有一個人完美地完成任務。

隻有自己能完成任務。安迪忽然鬥誌高昂,獲得登錄密碼之後,便開始等待第二天戰鬥時刻的到來。

第二天是星期六。下午一點,安迪坐進自己房間的操作席。登錄遊戲網站後,三塊屏幕上呈現出一條向前方延伸的跑道。這是從駕駛艙看到的景象,但卻令安迪無比失望。這哪裏是什麽超真實遊戲嘛!黑白圖像根本談不上精細,甚至讓人懷疑遊戲開發者是不是偷工減料。而且,指定的時間到來後,畫麵竟然自己動了——飛機自動起飛了。

自己是不是上了劣質網站的當啊?安迪本打算退出了事,但最後決定看看再說。拋開畫質不說,起飛時飄浮的感覺確實真實。突然,三麵屏幕中,左右兩麵都切換成了別的畫麵。左邊的屏幕上出現了一條指令:升至10 000英尺[12]時切換到手動操作。右邊的屏幕上則是飛機底部的攝像機拍下的地麵圖像。從模糊的黑白畫麵判斷,這架飛機被設定為正飛行在沙漠或熱帶大草原上空。

左邊的屏幕上又出現了新指令:

切換為手動操作後,緊急下降,高度保持在500英尺以下。

安迪漸漸對這個在線遊戲產生了期待。說不定這真是個超真實模擬飛行遊戲。

不斷上升的飛機抵達了10 000英尺的高度。安迪遵照昨晚讀過的操作手冊,將飛機切換到手動操作模式。他一麵留意著屏幕上的高度計,一麵根據指示緊急下降。他將視覺情報和操縱杆傳來的觸感相結合,在腦中形成了假想的感覺。這是一架螺旋槳飛機。但機體非常輕,對地速度緩慢,時速隻有90節,相當於每小時165千米。

太棒了!安迪激動不已。自己正在操作之前從未在遊戲中出現過的飛機。這無疑是一架武裝無人偵察機,正在超低空飛行避開雷達網。屏幕上飛機正麵和地上的景象,正是安裝在無人機上的紅外線攝像機捕捉到的。

安迪玩兒上癮了,一麵抗拒著對墜機的恐懼,一麵駕駛飛機貼著沙漠地表飛行。大概一個小時後,他收到了緊急升高到7000英尺的指令。安迪拉起操縱杆,抬升機頭。轉為水平飛行後,機體不時搖擺,安迪調節著油門,努力掌握無人機的特點。兩個小時後,他仿佛同整架飛機合而為一,他駕馭自如。

屏幕上又出現了新指令:緊急下降到2000英尺。他前推操縱杆,飛機朝身下連綿的群山俯衝。越過群山後,景色便截然不同。他看到了一座相對現代化的城市。大片低矮的建築包圍著中心的高層建築,安迪說不準這裏是什麽地方。也許是中東,也許是非洲。

飛機進入市區上空,右邊的屏幕上出現了車隊。十六輛車排成直線,行駛在看似高速公路的道路上。

這時,左邊的屏幕上浮現出一條簡短的命令:

攻擊第六輛高級轎車。

飛行三個多小時後,攻擊目標終於出現了。安迪在操縱飛機追蹤車隊的同時,也在進行攻擊操作。如果這是真的“捕食者”無人機,發射導彈的就不是飛行員,而是操作員。但在遊戲裏,這隻能靠一個人。

安迪的左手鬆開油門杆,用鍵盤調出準星,右邊的屏幕上浮現出一個白色十字線,安迪將其鎖定在從前往後數的第六輛車上。綿延的車隊立刻加速,但十字線精準地緊跟著目標。安迪在目標周圍畫出一個四邊形的框,框住轎車的黑色車體,準備好發射激光製導導彈。

安迪右手食指按在了操縱杆的發射按鈕上。手指隻消動幾毫米,“地獄火”反坦克導彈就會將目標炸成齏粉。

任務即將完成。能完美地執行這項任務的果然隻有我啊,安迪不由得揚揚得意,緊跟著他就扣動了扳機。就在這一瞬,他產生了一個疑問:這裏不會是美國吧?

亞利桑那州鳳凰城的演說結束後,副總統張伯倫坐上護衛車隊中的第六輛車,前往天港國際機場。

伊拉克戰爭開戰之前,這家公司的股價就開始上漲。萬斯總統宣布勝利之後,伊拉克的複興業務正式展開,公司因為承包下基礎設施建設,股價持續創曆史新高。而這一次,因為得到政府的巨額擔保融資,承接下國防部總額高達七十億美元的大型項目,所以公司的利潤預計將比去年增長八成。對張伯倫來說,這是令人興奮的消息。這家能源企業的政治獻金一定會大幅增加。

不過,身處軍工集團中樞位置後,張伯倫才對這裏的最高邏輯之單純深感震驚。這個邏輯就是恐怖。為了借戰爭大發橫財,政策製定者隻需要擴大別國的威脅,然後向國民宣傳即可。隻要將判斷的根據作為國家機密掩蓋起來,媒體就會不加區分地大肆傳播威脅論。然後巨額稅金就會被投入國防預算,而軍需企業經營者的收入也會飆升。國家之間的緊張關係,會因為彼此猜忌而被無限誇大,有時候甚至會爆發戰爭,為一撮人提供取之不竭的金礦。而且,對當政者來說,樹立外敵,還有提升自身支持率的附加效果。

艾森豪威爾預見到這一事態,於是在總統任期內的最後一場演說中,提醒國民警惕軍工集團的危險性,但他沒有得到回應。隻要世界各國還存在貪圖戰爭利潤的企業,戰爭就不可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沉思良久的張伯倫猛然抬頭。他發現,十五英寸厚的防彈玻璃外,風景掠過的速度突然加快。裝甲轎車正在加速,但完全隔音的車內卻仍然十分安靜。張伯倫通過麥克風詢問隔著一層玻璃的副駕駛席上的特勤局特工:“為什麽開這麽快?”

揚聲器中傳來回答:“請不要擔心,早點兒到機場比較好。”

“出什麽事了?”

這時,安放在後排的保密電話響了起來。張伯倫伸手製止同車的警衛,自己拿起了話筒。

“國土安全部通知我們,克裏奇空軍基地正在訓練飛行的一架‘捕食者’無人機突然失去了聯絡。”

張伯倫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什麽?”

“無人機從基地起飛後不久就失去了控製,開始緊急下降。本以為它墜毀了,但我們沒有搜索到殘骸。”

擴大搜索範圍不就行了?張伯倫想著,便問:“為什麽要把這件事報告給我?”

“首先,這架無人機上裝滿了實彈。其次,剛才雷達探測到有一架小型飛機越過了內華達州邊境進入亞利桑那州。”

“捕食者”無人機起飛的克裏奇空軍基地位於拉斯維加斯近郊,距鳳凰城僅三百英裏左右。張伯倫下意識地望著車頂。

“有沒有同小型飛機的飛行員通信?”

“嚐試過。但飛行員對管製員的問題沒有反應。”

張伯倫開始感到一絲不安。“捕食者”機體小,作戰高度高,即使從頭頂飛過也沒辦法知道。

“‘捕食者’不會是遭到黑客攻擊了吧?”

張伯倫話音剛落,一枚反坦克導彈就毫無征兆地飛入車內。眨眼之間,導彈就鑽進了副總統懷裏,他還沒來得及覺察到異樣,身體就被炸得四分五裂。黑暗驟然降臨,張伯倫當場殞命。“地獄之火”瞬間蒸發了飛濺出的血液,但緊接著又有一枚導彈襲來。已經同軀幹脫離的張伯倫的頭顱被炸成燒焦的骨片,在空中散開,撞在後麵三輛車的防彈玻璃上,墜落在地。

大發戰爭財的當權者用自己的屍體證明了美國製造的殺人武器有多麽優秀。

魯本斯握住汽車的方向盤,飛馳在印第安納州南部的鄉間公路上,全然不顧車速已經超過限速。他看到的盡是破破爛爛的電線杆、毫無生機的樹木,以及零星的房屋。擋風玻璃的上半部分都被陰霾的天空所占據。

獲知副總統張伯倫被炸身亡後,華盛頓特區陷入了狂亂之中。萬斯總統被迫躲進白宮地下的緊急防空壕——總統緊急作戰中心。他的家人則進入特情局的相關設施中避難。與國家安全有關的所有政府機構總動員,全力追查事件真相,但又缺乏統一協調。很明顯,所有人都慌了神。在受現政府新保守主義影響的人當中,甚至出現了應當對宗教激進分子潛伏地區發動核打擊的聲音。

魯本斯起初也猜想這次恐怖襲擊是宗教激進主義者發起的,但在得知全世界配備的所有武裝無人偵察機都收到了飛行禁止命令之後,他立刻明白是誰殺害了副總統。現在,非洲大陸中央,本應死路一條的奴斯一夥,應該已經逃脫了“捕食者”的監視,越過了伊比納河,擺脫了危機。

魯本斯將車停在路邊,朝內後視鏡看去,等待後麵的車通過。看來他沒有被跟蹤。然後他取出地圖,查看訪問對象的住址。

涅墨西斯計劃開始實施後,兩名美國市民就被置於當局的嚴密監視之下,其中一名是收到過奈傑爾·皮爾斯報告“發現超人類”的郵件的文化人類學者。這個名叫丹尼斯·謝菲爾的老人因為嚴重的肝病正在療養。國家安全局和中央情報局都報告說,沒有理由懷疑這位年邁的人類學者。

魯本斯想要拜訪的,是另一名監視對象。這一行為多少伴隨著危險,但魯本斯已別無良策。局麵持續惡化,多遲疑一秒都不行。加德納博士被解除科技顧問職務之後,能跟魯本斯交流的隻有這個人了。

敲門後,門很快就開了,但裏麵的人沒有應答。魯本斯看著眼前矮小的老人,問道:“您是約瑟夫·海斯曼博士嗎?”

“對。”對方用低沉沙啞的聲音說。

三十年前撰寫《海斯曼報告》的學者從第一線退下已過了許久,如今他已年逾古稀。破舊的粗藍布襯衫外披著一件毛織長袍,白發短而稀疏,訝異的視線中透露著陰森。他的眼光仿佛拒人於千裏之外,不知這是他窮盡一生試圖看穿自然真理的結果,還是與世俗戰鬥的痕跡。

“能見到您是我無上的榮幸。”魯本斯沒做自我介紹,就將帶來的《科學史概說》遞到了海斯曼博士麵前,“我從學生時代開始就喜歡閱讀博士寫的書,所以打聽到您的住址,想請您給我簽一個名。”

魯本斯打開書,在印刷著書名的扉頁上用膠帶貼著國防部發給魯本斯的身份證。海斯曼仔細看了好一會兒證件,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不耽誤您的工夫,假如方便,是否可以去房中談談?”

“請進。”博士說。

“謝謝。”

進入鋪著木地板的屋內,樓梯右側是飯廳,左側是整潔的客廳。客廳中裝飾有一排相框,其中有一張包括孫子在內的全家福。考慮到房外沒有車,魯本斯推測海斯曼夫人可能外出購物了。

“找我什麽事?”海斯曼博士邊問邊落座。

魯本斯站在房間中央,檢查了所有的窗戶以及窗後的情況。設置在遠方的激光竊聽器能通過探測窗戶玻璃的震動,重構室內的聲波。魯本斯必須確保海斯曼博士的安全。

“我叫阿瑟·魯本斯。我目前在國防部工作,原來是施耐德研究所的高級分析員。實際上,除了請您簽名外,我還有事想同您談談。”

說著,他就取出夾在書裏的卡片給博士看。卡片上寫著這樣一句話:

聯邦政府正在監視、竊聽您。

我下麵提的問題,請您以“不”作答。

等博士看完這句話,魯本斯繼續說:“關於您寫的《海斯曼報告》,能不能問您一些更詳細的問題?”

“不行。”海斯曼拒絕道,“跟華盛頓那幫無聊的家夥打交道,是我這輩子犯下的最大錯誤。我不想回憶那時的事。”

話中飽含感情,不像是在演戲。魯本斯希望這並不是博士的真實想法。

“您隻需回答兩三個問題就可以了。”

“沒什麽好說的。”

“就五分鍾也不行嗎?”

“不行。”

“這樣啊,那很抱歉,給您添麻煩了。”

魯本斯將書和第二張卡片遞出去。

為了避免竊聽,是否可以帶我去裏麵的房間?廁所也可以。

“好吧。”博士說,“你專程前來,我送你一本別的書吧。到藏書室來吧。”

“謝謝您。”

魯本斯跟在老人身後,穿過廚房,進入後院。那裏有一座擴建的小屋,屋內的牆壁和屋子中央都被書架占據。從周遭數千冊藏書,便能窺見博士的博學。

海斯曼順手關上門,打開電燈,說:“窗戶全被書架擋住了。沒有椅子也沒有火爐。這裏可以嗎?”

“可以。”魯本斯答道。在昏暗的燈光下,能與仰慕已久但一直無緣得見的學者麵對麵,令魯本斯興奮不已,他就像與心儀的搖滾明星見麵的少年一樣忐忑不安。“麻煩博士您了,非常抱歉。但這都是為了博士的安全。”

“他們為什麽監視我?”海斯曼不快地說,“法院基於什麽證據允許他們竊聽?”

“他們沒有得到法院的許可。格雷戈裏·萬斯的行事風格就是這樣。”

“這裏是蘇聯還是朝鮮?愚蠢而可憐的總統。”海斯曼唾棄道,“這恰好證明了庫爾特·哥德爾[13]是對的。”

“哥德爾?”聽到這個天才邏輯學家的名字,魯本斯不禁一愣,想起了科學史上的一段趣聞。

通過證明自然數論的不完全性震動了整個數學界的哥德爾,決定離開被納粹占領的奧地利,逃往美國。要取得美國的公民權,就必須接受法官的麵試。哥德爾對任何事都一絲不苟,他學習了美國憲法,卻有了驚人的發現。從邏輯的角度看,美國憲法中隱藏著巨大的矛盾。標榜自由民主主義的憲法,背地裏卻構築了合法誕生獨裁者的係統。但哥德爾偏偏在麵試時向法官講解了他的發現。幸好他的擔保人愛因斯坦事前同法官商量好了,哥德爾才得以順利過關,正式取得了美國公民的資格。

這是科學史上一段罕為人知的笑話,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到了二十一世紀,它就不再是笑話,因為自認為淩駕於法律之上的獨裁者已經出現。本來,以司法部長為首的法律顧問會討論總統決定的合法性,但這一保險機製已經失效。在萬斯政府中,法律專家的工作是迎合總統,歪曲法律。擔任全軍總司令的總統,可以不受法律約束,這事實上標誌著獨裁政治的確立。

美國已經在與宗教激進主義者的戰爭中敗北,魯本斯想,那個最看重自由的國家消失了。可是,為什麽越是想守住自由民主主義體製,當政者就越容易陷入集權主義的泥淖呢?莫非在國家這一構架之下,自由隻不過是幻想?

魯本斯試著轉移話題,但海斯曼打斷了他的話:“我之所以被監視,是因為那份報告吧?”

“不錯。”

“第五種情況真的出現了?”

魯本斯驚訝於對方清晰的思維。

“是的。”

“出現在什麽地方?不會是亞馬孫。東南亞還是非洲?”

“您為什麽排除了亞馬孫?”

“據我所知,亞馬孫的少數民族有掐死畸形兒的習慣。即便那裏誕生了新人類也活不下來。”

博士的話令魯本斯略感震驚。二十萬年的人類史中,在醫療科技不發達的一百多年前,與智人長相明顯不同的新生兒,在任何文化圈中都會被扼殺。排除異質者的人類習慣,很可能撲滅了進化的火種。

可是,為什麽這次俾格米人會讓頭部與常人迥異的嬰兒活下來呢?莫非俾格米人社會形成了接受畸形兒的文化?這一點魯本斯無從知曉。

“如您推測的那樣,地點位於非洲的剛果民主共和國。新人類是俾格米孩子,已經三歲了。白宮主導的、正在進行的秘密計劃發生了機密泄露,所以將博士納入了監視範圍。”

魯本斯將涅墨西斯計劃的內容和經過簡明扼要地做了說明。海斯曼凝神傾聽,在頭頂電燈泡的照耀下,他仿佛一座矗立的雕像。途中聽到三歲的俾格米孩子的代號是“奴斯”時,他笑著說:“好名字。”然後問:“你覺得進化的原因是什麽?”

“或許是轉錄因子發生了變異。當然,這隻是我的推測。此外還可能夾雜基因中發生的中性變異。不過,就算分析了奴斯的整個基因組,以現在的科學水平,也無法破解變異基因如何生成進化了的大腦。如果其中還有表觀遺傳學[14]的影響,那就更加難以探究了。”

博士點頭道:“請繼續。”

當聽魯本斯講完後,他再次流露出陰險的目光。

“三歲的孩子將超級大國玩兒得團團轉,真痛快!”

“今天我來拜訪您,正是為了聆聽您的建議。”

“我沒有任何建議。”海斯曼冷冰冰地拒絕道,“隻是對見不到萬斯那張哭喪的臉感到遺憾。”

“博士,”魯本斯努力用鎮定的聲音問,“您似乎非常厭惡現政府。”

“不光是現政府我討厭當權者。他們是所謂‘必要的惡’,但惡得太過分了。說白了,我討厭人類這種生物。”

魯本斯認識到自己的心中潛藏著同博士一樣的憎惡。

“為什麽?”

“在所有的生物中,人類是唯一會對同類進行大屠殺的動物,人類就是這樣的生物。人性就是殘暴性。我認為,地球上曾經存在的別的人種——原人和尼安德特人——就是被智人滅絕的。”

“我們之所以活下來,不是因為更高的智力,而是因為更殘暴?”

雖然魯本斯懷疑這一判斷下得太草率,但許多發掘出的尼安德特人骨骸上都有遭受暴力的傷痕,以及被烹食的痕跡。四萬年前的歐洲大陸上,隻有兩種動物具備烹飪獵物的知識:尼安德特人和智人。

“隻要追溯人類曆史就會發現,這是禁得起推敲的假說。”海斯曼繼續道,“進入南北美洲的歐洲人,用武器和疾病殺死了百分之九十的原住民。幾乎所有的土著民族都在這場大屠殺中滅絕。而在非洲大陸,為了捕獲一千萬奴隸,歐洲人殺害了數倍於此的無辜者。智人對同類都能如此凶殘,對其他人類當然可想而知。”

想起剛果民主共和國的曆史,魯本斯不由得抑鬱起來。那個國家所遭遇的災難,不光是奴隸貿易。在被比利時國王利奧波德二世納為私有地的剛果,反抗暴政的當地人都會被砍掉手,並被殘忍殺害。比利時人的種族歧視思想愈演愈烈,以至於為了收集被砍下的手而屠殺一千多萬人,連老人和孩子都不放過。到二十世紀,非洲大陸還貧窮落後,就是因為奴隸貿易和殘酷的殖民地統治掠奪了人口這一重要資源。

“人類無法將自己和其他人種作為同一種生物加以認識,往往用膚色、國籍、宗教,甚至地域、社會和家庭作為自己的屬性,其他集團的個體則被視為必須提防的異類。當然,這不是理性的判斷,而是生物學上的習性。人類這種動物,天生就能區分異質的存在並加以提防。我認為這恰恰是人類殘暴性的佐證。”

魯本斯理解博士的主張:“換言之,這種習性對生存有利,所以作為物種整體的習性保留了下來。反過來說,那些不提防異類的人,都被作為異類殺掉了。”

“是,就像不怕蛇的動物因被毒蛇咬而導致個體數下降一樣,結果怕蛇的個體存活了下來,作為其子孫,我們大多數人對於蛇都存在本能的恐懼。”

“但我們不是也具備希望和平的理性嗎?”

“空談世界和平,要比同鄰居搞好關係簡單得多。”海斯曼揶揄道,“可以說,戰爭是另一種形式的同類相殘。人類運用智慧,編造出政治、宗教、意識形態、愛國心等詞匯,試圖掩蓋同類相殘的本能。而本質上,那隻是人類的獸欲。為爭奪領土而互相殘殺的人類,和因為領地被侵犯而暴跳如雷、大打出手的黑猩猩,這兩者有什麽不一樣?”

“那您怎麽解釋利他行為呢?這個世界上還是有善行和行善的人的啊。”說到這裏,魯本斯腦中浮現出一個寒酸的日本人形象。在中情局報告的那張照片中,是一個邋裏邋遢、完全不招女性待見的小夥子。為什麽這個叫古賀研人的人會甘冒生命危險開發新藥呢?

以魯本斯的辯論能力,很難駁倒博士對人類根深蒂固的不信任。魯本斯甚至覺得,海斯曼期望他報告中所警告的人類滅絕能夠實現。

“對不起,我不能幫助你實施國防部的計劃。出現新人類是可喜的事。智人是誕生二十萬年也仍未停止互相殘殺的可悲生物。隻有在積聚殺人武器相互威脅的情況下才能共存,這就是人類倫理的極限。我想,是時候將這顆星球讓給下一種智慧生物了。”

“博士,”魯本斯不禁哀求起來,如今的事態讓他不得不依靠海斯曼的睿智,“除了剛才說到的事,其實今天我來這裏還有別的理由。您能不能再多給我點時間?”

“無論你說什麽,我的態度都不會改變。”

“本來預定今晚正式發布消息,但我可以提前告訴您,副總統張伯倫被暗殺了。”

這似乎也出乎海斯曼的意料,但他隻是微微挑眉。

魯本斯說明了武裝無人偵察機被入侵的始末,以及在剛果被圍困的奴斯等人的狀況。

“我下麵要說的是最高機密,請您務必保密。國家安全局追查了空軍網絡的入侵者,迅速鎖定了信號源。入侵‘捕食者’無人機的是——”

“宗教激進主義分子?”

“不,是中國軍方。”

海斯曼目光遊移起來。

“不過,真正的入侵者是誰,隻有涅墨西斯計劃的參與者清楚。那便是奴斯。問題是沒有證據。美國政府先入為主地認為這是中國發動的網絡恐怖襲擊。如果美國與中國爆發軍事衝突,那麽被稱為‘不穩定弧形帶’的亞洲全域,以及俄羅斯、歐洲,乃至阿拉伯諸國和以色列都極有可能被卷入世界大戰之中。”

“可是,如果這樣的話……”海斯曼打住話頭,雙眼凝視著魯本斯。

“沒錯,掌握核導彈發射按鈕的正是萬斯。”

藏書房一下子安靜了。魯本斯感歎於人類社會的和平是多麽脆弱。為什麽我們必須懷著人類自相殘殺的恐懼活著呢?從人類誕生到現在的二十萬年中,這種不安一直伴隨著人類。人類唯一的敵人就是自己。“再這樣下去,《海斯曼報告》中的第三種可能說不定就會發生。即便是有限使用核武器,隻要第一枚核彈爆炸,人類的滅絕就無法避免。”

海斯曼沉默良久,終於抬起頭說:“好吧,我回答你的問題。你想問什麽就問吧。”

魯本斯表示感謝,然後徑直問道:“您認為涅墨西斯計劃的成功率是多少?”

“零。在進化的智慧生物麵前,我們毫無獲勝的可能。”

“掌握奴斯的意圖。”

“奴斯的意圖?這怎麽可能?對方擁有‘憑我們的悟性無法理解的精神特質’啊!”

“奴斯對我們的思維方式洞若觀火,所以他給我們提出的問題,我們可以解答。換言之,他是可以與我們交流的。”

魯本斯反思之前奴斯的種種表現,發現博士的話是對的。奴斯對人類在想什麽了如指掌。

“對於毫無勝算的我們來說,必須理解奴斯的意圖,‘選擇正確的失敗方式’。這樣才能避免滅亡的命運。我們隻有兩種方式可以選擇。”

魯本斯以手扶額,拚命轉動大腦。這是他人生頭一次感到跟不上他人的思維。

“請等等。您是什麽意思?”

“你還不明白?殺死副總統,不是一時氣憤所為。奴斯是要通過無人飛機這件事告訴我們,他采取了什麽策略。”

“奴斯的策略?”

“請將我們同奴斯的力量關係模型化。對人類來說,什麽是我們的智力無法匹敵的?”

魯本斯說出了腦中浮現出的唯一答案:“上帝。”

“沒錯。人類和超人類的力量關係等同於人類和上帝的關係。畢竟對方是用超越人類智力的方式展開反擊的。奴斯選擇的便是‘上帝的策略’。首先向人類表達和解的意願,如果人類不聽話,上帝就會痛施反擊。如果人類願意和解,上帝就會立刻收斂暴戾,不再報複。《聖經》中的上帝,不就是這樣馴服人類的嗎?”

魯本斯啞然。奴斯被海斯曼識破的策略,酷似通過電腦模擬技術發現的囚徒悖論[15]的必勝法:以牙還牙策略。

“上帝是不可捉摸的,但並無惡意。”[16]

海斯曼輕輕一笑,然後正色道:“因為我們一上來就發動攻擊,所以對方隻好以牙還牙。如果我們繼續攻擊,對方的反擊也會越發強烈。等待我們的隻有滅亡。不過,我們如果提出和解,就會得到赦免。但奴斯和我們之間支配與服從的關係不會改變。我們沒有勝算,除了跪倒在他的腳下,別無他法。”

“結論,馬上中止涅墨西斯計劃。”

“嗯,那樣一來,奴斯就會立即停止反擊,通過某種方法消除核戰爭的威脅。因為如果不保護地球環境,他就會喪失生息之地。”

魯本斯這才忽然意識到之前忽略的一個問題及其答案。奴斯明明可以入侵“捕食者”,為什麽不在剛果上空避免無人機的攻擊,而要用無人機襲擊副總統呢?

“如果現階段殺死奴斯,那核戰爭的危險就無法消除。”

“對,他之所以殺死張伯倫,嫁禍給中國,就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為了種族的存續,我們不得不保護奴斯。”

魯本斯都記不得自己是第幾次被這三歲孩童的智力所震驚了。

被人類用獵槍打死的猴子,不會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麽,魯本斯想。

“總而言之,必須立即保護奴斯。我能告訴你的僅此而已。你滿意吧?”

“是的。謝謝您給出的寶貴意見。”魯本斯說,對自己做出的抹殺奴斯的決定深感恥辱,“我深受啟發。”

海斯曼伸出手:“給我書吧。我不簽名的話,你會被懷疑的。”魯本斯一麵感激博士的細心,一麵將鋼筆夾在《科學史概說》中交出去。海斯曼接過書,為了托住書而挽起左袖,這時魯本斯有了意外的發現,不由得驚叫了一聲。博士左腕內側有一道微微變色的刺青,是一個字母和四個數字的組合:A1712。那應該是他在奧斯維辛集中營中的囚犯編號。

納粹德國屠殺了六百萬猶太人,堪稱人類曆史上空前絕後的慘禍。海斯曼博士是大屠殺的幸存者。以年齡推算,博士當時隻是十多歲的少年。魯本斯回想起客廳中連一張古老的相片都沒有,於是明白,博士的家人全都沒能活下來。

冷戰時代,博士在美國政府的谘詢機構就職,卻堅決反對戰爭,倡導和平。他是當代首屈一指的學者,正是他讓魯本斯領略到科學的真正魅力。魯本斯偷偷注視著正在簽名的博士的手。這曾是一隻在親友接連遇害的極端環境中,被迫整日勞作的小手。這隻手上,是否還保留著最後一次觸摸母親時感到的溫暖呢?

想到這裏,魯本斯心中湧起了深深的感激之情——感謝眼前這位老人戰勝了殘酷的命運,將生命延續至今。魯本斯很想告訴這位厭惡人類、態度冷淡的猶太科學家,我發自肺腑地敬愛您。

“給你。”

海斯曼將書遞給魯本斯,訝異地抬頭看著他。魯本斯眨著眼,強忍住即將漫出眼眶的淚水。海斯曼瞟了眼自己的左腕,似乎覺察到了魯本斯的感情。他翻著滿是油汙和筆跡的書,說:“你似乎很喜歡我的書,謝謝。”

“我也要感謝您。博士的成就不光是您家人的,也是全人類的財富。”

海斯曼點點頭,神情溫和了許多,用與友人交談似的溫和口吻說:“現在地球上的六十五億人,大概在一百年後就會全部消亡。既然如此,為什麽要互相殘殺呢?”

“因為有太多暴露出本性的人吧。”

博士笑道:“曆史總是一再上演——愚者被權力欲支配,發動殺戮,卻被美化成英雄傳說。”

“所言極是。”

“關於你製訂的那個計劃,請容我再補充一句。”

“你忽略了一個重大的問題。”

魯本斯詫異地皺起眉:莫非還有別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