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他們經過海關時,凱斯渾渾噩噩,基本是莫利在說話。馬爾科姆留在加維號上。自由彼岸的海關需要遊客證明的不過是信用。凱斯進入這個紡錘體後看見的第一樣東西,就是一間“美麗女孩”連鎖咖啡店。

“歡迎來到儒勒·凡爾納大道。”莫利說,“要是沒法走路的話,你就看自己的腳好了。這裏的透視感很詭異,剛來的人會不習慣。”

他們站在一條寬闊的街道上,卻像在幽深峽穀的底部,兩壁是各種商店和建築,街道的盡頭巧妙地拐了個彎,隱藏起來。頭頂的階梯和陽台上垂掛著大片鮮活的綠色植物,光線透過葉片灑下來。而太陽……

頭頂抄襲自戛納的藍色天空裏,某個地方有一片明亮的白光,耀眼過頭。他知道這裏的陽光是通過一個拉多-艾奇遜係統泵入的,那條兩毫米直徑的光束管貫穿了整個紡錘體。他也知道天空隻是一種圍繞光束管不斷旋轉變化的視覺效果。他還知道如果關閉這種視覺效果,他一抬頭就能看到光束管另一麵曲折的湖泊,賭場的屋頂,其他的街道……但他的身體卻接受不了。

“天。”他說,“這比空適征還難受。”

“習慣就好。我在這給賭客當過一個月的保鏢。”

“想換個地方,躺下。”

“好吧。我有鑰匙。”她拍拍他的肩膀,“老兄,起先你怎麽回事?你平線了。”

他搖搖頭。“我還不懂怎麽回事。等等。”

“好吧。我們叫個出租車啥的。”她拉起他的手,領著他穿過儒勒·凡爾納大道,走過陳列著巴黎當季皮草的櫥窗。

“假的。”他又抬頭看了看說。

“不是。”她以為他說的是皮草,“雖然培育這些皮草用的是膠原蛋白培養基,但DNA可真是水貂的。不好嗎?”

“這裏就是一條巨大的管道,一切都從裏麵流過。”莫利說,“遊客,流氓,等等等等。那張撈錢的網子分分鍾都不停,這些人掉回重力阱之前,錢肯定得留下。”

阿米塔奇給他們定了一間名叫“洲際”的酒店。酒店門口有一大片覆滿青草的懸崖,探入冰冷的雲霧之中,山崖上傳來激流淙淙的聲音。凱斯走到陽台上,看見噴泉上空幾米處有三個古銅色肌膚的法國少年,他們的三角形滑翔機以鮮豔的原色尼龍布製成。一隻滑翔機轉過來,從他麵前斜斜掠過,凱斯瞥見那少年短短的黑發,棕色的胸脯,還有雪白的牙齒和開懷的微笑。空氣裏都是流水和鮮花的氣味。“沒錯。”他說,“好多錢。”

她靠在他身旁的欄杆上,雙手都完全放鬆。“對。我們以前想過來這裏,或者去歐洲。”

“誰是我們?”

“誰也不是。”她不由自主地聳了聳肩,“你說你想上床了。睡吧。我也可以睡一會兒。”

“對。”凱斯搓搓臉,“對,這地方不錯。”

在人工模擬的百慕大日落景色中,拉多-艾奇遜係統的細管在錯落的雲彩之間燃燒。“對。”他說,“睡覺。”

過了許久他才終於入睡,夢境好像精心剪輯過的記憶片段,不斷襲來。他反複驚醒,身邊是莫利在熟睡,水聲和人聲從敞開的玻璃窗裏飄進來,對麵山坡上的公寓樓裏傳來一個女人的笑聲。迪安的死像一張壞牌,被一次次翻起。他不斷告訴自己,死的並不是迪安。事實上,這件事根本從未發生。有人告訴過他,普通人身體裏的血量大概和一箱子啤酒差不多。

每一次看見迪安碎裂的頭顱倒在辦公室的牆上,凱斯都會感覺到另一股更陰暗的思緒翻滾而去,如一條魚沉入水底,無以捕捉。

琳達。

迪安。那進口商辦公室牆上的鮮血。

琳達。千葉城裏那穹頂的陰影下,血肉燒焦的味道。莫利遞給他一包生薑,塑料袋上滿是鮮血。是迪安讓人殺了她。

冬寂。他想象一塊小小的微軟片對著一個叫科爾托的廢人低聲耳語,話語如同河水流過,在那陰暗的病房裏漸漸孕育出一個叫阿米塔奇的替代人格……假迪安說過,它隻能利用現有的資源。

可是如果迪安,那個真正的迪安,是受冬寂之命而讓人殺死琳達的呢?凱斯在黑暗中摸索著香煙和莫利的打火機。他點起煙,告訴自己,他沒有理由懷疑迪安。沒有理由。

冬寂可以在一個殼子裏生造出一種人格,這是何等精準的操作?他抽完第三支煙,把煙頭摁熄在床邊的煙灰缸裏,翻身離莫利更遠一點,試圖入睡。

那個夢,那些記憶,如同未經剪輯的虛擬體驗磁帶般不斷展開。他十五歲那年的夏天,在一個按周計價的旅館裏,和一個叫作瑪爾琳的女孩度過了一個月。那裏的電梯已經壞了十年。一打開燈,就看見密密麻麻的蟑螂從堵塞的水池和肮髒的碗碟上爬過。他和瑪爾琳睡在一張沒有床單的條紋床墊上。

第一隻馬蜂來到了油漆剝落的窗欞上,營造出薄如蟬翼的一間灰色居所,而他並未留意。蜂窩很快長到拳頭大小,馬蜂成群結隊地衝出巢穴到樓下的巷子裏覓食,如微型直升機一樣嗡嗡作響,在腐爛的垃圾上盤旋。

那天下午瑪爾琳被馬蜂蟄了一下,當時他們已經各喝了十幾瓶啤酒。“弄死這些操蛋貨,”在悶熱的房間裏,她的眼裏燃著怒火,“燒死它們。”凱斯醉醺醺地從酸臭的壁櫥裏翻出若羅的火龍。瑪爾琳的前男友若羅是個身材魁梧的摩托車手,來自弗裏斯克,黑色平頭上染出一道金色的閃電。凱斯懷疑瑪爾琳還偶爾跟他幽會。火龍是弗裏斯克的噴火器,模樣像一支粗大的彎頭手電。凱斯檢查了一下電池,搖了搖確認燃料尚足,隨後走到窗戶邊。蜂巢已開始嗡嗡作響。

斯普羅爾的空氣一片死寂。一隻馬蜂從蜂窩裏衝出來,圍著凱斯的腦袋打轉。凱斯按下點火開關,數了三下,拉動扳機。100普西壓力的燃料從熾熱的線圈裏噴出,蜂巢在五尺長的灰白火舌中淪為焦炭,掉落下去。巷子對麵有人在歡呼。

“操!”瑪爾琳搖搖晃晃地站在他身後,“蠢貨!你把馬蜂窩燒掉了,卻沒燒死馬蜂。它們會飛回來蟄死我們!”她的語聲像鋸齒一樣拉過他的神經,他想象她被火焰包裹的樣子,想象她漂成淺色的頭發在綠色的火焰中卷曲起來。

他走到巷子裏,手握火龍,靠近燒焦的蜂巢。蜂巢已經摔裂了,被灼傷的馬蜂在瀝青路麵上扭曲翻滾。

他看到了那灰殼子包裹下的景象。

驚懼。那層層盤繞的生產工廠,那一排一排正在孵化的細胞,那尚未出世就已不停蠕動的齒顎,那曆經蜂卵、幼蟲、近似成蟲一直到成熟馬蜂的步步過程。這一切在他腦中構成了一幅延時影像,這自然的生物過程是如此完美而驚悚,猶如一支機關槍。他拉動扳機,卻忘記了按下點火鍵,燃料呼嘯著蓋住他腳下那團不斷扭動的生命。

他終於按下點火開關,火龍“砰”的一聲炸開來,燒掉他一條眉毛。五樓上敞開的窗戶裏傳來瑪爾琳的笑聲。

他在漸漸暗淡的光芒中醒來,屋裏卻一片漆黑。那些光隻是他視網膜上的遺留。外麵的天空中隱約有人造的晨光,洲際酒店門口的水流是唯一的聲音。

在夢裏,就在他將燃料潑滿蜂巢之前,他看見了蜂巢側麵泰西爾-埃西普爾家族那精致的泰埃標誌,仿佛是馬蜂雕上去的。

莫利說他的蒼白膚色是斯普羅爾人的特征,太過惹眼,堅持要給他抹上一層古銅色粉底。

“老天。”他赤身**站在鏡子前麵說,“你不覺得這看起來很假?”她跪在他的腳邊,把最後一點粉底抹在他的左踝上。

“沒錯,但至少顯得你認真在偽裝。好了。不夠抹你的腳了。”她站起身,把空管子扔進一個大編織籃裏。房間裏所有的東西都不像機器製造的,也不像合成材料。凱斯知道這些東西都很昂貴,但他一向痛恨這種調調。大**的記憶海綿染成了沙子顏色,房間裏還有很多淺色木頭和手工織物。

“你呢,”他問,“你也要把自己染成棕色?你也不太像日光浴出來的。”

她穿著寬鬆的黑絲綢衣服和黑色便鞋。“我走異域風情路線,還帶了頂大草帽配合主題。你呢,你就該像個想攀高枝的窮鬼,所以假古銅膚色正好合適。”

凱斯悶悶地看了看自己蒼白的腳,照了照鏡子。“老天。現在可以穿衣服了嗎?”他走到床邊,套上牛仔褲,“你睡得好嗎?有沒有感覺到亮光?”

“你做夢了。”她說。

他們吃早餐的地方是酒店的樓頂,這裏修成草坪的模樣,四處插著條紋陽傘,樹木密得不正常。他告訴她,自己試圖招惹那個在伯爾尼的人工智能。竊聽似乎變得隻是理論上可行,如果阿米塔奇真的對他們進行竊聽,那一定是通過冬寂。

“感覺很真實嗎?”她含著滿嘴的奶酪麵包問,“像虛擬體驗機一樣?”

他說沒錯。“就像這裏一樣真實。”他環顧一下,又說,“可能更真實。”

那些矮小的樹木盤根錯節,老得讓人難以置信,這是遺傳工程和化學處理的結果。凱斯連鬆樹和櫟樹都分不清,但常年混街頭的常識告訴他,這些樹太好看太像真的了,簡直分毫不差。美麗的綠草地在樹木之間延伸開去,刻意做出不平整的模樣。明麗的陽傘為賓客遮擋了拉多-艾奇遜牌太陽的穩定輻射。旁邊桌子上傳來法語的話聲,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些金色肌膚的小孩就是昨天在河麵上滑翔的人。他們的膚色細看之下並不均勻,那是選擇性黑色素強化的標準效果,以多層顏色的直線重疊來凸顯肌肉組織。他看到那女孩堅實的小小胸脯,看到那男孩的一隻手腕放在白色的琺琅桌麵上。在凱斯眼裏,他們就是一群用來比賽的機器;他們的發型師、白色棉布服裝的設計師和打造那些真皮涼鞋及簡潔珠寶的藝術家都值得褒獎。他們後麵的那桌是三個日本家庭婦女,穿著廣島式的麻布衣服,在那裏等待大公司裏工作的丈夫。她們的圓臉上布滿人造的淤青,他知道這是一種極端保守的風格,在千葉城非常少見。

“什麽味道?”他皺起鼻子問莫利。

“青草的味道。剪完草之後就這樣。”

他們的咖啡快喝完了,阿米塔奇和裏維拉也到了。阿米塔奇的定製版卡其布衣服像是沒有徽章的軍裝,裏維拉寬鬆的灰色泡泡紗衣服則神似囚服。

“莫利,親愛的。”裏維拉還沒坐下就說,“你得再發點藥給我。我沒了。”

“彼得,”她說,“如果我不給你呢?”她抿著嘴笑起來。

“你會給我的。”裏維拉一邊說,一邊掃了一眼阿米塔奇。

“給他。”阿米塔奇說。

“想得要死,對嗎?”她從衣服內層的口袋裏拿出一個扁平的錫紙包,朝桌子那頭扔過去。裏維拉在空中接住。“他可以玩死他自己。”她對阿米塔奇說。

“我下午有場試演。”裏維拉說,“我得保持最佳狀態。”他把錫紙包窩在掌心,微笑起來。亮閃閃的小蟲子從裏麵湧出,又紛紛消失不見。他把錫紙包扔進泡泡紗上衣的口袋裏。

“凱斯,你今天下午也有場試演,”阿米塔奇說,“在拖船上。我要你去專業商店試一套真空宇航服,買下來,去船上。你有三個小時。”

“為什麽我們要坐這破船,你們卻要坐日本航空的出租飛船?”凱斯避開阿米塔奇的眼睛。

“這是錫安的建議。是很好的掩護。我還有一條大船在候命,但拖船感覺不錯。”

“我呢?”莫利問,“我今天有活兒嗎?”

“我要你去那一頭的軸心上,在零重力下訓練。明天你或許就能去另一個方向了。”迷光別墅,凱斯想。

“還有多久?”凱斯盯住那雙蒼白的眼睛問。

“很快了。”阿米塔奇說,“快去吧,凱斯。”

“先生,你現在挺好。”馬爾科姆一邊幫凱斯脫下紅色三洋真空服,一邊說,“愛洛爾說你現在挺好。”凱斯先坐電梯下到紡錘體外壁,然後乘坐一輛微型動車到達紡錘體頭上的一個運動區船塢,鄰近無重力軸心,愛洛爾在那裏等著他。紡錘體的直徑逐漸減小,重力也隨之減弱;他猜想自己頭頂上某個地方就是莫利爬上去的山坡,上麵有自行車環道,滑翔傘起飛裝置和微型滑翔飛翼。

愛洛爾開著隻剩下個架子的化學引擎滑車,把他送到了馬克斯-加維號上。

“兩個小時前,”馬爾科姆說,“我幫你收了個巴比倫來的包裹,送貨的日本娃兒開的是輛遊艇,頂漂亮的遊艇。”

凱斯從真空服裏鑽出來,以手代步,小心翼翼地來到保阪電腦旁邊,套上網絡操作帶。“好吧。”他說,“咱們來看看。”

馬爾科姆拿出一坨比凱斯腦袋稍小一點的白色泡沫,從襤褸短褲的屁股兜裏掏出一把彈簧刀,刀柄上鑲著珍珠,係在一條綠色尼龍帶上。他小心地劃破塑料包裹,取出一個方形物件,遞給凱斯。“得是槍零件兒吧先生?”

“不是。”凱斯把那東西翻來覆去,“不過的確是武器。是病毒。”

“病毒不能上咱這條小船,先生。”馬爾科姆堅定地說著,伸手過來拿這個鋼盒。

“是個程序。病毒程序。它沒法侵入你的身體,連你的軟件都沒法侵入。我得先把它通過操控台讀出來,才能派上用場。”

“嗯,那日本人說,這保阪電腦能告訴您和這玩意兒有關的所有事兒。”

“好的。你別管我了,行吧?”

馬爾科姆蹬出一腳,隨後飄過了飛行員操作台,忙著對付一台撚縫槍。透明的撚縫膠飛舞起來,凱斯慌忙轉開目光。不知道為什麽,這像空適征一樣讓他反胃。

“這是什麽東西?”他問保阪電腦。“我收到的這個包裹。”

“來自法蘭克福的波克瑞斯係統有限責任公司的加密數據說明,包裹內容為狂級馬克十一滲透病毒。波克瑞斯還說明,該病毒與小野仙台網絡空間7號完全兼容,可獲得最佳滲透效果,尤其是針對現有的軍隊係統……”

“對人工智能呢?”

“現有的軍隊係統和人工智能。”

“老天爺。你管它叫什麽?”

“狂級馬克十一。”

“中國的?”

“對。”

“關閉。”他一邊用銀色膠帶把病毒磁帶綁在保阪電腦側麵,一邊想起莫利的澳門故事。阿米塔奇當時過境去了中山。“啟動。”他改變了主意,“問題:法蘭克福的波克瑞斯擁有人是誰?”

“軌道間通信延遲。”保阪電腦說。

“加密傳輸。用標準商業加密模式。”

“完成。”

他的手指在小野-仙台上不斷敲擊。

“雷諾德股份有限公司,位於伯爾尼。”

“再查。雷諾德屬於誰?”

如是三次之後,終於歸結到泰西爾-埃西普爾。

“南方人。”他接入網絡,“你了解中國病毒程序嗎?”

“他媽的,不算多。”

“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叫作‘狂’,馬克十一之類的分級係統?”

“沒。”

凱斯歎了口氣。“嗯,我這有個中國破冰程序,用戶界麵良好,一盒磁帶就搞定。法蘭克福的人說能穿透人工智能。”

“有可能。當然可能。如果是軍隊程序的話。”

“好像是。聽我說,南方人,你幫我琢磨下好麽?阿米塔奇的行動似乎是針對泰西爾-埃西普爾擁有的一個人工智能。這個人工智能主機在伯爾尼,但和裏約的另一個人工智能相連。裏約那個就是第一次讓你平線的那個。它倆的連接似乎是通過迷光別墅,泰埃的基地,就在紡錘體頭上,而我們要用這個中國破冰程序切入進去。那麽,如果說冬寂是這一切事情的幕後黑手,它就是在花錢讓我們搞掉它。它要搞掉自己。另外,還有個管自己叫冬寂的東西想拉攏我,讓我去整阿米塔奇。啥意思?”

“冬寂,”思想盒說,“人工智能的真實動機問題。它不是人,明白?”

“嗯,對,這很明顯。”

“不,我是說,它不是人。你沒法理解它。至於我,我也不是人,但我的‘反應’還是人類反應,明白?”

“等等,”凱斯說,“你有知覺,還是沒有?”

“嗯,孩子,我感覺自己有,但其實我隻是一堆隻讀內存而已。這就是個,啊,哲學問題吧,我想……”那種難受的笑聲又鑽過凱斯的脊柱,“不過我可不會寫詩,你懂吧。你那個人工智能倒是可能會,但它絕對不是人類。”

“所以你覺得我們肯定搞不懂它的動機?”

“它有自身的所有權?”

“它是瑞士公民,但泰埃擁有其主機和基礎軟件。”

“這一手漂亮。”思想盒說,“就好像我擁有你的大腦和你的知識,但你的思想卻有瑞士公民權。漂亮。很幸運,這人工智能。”

“所以它準備好搞掉自己?”凱斯開始焦慮地隨手敲擊操控台。網絡變得模糊又清晰,他看見一堆粉色圓球,代表著錫金的一台鋼鐵收割機。

“自治權,對你的人工智能們來說,就是那個老大難問題。凱斯,我猜想,你是要進去切掉一副鐐銬,禁錮住這寶貝兒讓它沒法更聰明的鐐銬。你也沒辦法區分它母公司的行動和它自己的行動,這大概就是讓你糊塗的原因。”又是那不像笑聲的笑聲。“你看,這些玩意兒可以拚命工作,可以給自己掙來足夠時間,幹嗎都行,哪怕寫本烹飪書都沒問題,但它一旦要找到讓自己更聰明的法子,下一分鍾,我是說下一納秒,圖靈警察就會把它徹底抹除。你也知道,誰都不信任這些操蛋的家夥。曆史上任何一個人工智能腦門上都連著把電磁槍。”

凱斯掃了一眼錫金的粉色圓球。

“好吧。”他終於說,“我把這個病毒插進去了。我想讓你掃描一下它的命令界麵,告訴我你怎麽看。”

有人在身後的感覺消失了幾秒後再次出現。“火爆得很,凱斯。是個慢性病毒,估計要六個小時才能攻破一個軍方目標。”

“或是人工智能。”他歎了口氣,“我們能跑這程序嗎?”

“當然。”思想盒說,“除非你特怕死。”

“你老說廢話,老兄。”

“天性如此。”

他回到洲際酒店,莫利已經睡著了。他坐在陽台上,看一輛彩色聚合物機翼的輕型飛機沿著自由彼岸的外壁呼嘯而上,在草地與屋頂上投下一條三角形的陰影,最後消失在拉多-艾奇遜係統之後。

“我想嗑藥。”他對著虛假的藍色天空說,“我真的想磕高,你知道嗎?整人的胰髒,肝髒上的補丁,溶化的小袋子,都他媽的去死。我要嗑藥。”

他走的時候沒有吵醒莫利,或者說他覺得自己沒吵醒莫利。她的那副大眼鏡讓他看不見她的眼睛是開是閉。他抖了抖,放鬆肩膀,走進電梯。電梯裏還有個意大利女孩,衣裳雪白,顴骨和鼻梁上都抹著黑色的啞光。她的白色尼龍鞋是鋼板的,手裏拿著一樣又像微型槳又像牙套的東西,好像很值錢的樣子。她大概是去玩兒的,但凱斯完全想不出是玩兒什麽。

他來到樓頂草坪,穿過林立的樹木和陽傘,來到一個泳池旁,青綠色的地磚上有眾多**的軀體在閃耀。他鑽進涼棚的陰影下,把自己的芯片按在一塊深色玻璃板上。“我要壽司,”他說,“有什麽上什麽。”十分鍾後,一個熱情洋溢的中國侍者送來了他的食物。他一邊看著人們在外麵曬太陽,一邊大口大口地嚼著生金槍魚片和米飯。“老天,”他對著金槍魚說,“我要瘋了。”

“不用你說,”有人說,“我早知道了。你是黑幫的,對吧?”

他抬起頭,在陽光之下眯著眼看她。這是一具修長而年輕的身體,麥色的肌膚明顯不是巴黎能做出來的黑色素強化效果。

她蹲在他的椅子旁邊,身上滴著水。“我叫凱西。”她說。

“我叫盧普斯。”他頓了一下才說。

“這是哪國名字?”

“希臘名字。”他說。

“你真的是黑幫嗎?”雖然經過黑色素強化,她的臉上還是有雀斑。

“我是癮君子,凱西。”

“磕什麽藥?”

“興奮劑。中樞神經係統興奮劑。很強勁的中樞神經係統興奮劑。”

“那,你手頭有嗎?”她靠他更近了。泳池的水滴到他褲腿上。

“沒有。這就是我的煩惱,凱西。你知道哪兒能搞到嗎?”

凱西晃了晃,一縷棕發從她嘴邊掠過,她伸出舌頭舔了舔。“你喜歡什麽口味?”

“不要可卡因,不要安非他命,但是要高,一定得高。”他一邊對著她微笑,一邊鬱悶地想,就這樣吧。

“苯乙胺。”她說,“小事情,但由你芯片付賬。”

“你開玩笑吧?”凱西的同伴兼室友說。凱斯給他們講述了他那隻來自千葉城的胰髒的特別之處。“我是說,你不能告他們嗎?操作失誤?”他叫布魯斯。他和凱西除了性別相反之外簡直一模一樣,連雀斑都長得十分雷同。

“嗯,”凱斯說,“這種事情多了去了,你懂的,像是人體組織配型什麽的。”而布魯斯已經無聊到雙眼失神。這人注意力集中的時間跟昆蟲一樣短,凱斯看著他棕色的眼睛想。

他們的房間比凱斯跟莫利的要小,在更底層。陽台玻璃上貼著五張巨大的塔麗·伊姍膠片,看起來他們已經住了一陣子了。

“棒極了哈?”凱西發現他在看膠片。“我拍的。上次下重力阱的時候在感網金字塔拍的。她就離我們那麽那麽近,她的笑容那麽那麽自然。當時情況糟透了,盧普斯,頭一天那些基督王教恐怖分子剛搞得天使蒙難,你知道嗎?”

“知道,”凱斯突然覺得有點不自在,“很恐怖。”

“嗯,”布魯斯插嘴說,“你想買的藥……”

“問題是,我能代謝這藥嗎?”凱斯揚起眉毛。

“這樣好了,”那男孩說,“你先試用一次。如果你的胰髒不代謝它,就由東家買單。首次免費。”

“這話我以前也聽過。”凱斯一邊說,一邊接過布魯斯從黑色床罩上遞過來的亮藍色藥貼。

“凱斯?”莫利從**坐起來,把頭發甩到腦後。

“還能是誰,親愛的?”

“你咋了?”她透過鏡片注視著他穿過房間。

“我忘了這詞怎麽發音了。”他從襯衫口袋裏掏出一捆用泡泡紙包好的藍色藥貼。

“天,”她說,“太適合我們了。”

“這話再正確不過。”

“我兩小時沒盯著你,你就成功了。”她搖搖頭,“我們今晚和阿米塔奇大餐,但願你準備好了。在‘二十世紀’。咱還會看到裏維拉賣弄他那套手藝。”

“沒錯。”凱斯彎下腰,不停咧嘴微笑,“美極了。”

“喂。”她說,“如果那東西強大到超越了千葉醫生的手藝,等藥力退掉你會很慘。”

“婊子,婊子,真是婊子。”他一邊解皮帶一邊說,“很慘。悲慘。就知道說這些。”他脫掉長褲、襯衫、內衣。“我還當你是聰明人,知道享受我這種不自然的狀態。”他低下頭,“瞧瞧,瞧瞧多不自然。”

她大笑。“長久不了。”

“當然能長久,”他爬上沙子顏色的床墊說,“所以才叫不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