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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天起,杜湘東就對這倆犯人格外留心。倒也不是因為打了人家。用老吳的話說,進來的人本來就記吃不記打,可要是再不受點兒皮肉之苦,真會以為誰都治不了他們了。工作三年,杜湘東不是個“雛兒”了,他見識過各式各樣的“刺兒頭”和“滾刀肉”,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同意老吳的說法。而他之所以一直沒破這個戒,是因為總覺得一碼歸一碼,賬得算清楚。哪怕是個死刑犯,該承受的也是一顆子彈,而不是一頓拳腳。

讓杜湘東心裏硌得慌的,是一個耳光之後倆犯人的反應。挨打的那個自然被抽愣了,瞪眼呆看著杜湘東。在四十瓦燈泡底下,杜湘東第一次看清了那犯人的麵貌。他長了一張娃娃臉,兩頰各有嬰兒似的一嘟嚕肉。眼睛又大又圓,長睫毛上沾著淚水,讓人想起某種鹿類。這犯人嘴一癟一癟的,還在哭,但又因為管教的命令而不得不壓抑著哭,那副樣子哪兒像個盜竊犯?簡直像個偶爾犯了錯的三好學生。

“媽——”娃娃臉犯人又拖著長音叫起來。他這麽一叫,把杜湘東稍稍冷靜的大腦再次刺激得煩躁不堪。他就沒見過這麽[img align="bottom" alt="" src="../Images/Figure-0017-0001.jpg" /]的犯人。都到這個份兒上了,叫媽能幫上你?知道叫媽早幹嗎去了?他甩出去的巴掌又折了回來,這次變成了拳頭。

但這隻拳頭轉瞬被人拽住了。側眼一看,是一旁那個高而壯的犯人。他雙手攬住杜湘東的胳膊,手銬鎖鏈纏住了杜湘東的腕子。手勁兒特大,一掙竟掙不脫。協同押送的兩位管教吃了一驚,幾乎同時掏出電棍來:“你要幹嗎?”而杜湘東回了下神,反手扣住那犯人的肩膀,一擰身,腳下使個絆子,轉眼就讓犯人重重躺在了地上。接著,他用膝蓋頂著對方胸口,逼視著那張棱角分明的臉:“管教是你能動的?”

犯人從他胳膊上鬆開雙手,甕聲甕氣說:“政府,要揍你揍我得了。他有傷。”

這話說的,好像看出他現在氣兒不順,有打人的需要似的。杜湘東沒再動手,但繼續瞪著**的犯人,直到對方遲疑著把眼睛挪開,這才慢慢起身,撣了撣警服。後麵的倆管教也跟了上來,其中一個問:“給他上鐐?”

對於特別不服管教,尤其是顯示出暴力傾向的犯人,所裏專門備有腳鐐。那玩意兒由幾十斤重的鐵環和鐵球組成,人掛上以後就像一頭拖著破犁的牛,走到哪兒都咣當響。多掛兩天,就連道兒都忘了怎麽走了,有些人還會腳踝腫得像倆饅頭。而杜湘東掃了一眼地上的犯人,搖了搖頭,默不作聲地打開了十七、十八監的兩道鐵門。這倆人是同案犯,按照規定,必須分開關押,防止串供、密謀或鬧出別的什麽亂子。一股又臭又餿的氣息撲鼻而來,那是二十多個犯人共同散發的味道。杜湘東又拿出手銬鑰匙,示意倆犯人過來開鎖,摘了銬子就可以去他們該去的地方了。不出意外,他們今天晚上都得挨著尿桶睡,而原先在監舍裏地位最低的人,則會榮升到靠外一些的位置上。這道門裏,另有一套規矩。

當晚在食堂吃飯時,杜湘東隻覺得臉上發燒。他感到人人都在看他,還猜測人人都在議論他想走而又沒走成的事兒。老吳那張臭嘴肯定閑不住,也許在同事們中間,他已經被說成了一個心比天高,但卻誌大才疏的家夥——不光如此,還拿犯人撒氣。這麽一想,剛才的那個耳光仿佛抽在了自己臉上。一頓飯沒吃完,他就回了辦公室,咕咚咚灌了半搪瓷缸子涼水,這才想起還有工作沒做。對於新進來的犯人,管教有義務了解其基本信息以及犯罪事實。看守所也不光是個關人的地方,在理論上還負擔著協助偵查機關取證的任務。這些理論在老吳他們那兒也就是個理論,但在杜湘東這兒可不是,今天尤其不能是。看他的笑話是吧?幸災樂禍是吧?越是這樣,杜湘東就越得證明自己和他們不是一樣的人。

他耗費兩個多小時,翻閱了派出所轉過來的審訊筆錄,以及廠保衛科提供的相關資料。娃娃臉犯人名叫姚斌彬,棱角分明的犯人名叫許文革。姚斌彬比許文革小兩歲,倆人一個二十一,一個二十三,都是一家機械廠的青工。倆人的住址也在廠家屬區,是頂班招收進去的工廠子弟。工作以前,姚斌彬上的是全日製高中,許文革則是工業局下屬技校畢業。工作以後,姚斌彬分在了模鍛車間,許文革分在了維修班。按照保衛科的說法,此二人深受資產階級個人主義思想毒害,自從入職伊始就不安於工作,頻繁利用公家的器械和原材料在外麵幹私活兒、賺外快,被廠裏發現後還挨過處分。這次他們企圖盜竊的物品尤其貴重,是一輛日本進口皇冠轎車的發動機。被發現時,案犯自帶簡易工具,已將機器從車內拆卸出來,遭到抓捕時又囂張拒捕,許文革用扳手將保衛科副科長開了瓢。

人贓俱獲,事實清楚,證據確鑿。那年頭,青工淪為階下囚的並不少見。本來社會上的**就變多了,再加上年輕人血氣方剛,腦子活絡,往往一犯就是大案。杜湘東曾經遇見過倒賣銅線的電工,還有自製火槍把仇家崩成大麻子的車工。而要說這倆犯人和他們的前輩相比有何不同,恐怕還在各自表現出來的性格特點上。一個特別軟,出了事兒光知道叫媽;一個又特別硬,跟管教都敢動手。無論特別軟還是特別硬,在杜湘東看來都是潛在的危險。軟的很容易自殘,硬的很容易傷人,以前鬧出過這兩種事端的都是這兩種人。

情況了解之後,杜湘東本想再到監舍去看看,如果有需要的話,對倆犯人進行一番教育也可以。這是未雨綢繆的意思。然而剛合上材料,天花板的喇叭又響了:“杜湘東,你未婚妻找你。”

那時的看守所共有三部電話,一部在所長辦公室,一部在監舍區緊急情況專用,還有一部才是職工可以使用的公共電話。地處郊縣,誰家都會有人找,但找人的過程又像移交犯人一樣複雜而且公開:看電話的老大爺先通知管理科,管理科再用大喇叭把要找的人叫來,並且還一定要說明誰在找、幹什麽。有個笑話,一個管教的老婆提前分娩,等輾轉找到人,聽筒裏已經傳來孩子的哇哇哭聲了。而當杜湘東聽見喇叭響,就說明劉芬芳已經在胡同口等了十來分鍾。今天又是個冷天,她又是個有點兒風吹草動就得犯憂愁的人,杜湘東隻好撂下卷宗,急匆匆奔了出去。

來到管理科,聽筒在電話機旁撂著,好像一個人睡著睡著,就從**滾了下來。看電話的老頭兒把半導體收音機音量開得挺大,請電話那頭的劉芬芳聽了半集《新聞和報紙摘要》。杜湘東拿起聽筒“喂”了一聲,劉芬芳也“喂”,然後分別匯報了這兩天的生活情況,諸如吃得怎麽樣、排沒排夜班、上個月的工資還剩下多少等等。都是例行內容。這些說完,劉芬芳才進入正題:“你那報告交上去有幾天了?”

杜湘東說:“嗯。”

“有信兒沒有?”

杜湘東說:“沒批。”

劉芬芳沒問為什麽沒批,仿佛早就料到批不了似的。她隻問:“那咱們怎麽辦?”

把“咱們”說得很重,示意杜湘東這不是他一個人的事兒。這層意思就讓杜湘東囁嚅起來,心裏悶悶一緊。過了幾秒鍾,他才說:“我哪兒知道怎麽辦。”

劉芬芳也“嗯”了一聲,便把電話掛了。這可是倆人交往史上未曾有之大變局。以前也拌嘴,但越拌嘴,劉芬芳就會把話筒抓得越牢,打電話的時間也就越長。而這一次的態度,就說明她動了真格的。杜湘東可以想象劉芬芳嘴唇抿在一處、眉頭微微蹙起的模樣——這副表情從側麵看,的確是有點兒像吉永小百合的。現在“吉永小百合”決絕地離開胡同口的小賣部,途經提供“啤酒炒菜”的小飯鋪,捂著鼻子衝過公共廁所的輻射區域,正準備撲到宿舍的單人**去抹眼淚、咬枕巾。

他又把電話打過去,一個老太太告訴他“人早走啦”。

杜湘東隻好怏怏地回到辦公室。倆人生活比一人麻煩,這是早有預料的,但沒想到一個人的憋悶平攤到倆人頭上,也會被放大無數倍。都知道被看管的犯人失去了自由,其實看管犯人的人何嚐不是如此。這麽一感慨,他無端又想起了今天送來的倆犯人。按照那些身經百戰的老警察的說法,犯了罪的人身上都是有“味兒”的,拿鼻子一聞就知道誰是良民,誰是隱藏在群眾中的壞分子。這種說法雖然誇張,但也符合犯罪心理學:人違背了社會道德,內心都會掙紮自責,從而也會在神態舉止上表現出來,有所區別的隻不過是掩飾能力罷了。然而姚斌彬和許文革雖然一個痛哭流涕,一個桀驁不馴,但他們的眼神都是幹淨的、純良的,因此直到剃了頭編了號又穿上了囚服,卻還是怎麽看也不像犯人。難道保衛科和派出所弄錯了?可如果是被冤枉了,進來的時候就該一路喊冤啊。或者他們壓根兒就是愚昧,缺乏起碼的法製觀念?就像以前進來過一“山炮兒”,買了個老婆又在人家琵琶骨上打了根鐵釘,像拴狗一樣拴了半年,警察上門解救時他還出示收據,聲稱“真不是偷來的”。但這種假設就更不切實際了,卷宗上寫著,姚斌彬還參加過高考呢。

越琢磨,杜湘東就越心煩。他也說不清煩的是自己調工作和結婚的事兒,還是在工作中遇到了一個說不上謎題的謎題。或者都不是,他煩的是網羅一切的生活本身。一邊想,他便抬頭在窗台上看見了半瓶白酒。五十六度紅星二鍋頭,是老吳擺在那裏的。隻要所長不來檢查,老吳就會以五分鍾一次的頻率站起來,蹭到窗邊打開酒瓶,連顆花生米也不就,吱溜一口,吱溜又一口。杜湘東時常覺得老吳活在廉價的醉生夢死之中,並為此對老吳抱有一絲同情,可現在,他卻覺得老吳有可能才是活明白了的人。於是他情不自禁地效法老吳,起身抄起了淡綠色的酒瓶,吱溜一口,吱溜又一口。在今天,杜湘東破了工作以來的兩個戒,一個是打人,一個是喝酒。今天真是鬼使神差的一天。

饒是百米跑進十二秒的身板,在酒量上卻是不頂用的,五六口下去,他就暈頭轉向地“高”了。等再睜眼,窗外的鳥已經叫得如火如荼,而他還在辦公室裏坐著,腰杆挺直得像條繃緊的“板兒帶”。不愧是個敬業的警察,連醉酒都醉得這麽儀表堂堂。杜湘東使勁甩甩頭,打開窗戶散了散酒味兒,趕緊往監舍裏去。每早查監也是他雷打不動的習慣,現在都晚了。

剛進走廊,就聽見出了事兒。

聲音是從盥洗室裏傳出來的。每天早上犯人起床,先得點名、整理內務,然後再由管教帶去刷牙洗臉。本所各監區的盥洗室都隻有十個龍頭,僅能容納一個監舍的犯人同時洗漱,所以通常的流程是當一名管教帶著一撥兒犯人進去時,搭班的另一名管教就得帶著另一撥兒犯人在外麵等候。而當杜湘東三步並作兩步跑過去時,卻見盥洗室的鐵門上了鎖,窗戶柵欄裏人頭攢動,擠得滿滿當當。這肯定又是老吳的傑作——每當杜湘東臨時有事,他常常會把所轄兩個監舍的犯人統統往盥洗室裏一塞,自己就到宿舍睡回籠覺去了。至於共處狹小空間的犯人們會不會大打出手,他才不管,反正打個頭破血流也有杜湘東過來處理。他還頗有趣味地把這種事兒叫作“鬥蛐蛐兒”。

鐵窗裏充斥著叫罵聲,壓住了水龍頭放任自流的嘩嘩作響。好在今天的蛐蛐兒不是群鬥,而是大多數觀摩少數幾個鬥,所以場麵還沒大到必須拉警報的地步。杜湘東氣急敗壞地打開盥洗室的鐵門,跟前的犯人居然沒注意到他,仍圍著圈兒往裏看。透過人縫兒,就見水泥地上伸著兩條腿,兩條腿底下又壓著兩條腿。這四條腿的上方還運動著七八條腿,機械而有力地往那兩人身上踹著、踩著,砰砰有聲,如同打鼓。

杜湘東喝了一聲,腿兒們仍不停,他忍著頭疼又喊:“列隊!”人腿組成的森林這才四散,圍成圈兒的也緩緩挪開,沿著水池一字排開。

地上的倆人正是姚斌彬和許文革。姚斌彬側身蜷成一團,渾身哆嗦,纏著厚紗布的那隻手被他攏在胸前,如同夜裏害怕的小孩兒抱著個布娃娃。往下一看,褲子濕了一片,卻不像濺的水。他尿了。而許文革壓在姚斌彬身上,兩肘撐地,肌肉繃緊,也在周期性地哆嗦。杜湘東過去拽了拽這人肩膀,竟拽不動,隻覺得手抓了塊滾燙的鐵。再喝令兩個犯人強行把許文革抬起來,就呈現出一張慘不忍睹的正臉:幾乎沒一塊好肉,不是青的就是紫的,一隻眼被“封”了,血從鼻子以及嘴裏流出來,凝結在脖子上。

許文革用他尚能視物的那隻眼睛和杜湘東對視片刻,眼神不冷不熱。

“說說原因。”杜湘東回頭問。話是對鄭三闖,那個從“文革”後期起就威震四城的老“頑主”說的。之所以沒問“誰指使的”,是因為他知道,沒有鄭三闖的命令,這倆監舍裏別說打架了,連大聲說話也沒人敢。鐵門裏有鐵門裏的規矩,規矩都是牢頭執行的。作為規矩的集中代表,牢頭自然可以享受某些特權,比如在夥食上多吃多占,幹活兒也有人代勞,運氣好了還能混上幾根夾帶進來的煙抽。對於此類現狀,杜湘東一向是極其反感的,在他看來,在公安機關的規矩之外另設一套規矩,這已經構成了嚴重的挑釁。然而他又不得不學著順應現狀,因為那樣便於管理,治住了一個就相當於治住了一群。歸根結底,還是因為看守所的警力不夠,類似於牧羊人總得養幾條狗。

但今天,卻是鄭三闖先壞了規矩。在以往,挨揍的人必得咬牙忍著,被打尿了血也不敢報告,否則會被視為“紮針兒”的,以後的日子就沒法過了。而打人的也有分寸,再大的仇也不能打臉,不能見血,更不能讓管教看見,隻要看不見那就一切心照不宣。像現在這樣,牧羊犬咬了羊,又是當著管教的麵咬的,他們就不是羊、狗和人的關係了,必須得按照白紙黑字的監規來解決問題了。

鄭三闖立了個正,嘴裏還叼著煙:“新來的,都得過過堂嘛。”

對於杜湘東這個滿臉嚴肅、舉止刻板的年輕管教,鄭三闖從來是暗含著三分不屑的。在他看來,杜湘東的嚴肅是缺乏經驗的嚴肅,刻板也是底氣不足的刻板。然而此刻,杜湘東卻看出鄭三闖表麵上雖然在“拔份兒”,但眼神深處還是有些慌張的。何止慌張,說是驚駭也不為過。這在一個“老炮兒”的身上可不容易見到。

他打斷鄭三闖:“你也是老人兒了,該怎麽說話不用我教你吧?”

鄭三闖把煙吐了,站得直了些:“報告政府,我有責任,他們打架我沒攔住。”

“為什麽打?”

“沒聽見。”

“沒長耳朵?”

“還沒醒透呢。”

杜湘東便不看鄭三闖,轉向了和他同牢房的一個“杆兒犯”。這人是因為猥褻婦女進來的,此前在監舍裏挨揍最多的是他,睡在尿桶邊兒的也是他。

“那你說說。”

“杆兒犯”咽了口唾沫沒出聲,又像害了眼疾似的狠擠了幾下眼睛,偷空瞥了瞥鄭三闖。杜湘東用餘光看見,鄭三闖的嘴角抖了一抖。從這一瞥一抖裏,杜湘東讀出了某種含義,他指指“杆兒犯”,讓他跟自己到走廊裏去。

出了盥洗室,“杆兒犯”仍想含糊其詞,杜湘東一句話就讓他“禿嚕”了:“要不你去單間,請吳管教照顧你幾天?”老吳有著許多花樣百出的折騰犯人的辦法,這是出了名的。而據“杆兒犯”交代,鬥毆的起因也很簡單。新進來的人第一頓飯往往是吃不上的,姚斌彬分在十七監,恰好和鄭三闖同屋,所以昨晚的窩頭剛發下來,他那份兒隻好被迫上供。到了今天早晨,鄭三闖又盯上了姚斌彬手上的紗布——他前幾天剛上完鐐,腳跟子磨破了,還化了膿,正缺一塊裹腳布。但這次的要求卻碰了壁。姚斌彬還沒說什麽,隔壁十八監的許文革先不幹了,吵吵著說不能欺人太甚。

鄭三闖就樂了,道,不服?不服你“翻板兒”呀。

監舍裏的大通鋪就是一塊木板,故而犯人們的黑話都與“板兒”有關。每天麵壁反省叫“坐板兒”,新人進來挨一頓殺威棒叫“走板兒”,有更蠻橫的人物把老牢頭取而代之就叫“翻板兒”。而許文革八成是沒聽懂,又見水池上架著一張擺放牙缸的木板,居然真把它摳起來往上一掀,濺了鄭三闖一身牙膏沫子,還吼道,翻就翻,翻了你就別煩我們。

此言一出,問題就嚴重了。不管是在外麵還是裏麵,統治權的更迭總是伴隨著鐵與血的鬥爭。鄭三闖就讓動手。而許文革還真有兩下子,上來就把鄭三闖的頭號打手、一個絡腮胡子的東北人按在地上了。隨後便有更多的人像瘋狗似的撲上去,除了打許文革,還打姚斌彬。為了護著姚斌彬,許文革就落了下風,一邊挨揍一邊說,打我得了,別打他。鄭三闖又樂了,有條件地接受了許文革的要求:仗義是吧?碰上仗義的人,得先驗驗是真仗義還是假仗義;那就先打你,什麽時候你抗不住了,再讓他替換你。

杜湘東明白,鄭三闖的本意並非要打出個你死我活,無非是想把許文革收服了罷了。隻要說聲“服了”,頂多再按北京街麵兒上的規矩叫聲“爺”,也許從此還能混上一把交椅。混混兒也有混混兒的愛才之心。沒想到許文革愣是沒服,用身體罩著姚斌彬,咬牙挺了許久。就有人嘀咕,看來這孫子是真仗義。這反而讓鄭三闖下不來台了,他也不能停,一停就是他“服了”,於是讓手下發狠再打,而且專照要命的地方打。又有人勸,說再打就出事兒了,鄭三闖卻被激出了橫勁兒,說有事兒我擔著,大不了一年勞教變十年大牢。就這樣,打與被打的拉鋸戰持續到了杜湘東到來。

“杆兒犯”還說:“從來沒見過這麽硬的人,連吭也沒吭一聲。”

這時老吳總算歇夠了,慢悠悠地踱了回來。杜湘東斜了一眼沒說什麽,讓他先帶犯人回監舍,自己則去通知獄醫。許文革挨了幾百記拳腳都有神誌,突然鬆下來,反而沒走兩步就暈過去了,頭磕在水池上,又冒了不少血,隻能用擔架抬往醫務室。料理了傷員,杜湘東這才騰出手來處理後續事宜。他到十七監宣布:鄭三闖從今天開始重新上鐐,參與打人的幫凶勞動量加倍,持續一個星期,完成之後才能吃飯。然後他指指鄭三闖位於靠門處的那個專享鋪位,又指指姚斌彬:“他這兒給你睡,他回頭睡尿桶邊兒上去。”

鄭三闖眼裏凶光一閃。被剝奪了最寬敞的“頭板兒”,這相當於失去了牢頭地位的象征。而杜湘東特地又“照”了他幾秒鍾,表示此意已決,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接著杜湘東招呼姚斌彬:“你過來。”

那孩子小步往前挪了幾尺,臉仍煞白,眼瞅著又要哭了。他的模樣再次讓杜湘東煩躁起來,訓斥道:“不準叫媽,叫媽就把你嘴銬上。”

又說:“你那同犯是為你挨的揍,你就是不能給他幫忙,也別給他丟臉。”

姚斌彬上牙咬著下嘴唇,慘白的臉上泛出一絲紅暈,兩顆豆大的淚珠從睫毛下湧了出來。這副表情讓人想起電影裏給女革命者的特寫鏡頭。

最後,杜湘東掃視監舍裏的所有人:“他臉上有幾道傷,我可都記著呢。從今天起隻能少不能多,多一道,我唯你們是問。”

許文革挨了一頓揍,無意中卻“翻了板兒”,這在犯人裏幾乎算個奇跡。看守所的監舍雖然封閉獨立,但自有一套傳播小道消息的途徑,於是接連幾天放風的時候,犯人們都會對他側目而視,還有偷偷上去“盤道兒”的。杜湘東本來擔心鄭三闖會報複,但事實證明他多慮了。那個戴著腳鐐、屁股後麵拖著倆大鐵球的老炮兒雖然看見姚斌彬和許文革就陰著臉,但當手下的兄弟又想去找倆人麻煩時,卻被他一個眼神就瞪了回去。鄭三闖還下令,以後誰也不準再搶姚斌彬的飯。這麽做當然不是要給杜湘東麵子,而是因為“老炮兒”行事自有“老炮兒”的原則。對於夠硬氣、夠仗義的人物,就算是仇家,他們也要給予足夠的尊重。

而倆犯人再次讓杜湘東另眼相看,是在勞動的過程中。

勞動就是製作象棋子和冰棍棍兒。對於所裏,這算創收途徑;對於犯人,則是必不可少的改造任務。除了死刑犯和臥病在床的,其他人無論刑期長短、年紀大小,概莫能免。在勞動時,犯人也要分個三六九等,具體地說是分成體力工作者、技術工作者和半個藝術工作者:大多數人發張砂紙,打磨上遊加工出來的半成品,這是最費工也最枯燥的流程;有一定技術能力的犯人則被委以操作車床和衝切機的重任;還有一些會刻圖章的,那幾乎是所裏的寶貝,衝壓上字的象棋子都得靠他們進一步修飾加工,“車馬炮”才能成為整齊的篆文。姚斌彬和許文革是工廠出來的,自然被指定在了車床旁邊,但因為是同案犯,倆人不能搭班,而且還被遠遠地隔開。許文革果然底子好,不出兩天,車出來的象棋子的合格率就已經遙遙領先了,而姚斌彬的紗布雖然摘了,右手仍不靈便,操縱不動機床,所以幹了兩天又被扒拉回了打磨組,用胳膊肘夾著棋子幹活兒。

這天正在看著犯人趕一批訂貨,就聽見鏗啷一響,一枚殘缺不全的象棋子飛了過來,恰好落到杜湘東倒放在窗台上的大簷帽裏。他正靠牆想心事,驀地一驚,還以為又有人打架了,或者出現了馬克思所說的以破壞生產工具來反抗剝削的跡象。但抬頭一看,悶熱的車間秩序如常,隻有最靠把角的一台車床停了下來。負責操作它的那個交通肇事犯愣乎乎地站在一旁,顯然也被嚇了一跳。

杜湘東吹了聲哨子,提醒把守在車間門口的同事注意警戒,又捅了捅歪在椅子上睡覺的老吳,招呼他一起過去看看。來到車床旁問怎麽回事兒,交通肇事犯也不知道,表情像當初看著自行車道上的屍體時一樣茫然。杜湘東又轉了轉車**的搖杆,一動不動,不知是哪兒卡住了。正在這時,他的腳邊卻多了一人,姚斌彬不知何時從工位上閃了過來,蹲在地上,伸著脖子打量著這台車床的底部。

他抬頭對杜湘東說:“主軸上的三爪卡盤掉了。”

杜湘東還沒說話,老吳先踹了姚斌彬一腳:“誰讓你離崗的。”

姚斌彬仿佛這才想起自己是個犯人而非工人,連滾帶爬地回去了。而杜湘東繞著車床這兒拍拍那兒看看,一時頭就大了。他不懂機械,但卻知道這台機器壞了的話,後果有多慘重。如今別說是管教們的加班補助了,就連維持所裏那兩台北京212吉普車運轉的費用,都出在象棋子和冰棍棍兒上。但為了節約成本,所裏購進的設備都是外麵工廠淘汰的,早就超齡使用了。製作象棋子的車床以前也“趴窩”過兩台,請來維修師傅,人家說這種五十年代的仿蘇產品連配件都找不著了——於是隻好報廢,進而勢必耽誤生產進度,進而要受到那些商家惡狠狠的催逼。想到這個,杜湘東的頭就是替所長大起來的了。

老吳卻又說起了風涼話:“壞得好,資本主義的尾巴翹不起來了吧。”

杜湘東倒想提醒老吳,每個月發補助的時候,他可沒少為了塊兒八毛的數目去跟管理科扯皮。但再一想,當著犯人說這些也不太合適,於是沒接茬兒,讓老吳先去找上麵匯報。他自己卻沒走,又把姚斌彬叫了過來:“你怎麽知道哪兒壞了?”

姚斌彬說:“咱們的車床都沒按時保養,機油一虧,主軸就會磨損卡盤。”

他說話時,眼睛又亮了起來,但那就不是淚光了,而是某種興奮的光澤。這眼神讓杜湘東心裏也是一動:“你能修?”

“以前沒用過這種機床,但它結構不複雜,而且機器的道理都是通著的……不過我手使不上勁兒。”姚斌彬說著,朝許文革的方向望了一眼。

杜湘東明白他的意思,便向許文革招了招手,然後又告訴姚斌彬,角落裏還堆著兩台報廢車床,如果需要零件,或許可以從那上麵找到替換的。倆犯人便開始修理,杜湘東站在一旁監工,防止他們發生不該有的交流。過程大致也能看懂:他們拆開主軸機箱,把損壞的卡盤取下來,再拿去和報廢車**相對完整的卡盤進行比對。兩種車床的卡盤卻不是一個製式,於是需要再進行一番加工,把替換用的卡盤爪子磨短一截。車間裏的工具還算齊全,鼓搗一陣,居然鼓搗好了。許文革用修複的車床車出一個象棋子,由姚斌彬遞到杜湘東手上:“政府,能用。”

這小半天裏,杜湘東還在觀察倆犯人的表現。他們配合極其默契,姚斌彬負責拿主意,指到哪兒許文革就拆哪兒,再指到哪兒許文革就裝哪兒。甚而在特殊工序上都不用語言交流,姚斌彬做個手勢,許文革就知道要上油,再做個手勢,許文革就知道要電焊。許多在同一條流水線上幹久了的老工人們都練就了這種本領,如此一來便能在噪聲震耳欲聾的車間裏保證效率。但考慮到姚斌彬和許文革在廠裏時,一個是模鍛車間的,一個是維修班的,倆人的工作並不搭界,他們的默契很可能就是盜竊的需要了。

而當沉甸甸的梨木象棋子掂在手裏時,杜湘東也被傳染了一種豁然開朗的喜悅。他把那顆棋子往高處一拋,“啪”的一聲淩空抓住,接著才意識到這個舉動和管教的身份不符,於是臉上發臊似的熱了一熱,讓倆犯人各自歸位,自己背手走開。

許文革卻在身後叫他:“政府,還有個事兒。”

“說。”

對方追上來,離著杜湘東兩步遠立了個正:“我們也會保養機器。”

杜湘東不禁再次打量許文革。一直以來,這人給他的印象就是硬、傲,好像跟身邊的一切都較著勁。挨揍事件之後,他明知姚斌彬受了杜湘東乃至鄭三闖的照顧,但看人的眼神還是極其冷漠的,那意思很清楚,他壓根兒不想領別人的情。杜湘東懷疑他就是每天都挨一頓暴揍,也是能默默承受的。而現在,許文革卻在“爭取表現”了。

“怎麽著,想吃大米飯了?”他故意譏諷道。

許文革的臉仍是僵硬的,對剛才的建議予以說明:“上一遍油,就沒那麽容易壞了。”

正在這時,所長火急火燎地領著老吳過來了,見車床已經恢複運轉,知道虛驚一場,大舒一口長氣。杜湘東便順勢把姚斌彬和許文革能修機器的事兒匯報了,又說他們主動提出要給設備做養護。所長也對這兩個犯人中的能工巧匠高看兩眼,點頭道:“那就加個班兒吧。”

加班除了犯人要加,管教自然也不能閑著。當天杜湘東沒讓姚斌彬和許文革回監舍,繼續看著他們把那幾台車床和衝鍛機一一拆開,在重要部位上了趟油,又對已經出現小故障的地方進行了簡單維修。活兒多人少,等全幹完,已經快入夜了。倆犯人一頭一臉的機油,拿手一抹,在暗處看和黑人差不多。杜湘東便先領著他們到盥洗室,發了半塊肥皂讓他們洗臉,洗完之後再帶到自己辦公室吃飯。飯果然是大米飯,配有肉片炒西葫蘆和燴雞塊兩個菜,是他委托老吳到管教食堂打出來,又放在鍋爐房裏保溫的。所裏的慣例,對於有立功表現的犯人,都給吃頓好的。況且他下午還半開玩笑地提到了大米飯,說了就不能食言。

根據杜湘東的經驗,犯人假如見著油水,往往比見了媽還親。那種不管不顧的饑餓感,恐怕隻有吃上兩個月的窩頭才能體會。然而這倆犯人卻吃得很慢:姚斌彬是右手捏不住筷子,隻能換左手,於是顫顫巍巍,每往嘴裏送一口都有漏到地上的危險;而許文革則像心裏有事,有時猛扒拉兩口,嚼著嚼著就慢下來了,凝視著眼前的飯盒發呆。

杜湘東譏諷:“嫌不好吃?”

許文革沒說話,喉結一跳,自我強迫似的咽下一口。

“有什麽想法就提。”杜湘東又說,“誰讓你們有功呢。”

他知道,許文革和姚斌彬今天主動請纓,為的可不是這頓大米飯。那麽他們有什麽目的?是聽人說起過減刑的門道,還是想要爭取一次家屬探視的機會?但如果是那樣,杜湘東就愛莫能助了。他們的案子還在審理之中,既然刑沒正式判,因而也就不存在減的可能。又根據規定,尚未結案的犯罪人員都是禁止探視的,所以再想念親人也隻有忍著。說到底,杜湘東作為一個管教,能提供給倆犯人的其實就是一頓大米飯。但他為什麽又要讓倆犯人“提想法”呢?他有那麽在乎他們的希望、失望和絕望嗎?這就說不清了。

許文革果然說話了:“政府,您能不能給他找個醫生?”

“看什麽病?”

“看手。”

“繃帶不都拆了嗎?”杜湘東朝姚斌彬橫伏在桌麵上的右手掃了一眼。那手表皮發紅,略微還有點兒腫脹,看上去大致無礙。

許文革卻有點兒搶白的意味了:“可他還疼,給我遞工具的時候直冒虛汗。”

管教最受不了的就是犯人回嘴,杜湘東立刻反噎:“照你的說法,我還得給他配倆護士,白天晚上伺候著他?”

許文革便低下頭去。畢竟在裏麵待了些日子,也學會看人眉眼高低了。而這時,一旁的姚斌彬又哭了起來。哭也不敢正經哭,一張臉繃得緊緊的,撐著眼眶忍眼淚。忍了一會兒沒忍住,抬手抹了把眼睛,聲響破腔而出:“管教,我也不是怕疼。我是怕出去以後幹不了活兒了。”

這時麵對姚斌彬的哭,杜湘東卻沒有那麽厭惡了,甚至心裏一軟。仨人都不再說話,辦公室裏充滿了不尷不尬的氣氛。過了會兒,杜湘東站起來,把飯菜分別往倆犯人跟前推了推:“有的吃就趕緊吃,想了也白想的事兒就別想。”

姚斌彬和許文革低頭扒拉飯。直到這時,杜湘東隻是感到這倆犯人有些“各色”,但卻沒想到他們能幹出一件大事。那就是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