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儒勒·凡爾納大道在紡錘體的正中間,環繞外殼一圈;德斯德雷塔街則縱貫紡錘體,兩頭終結於拉多-艾奇遜光泵的支架處。如果從德斯德雷塔街右拐上儒勒·凡爾納大道,一直走下去,就又會從左側接近德斯德雷塔街。

凱斯注視著布魯斯的三輪車遠去,消失在視野之外,才轉過身,走過一間巨大雪亮的報刊亭。數十本日本雜誌展示在那裏,封麵上都是當紅的虛擬感受明星。

頭頂上方是人造的夜色,華麗的星座閃爍在全息影像的天空之中,如同一張張紙牌,印著骰子,禮帽,酒杯……德斯德雷塔街和儒勒·凡爾納大道的路口仿佛一道峽穀,自由彼岸那些懸崖居所的陽台層層疊疊,一直延伸到一家大型賭場青草萋萋的高原上。凱斯看到一架輕型無人駕駛飛機借著上升氣流,優雅地滑過那碧綠高原的邊緣,沐浴在那隱蔽的賭場柔和的燈光之中。這種飛機是蛛絲聚合物製成,絲質的兩翼仿佛一隻巨大的蝴蝶,消失在高原之上。在激光的鏡片或塔樓之上,霓虹燈的倒影閃過。這些飛機屬於自由彼岸的保安係統,控製它們的是一部主電腦。

那電腦是在迷光別墅裏嗎?他繼續走下去,路過一排排名字各異的酒吧:高-低、天堂、世界、板球手、史密斯忍者服、緊急情況……他選擇了“緊急情況”,因為它最小,也最擁擠;但他很快發現這裏都是遊客,沒有生意可做,隻有男女之事。他有點想去莫利房間上麵那間無名夜總會,卻停住了,想起了莫利注視那張屏幕的模樣。冬寂現在又在跟她說什麽呢?迷光別墅的地圖,還是泰西爾-埃西普爾家族的曆史?

他要了一杯嘉士伯啤酒,在牆邊找了個座位坐下。他閉上眼,在身體裏搜尋他的憤怒,那微末卻純粹的憤怒。憤怒仍然在,但哪裏才是這憤怒的源頭?孟菲斯的傷痛給他帶來的隻是挫敗,夜之城裏殺人奪財時完全麻木不堪,即便琳達的死,也不過隻有種鈍鈍的惡心與憎恨,沒有一次,任何一次,能讓他憤怒。他腦海裏出現了一麵屏幕,一麵遙遠而微小的屏幕,一個假迪安跌倒在一堵假牆壁上,迸出一片腦漿與鮮血。他明白了,那種憤怒源自於那間遊戲廳,源自於冬寂複生了琳達的影像,而又從他手中奪走那些最基本的動物的需求:食物,溫暖,一個睡覺的地方。然而一直等到與假羅尼·鄒對話之後,他才終於感覺到這種憤怒。

這感覺很奇怪。他不懂。

“麻木。”他說。他已經麻木了很久,很多年。仁清街上的那些夜晚,與琳達在一起的那些夜晚,每一次的**,每一次生意場上冷汗涔涔的行動,都不過是一片麻木。但現在他找到了這種溫暖,這種殺人的籌碼。肉身,他對自己說,這是肉身的感受。不要在意。

“黑幫。”

他睜開雙眼。凱西站在他身旁,穿著條黑裙子,頭發還和坐車時一樣狂亂。

“我還以為你回去了。”他喝了一口酒,掩蓋自己的窘態。

“我讓他把我放在這家商店了。買了這件裙子。”她隔著裙子撫過自己的骨盆曲線,他看見她手腕上的藍色藥貼。“喜歡嗎?”

“當然。”他不由自主地掃視過周圍的人,再看向她。“你想要幹嗎,親愛的?”

“你喜歡我們給你的苯乙胺不,盧普斯?”她湊得很近,他感覺到她身上的熱氣和她緊繃的身體,她的雙眼裏是巨大的瞳孔,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如同繃緊的弓弦。她在顫抖,新鮮的藥力之下的顫抖。“你爽了沒?”

“爽了。但後勁糟透了。”

“那你就要再來一粒。”

“那又怎麽樣?”

“我有一把鑰匙。那地方就在‘天堂’後麵的坡上,有最舒服的床。他們今晚都下重力阱去辦事了,隻要你跟我走……”

“隻要我跟你走。”

她雙手拉起他的手,掌心火熱而幹燥。“你是日本黑幫的,對嗎,盧普斯?日本黑幫的外國戰士。”

“你還真有眼光。”他抽出手來,翻找煙盒。

“你怎麽還十指齊全呢?我還以為你搞砸一次就要切一根指頭。”

“我從來沒搞砸過。”他點起煙。

“我看到你那個姑娘了,認識你那天。她走路的樣子好像海迪歐,嚇死我了。”她的笑容誇張得過分,“我喜歡。她喜歡女人嗎?”

“她沒提過。海迪歐是誰?”

“3簡的手下,她管他叫臣子。家臣。”

凱斯強自鎮定,假裝漠然地看著酒吧裏的人潮,說:“迪-簡?”

“3簡夫人。她可是大人物。大財主。這一切都屬於她爸所有。”

“這間酒吧?”

“整個自由彼岸!”

“我靠。你很有些高級的朋友啊?”他揚起眉毛,伸手攬住她,手掌放在她的屁股上。“你是怎麽認識這些貴族的?你是富家少女啊?你和布魯斯秘密繼承了大筆老錢?”他張開手指,隔著裙子揉捏她的身體。她在他懷裏扭動身軀,笑起來。

“你知道啦,”她低下眼,假作謙虛地說,“她喜歡搞聚會。布魯斯和我嘛,會搞聚會圈子。她在那裏邊真的無聊到死。她那老頭子有時也會放她出來,條件是有海迪歐隨身保護。”

“她在哪裏邊無聊到死?”

“他們管那地方叫迷光。她跟我說,裏麵真的很美,有池塘,有睡蓮。那是一座城堡,真正的,石頭的城堡,看得見日落的城堡。”她依偎在他懷裏,“嘿,盧普斯,你需要一片藥貼,我們才能在一起。”

她脖子上掛著一個小小的錢包,粉色指甲在強化過的麥色肌膚映襯下格外鮮亮,卻都被咬禿了。她打開錢包,拿出一個泡沫紙包,裏麵是一片藍色的藥貼。一樣白色的東西掉在地上,凱斯撿起來,是一隻紙鶴。

“是海迪歐給我的,”她說,“他想教我疊,可我怎麽也學不會,疊出來脖子總是反的。”她把紙鶴塞回錢包裏。凱斯看著她撕開紙包,揭起藥貼,平貼在他手腕內麵。

“3簡的下巴很尖,鷹鉤鼻?”他的手畫出一個輪廓,“黑頭發?很年輕?”

“是吧。但她是大人物。那麽那麽多錢。”

藥力迅猛得如同高速列車,一股白熱的光芒從前列腺周邊攀上他的脊椎,短路的性快感照亮了他頭骨間全部縫隙。每一顆牙齒都像一枚音叉,在他的牙槽裏歌唱,音調精準無比,歌聲清楚得猶如乙醇。在朦朧的血肉包裹之下,他的骨架被打磨得鋥亮,關節也變得滑溜。沙暴從頭顱底部席卷而過,一波一波的高強度靜電在眼睛後麵戛然而止,變作最純淨的晶體,不斷生長……

“來吧,”她拉起他的手說,“現在你也有了。咱們都有了。上山去,咱們可以來一整夜。”

隨著苯乙胺狂濤而來的是他的憤怒,不斷地,指數式地擴張,如同滾燙而濃重的岩漿。他的下體硬得像鉛棍。周遭的人臉都變成了玩偶的麵孔,用粉白兩色畫出的嘴巴動來動去,冒出一個個聲音構成的氣球。他看到凱西麥色肌膚上的毛孔張開,眼睛如同玻璃珠一樣毫無生氣,整個人都有點腫脹,甚至還能看出她**一大一小,鎖骨也不對稱——他眼中一片煞白。

他丟開她的手,推開人群衝出門去。

“我操你媽!”她在身後尖叫,“死強盜!”

他的雙腿毫無感覺,好像踩著高蹺,搖搖晃晃地衝過儒勒·凡爾納街的石板路,耳中隱隱聽見渾身血液隆隆流過,一片片鋒利的光芒從各個角度切開他的頭顱。

他抬起頭便站住了,再也動彈不得,雙拳緊緊靠在腿邊,扭曲的嘴唇輕輕顫抖。頭上是自由彼岸的星空,眾多全息投影的星座裏,每一顆星子仿佛都有了自己的生命,圍繞著那黑暗的軸心,圍繞著那不可撼動的真實,在不停流動。鬥轉星移,直到所有的星星排列停當,在夜空中刻出一張簡潔的肖像。那是琳達·李小姐的臉。

他過了許久才轉開臉,看到街上所有的人都仰起頭,所有悠閑的遊客都為這奇景而震驚。等到空中的光芒終於消逝,儒勒·凡爾納大道上爆發出一陣歡呼,回**在來自月球的混凝土搭建的台階與陽台之間。

鍾聲不知在何處響起,那是來自歐洲的古老鍾聲。

已是午夜。

他一直走下去,直到天明。

藥力消退下去,曾經打磨光亮的骨架一點點被侵蝕,血肉開始僵硬,整個軀體再次變回自己的肉身。他無力思考。他異常欣慰於這種狀態:充滿感知,無力思考。他似乎能融入眼前的每一樣東西:公園裏的長椅,古老街燈旁的白色飛蛾群,黑黃相間的機器園丁。

複製的清晨沿著拉多-艾奇遜係統爬過來,帶著一種慘淡的粉紅。在德斯德雷塔街上的一間咖啡店,他逼著自己咽下一個煎蛋餅,喝了一杯水,抽完最後一支煙。他穿過洲際酒店鬧哄哄的屋頂草坪,早起用餐的人群在條紋陽傘底下認真對付咖啡和牛角麵包。

他的憤怒仍在。這簡直像在一條小巷遇劫後卻發現錢包仍在,毫發無損。他不知道該怎麽稱呼這樣的憤怒,也不知道該對誰發泄,隻有借它溫暖全身。

他坐電梯下到自己的樓層,在口袋裏翻找當鑰匙用的信用芯片。睡意開始具象化,他或許能睡得著,或許能躺倒在那沙子顏色的床墊上,再次進入那種完全空白的狀態。

他們已經在房間裏等他。三個人,雪白的運動服,毫無特點的麥色肌膚,在那手工打造的房間裏全不搭調。一個女人坐在藤椅裏,印著樹葉圖案的椅墊上有一隻自動手槍躺在她身旁。

“我們是圖靈警察,”她說,“你被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