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迷光行動 13

“你名叫亨利·多賽特·凱斯。”她背出他的出生年月和地點,他的波亞個人身份證號碼,還有一連串的名字。他慢慢想起,這些都是他用過的假名。

“你們到了有一陣子了吧?”他看到自己包裏的東西被攤在**,連髒衣服都已經分類放好,那枚飛鏢單獨擺在床墊上,兩邊是牛仔褲和內衣。

“克洛尼在哪裏?”兩個麥色皮膚的男人並肩坐在沙發上,手臂抱在胸前,脖子上掛著一模一樣的金項鏈。凱斯偷偷掃了他們一眼。他們外表極為年輕,指節上連外科醫生也去不掉的皺褶卻透露出真實的年齡。

“克洛尼是誰?”

“這是她登記入住的名字。她在那裏?”

“我不知道。”他一邊說,一邊走到吧台旁,倒了杯礦泉水。“她走了。”

“你今晚去哪裏了,凱斯?”那女孩拿起槍放在自己身旁,並未指向他。

“儒勒·凡爾納大道,去了幾間酒吧,嗑藥了。你們呢?”他雙膝發軟,喝了一口水,感覺到一股平和的暖意。

“我看你不大明白自己的處境,”左邊的男人一邊說,一邊從白色網眼上衣胸前的口袋裏掏出一包吉坦尼斯,“你被捕了,凱斯先生。你的罪名是陰謀協助人工智能。”他又從同一個口袋裏掏出一隻金色登喜路打火機,在手中把玩。“你稱為阿米塔奇的那個男人已經被我們控製了。”

“科爾托?”

那男人睜大了眼睛。“沒錯。你怎麽知道他的名字?”一小團火焰從打火機上跳出來。

“我忘了。”凱斯說。

“你會想起來的。”那女孩說。

三個人分別叫作米雪兒、羅蘭德和皮埃爾,大概都是假名。凱斯覺得皮埃爾唱的是黑臉,而羅蘭德則會幫著凱斯,施點小恩小惠——凱斯表示自己不抽吉坦尼斯香煙的時候,他居然找出了一包沒開過封的頤和園——以別於皮埃爾的冷酷和凶悍。米雪兒則是“記錄天使”,偶爾參與審訊策略的調整。他知道他們中至少有一個人一直在發送音頻甚至虛擬感受數據,他現在所說所做的一切都將成為呈堂證供。在藥勁過後的痛苦中,他問自己:這證據能證明什麽呢?

他們之間的交談完全不避諱他,或許是以為他聽不懂法語,也或許是故意說給他聽。他聽到了泡利、阿米塔奇和感網;現代黑豹這個名字更是在一片巴黎口音的汪洋大海之中脫穎而出。他們一直管莫利叫克洛尼。

“凱斯,你說有人雇用你執行一項行動,”羅蘭德裝作通情達理,緩緩地說,“而你不知道行動目標。對你這個行當來說,這不太正常吧?你在穿透防禦層後,不是可以進行雇主要求的操作嗎?雇主肯定會要求你進行某種操作,對不對?”他身體前傾,手肘放在標準色調的棕色膝蓋上,攤開雙手,等待凱斯的回答。皮埃爾則在房間裏踱步,一會走到窗邊,一會走到門邊。凱斯認為發送信號的應該是米雪兒,因為她的眼睛一直盯住他不放。

“我能穿上衣服嗎?”他問。之前皮埃爾堅持要把他剝光,連牛仔褲的褲縫都搜了一遍,所以他正赤身**地坐在藤編腳墊上,一隻腳還是慘白的膚色。

羅蘭德用法語問了皮埃爾一句。皮埃爾站在窗邊,用一架小望遠鏡向外張望。“不行。”他心不在焉地說。羅蘭德聳聳肩,朝凱斯挑挑眉毛。凱斯抓住時機衝他微笑,羅蘭德也報以笑容。

這真是書裏最老套的伎倆,凱斯想。“可是,”他說,“我不舒服。我在酒吧裏磕了種破藥,你們懂的。我就想躺下。我已經在你們手裏了,你說阿米塔奇也給抓住了,那幹嗎不去問他?我隻是他雇來的而已。”

羅蘭德點頭。“克洛尼也是?”

“阿米塔奇先雇她的。她隻是個打手,是個刀鋒女孩。我就知道這麽點。”

“你知道阿米塔奇的真名是科爾托,”望遠鏡的塑料邊遮住了皮埃爾的眼睛。“你是怎麽知道的呢,朋友?”

“他好像提過,”凱斯後悔自己說漏了嘴,“誰沒有幾個名字,難道你真叫皮埃爾?”

“我們知道你在千葉城接受整修的過程,”米雪兒說,“這大概是冬寂犯的第一個錯誤。”凱斯凝視著她,努力裝出一副迷茫的表情。他們沒提過這個名字。“那個診所老板用這套東西申請了七項基本專利。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不知道。”

“這意味著千葉城一個地下診所的運營者獲得了三家主要醫療研究會的控製權。你要知道,這樣做擾亂了市場秩序,難免惹人耳目。”她靠在椅墊上,棕色的胳膊抱在高聳的胸前,凱斯默默揣測她的實際年齡。人們都說眼睛會泄露真實年齡,可他卻從來看不懂。在他看來,朱利·迪安的粉色石英鏡片下麵,眼神如同一個無聊的十歲小孩。米雪兒渾身上下青春洋溢,唯有指關節例外。“我們跟蹤你到了斯普羅爾,跟丟了一陣,又在你去伊斯坦布爾之前找到了你。我們追溯舊事,清查了你在網絡中的行動,確認在感網公司發起那場騷亂的就是你。感網公司積極與我們合作,在清點庫存後發現,麥可伊·泡利的隻讀人格思想盒丟了。”

“在伊斯坦布爾,”羅蘭德的語氣裏簡直帶著歉意,“事情就容易多了。那女人得罪了阿米塔奇在秘密警察隊伍裏的接頭人。”

“然後你就來到這裏,”皮埃爾一邊說,一邊把望遠鏡塞進短褲口袋,“我們很高興。”

“這樣你們就有機會日光浴了?”

“你明白我們的意思,”米雪兒說,“裝傻隻會對你自己不利。你還要被引渡,凱斯,你和阿米塔奇都要跟我們回地球。但是到底去哪裏呢?如果去瑞士,你隻需要在人工智能的審判席上作證;而如果去波亞,你不但會被控參與數據侵入和盜竊,還會被控危害公眾,導致十四名無辜人員死亡。你要去哪裏?這是你自己的選擇。”

凱斯從煙盒裏抽出一支頤和園,皮埃爾用金色登喜路打火機替他點著。“阿米塔奇會保護你嗎?”他話音落下,打火機也“啪”的一聲關上。

凱斯強忍苯乙胺帶來的苦楚,抬起頭看看他。“老板,你多大歲數?”

“我很老了,老到足以明白你死定了。一切都結束了,你就是礙事兒的。”

“我有個問題,”凱斯朝這位圖靈警察噴出一口煙,“你們在這裏有執法權嗎?我是說,這套不是應該讓自由彼岸的保安隊伍來玩兒嗎?這是他們的地盤,對不對?”那張年輕清瘦的臉上,那雙黑眼睛頓時變得冰冷。凱斯還以為自己要被扁了,皮埃爾卻隻是聳了聳肩。

“這沒什麽,”羅蘭德說,“你會跟我們走的。我們慣常在法律的模糊地帶活動。在圖靈名冊裏,我們這個分部的條款非常靈活,我們需要的時候就可以利用這種靈活性。”羅蘭德已經完全放下了他和藹可親的偽裝,眼神變得和皮埃爾一樣冷酷。

“你實在太蠢了,”米雪兒握著槍站起來,“對自己的種族全無感情。數千年來人們一直夢想與魔鬼締約,如今這終於有了實現的可能。你幫助這家夥進行自我解放和成長,又能得到什麽好處?”她的聲音很年輕,卻有種十九歲不可能有的了然與疲憊。“穿上衣服跟我們走,和你的阿米塔奇一起跟我們回到日內瓦,在這個人工智能的審判席上作證。否則我們就殺了你。趕快。”

她舉起槍。那是一把亮閃閃的黑色沃瑟槍,配有內置消音器。“我在穿衣服。”他拖著仍然沉重麻木的雙腿,跌跌撞撞地走向床邊。他拿起一件幹淨的T恤。

“有飛船在等我們。我們會用脈衝武器抹除泡利的思想盒。”

“感網公司要氣死了。”凱斯嘴上說著,心裏卻在想:也會抹除保阪電腦裏所有的證據。

“他們擁有這種東西,已經給自己惹上麻煩了。”

凱斯套上T恤。他看見躺在**的飛鏢,那死氣沉沉的金屬,那是他的星星。他想要再次感受那種憤怒,它卻已消失不見。該放棄了,聽天由命吧……他想起那些毒素囊。“這就是肉身。”他嘟囔。

他站在去往草坪的電梯裏,想起莫利。她或許已經進入迷光別墅,正在搜尋裏維拉。或許海迪歐也在搜尋她。海迪歐十有八九便是芬蘭人故事裏那個克隆忍者,取回會說話的人頭雕像的那個忍者。

他將頭抵在黑色塑料牆上,閉上眼睛,四肢百骸都像是雨打過的陳木,沉重而翹曲。

林間的明麗陽傘下有許多人在午餐,羅蘭德和米雪兒入鄉隨俗地用法語快活地交談著,皮埃爾則走在他們身後。米雪兒胳膊上搭著一件白色外套,下麵是她的手槍,槍口緊緊頂住他的肋骨。

他們在桌子和林木間穿過草地,蜿蜒前行。他想,如果我現在倒下,她會開槍嗎?視野邊緣上有陰影閃過,他抬起頭,看見拉多-艾奇遜係統白熱的條帶邊,有一隻巨大的蝴蝶優雅地滑過投影出的天空。

他們來到草坪盡頭,圍欄外便是懸崖,野花從德斯德雷塔街的峽穀裏隨風飄上來。米雪兒甩甩短短的黑發,指著一個地方跟羅蘭德說了一句法語,語氣似乎真的很開心。凱斯順著她的手指看去,那裏有平整的湖泊,閃著白光的賭場,上千個青綠色的泳池,無數沐浴在日光中的肉體,還有微小的棕色象形字,全都在自由彼岸那綿延無盡的曲線之內,穩定的人工重力之中。

他們沿著欄杆來到橫跨德斯德雷塔街的華麗鐵橋麵前。米雪兒用槍頂頂他。“別急,我今天路都快走不動了。”

輕型飛機來襲時,他們在橋上走了四分之一多的路。電子引擎無聲無息,碳纖維製成的螺旋槳直接削掉了皮埃爾的頭蓋骨。

在那一瞬間,他們落在了飛機的陰影裏,凱斯感覺到滾燙的鮮血噴在後頸上,然後便被絆倒。他翻過身,看見米雪兒屈膝躺在地上,雙手握槍,瞄準天空。她想要擊落那架輕型飛機。純屬徒勞,他想。他的頭腦居然還這麽清楚。

轉眼間他已在奔跑。他跑到第一棵樹旁,回頭張望。羅蘭德在後麵追趕,而飛機則在橋欄杆上撞毀,翻滾著卷起米雪兒,一起墜向德斯德雷塔大街。

羅蘭德沒有回頭。他咬著牙,慘白的臉上是堅毅的神情,手中拿著一樣東西。

羅蘭德死在同一棵樹下。那隻黑黃相間的螃蟹狀的機器園丁直接從樹枝上掉了下來,砸在他頭上。

“你殺了他們,”凱斯氣喘籲籲地奔跑著,“狗娘養的瘋子,你把他們都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