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發財?(1)

苦瓜再出來“撂地”,已是三天之後。

這三天裏,他將田家父女藏好,又到警所附近觀察動靜,確認沒什麽異常才回來賣藝。因連續四日沒做買賣,熟客少了,他索性找陳大頭、小麻子等人搭夥。大頭等人久在“三不管”,本事都不賴,加上苦瓜是如虎添翼,好節目一段接一段,還沒到中午就打了兩笸籮錢。眼看觀眾越圍越多,哥兒幾個亮出了《大保鏢》這段相聲。

《大保鏢》是祖師爺朱紹文留下的節目,講的是一對習武的兄弟自吹自擂,被鏢局請去押鏢,結果半路遭賊人搶劫,騎牛上陣大敗而歸的笑話。其實保鏢這個行業已經絕跡,北京最後一家鏢局——會友鏢局,於民國十年關門散夥。昔日會友鏢局名震天下,曆代鏢師本領高強,練的是三皇門的真功夫,曾為李鴻章看宅護院,之所以衰敗不是因為沒本事,而是客戶越來越少。隨著時代發展,火車、輪船成了運輸主力,銀行業、保險業也蓬勃發展。鏢師押著騾車翻山越嶺,不但耗時而且成本高,自然要被淘汰。況且如今的綠林匪徒不再舞槍弄棒,改玩洋槍了。神仙難躲一溜煙,再快的拳腳能快得過槍子兒嗎?會友鏢局的大鏢頭李堯臣雖有一身驚世駭俗的武功,也隻能順應時代,改行開武館。

然而相聲《大保鏢》的演出完全不受影響,照樣上演,持續火爆,足見祖師爺的創作水準,也可見曆代藝人的繼承改良。苦瓜也會說這段,但自認沒小麻子出彩,於是麻子逗哏,苦瓜捧哏,臨時組合當眾獻藝。麻子拿折扇當兵刃,連說帶比畫,雖是做比成樣,但招招式式皆有講究,動作靈巧甚是好看。苦瓜見縫插針、起承轉合,捧的都在節骨眼兒上。觀眾聽得津津有味,喝彩聲不斷,眼看這段相聲已臨近結尾:

“賊人掄起大棍,要取我性命,我騎的這頭牛也缺德!”

“怎麽呢?”

“非但不跑,還往賊跟前兒湊合。”

“嘿!牛也吃裏扒外。”

“完了完了,吾命休矣!我一抱腦袋——哈哈,我又樂了。”

“都快死了,怎麽還樂?”

“死不了啦!我身後還背著一把雙刀呢!這下行了,我的功夫全在刀上呢。我一摸著刀把,唰唰!兩把刀全抽出來了。左手刀撥開賊的鐵棍,右手刀使了個‘海底撈月’。就聽砰哧一聲,紅光迸濺,鮮血直流,鬥大的腦袋掉在地下嘰裏咕嚕亂滾……”

就在這時圍觀人群中有個聲音高喊道:“他把牛宰了!”

“把牛宰了”是這段相聲最後的包袱,提前說破就不好笑了,內行把這種行為叫“刨底”,尤其《大保鏢》這段相聲,底包袱至關重要,說出來可就沒法演了,這叫“砍牛頭”,是最忌諱的。

時間緊迫來不及多想,小麻子急中生智,嘿嘿一笑道:“沒錯!搭茬兒那位就是我那頭牛,轉世投胎找我報仇來啦!”雖然竭力挽救,畢竟最響的包袱泄了,眾人隻是嗬嗬一笑。陳大頭拿著“打杵”的笸籮繞場一周,斂來的錢並不多。

挺好的買賣被人攪了,小麻子火往上撞,把扇子往桌上一拍,扯開嗓門道:“剛才哪位插嘴?您出來,咱聊聊。這段相聲不容易,我連說帶比畫,累得滿頭大汗,就差最後的底,您給我刨啦!這就好比我餓了一天,好不容易做熟一鍋飯,正要吃呢,你往鍋裏撒了一把沙子,於心何忍?莫非在下得罪過您?站出來說說,若是在下不對,我給您賠禮道歉,就算跪地下給您磕仨響頭都沒關係,您不能躲在人堆裏毀我。出來!再不出來別怪說相聲的嘴損。”麻子賣開了“綱口”,苦瓜卻站在旁邊一語不發,臉色甚是難看,他聽出來了——剛才是沈海青的聲音!

這麽一鬧,圍觀之人也來了精神,瞧熱鬧的不嫌事兒大,眾人跟著起哄道:“剛才誰嚷的?出來呀……說相聲的罵你呢!有膽子惹禍就得有膽子扛,快出來吧……”

果不其然,沈海青從人群中走出來,邁著不緊不慢的四方步,臉上還帶著微笑道:“催什麽?這不是來了?”他一開口,眾人立時鴉雀無聲,都盯著這場熱鬧。

小麻子一見是他,先扭過頭瞪了苦瓜一眼,繼而擠出笑容,拱了拱手道:“原來是您呀!您可是老照顧主兒,平時也沒少給我們扔錢,按理說不該搗亂啊!今兒怎麽了?我勾搭您媳婦了?我把您兒子扔井裏了?我刨了您家祖墳還是搶了您的孝帽子?”

眾人聽他罵人不帶髒字兒,一片哄笑,海青卻鎮定自若:“別這麽說呀!咱們遠日無冤近日無仇,我攪你是因為剛才那段相聲說得不對,我不吐不快。”

這回答出乎小麻子的意料——聽相聲挑毛病也是有的,倘若挑得入情入理,非但不能責怪,還得謝謝人家呢!麻子頓時收斂了些,再次拱手作揖,說話不像方才那麽陰陽怪氣:“沒有三把神沙,不敢倒反西岐。既然您說不對,還請當麵指教,我和我這位夥伴洗耳恭聽。”

“當然要指出來。”海青往前湊了幾步,神秘兮兮地道,“剛才你說有賊,這倒沒錯。但那賊劫的不是鏢,而是牢。他是劫牢救人!”

“劫牢救人”?聽到這四字,小苦瓜驚得一哆嗦。

麻子卻越聽越糊塗地道:“這跟保鏢不挨邊吧?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就說這段相聲啊!賊人半夜劫牢,不是一群賊,就一個!穿著夜行衣,戴著麵具。那麵具可不一般,是外國貨……”

麻子哪曉得怎麽回事,聽他說得漫無邊際,跟《大保鏢》一點兒關係都沒有,實在忍無可忍:“不但外國貨,我瞧你還一嘴外國話呢!吃飽了撐的沒事幹,故意跑我這兒找碴兒來了,是不是?”

“沒有啊。”海青嗬嗬一笑,“我誠心誠意給你提意見,至於挑的對不對……你問你那個捧哏的。”

苦瓜心中暗罵——好小子,算你狠!

麻子越發糊塗,扭頭盯著苦瓜道:“到底怎麽回事?”

饒是苦瓜聰明機變,已被海青掐住短處,不敢出言指責,隻得訕訕賠笑:“兄弟,你別介意,這位朋友跟我開玩笑呢。”

“呸!”麻子一口濃痰啐在他臉上,“你跟人開玩笑,咱這買賣還幹不幹了?就算你是熊瞎子托生,半年不吃飯,老子我還餓呢!照這麽幹賺不下錢來,你叫哥兒幾個喝西北風呀?你還樂,氣死我啦!”說著他照苦瓜胸口就是一拳,“我忍你不是一兩天了,早瞧你小子不地道!不但不地道,還不憨厚、不認賬、不妥靠、不識交、不明理兒、不容份兒、不認錯兒、不顧麵兒。你是不守規矩、不懂好歹、不倫不類、不管不顧、不三不四,實在不是東西!”

“哈哈哈……”眾看客見小麻子罵得這麽花哨,紛紛大笑。

海青見此情形又有些過意不去,快步衝到桌前道:“你別罵他,搗亂的是我。”

“知道是你!”麻子扭過臉,又朝海青發作,“成天到晚瞎溜達,這兒也有你,那兒也有你,就沒你不摻和的事兒!一個人拜把兄弟——你算老幾呀?我跟你熟嗎?咱倆有交情嗎?我吃過你的飯?喝過你的酒?咱倆有一絲一毫關係嗎?你憑什麽跟我開玩笑?沒輕沒重的。不但沒輕沒重,還沒良心、沒厚誠、沒材料、沒準性、沒真章兒、沒人味兒、沒碴兒找碴兒、沒事兒找事兒、沒縫兒下蛆、沒理兒攪理兒,你簡直是沒羞沒臊!”

“我、我……”海青哪吵得過說相聲的,根本插不進話,急得臉紅脖子粗,眾人瞧他這副窘態更加哄笑起來。

“怎麽?說你還不服氣?還跟我抻脖兒瞪眼兒?”小麻子得理不饒人,“反正鬧成這樣,咱比畫比畫吧!別看你們倆跟我一個,老子照樣不怕!”說著就解紐襻、脫大褂,要跟海青打架。

“別動手!”陳大頭原本舉著笸籮斂錢,見此情形一猛子衝過來,攔腰抱住麻子,“好兄弟,消消氣兒。跟個‘海青’計較什麽!”

“放手!今天我非管管他不可。”麻子不依不饒,緊跟著山藥、和尚、傻子等一幫說相聲的全跑過來,七手八腳製住他。

小麻子兀自不饒,胳膊動不了,還一個勁兒嚷嚷:“哼!你們做事不公!一個一個這麽縱著他,買賣全砸了。今兒一定得把話說清楚,到底是他們不對,還是我不對,不說清楚咱誰都別幹啦!”說著一抬腳,把桌子踢翻了。場麵頓時大亂,好幾個說相聲的扭作一團,有拉的,有勸的,有罵的,有說風涼話的。

這一鬧動靜太大,把周圍聽大鼓、看戲法的觀眾都引了過來。大夥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兒,圍了裏三層外三層,離得遠的都踮著腳朝裏張望。看熱鬧的人裏也有講麵子的,跟著解勸:“別鬧!別鬧!大夥掙錢都不容易,何必呢!好好說相聲,我們還等著看呢。”

還有倆觀眾趁亂拉住小苦瓜,數落道:“禍從你身上起,還愣著幹什麽?真等著打架呀?還不快走?”

苦瓜正沒台階下,聞聽此言趕緊抽身,順手抓住海青的腕子,拉他一塊兒往外走。看熱鬧的人太多,他們擠了半天才出去,卻仍能聽見小麻子扯著嗓門兒大罵:“苦瓜!你別跑!好啊,你小子若有誌氣就死在外邊!永遠別回來……”

苦瓜也不理睬,死死攥著海青手腕,一句話也不說,拉著他快步往外走,直出了露天市場,拐彎進了僻靜的小巷才撒開他,然後道:“你又來找我做什麽?”

“誰找你呀?”海青故意賭氣,“我隻是來‘三不管’隨便逛逛,碰巧遇到你,不行嗎?”

“那你為什麽攪場子?”

“我天生愛搭茬兒,誰說相聲我都摻和,不行嗎?”

“行行行……”苦瓜搔搔頭皮,很謹慎地問,“你知道些什麽?”

“你指什麽?”

“別跟我裝蒜,就是你剛才提的那件事。”

“哼!我不明白你說的是什麽。”海青冷冰冰地道,“我既不配當你哥們兒,也不是‘三不管’的人,用你的話說,我隻不過是瞧熱鬧的看客,滿足一下好奇心。你有必要跟我打聽事兒嗎?”

苦瓜見他把自己說過的話原封不動端回來,終於低了頭道:“那天我太著急,話說得有點兒重……”

“有點兒重?”海青爆發了,“你有自尊,我同樣有自尊!你拍著胸口想一想,自從咱倆認識,我虧待過你嗎?我是真心實意想幫你們,你卻把好心當成驢肝肺!”

“我不想讓你卷進這場麻煩……”

“那不僅是你的麻煩,被抓的是甜姐兒。雖然我和甜姐兒認識時間不長,可她心地善良樂於助人,我跟你一樣,也想救她。”

“對不起……”苦瓜眼中終於閃過一絲愧疚,“或許是我經曆的坎坷太多,已經不相信人心了……錯怪你,很不好意思。”

“這還差不多。”海青倒是通情達理,見他這副淒苦的表情,心中漸漸釋然,“甜姐兒在哪兒?”

聞聽此言,苦瓜立刻警覺起來,剛流露出的那點兒歉意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怎麽知道?”

“是你從警所把她救走的,你會不知道?”

“你怎知道是我?”苦瓜抵賴,“不是我幹的。”

“麵具!那個飛賊戴著我送給你的小醜麵具。”

“隻是同樣的麵具。這就好比扇子,說相聲的都拿扇子,許多人的扇子圖案相似,但是……”

“那不一樣!麵具是我朋友從威尼斯帶回來的。”

“或許那賊也去過威……威什麽玩意兒?”

“威尼斯。”

“對,那賊也去過威尼斯。巧合的事情有很多,比如竹板書和太平歌詞都唱《鷸蚌相爭》,唱詞也差不多,但它們不是……”

“別轉移話題!那個麵具是在一家手工作坊定製的,這世上絕沒有跟它一模一樣的。”

“對不起。”苦瓜眨了眨眼睛,一臉認真地說,“你送我的麵具讓我一不留神弄丟了,可能恰好被那個賊撿到。”

海青氣樂了,道:“然後呢?他無緣無故就去救甜姐兒了?你覺得這說得通嗎?”

苦瓜聳聳肩:“這世上解釋不通的事兒有很多,興許還有別人與甜姐兒相熟,偷了你給我的麵具去救她,畢竟‘三不管’的奇人不少。”

“不可能!”海青很堅定地說,“那個飛賊就是你。”

“你為何這麽肯定?”

“因為……”海青話說一半卻頓住了,“好吧,我不跟你爭論。是你也罷,不是你也罷,反正你嫌疑很大。我作為一個安分守己的良民有義務向警方提供線索,我現在就去……”

“等一下。”苦瓜把他攔住,“你不是也想幫甜姐兒嗎?既然有行俠仗義的人把她救走,何必再追究?”

“行俠仗義,哈哈。”海青笑了,“既然不是你幹的,你怎麽認定他救甜姐兒是行俠仗義?那人要是采花賊呢?要是人販子呢?甜姐兒豈不更危險?”

苦瓜已辯無可辯,咽了口唾沫,緩緩地道:“我隻能告訴你,甜姐兒和她爹在安全的地方。至於具體在哪兒,你別打聽。”

“這麽說……你承認是你救的嘍?”

苦瓜沒說話,默認了。

“哈!你給我的驚喜可真不少。”海青精神一振,很興奮地拍了拍他肩膀,“你不光嘴上功夫好,身上功夫也不錯嘛!我可知道你學相聲之前以何為生了,原來你當過賊。”

“沒爹沒娘的孩子也得活著呀!”苦瓜不願意提起往事,“這件事除了我死去的師父,同行中再沒人知道,你可別聲張。”

“放心放心,我一定替你保密。”

“好啦,你問我這麽多,該我問你了吧?隻有一個問題——你怎麽知道警所裏發生的事兒?”

“我……在報紙上看到的。”

“報紙?!”

“你不識字,從不看報,對吧?”海青的笑容中透著一絲得意。

苦瓜無可奈何地點點頭,沉默了好一會兒突然說:“你餓嗎?咱們吃飯去吧。我請客。”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終於肯跟我吃頓飯了。”

苦瓜邊走邊說:“我答應過,你送我麵具,我請你喝羊湯。但今天我兜裏錢不多,不夠買羊湯,先吃麵條吧。”

“行啊!”

“那個小醜麵具一定很貴吧?恐怕能買五十碗羊湯。”

“五十碗?您再漲漲價吧。一百碗的錢也不夠。”

“謔!你小子吃定我了。”

“當然,就憑我知道你的底細,已經吃定你啦!不過我很高興,有個飛賊戴著我送的麵具,這事兒想想都覺得刺激。”

“我也是化裝時心血**,現在很後悔,早知如此還不如往臉上抹煤灰呢……就像你一樣。”

“你這話什麽意思?”

“沒什麽,開個玩笑。其實我很喜歡那個麵具……”

倆人邊走邊聊,說的都是些不著邊際的話,不多時來到飯館。這是一家簡陋的館子,占地狹窄,上下兩層,幾乎沒什麽裝潢可言,樓上有兩張八仙桌,賣炒菜和燒黃二酒。樓下除了有一張欄櫃,其餘地方都擺著長桌、板凳,賣的是麵條、燴餅之類的食品。牆上倒是掛滿了寫著各種菜名的竹牌子,真正能做出來的不知有幾道。這樣的飯館既照顧到兜裏有富餘錢的人,又考慮到辛苦奔波的窮人,看似麵麵俱到,其實是上下夠不著,天津人戲稱這種地方為“狗食館兒”。

“就這兒吧。離‘三不管’近,我經常來。”苦瓜邊說邊往裏走——離正午還有一段時間,吃飯的人很少。苦瓜卻一直往裏走,把海青領到牆旮旯的一張桌子。

海青舉目四顧,覺得很新鮮,又伸手擺弄著飯桌上的筷籠。他把筷子一根根抽出來看,似乎想湊一雙最幹淨的。

“你沒在這種地方吃過飯吧?”

“不……”海青先搖頭後點頭,“隻是沒來過這家而已。”

不等夥計問,苦瓜回頭嚷了聲:“來兩碗打鹵麵。”說罷又到欄櫃那兒去了。海青心中苦笑——還不如到小攤上喝碗餛飩呢!他去欄櫃幹什麽?大中午的還要買酒喝?

片刻工夫,苦瓜回來了,手裏捧著一摞報紙,往桌上一撂道:“你給我念念吧。”

“嘿!真有你的!”海青這才明白苦瓜請客的真正用意,“把我堵牆角裏給你讀報。”

“既然這事兒上了報紙,我當然得聽聽是怎麽寫的。這家飯館訂的報挺全,這三天的我全拿來了,究竟哪份報登著?你可別騙我。”

“我忘了,肯定能找到。”海青將這些報紙一份份攤開,翻來覆去地找。

“是頭版嗎?”

“不是,頭版除了政務要聞就是白宗巍那樁案子。”

“跳樓的那個白宗巍?”

“是啊。”海青頗感意外,“你也對這事兒感興趣?”

“不是我,有位師叔很關心這件事,我聽他念叨過。”

“這一案又有新發現,我給你念念……”

白宗巍原籍北京,是旗人,幼學書畫,精通音律。據說他祖上也曾顯赫,因大清滅亡家道中落,流落至天津,住在南市福星客棧,以賣字畫為生。有個叫金鐸的舞女見過白宗巍的畫,被他的才情觸動,與之結為夫妻,但天長日久生活貧困,二人感情漸漸冷淡。恰一日白宗巍的畫被兩位富商看中,這兩人一姓杜,一姓褚,因到福星客棧取畫與金鐸相見。褚姓商人覬覦金鐸美色,遂與杜姓商人合謀,將白宗巍調離客棧,趁機調戲其妻。金鐸見財起意,又懼怕褚姓之人勢力,竟與其勾搭成奸,以致離家外居。白宗巍得知內情前去理論,遭責打攆出,於是一氣之下寫了封控訴書,詳述褚、杜二人霸占其妻的經過,隨後登上中原公司樓頂,懷揣狀書跳樓自盡。中原公司坐落在日租界,是一座剛竣工的高達六層的百貨大樓,也是迄今天津規模最大的商店,不料還未開業便有人在此自殺,於是此案引起各界關注。蹊蹺的是,警方雖然掌握了絕命書,卻對其內容秘而不宣,幾乎所有內情都是報界一點點挖出來的……

“現在那兩個商人身份已明。”海青指著報紙,“姓褚的是直隸督辦褚玉璞的哥哥褚玉鳳。”

褚玉璞是奉係軍的幹將,如今擔任直隸軍務督辦兼直隸省長,公署就設在天津,是名副其實的“天津王”。苦瓜聽了似乎並不意外:“難怪白宗巍走上死路,原來幹這缺德事的是督辦的親哥哥,這幫軍閥打仗未見得如何,欺負老百姓倒有本事。”“不用問,褚玉鳳結交金鐸的一切花費都是姓杜的掏腰包。把督辦的哥哥伺候好,將來督辦在生意上稍微照顧他一下,賺的就比平常多十倍。這世上哪有好心人!”

“怎麽沒有?”海青指著自己的鼻子,“我對你就很好。”

“知道了,我的大善人!”苦瓜奪過那份報,拋到一邊,“別再耽誤工夫了,趕緊找我那條新聞。自家祖墳都哭不過來,哪顧得上亂葬崗子的事兒?”

海青將這堆報紙翻過來倒過去,折騰老半天,最後拿起一份《益世報》說道:“在這兒。”

苦瓜朝海青手指的地方瞧,隻是一段豆腐幹大小的文字,標題也不醒目,他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仔細看,無奈就認識一個“火”字,隻能氣餒道:“你給我念念。”

“火案罪犯脫逃。”

“接著往下念啊,別光念標題。”

“咳咳……”海青清了清喉嚨,“南市藥鋪失火案,火頭女犯暫押警所,適夜穿窬之盜助其脫逃。呃……頭戴異國戲劇麵具,擾亂執法猖狂如斯,特此通告嚴查緝拿。”

“這就完了?”

“是啊。你以為你是誰,還能寫一整版?”

苦瓜看看報紙,又看看海青,看看海青,又看看報紙,最後一拍大腿,慘笑道:“這下我可‘響蔓兒’[1]了。”

“恭喜你!你現在是相聲、飛賊兩門抱的‘大蔓兒’……”

“別嚷!”

“是是是。不過話說回來,遜德堂失火的事確實鬧得不小,好幾家報紙都報道了,還有各界的評論,都說‘三不管’治安亂、不安全,甚至有人建議取締市場、驅逐藝人,重新規劃蓋房。你看看,這裏都是這些內容。”海青把好幾份報紙擺到苦瓜麵前。

苦瓜雖不認識幾個字,成天打交道的“三不管”總還認得。“遜德堂”三字因為經常看見也不陌生,果見這些報紙都有與之相關的消息。他越看越心驚,額頭漸漸滲出冷汗道:“糟糕,這可麻煩了。”

“怎麽?”

“我本想神不知鬼不覺把甜姐兒救走,讓她避避風頭。畢竟警所內丟了犯人,他們也不好意思聲張,為個賣假藥的也不至於勞師動眾到處搜捕。不料被人撞見,竟然登在報上。這倒也罷,反正我早就洗手不幹了,今後也不會再偷,可是各家報紙都登失火這碼事兒,輿論這麽壞,看來警方不會輕易放過火頭……”

“兩碗打鹵麵,來啦!”夥計吆喝著,把麵端過來。

苦瓜趕緊閉嘴,等夥計放下麵條轉身離開才接著說:“甜姐兒已通緝在冊,今後不能露麵了。”

“也不見得這麽嚴重吧?或許……”海青話到嘴邊又停住了,低下頭拿起筷子在碗裏攪了攪,所謂的打鹵其實隻是醬油芡汁,有幾星肉末兒。

“不嚴重?你剛才念得清楚‘特此通告嚴查緝拿’,連我這救人的都被通緝,何況她這個火頭?唉……先填飽肚子再說吧。”苦瓜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海青心事重重,夾起兩根麵條塞到嘴裏,沒滋沒味地嚼了幾下。或許這碗麵並不難吃,但他此時嘴裏幹巴巴的,根本吃不下東西,於是又放下筷子道:“你究竟把甜姐兒藏哪兒了?”

“嗯……安全的地方。”苦瓜一邊往嘴裏塞麵條,一邊敷衍道。

“帶我去見見她,或許能商量出辦法。”

“不行。”

“為什麽?”

苦瓜不理他,直到把麵吃得精光才說:“他們父女藏身何處,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若是走漏消息……”

“你信不過我?”

“不是。”

“那就告訴我。”

“不行!”苦瓜收起玩世不恭的笑容,態度堅決,沒有絲毫商量的餘地,“哪怕你現在去報官,把我抓起來活活打死我也不說。”

“你呀……”海青無奈地搖著頭,他看得出來,苦瓜實在太想保護甜姐兒了,已經勝過自己的安危,這件事是不會讓步的,“那你說現在應該怎麽辦?”

“辦法隻有一個。”苦瓜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宛如說單口相聲前拍醒木一般,“把遜德堂失火的真相查清,將真正的火頭找到,還甜姐兒一個清白!”

海青瞠目結舌:“你、你是說……咱們私下調查此案?”

“咱們?”苦瓜連忙擺手,“沒有你,是我自己。”

“不不不!當然得有我!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強。”

“你幫不上忙……”

“可以的!我讀過許多偵探故事,知道怎麽破案。福爾摩斯離不開華生,霍桑離不開包朗[2],你也需要一個搭檔。”

苦瓜不曉得他說的是些什麽人,不過聽著像逗哏和捧哏的關係,便道:“我不管福什麽、禍什麽的在哪兒,反正我不跟你這樣的‘海青’搭夥。在‘三不管’查事情是很難的,我要打交道的都是江湖藝人。他們一個個都是老油條,不能指望他們主動開口,有時候必須耍點兒手段,甚至還會遇到危險。你不懂我們的規矩,也不會我們的‘春點’,隻會惹更多麻煩。”

“你教給我我不就懂了?”

“不行不行,這不合規矩……”

“忘了那些老套的規矩吧!”海青身子一傾,額頭頂著額頭,死死盯著苦瓜的眼睛,“說相聲的規矩裏是否有不準做賊這一條?別忘了我知道你底細。你不想這個秘密泄露出去,對吧?”

苦瓜霎時無言,眉頭皺成大疙瘩。

“隻要你讓我參與,我保證嚴守秘密,怎麽樣?”

“你這是訛詐。”

“你見過哪個訛詐的上趕著要幫被訛詐者?再說……”海青把自己那碗幾乎沒吃的麵往前一推,“像這樣的麵條,你兜裏的錢夠買幾碗?你總得先賺錢填飽肚子吧?一邊賣藝一邊調查,拖拖拉拉的,這件事得耗到何時?從今天開始我負責開銷,你暫時別‘撂地’了,咱們盡早把事情解決,甜姐兒也能早得自由。你說對不對?”

苦瓜憋了半晌,歎道:“看來我很難反駁了。”

海青一臉得意:“這就應了你們常說的話,沒有君子不養藝人。”

“你是君子?怎麽瞅著不像啊!不過幸好我也不是君子……好吧,我答應你。”

“這就對啦!”海青很高興,握住苦瓜的手,苦瓜想甩開,卻被他攥得緊緊的,“合作愉快。”

“但願吧。”苦瓜一臉不情願,“醜話說在前頭,你得聽我的。”

“一切都聽你的,或許我還能給你意想不到的幫助。”

“我怎麽右眼皮直跳呢?”

“放心放心,那是著急上火。”海青樂嗬嗬地奔欄櫃付了錢,轉回來催促,“走吧!咱現在就去遜德堂找線索。”

“等一下,別糟蹋東西。”苦瓜把剩下的那碗麵端起來,又狼吞虎咽吃起來,片刻工夫吃個幹幹淨淨。

兩人剛出飯館,見小麻子迎麵而來。海青的心怦怦猛跳,唯恐又打起來,想躲開,麻子卻主動湊過來:“‘安根’了?”一臉和顏悅色,完全不像要打架的樣子。海青知道這句“春點”,“安根”是吃飯的意思,填飽肚子才能安身立命、紮住根基,這“安根”二字真是再貼切不過。見人家態度和藹,海青也忍著尷尬抱拳客套:“添過了,您請自便。”麻子又笑著朝苦瓜點點頭,沒說什麽,一錯身進了飯館。

海青這才鬆口氣:“陰得快,晴得也快,這人倒也不壞。我剛才攪他買賣,是不是該向他道個歉?”

“你向他道歉?該他向你道謝才對啊!”

“為什麽?”海青蒙了。

“你怎麽還不明白?剛才他是‘腥夯’……”

“等等!”海青抬手打斷,“這‘腥夯’是什麽意思?”

“唉!”苦瓜又說溜了嘴,不想解釋,可事到如今無法拒絕海青的要求,不禁感歎,“你算是攥住我的把柄啦!告訴你吧,江湖裏凡是真的東西叫‘尖’,假的東西叫‘腥’,‘夯’是發怒大叫。‘腥夯’的意思是……”

“小麻子是假裝發怒?”海青終於醒悟,“不像啊!他罵咱們罵得那麽凶。”

“咳!那是貫口。有個段子叫《洋藥方》,你沒聽過。那裏麵有一大堆訓斥人的話,都是沒什麽、不什麽的,他全用在咱倆身上了。你剛出來攪場時他確實生氣,還瞪了我兩眼。但他靈機一動,順水推舟故意耍橫,壞事反倒成了好事。你這麽一攪,他這麽一鬧,大頭他們過來一拉架,吵吵嚷嚷,引過去多少人?都抻著脖子往裏瞧!別看那段《大保鏢》沒掙錢,後邊再演掙得更多!”

“這麽說……剛才你們都是做戲?”

“全是‘腥’的!就你一人蒙在鼓裏。”

海青訝異半晌,又搖了搖頭道:“那麻子可有些過分了,罵你幾句無所謂,不該啐你、打你。”

“說相聲的在街麵上混,遇見不講理的多了,挨啐挨打還少呀?這都不算什麽,做戲就要逼真,所謂‘不瘋魔,不成戲’。再說我也不是白挨啐,分賬時還多給我錢呢。”

“他還叫你死在外邊,永遠別回來。”

“你聽錯了。”苦瓜嘻嘻一笑,“他說的不是‘死在外邊’,是‘屎在外邊’。你在外邊拉完屎還帶回家呀?”

“咳!你們這路人啊……”海青哭笑不得,實在不知說什麽好。

“快走吧,趕緊把賈胖子的事兒查清楚。”

“慢著。”海青很認真地說,“咱倆一起查案,要相互信任。你這麽多花花腸子,可不能再跟我玩‘腥’的啊!”

“知道呀!”苦瓜一臉不耐煩,“跟你都是‘尖’的!行了吧?”

海青默然望著苦瓜,心裏一點兒也不踏實——或許這不僅是合作,也是他們二人之間的較量!

遜德堂依舊門窗大敞,匾也擦幹淨掛回去了,但隻剩半邊鋪麵怎麽做買賣?兩個小夥計寶子、順子還真有主意,在門口擺了塊床板,把沒損壞的藥材一股腦兒堆在上邊。一人一張小板凳,坐在旁邊胡亂吆喝著——成賣野藥的啦!

“恭喜恭喜。”苦瓜領著海青笑嗬嗬湊過去,“常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今天我算見識了。這才幾天沒見,二位自己當上老板了,一定發大財了吧?”

寶子愁眉苦臉地道:“苦瓜哥,我們都混成這樣了,你還拿我們尋開心。鋪子燒了,掌櫃的死了,長福也被逮走了,這買賣就算吹啦!前天又來了個要賬的,把櫃上十幾塊錢都搶走了,連我們身上的銅板都掏光了,如今我們兜裏比臉還幹淨,不賣野藥喝西北風呀?”

“可惡!”苦瓜一跺腳,“你們傻呀?賈胖子的藥大多是假的,能欠多少賬?八成不是債主,是趁火打劫的!聽說胖子死了,胡亂寫張借條來訛錢。”

“知道呀。”順子把嘴一撇,“可他領著一幫人,堵著門罵大街,還都拿著棍子、鎬頭,我倆怎麽對付?稍有怠慢還不把我們打成爛酸梨?明知是假也得當真的。你以為我們不想走?沒地方去呀!而且房東至今沒露麵,燒了人家的房能算完嗎?掌櫃的又沒個三親六故,可不就得找我們算賬?警所的人也說,案子沒結不能走,叫小梆子看著我們,若是跑了連他都受連累。”

海青見此情形心中淒然——剛才在路上聽苦瓜說了,寶子和順子都不是天津人,也不是親兄弟,但境遇相同,都是家鄉鬧洪水逃出來的。因貧困饑饉,爹娘在逃難路上把他們托付給賈胖子,說是學徒,其實是把兒子賣啦!並非爹娘心狠,實在因為養活不了,與其看著孩子餓死還不如給別人。爹娘繼續逃難,如今莫說落腳何方,是死是活都不清楚。可憐寶子、順子命運不濟,偏偏落到賈胖子手裏,兩年來做牛做馬,不但幹鋪子裏的活,還要伺候胖子吃喝拉撒。現在賈胖子燒死了,藥行真正的本事他倆沒學到,造假的能耐也一知半解。十二三歲的孩子,無依無靠怎麽生活?

海青越想越難受,正歎息間,來了一個買主,有個中年人蹲到攤兒邊,抓起一把何首烏問:“怎麽賣呀?”

寶子回答:“五十銅子兒。”

“五十個子兒一兩?貴啦!”

“不。”寶子把稱藥的戥子一舉,“一戥子。”

“啊?!”中年人一愣——這是賣藥還是賣花生米呀?

順子倒幹脆,實話實說:“鋪子著火,掌櫃的死了,如今就剩我們倆,也不會坐堂看方。這些藥放著也沒用,將來還指不定歸誰呢!您好歹給點兒,我們隻為掙個吃喝。”

“好,給我來一戥子的。”

寶子真實在,拿起戥盤子往藥口袋裏一鏟,上尖兒的滿滿一盤,連分量都不稱,往桑皮紙上一倒。他打包裹倒是得心應手,快得跟變戲法一樣,眨眼間已將藥包得嚴嚴實實,又抽出草繩拴好,推到客人麵前。

中年人瞧出便宜來了,又問道:“別的藥呢?”

順子大大咧咧朝攤上一指道:“都一個價兒。”

“好好好,桂圓!我要兩盤。”

寶子拿起戥盤子又要鏟,站在旁邊的苦瓜突然抬腿一腳,把戥子踹飛。寶子蒙了道:“你幹什麽?”

“別賣啦!”苦瓜就勢抓住寶子的衣襟,“你們掌櫃的欠我錢,還沒還清就吹燈拔蠟了,這些藥材都該抵給我,豈容你們私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