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侍者引著凱斯和莫利來到阿米塔奇的桌子上。阿米塔奇問:“凱斯,你怎麽了?”在洲際酒店附近的小湖上有幾家浮動餐館,“二十世紀”是其中最昂貴的一家。

凱斯抖了抖。藥勁過後的反應布魯斯半點沒提。他試圖端起水杯,手卻不停顫抖。“可能吃壞了東西。”

“我要你找醫生檢查一下。”阿米塔奇說。

“過敏反應而已。”凱斯撒謊說,“我一旅行就這樣,有時吃的東西不同也這樣。”

阿米塔奇穿著一件白色真絲襯衫,外麵的深色西裝在這地方顯得過於隆重。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紅酒,手腕上的金鏈子沙沙作響。“我已經幫你們點了菜。”他說。

莫利和阿米塔奇默默進餐,凱斯則顫抖著雙手,努力把牛排切成小塊,在濃重的醬料裏撥來撥去,一口也沒吃下去,最後終於放棄了。

“天,”莫利的盤子已經空了,“給我吧。你知道這有多貴?”她拿過他的盤子。“他們要把這頭牛養一整年才能殺掉。這可不是實驗室裏長出來的肉。”她叉了一大口肉,咀嚼起來。

“我不餓。”凱斯掙紮著說。他的腦子已經全燒焦了。不是燒焦,他想,是被扔進了滾燙的油脂,然後油脂涼下來,在腦葉外邊裹上厚重的一層。一陣陣紫綠色的痛苦不斷穿過他的大腦。

“你看起來真他媽的慘。”莫利興高采烈地說。

凱斯嚐了一口紅酒。在苯乙胺的後勁裏,這紅酒喝起來就跟碘酒一樣。

燈光暗下來。

“二十世紀,”一個帶著濃重斯普羅爾口音的語聲不知從何處傳來,“為您奉上彼得·裏維拉先生的全息表演。”周圍的桌子上傳來稀稀落落的掌聲。一個侍者點起一根蠟燭,放在他們的桌子中間,然後撤下桌上的餐盤。很快,餐館裏的十幾張桌子上全都亮起了蠟燭,杯子裏都倒上了酒水。

“這是要幹嗎?”凱斯問阿米塔奇,阿米塔奇卻沒有回答。

莫利用酒紅色的指甲挑著牙縫。

“晚上好。”裏維拉走上房間另一頭小小的舞台。凱斯眨了眨眼。他居然沒注意到那個舞台,這讓他很不安。而讓他更不安的是,他居然不知道裏維拉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他還以為是追光燈照亮了裏維拉。

裏維拉渾身閃亮,那光如同肌膚一般包圍住他,照亮了舞台後的幕布。這是投影。

裏維拉微笑起來。他穿著一件白色燕尾服,衣領上別著一朵黑色康乃馨,花心深處有藍色的火焰在燃燒。他抬起雙手,指甲亮晶晶的,遙遙擁抱觀眾致意。凱斯聽見湖水在拍打餐館的外牆。

“今夜,”裏維拉長長的眼睛閃閃發亮,“我願為你們作一次特別演出。這是我的新作。”他舉起右手,掌心上出現一道冷冷的紅光。他鬆開手,紅光落地處一隻灰色鴿子飛起,消失在陰影之中。有人在吹口哨,掌聲變得熱烈起來。

“這部作品的名字叫作‘玩偶’。”裏維拉放下雙手。“我願將今夜的首演獻給3簡·瑪麗-法蘭西·泰西爾-埃西普爾夫人。”台下一波禮貌的掌聲漸漸淡去,裏維拉的雙眼似乎在看他們的桌子。“也獻給另一位女士。”

幾秒鍾後,餐館裏的燈光盡數熄滅,隻剩下點點燭光。裏維拉的全息光環也隨著燈光熄滅,然而凱斯仍然看得到他低頭站立在那裏。

數道微弱的光線出現在舞台周圍,仿佛來自凝固的月光,橫平豎直,描畫出一個立方體的形狀。餐館裏的燈又有部分亮起。裏維拉低頭閉目,雙臂僵直在身側,全神貫注,身體似乎在顫抖。突然之間,那鬼魅般的立方體充盈起來,變成了一個房間,隻是缺了一麵牆,讓觀眾能看見內裏。

裏維拉似乎稍微放鬆了一些,抬起頭,卻仍緊閉雙眼。“我一直便住在這個房間裏,”他說,“我記憶中從未住過任何其他房間。”房間的白牆已開始發黃,裏麵放著兩件家具:一把平淡無奇的木頭椅子,還有一張漆成白色的鐵床。**的白漆已經剝落,露出黑色的鋼條。沒有床單,**的棕色條紋床墊上汙跡斑斑。床的上方有一隻燈泡,吊在一根扭曲的黑色電線上,凱斯看見燈泡上部厚厚的灰塵。裏維拉睜開雙眼。

“我一直獨自在此。”他麵對床坐在椅子上,衣領上的黑色花朵裏,藍色火焰仍在燃燒。“我不知道第一次夢見她是什麽時候,”他說,“但我記得,最起初的時候,她是如此朦朧。”

**有東西出現。凱斯眨眨眼,那東西又消失了。

“我抓不住她,哪怕隻是在腦海裏。然而我想要抱住她,抱住她,然後……”一片寂靜的餐館裏,他的聲音遍及每一個角落。有冰塊碰撞酒杯的聲音。有人咯咯發笑的聲音。有人用日文輕輕問話的聲音。“我想,若我能看到她的某個部分,隻要很小的一部分就好,若我能將那個部分看清楚,仔仔細細地看清楚……”

一隻女人的手躺在床墊上,掌心朝上,手指蒼白。

裏維拉彎腰拿起那隻手,溫柔地撫摸著,手指慢慢動起來。裏維拉將手舉到嘴邊,輕輕舔著指尖,那上麵是酒紅色的指甲油。

他們能看見的隻有一隻手,卻不像是被砍斷的手:手腕以下的肌膚平滑地收緊,不見絲毫疤痕。他記起仁清街上那家精品手術店的櫥窗,記起裏麵那塊布滿刺青的人工培育肉體。裏維拉已經在舔舐那隻手掌,手指們仿佛在愛撫他的臉。另一隻手又出現在**。裏維拉伸手去拿第二隻手,第一隻手如同骨肉鑄成的手鏈,握住了他的手腕。

演出不斷繼續,以一種超現實的邏輯體係不斷生發出來。胳膊、腳、腿,次第出現。那雙腿美得驚人,凱斯的頭在悸動,喉嚨發幹,喝幹了最後一滴酒。

裏維拉已經**躺在**。投影裏的他原本衣冠整齊,凱斯完全想不起那些衣服在何時消失。黑色的花朵躺在床腳邊,內裏的藍色火焰仍在燃燒。在裏維拉的愛撫之下,軀幹終於出現了,一具白皙,完美,閃著微微汗珠的無頭的身軀。

那是莫利的身軀。凱斯瞪著它,張開的嘴合不攏來。但那隻源自裏維拉的想象,雙峰的形狀不對,**太大,顏色也太黑。裏維拉與那具沒有四肢的軀體在**翻滾,塗著酒紅色指甲的雙手在他們身上攀爬。**堆滿了層層疊疊的蕾絲,已經開始泛黃腐壞,輕輕一碰便完全破碎。在裏維拉身旁,在那糾結的肢體之上,在那急切愛撫的雙手之上,有塵灰在蒸騰。

凱斯看了莫利一眼,她臉上毫無表情,裏維拉的投影在她的鏡片上起伏變換。阿米塔奇靠在桌子上,握住杯腳,淡色的眼睛注視著台上那閃亮的房間。

那具軀體終於和四肢融合在一起,裏維拉顫抖起來。頭也出現了,一切變得完整。那是莫利的臉,她的雙眼淹沒在平靜的水銀之中。裏維拉與莫利的影像開始更加激烈地交纏,莫利的影像緩緩伸出一隻手爪,五條刀片從指尖滑出,如夢如幻般緩緩劃過裏維拉**的脊背,露出裏麵的脊椎。凱斯隻看了一眼,便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奔出門去。

他趴在紅木欄杆上對著湖麵嘔吐過後,頭腦被鉗製的痛感才慢慢消失。他跪在地上,臉頰貼住冰冷的紅木,注視著小湖對岸儒勒·凡爾納大道上明亮的燈光。

凱斯十幾歲時便已經在斯普羅爾見過這樣的表演,那時候他們稱之為“夢幻真實”。他記起那些清瘦的波多黎各人,他們在東區的街燈底下,在節奏歡快的薩爾薩舞曲中夢想著真實。那些夢想女孩抖動著,旋轉著,圍觀的人們不斷鼓掌。那些人要用到一整車的裝備和笨重的頭盔。

而裏維拉隻需夢想,便能讓你感同身受。凱斯的頭還在痛,他搖搖頭,朝湖裏唾了一口。

他能猜得到結局,猜得到終章。那是一種反對稱,裏維拉將那夢想女孩組裝成形,而夢想女孩用那雙美麗的手再將他拆解成塊。夢裏的鮮血浸透了那陳腐的蕾絲。

餐館裏傳來歡呼聲和掌聲。凱斯站起來,撫平自己的衣服,轉身走進二十世紀。

莫利已經不見了,舞台上也空無一人。阿米塔奇獨坐在桌旁,仍然握著杯腳,注視著舞台。

“她人呢?”凱斯問。

“走了。”阿米塔奇說。

“找他去了?”凱斯問。

“沒有。”有輕微的破裂聲傳來,阿米塔奇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酒杯。他的左手挪到杯身上,斷裂的杯腳戳在那裏,像一根冰淩。凱斯接過酒杯,放到一隻水杯裏麵。

“告訴我她去哪裏了,阿米塔奇。”

燈又亮起來,阿米塔奇淡色的眼睛裏空無一物。“她去準備行動了。你們會一起行動,但之前你不會再見到她了。”

“裏維拉為什麽這樣對她?”

阿米塔奇站起來,整了整衣領。“凱斯,去休息一下。”

“行動是明天?”

阿米塔奇毫無意義地笑了笑,走向出口。

凱斯揉了揉額頭,環顧四周。食客們紛紛站起,男人們在打趣,女人們笑起來。他發現這裏居然還有包廂,裏麵陰暗而私密,閃動的燭光在天花板上投下舞動的影子。

那女孩的臉突然出現,如同裏維拉的投影,小小的雙手扶著光滑的木欄杆,探身向前,深邃的眼睛專注地看著某個地方。她看的是那個舞台。那張臉雖不美麗,卻令人過目難忘。一張瓜子臉,高高的顴骨顯得異常脆弱,抿緊的大嘴,與鼻孔翕開的鷹鉤鼻形成一種詭異的平衡。轉眼之間,她又消失在包廂裏的笑聲和舞動的燭光之中。

離開餐館的時候,他看見兩個年輕的法國男人和他們的女友在等候渡船,去往湖對麵最近的賭場。

房間裏靜悄悄的,床墊一平如洗,如同退潮後的沙灘。她的包不見了。他四處尋找她可能留下的紙條,卻一無所獲。他緊張又不快,過了幾秒鍾才注意到窗戶上的景色。他抬起頭,看見德斯德雷塔大街上那些昂貴的商店:古奇,豔子,愛馬仕,利博迪。

他呆呆地看了一陣,搖搖頭,走到操縱板旁邊,關掉全息景象,再次看見窗外遠處斜坡上的那些公寓。

他拿起電話,走到涼意颼颼的陽台上。

“我要馬克斯-加維號的電話,”他對前台說,“在錫安島群注冊的一艘拖船。”

合成語音念出一串十個數字。“先生,”合成語音接著說,“該船是在巴拿馬注冊的。”

電話鈴響到第五聲,馬爾科姆才接起來。“誰?”

“我是凱斯。馬爾科姆,你那裏有調製解調器嗎?”

“有。你曉得啦,在導航電腦上邊兒。”

“老兄,能不能幫我取下調製解調器,接在我的保阪電腦上?然後打開我的操控台,就是上麵有棱的那東西。”

“先生,你那邊還好哇?”

“呃,我需要幫助。”

“就來了,先生。我去拿調製解調器。”

馬爾科姆用電話線連上調製解調器,凱斯的話筒裏傳來輕微的靜電聲。他聽見了保阪電腦的鳴響,才說:“加上冰牆。”

電腦中規中矩地說:“你所在的位置受到嚴密監控。”

“操。”他說,“算了。不用冰牆了。接通思想盒。南方人?”

“嗨,凱斯。”平線通過保阪電腦的語音合成芯片發聲,那精心打造的南方口音便完全消失了。

“南方人,你趕緊來這裏幫我搞點東西。不用隱藏形跡。莫利在這邊,但我想知道她的具體位置。我在洲際酒店西335號房。她也在這裏登記入住,但我不知道她用的是什麽名字。就通過這電話進來,幫我查他們的紀錄。”

“馬上。”平線說。凱斯聽見平線入侵的白噪聲,微笑起來。“搞到了。羅絲·克洛尼。已經退房了。我花了幾分鍾才整翻他們的安全網,搞定這事。”

“去吧。”

電話隨著思想盒的行動而咯嗒作響。凱斯拿著電話回到房間裏,將話筒平放在床墊上,去浴室刷牙。他走出浴室,房間裏那套博朗牌視聽設備的顯示器突然亮了起來,一個日本明星靠在金屬色墊子上,屏幕之外有記者在用德文提問。凱斯瞪住屏幕。屏幕上有藍色的幹擾波閃過。“凱斯,寶貝兒,你瘋了嗎?”緩緩的語聲十分熟悉。

陽台的玻璃牆上再次閃出德斯德雷塔的街景,隨即模糊下去,扭轉起來,變成了千葉城的“茶罐”酒吧,裏麵空****的,紅色的霓虹燈在兩壁的鏡子之間折射到無窮遠處。

羅尼·鄒帶著種死亡氣息走上前來,仍然是高高的個子,仍然是藥力之下那舒緩的動作。他獨自站在方桌之間,雙手揣在灰色鯊魚皮衣服口袋裏。“真的,老兄,你好像完全散架了。”

他的聲音從博朗牌視聽設備的音箱裏傳出來。

“冬寂。”凱斯說。

那皮條客慢吞吞地聳聳肩,笑起來。

“莫利在哪裏?”

“你不用擔心。凱斯,你今晚搞砸了。平線已經弄得自由彼岸到處警鍾長鳴。我沒想到你會這麽做,老兄。這和你的資料不符。”

“告訴我她在哪裏,我就叫他住手。”

鄒搖搖頭。

“凱斯,你保不住自己的女人,對不對。你總會失去她們,以各種不同的方式失去她們。”

“我他媽要把你整到癱瘓。”凱斯說。

“不會的,你不是那種人,老兄。我了解你。你知道嗎,凱斯?我猜你已經想通了,在千葉城叫迪安做掉你那小婊子的就是我。”

“別。”凱斯不由自主地朝窗戶邁進一步。

“其實不是我。不過有什麽關係?這對於凱斯先生到底有什麽關係?別扯了。我認識你那位琳達。我認識所有的琳達。琳達不過是我生產線上的常規產品。你知道她為什麽要偷你的東西嗎?因為愛。因為她希望你介意。愛?我們來談談愛吧。她愛你。我知道,她雖然無足輕重,但是她愛你。你卻承受不來。所以她死了。”

凱斯的拳頭從玻璃上彈回來。

“別搞爛了你的手,老兄。你還要拿操控台呢。”

鄒消失了,玻璃上顯現出自由彼岸的夜色和公寓樓的燈光。視聽係統自行關閉。

**的電話不斷鳴響。

“凱斯?”平線已經等在那頭。“你去哪兒了?我找到她了,但隻有這麽點信息。”思想盒念出一個地址。“作為一個夜總會,這地方的冰牆有點兒詭異。我隻能搞到這麽多了,要不就該完全暴露了。”

“好,”凱斯說,“叫保阪電腦告訴馬爾科姆斷開調製解調器。南方人,謝謝你。”

“樂於效勞。”

他在**坐了許久,咀嚼著那種全新的,寶貴的感覺。

憤怒的感覺。

“嗨,盧普斯。嗨,凱西,是咱們的朋友盧普斯。”布魯斯赤身**地站在門廊裏,身上滴著水,瞳孔放得老大。“不過我們正在洗澡。你要等等嗎?還是一起洗?”

“不,謝謝。我需要幫助。”他推開布魯斯的胳膊,走進房間。

“嘿,老兄,真的,我們在……”

“你們要幫助我。你們很高興見到我。因為我們是朋友,對嗎?是不是?”

布魯斯眨眨眼。“當然。”

凱斯背出平線給他的地址。

“我就知道他是個黑幫。”凱西在淋浴房裏興高采烈地喊。

“我有輛本田三輪車。”布魯斯空洞地微笑。

“我們現在就走。”凱斯說。

“那一層都是隔間。”布魯斯在第八次問過凱斯地址後說。他重新爬上本田車,氫電池排氣管口滴著冷凝水,銀色減震器上麵是紅色玻璃纖維車身在晃動。“你要很久嗎?”

“不知道。但你們要等我。”

“我們會等你,當然。”他撓撓**的胸脯,“你那地址最後一段,我覺得是個隔間號碼。四十三號。”

“有人知道你來嗎,盧普斯?”凱斯從布魯斯肩上探過來,抬頭看他。她的頭發一路上已經被風吹幹。

“大概沒有。”凱斯說,“有問題嗎?”

“去最下麵一層,找到你朋友的隔間。如果他們放你進去就好。要是他們不想見你……”她聳聳肩。

凱斯轉過身,沿著雕花鐵欄杆的螺旋形樓梯走下去。轉過六層樓後,他來到一家夜總會。他停下來,點起一支頤和園,打量桌旁的人們,終於理解了自由彼岸。生意。他聽得見空氣裏交易的聲音。他就在這裏,在做生意的地方,不是儒勒·凡爾納大街上那些光鮮亮麗的門麵,而是真正的生意場,商場,真正的意義所在。這裏的人來自四麵八方,大概有一半是遊客,另一半則是周邊的島民。

“下樓,”他對路過的侍者說,“我要下樓。”他亮出自己的自由彼岸芯片。那侍者指指夜總會最裏麵。

他迅速穿過擁擠的酒桌,一路斷斷續續聽見各種歐洲語言。

“我要一個隔間。”他對那張矮桌旁坐著的女孩說。那女孩膝上放著一台電腦終端。“下層的。”他把自己的芯片遞給她。

“什麽性別?”她將芯片掃過終端上的一塊玻璃板。

“女性。”他本能地回答。

“三十五號。如果不滿意就打電話。如有需要,可以先看看特殊服務顯示屏。”她微笑著將芯片還給他。

她身後的電梯門滑開。

走廊上的燈是藍色的。凱斯走出電梯,隨便選了一個方向走下去。門上都標著號碼,走廊裏靜悄悄的,像一間昂貴的診所。

他看到了自己的隔間。他本想找莫利那間,現在卻糊裏糊塗地舉起自己的芯片,放在門牌下方黑色的感應器上。

這裏用的是磁性鎖,開鎖的聲音讓他想起廉價旅館。

**的女孩坐起來,說了句德語,溫柔的眼睛一眨不眨。自動模式。她的神經通路已經切斷。他退出房間,關上門。

四十三號的門毫無特異之處。他猶豫著——走廊裏悄無聲息,說明這些房間都是隔音的,用芯片也肯定打不開。他用力敲著金屬門,卻同樣是徒勞,所有的聲音似乎都被吸收掉了。

他把芯片放到黑色感應器上。

門閂一響。

門還沒打開,她似乎便已擊中了他。他跪在地上,背靠鋼門,眼前是她僵硬的指尖上,刀刃在幾厘米開外顫抖。

“天啊。”她站起身來,拍拍他的頭,“你真是蠢到家了。你怎麽能把鎖打開的,凱斯?凱斯?你沒事吧?”

她彎下腰。“用芯片。”他一邊說一邊喘息,疼痛從胸膛蔓延開來。她扶他起身,將他推進房間。

“你買通了上麵的人?”

他搖搖頭,倒在**。

“吸氣。跟我數,一,二,三,四。屏氣。呼氣。再數。”

他捂住胸口。

“你踢了我一腳。”

“我應該踢得更低點的。我想獨處。我在冥想,明白?”她坐到他身旁。“還在聽簡報。”她指指對麵牆上一台小小的顯示器,“冬寂正在給我講迷光別墅的情況。”

“它的人形傀儡呢?”

“沒有。那是昂貴的特殊服務。”她穿著皮夾克和寬鬆的黑襯衫,站起身來。“行動就在明天,冬寂說。”

“飯館裏到底怎麽回事?你為什麽跑掉?”

“因為我如果留下來,恐怕會殺了裏維拉。”

“為什麽?”

“因為他對我做的事。那場演出。”

“我不明白。”

“這需要很多錢。”她伸出右手,好像虛握著一隻水果,五隻刀片滑出來,隨即平穩地收起。“去千葉要很多錢,做手術要很多錢,強化神經係統讓反射弧能配合裝備也要很多錢……你知道我剛開始是怎麽弄到這些錢的嗎?就在這裏。不是這個地方,是斯普羅爾一個類似的地方。開始很輕鬆,因為放了芯片切斷神經之後,錢就像是白來的,最多有時醒來身上會酸痛而已。完全就是出租肉體,行事的時候你根本不在場,他們有軟件,顧客想幹嗎都可以……”她的指關節咯嗒作響。“好了。我拿到了錢。問題是神經切斷芯片和千葉城診所植入的回路不兼容。工作時間的事情一點點漏進來,我能夠記住它們……不過隻是像做了惡夢一樣,而且時常也有好夢。”她微笑。“然後事情就變得詭異起來。”她從他口袋裏掏出煙盒,點燃一支煙。“老板發現了我拿錢去幹的事。我已經裝好了刀片,但還需要再去千葉三次才能完成神經運動係統的微調,所以還沒法放棄玩偶生活。”她深吸一口,噴出一股煙,再加上三個完美的煙圈。“於是那個混蛋主管就讓人搞了種特殊軟件。柏林,就是專門搞那種事的地方,你知道嗎?柏林,那裏變態多得很,各種下流刺激的玩法。我一直不知道寫我那個軟件的人是誰,但軟件的內容是全部經典套路。”

“他們知道你漸漸有感覺了?知道你幹活兒的時候有知覺?”

“我沒有知覺。就像是在賽博空間,空白的賽博空間。一片銀色,有下雨的氣味……但你能看到自己在**,就像看到宇宙邊緣一顆小小的超新星。但我漸漸能記得那些事了,就像記得做過的夢。他們切換了軟件,將我放在特殊需求市場上出租,卻沒有告訴我。”

她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這些我都知道,但並沒說出來。我需要錢。那些夢越來越可怕,我一直告訴自己,其中有些真的隻是夢而已。但是那時我已經知道,老板那裏有一個穩定的客戶群要找我。老板說,對莫利再好也不為過,然後給我漲了那麽一丁點兒臭錢。”她搖搖頭。“那變態收的價錢是我工資的八倍,他還當我不知道。”

“他用什麽名目收這麽高價錢?”

“惡夢。真正的惡夢。有一個晚上……有一個晚上,我剛從千葉城回來。”她把煙頭扔在地上,用鞋跟碾滅,再坐下來,靠在牆上。“那一次醫生手術做到很深的地方。那是很困難的手術,肯定不小心碰到了神經切斷芯片。那一次我醒過來了,當時還和一個顧客在進行日常活動……”她的手指深深紮進床墊。“他是國會議員,我一眼就認出了那張肥臉。我們倆全身都是血。屋裏還有個人,她已經……”她抓住床墊。“死了。那個變態胖子,他還在說,‘怎麽了?怎麽了?’因為我們還沒幹完……”

她顫抖起來。

“然後我就給了那議員他最想要的東西,你懂嗎?”她不再顫抖,放開了床墊,用手指梳理自己的黑發。“老板雇人追殺我。我躲了一陣子。”

凱斯瞪住她。

“所以昨晚裏維拉戳到了我的痛處,”她說,“我想他是希望我恨死他,然後就會瘋狂地追進去。”

“追進去?”

“迷光別墅,他已經進去了。是3簡小姐邀請他去的,記得他那操蛋的致辭?當時她在私人包廂裏……”

凱斯記起那張臉。“你要殺了他?”

她冷冷地微笑。“他快死了,沒錯。很快。”

“也有人來看我了。”他給她講了他們房間的窗戶,還有那個冒牌鄒說的琳達的事情。她點點頭。

“或許它也希望你恨某樣東西。”

“或許我恨的是它。”

“或許你恨的是你自己,凱斯。”

“怎樣?”凱斯爬上本田車的時候,布魯斯問。

“自己試試囉。”他揉著眼睛說。

“看不出你居然是喜歡玩偶的那種人。”凱西不快地說著,在手腕上又貼了一張藥貼。

“咱們可以回家了嗎?”布魯斯問。

“當然。把我扔在儒勒·凡爾納街,那些酒吧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