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您買賣好?

翌日清晨,沈海青依然穿著他那身舊衣服,邁著歡快的步伐走進“三不管”露天市場。

無論相聲、評書、戲法、雜耍,隻要是“撂地”都分上午與下午兩場,觀眾略有不同。上午看玩意兒的多是沒有固定工作的閑人,偶爾也有逛街的士紳;下午則有大量底層勞動者,相較而言下午比上午熱鬧,賺錢也更多,所以藝人稱上午為“早兒”,下午為“正地”,兩場之間的時段叫作“板凳頭”。到“板凳頭”的時候多數看客要回家吃飯,若沒有獨特技藝是留不住觀眾的,受累不討好。有些藝人中午索性不演了,養足精神幹下午的買賣。

若在劇場、茶館演出,晚上還有一場,藝人稱之為“燈晚兒”,顧名思義有燈光才能演,露天的買賣自然沒這待遇。不過“撂地”的買賣有時在早晨七點以前也表演,名為“早上早”。這一時段觀者寥寥,收入少之又少,一般是新學藝的弟子唱個太平歌詞、說倆小段,主要為了磨煉技藝,掙錢倒在其次。還有一些沒有固定賣藝場地的藝人會在清晨“畫鍋”。

所謂“畫鍋”就是用白沙在地上畫個圈,圈定演出地點。對藝人而言,有賣藝的地方才能掙錢吃飯,就好比有了飯鍋。畫圈之後還要用白沙寫點兒“招財進寶”“日進鬥金”之類的吉祥話,同時唱太平歌詞招攬觀眾。白沙寫字看似沒什麽特殊,其實很困難。細碎的沙粒攥在手裏,說是寫,其實是撒,不但要撒得均勻,還要有筆鋒頓挫,必須勤學苦練才能掌握這門手藝。這門手藝也是祖師爺留下的,相傳朱紹文曾被恭親王奕?召進王府,專門表演白沙撒字,後世藝人沿襲不絕。

苦瓜雖然常年在同一地點賣藝,卻依然保留“畫鍋”的習慣,用他自己的話說,這叫“拳不離手,曲不離口”。每當這時他會用白沙撒出“一”到“十”這十個數字,然後增添筆畫,唱太平歌詞《十字錦》。苦瓜曾向觀眾坦言,他鬥大的字不認識一筐,唯獨對十個數字下足了功夫,不知寫過幾萬遍。由於看得次數太多,連海青也會唱《十字錦》了,閑著沒事兒就哼哼:

一字兒寫出來一架房梁,

二字兒寫出來上短下橫長。

三字兒寫出來橫看是“川”字模樣,

四字兒寫出來四角又四方,“八”字在裏邊藏。

五字兒寫出來半邊翹,

六字兒寫出來一點兒、兩點兒、三點兒,當間兒一橫長。

七字兒寫出來好似那鳳凰單展翅,

八字兒寫出來一撇兒一捺兒分陰分陽。

九字兒寫出來它是金鉤倒掛,

十字兒寫出來一橫一豎立在中央……

海青邊走邊唱,心裏想象著苦瓜“畫鍋”的情景,猜測今早他會演哪段節目。他不知不覺已走到市場深處,這才發覺不對勁——平日裏打把式、練雜技的場子都沒擺上,許多布棚還沒支起來。藝人們三個一群五個一夥,都在交頭接耳議論著什麽。

海青加快腳步,不多時來到苦瓜賣藝的地方,也是一片空地不見人影,再向南一望——也不見甜姐兒的茶攤。遜德堂周遭圍滿了人,擠得水泄不通。

“勞駕……行個方便……”海青也擠入人群,費老大勁兒才蹭到前麵,但見半座藥鋪已成焦炭瓦礫!右邊那間房尚好,左邊的房頂卻已經塌了,窗戶成了黑窟窿,還往外冒著餘燼的黑煙,旁邊飯館的牆也燎黑了。正堂更是一片狼藉,欄櫃倒了,丸散膏丹滾得滿地都是,整麵牆的抽屜藥櫃被煙熏得焦黃。有幾麻袋藥材被從裏麵搶出來,堆在台階上,卻又被水浸濕。遜德堂的匾也掉了,躺在磚頭瓦塊間,被人踩來踩去盡是腳印。藥鋪的三名夥計衣衫不整、滿臉灰黑,正肩並肩坐在台階上,六隻眼睛直勾勾發愣——都嚇傻啦!

“怎麽回事?”海青問身邊的人。

“這還瞧不出?著火了唄。幸虧發現得早,隔壁又是家清真館。有幾個堂倌住店裏,大夥跟著一塊兒救火,忙活半宿總算撲滅了,若不然半個‘三不管’都燒沒啦!”

“賈掌櫃呢?”

“早燒成炭啦!”

“死了?”雖說海青跟賈胖子沒交情,但昨天下午還見過麵,一夜之隔這麽個大活人就燒死了,不免有些愴然,“怎麽沒跑出來?”

“火就是從他屋裏起的,八成叫煙嗆暈了。”

“怎麽著的火?”

“那誰知道?反正這事兒夠蹊蹺的……”

“這是命裏該著!”不遠處有個五十歲的老漢接過話茬兒。此人膀闊腰圓胡子拉碴,穿著粗布衫,手巾包頭,係著板帶,紮著綁腿,腰裏掖著一把二尺多長的彈弓,似是練把式的。他說起話來撇唇咧嘴,口氣甚是不屑,道:“天作有雨,人作有禍。賈胖子販賣假藥傷天害理,這是人容天不容!為什麽隻燒他住的半邊房,三個夥計沒事兒?可見這場火就是衝他來的,火神爺就要他一個人的命。”

有些人思想迷信,很在意神神鬼鬼的事兒,聞聽此言紛紛點頭,卻也有喜歡抬杠的人與那練把式的打趣道:“陳爺!瞧您這話說的。老鴰落在豬身上,看得見別人黑,看不見自己黑。賈胖子的藥是假的,您賣的膏藥就是真的嗎?”

“怎麽不真?正宗狗皮膏藥,祖傳八輩半的手藝,再說我練的功夫也是真的呀!”

“喲喲喲!虧您說得出口,打個彈弓、翻個跟頭、學個貓躥狗閃就叫功夫?”

“我的真本事你沒見識過,我有一招流星趕月,那才叫……”

海青沒再往下聽,猛然想起甜姐兒賣茶的家夥都在藥鋪裏,該不會也毀了吧?說著低頭查看,見台階上有摔碎的壺碗,斷了兩條腿的茶桌撇在窗下。倒黴!甜姐兒做不成買賣了。想至此,他左右張望——果見甜姐兒也在人群邊上,正呆呆出神,小苦瓜就站在她身邊。

“你們在這兒呀!”海青擠過去。

倆人渾似沒聽見,甜姐兒一臉愁苦地道:“完了,全完了……桌子板凳毀了,壺碗摔了,那兩包茶葉也不知哪兒去了……我可怎麽辦啊?爹爹還病著,叫我父女怎麽活啊……”說著已潸然落淚。

“別哭,有我呢。”苦瓜安慰著,“你先忍幾天,我賺錢買新的。”

豈知他越勸,甜姐兒哭得越厲害:“我怎能拖累你?你得節衣縮食多少日子才能省出來?”

海青想說我掏錢幫你買,話未出口,忽見圍觀者一陣**。有幾人扭頭朝外張望,也不知誰喊了一聲:“翅子入窯!”

說來也怪,隨著這句話,方才還嘰嘰喳喳的人群頓時散了,片刻工夫已不剩幾人。海青還納悶兒呢!苦瓜一把抓住他肩膀道:“快走吧,沒聽說‘翅子入窯’嗎?”海青一頭霧水,卻也顧不得多打聽,糊裏糊塗跟著苦瓜他們離開。

三人走到苦瓜“撂地”處,遠遠張望,見幾個巡警快步而來,直奔遜德堂藥鋪。海青恍然大悟:“原來‘翅子’是警察,這也是‘春點’?”

這會兒苦瓜也沒心情跟他計較,解釋道:“其實我們一般把辦案的叫‘鷹爪孫’,‘翅子’泛指官麵的人,官麵的人涉足江湖人的地盤就叫‘翅子入窯’。”

“瞧見警察躲什麽?”

“哎喲!真不知你是什麽人,竟不怕經官動府。你沒看過我跟大頭他們演的那段《大審案》[1]嗎?衙門破不了案,隨便抓個藝人頂罪是常有的事兒!”

“那不是前清的事兒嗎?現在還這麽幹?”

“現在比有皇帝的年頭更厲害!如今兵荒馬亂,天下沒個準主兒,今兒姓曹的打姓段的,明兒姓張的打姓吳的,南方還有個政府,外國人也老跟著瞎摻和。別說我們作藝的,連官小的還常被官大的拿去頂缸呢!這又著火又死人的,能不調查火頭嗎?從來都是有錯抓的沒錯放的,沒見大夥都躲了嗎?”

“唉!”提起時局海青不免歎息,但想起眾人一哄而散的情景又忍不住發笑——隻一句“翅子入窯”就散個幹淨,都是老江湖啊!

三人一時無言,翹首望著那邊。隻見警察進了藥鋪,不多時又出來了,裏裏外外到處察看,繼而嗬斥三名夥計也跟進去,似是問話。約莫過了半個鍾頭,又有幾個警察走出來,苦瓜突然上前兩步嚷道:“小楊!你個王八蛋,滾過來!欠我的錢什麽時候還?”

“胡說八道,誰欠你錢呀?”隨著這聲呼喊,匆匆忙忙走過來一人——這家夥模樣很怪,矮矮瘦瘦,頭上戴著大簷警帽,身上卻沒穿警服,穿一件破破爛爛的小褂、打補丁的褲子,腳下趿拉一雙舊布鞋,混在一堆警察中不倫不類。等他漸漸走近,海青才看清,原來這是個半大小子,頂多十五六歲,臉上髒兮兮的,一雙小眯縫眼,腋下還夾著一隻打更用的木梆子。

苦瓜見他走近立刻變臉,訕笑道:“我跟你開玩笑,其實……”

“跟警察也敢玩笑,不打算混了?”

“好好好,我錯了。小楊啊,跟你打聽一下……”

“別叫我小楊。”那小子將手裏的木梆子一晃,“警所交給我一項新差事——巡夜,這可是吉兆啊!從今以後你們都叫我‘小梆子’,將來一定官運亨通。”

海青聽了掩口而笑——“小梆子”這名號乍聽俗氣,其實大有來曆。十年前天津有位大名鼎鼎的人物,直隸警察廳廳長楊以德。此人心思縝密、精明能幹,曾捉拿江湖飛賊,解救被拐兒童,甚得當局賞識。民國六年灤州出了一樁殺妻案,凶犯買通縣長仗勢欺人,死者娘家控訴無門,三審不得申冤。無奈之下死者年僅十六歲的妹妹跑到天津上告,楊以德接狀重查,開棺驗屍推翻原判,將凶犯槍斃正法。此事影響極大,甚至被評劇藝人編成劇本搬上舞台,名為《楊三姐告狀》。楊以德也聲名大噪,一直掌控天津警界,直至二次直奉戰爭才被迫下台。隻因楊以德早年貧苦,未得誌時曾在一戶楊姓鹽商家中為仆,敲打梆子巡宅護院,故而綽號叫“楊梆子”。眼前這小子以“小梆子”自居,自然也是立誌當官,不過就憑他這副邋邋遢遢的樣兒,實在看不出今後能有什麽出息。

“行行行!”苦瓜有點兒不耐煩,“反正是你的名字,別說梆子,叫木魚我也由著你。說正經的吧,你跟著警察忙活半天,‘損德堂’到底怎麽回事?”

“燒了唄。”

“廢話!怎麽起的火?”

“不知道呀!”小梆子的警帽有點兒大,動不動就往下滑,他每說幾句話就要把帽子往上推一推,“夥計們說半夜被煙嗆醒,火已經燒起來了。不是爐灶起火,我猜可能是油燈倒了吧。賈胖子屋裏存著許多藥,還不燒個劈裏啪啦?剛才我進去瞅了一眼,慘哪!胖子躺在**,燒得都沒人樣兒啦!”

苦瓜微一蹙眉道:“他始終躺在**?”

“是啊!床板都塌了,他還在上麵躺著。被褥也燒化了,粘在他身上,五官頭發都燒沒了,四肢抽筋一樣蜷縮著,跟炸糊了的餜子似的,黑乎乎血糊糊,還往外流膿……”

“別說啦!”甜姐兒嚇得直哆嗦,躲到樹後不敢再聽。

苦瓜追問:“檢驗吏[2]來了沒有?”

“沒有,警所得信兒時不知死了人,沒派檢驗吏。咳!左不過就是燒死的,有什麽可驗的?”小梆子微微冷笑,“一個賣假藥的,平素又沒個好人緣,死就死唄。隻可惜順子、寶子、長福,都要跟著倒黴啦!”他說的是賈胖子的那三個夥計。

“要抓他們?”

“是啊!你想想,賈胖子是光棍一條,連家眷都沒有。他死了不要緊,房是租來的,房東能罷休嗎?再說最近‘三不管’總出事兒,算上賈胖子接連死了三個人。據說上月還有位下野的陳督軍向上頭反映,說有一天在這兒叫人把錢包偷了,還帶著人到警所大鬧一場,搞得所長很狼狽。”

“下野的軍閥算得了什麽?”

“咳!兵頭們都是互相勾結的,即便下野也認識上頭的人,再不濟還有錢呢!拔根汗毛照樣比一般人腰粗,誰招惹得起?前前後後連著出這麽多亂子,老是沒個下文怎麽交代?總得應付應付,先抓倆填坑的,預備上頭查問,就算不定罪也得關上十天半月,還有……”

剛說到這兒,忽然有個警察扯著脖子朝這邊喊:“你小子幹嗎呢?過來抬死屍!快點兒!”

“是是是。”小梆子一臉諂笑,答應著跑過去。

見他走遠,海青才問道:“這小子也是警察?”

“什麽警察呀!去年他還在街上拾破爛呢,趕上巡警抓一個攔路搶首飾的,據說被搶的是某大官的姨太太,局裏催得緊,警所都急瘋了。查來查去正好在南市撞見,劫匪前頭跑,警察後麵追。他正在路邊坐著,伸腿一絆,那劫匪摔一跤,就被警察追上逮住了。警察隨口誇他幾句,說他是辦案的材料,他就當真了,以為這是個好營生,自此三天兩頭到警所‘泡蘑菇’,哭著嚷著要當警察。所裏嫌他煩,就給他頂帽子,讓他巡察‘三不管’,每月給點兒零錢。其實‘三不管’一向是地痞流氓稱霸,莫說他,真警察能管多少?純粹是看他年紀小,拿他當個通風報信的。”

海青苦笑:“原來跟我一樣,他這警察也是‘海青’。”

“你就學這個學得快!”苦瓜白了他一眼,“其實這小子人不錯,遇事兒總向著我們這些藝人,就是有些官兒迷。這次警所讓他巡夜,似乎真有點兒重視‘三不管’的治安了。”

“管管也好,省得再出亂子。”

苦瓜卻連連搖頭道:“有些事不管雖亂,隻怕管了更亂,管來管去就把窮人的飯碗管沒啦!”

此時已過上午十點,“三不管”又恢複往日的喧囂。小販們挑著擔子來了,藝人也開始表演,卻有兩名巡警領著一駕騾子大車停到藥鋪門前,車上放著幾筐蘿卜。車老板兒一臉的無可奈何,顯然是進城送菜被警察抓來幫忙。緊接著遜德堂的三個夥計連同小梆子,四人搭著一個大麻包走出來,裏麵裝的什麽不言而喻。

甜姐兒躲在樹後,雖然害怕,還是壯著膽子望了一眼,喃喃地道:“賈掌櫃,一路走好。不管您是好人還是壞人,多謝您這兩年對我們父女的照顧。”說著深深鞠了一躬。

苦瓜瞟她一眼,歎道:“你心眼兒太善,留神吃虧。”

賈胖子死了,就堆在蘿卜旁邊,被騾車拉走。寶子和順子,兩個十二三歲的小夥計跨坐在車沿上;小梆子忽然猛一轉身,像受驚的兔子一樣,捂著警帽,快步朝苦瓜他們奔來!

“怎麽了?”苦瓜預感有不祥之事。

小梆子跑到近前,顧不得緩口氣兒:“甜姐兒呢?壞啦!剛才我聽警察說要逮你!”

“我?!”甜姐兒不明所以。

“是啊!你燒水的那隻爐子是不是寄存在藥鋪?”

說到這兒,苦瓜已經明白了,不禁破口大罵道:“他奶奶的!他們尋不到火源,扣到甜姐兒頭上了。”

“不是我呀!”甜姐兒叫著,“我一直很小心,滅爐掏灰,還要澆幾瓢涼水。”

海青也說:“昨兒是我幫著搬進去的,爐子已經涼了。”

“我知道!”苦瓜一臉激憤,“肯定不是她的錯,可誰叫她把爐子放那兒呢?這幫大老爺哪管子午卯酉,隻要有頂罪的人就行!”

小梆子提醒道:“快些吧!寶子、順子年紀太小,暫時不抓。警察叫他們料理賈胖子的後事,我也得跟著挖坑下葬去。長福年紀大,肯定會被帶走,一會兒他們就過來抓甜姐兒。我得走了,你們快想辦法吧!”說罷追趕騾車而去。

苦瓜定了定神,對甜姐兒道:“跑!趕緊跑!”

“往哪兒跑?”甜姐兒早嚇蒙了。

“甭管去哪兒,先找個僻靜的地方藏幾天。你一個賣茶的,他們還能像抓江洋大盜似的滿處逮你?躲幾天風頭就沒事兒了。”

“我能跑,我爹呢?‘三不管’打聽打聽不就找著我家了?我跑了,他們肯定抓我爹呀!”

“那就和你爹一起跑。現在就回家收拾東西,趕緊走。他們一時半會兒尋不到你家。”

“不行!我爹還病在**呢,動不了,匆匆忙忙硬帶他走,別再把他的老命搭進去。”

“那怎麽辦?”

“唉……”甜姐兒歎口氣,漸漸鎮定下來,也不再顫抖,“讓他們抓我吧。”

“什麽?!”

“我娘死得早,爹把我拉扯大不容易。既然出了這事兒,也是命中注定,隻要我老老實實地跟警察走,也未必不能解釋清楚……”

“別傻啦!你去了肯定有罪!你是火頭,長福看管不周,有你們倆,這一案就齊了,他們就能向上頭交差啦!”

“就算定了罪,天大的禍由我擔待,絕不連累我爹。”

“你以為這樣就不連累你爹嗎?到時候別說要你小命,就算判你個徒刑,你爹急火攻心照樣好不了。”

“那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甜姐兒抓住苦瓜的手,“我從沒求過你什麽,今天破天荒求你一次,替我照顧我爹……”

“我算哪根蔥?”苦瓜急得直跺腳,“傻丫頭,快跑吧。”

“我不能跑呀!”

海青也急得團團轉:“若不然,到我家裏躲躲……”無奈甜姐兒和苦瓜兀自爭執,誰也沒把他當回事兒。正在這時,所有警察都從藥鋪裏出來了,最年長的那名夥計李長福已被繩子捆住雙手,垂頭耷腦跟在後麵,又有兩個警察徑直朝這邊而來——晚啦!已經逃不掉了。

“丫頭!你姓田,是擺茶攤兒的,對不對?”警察陰森森地問。

“對。”甜姐兒毫不否認。

“你的爐子起火,燒了房,死了人,跟我們走一趟。”

“是……”

“嗯,還挺老實的。那就不用捆了,跟著走吧。”說著推了甜姐兒一把,便要帶她走。

海青實在看不下去了,兩步躥到前麵道:“不能抓她!”

“嘿!”警察把臉一沉,“哪兒來的渾小子?還敢出來擋橫兒。我們這是執行公務,留神連你一塊兒抓。讓開!”

海青也不知哪兒來的底氣,硬是張開雙臂攔住去路道:“不!有本事你們就抓我好啦!”

“他媽的!”警察眼裏冒火,“我看你小子皮肉癢癢!”說著話便擼胳膊挽袖子,其他警察也圍過來,一個個解下皮帶就要打。

“你們……”海青還要再說什麽,忽覺腳底下一滑——苦瓜緊緊抱住他的腰,把他拖到一旁,繼而上前朝幾個警察作個羅圈揖:“各位巡警老爺,息怒息怒!這是我兄弟,剛上‘跳板兒的’[3],不懂規矩,各位多包涵。”

“放屁!警察辦案也敢攔,還有王法嗎?”話雖這麽說,他們卻把皮帶撂下了,“你倆是幹嗎的?”

“放債的。”苦瓜仿佛變了個人,一改方才的憤怒,和顏悅色滿臉諂笑,“各位老爺有所不知,這丫頭的爹借了我們二十塊錢,利加利、利滾利,至今沒還清。”

“嘿嘿嘿……”警察幸災樂禍道,“東西都燒了,這筆賬甭指望她還了。”

苦瓜一臉壞笑:“東西是沒了,還有人呢!可以拿人抵債。這丫頭還算有幾分姿色,賣到窯子裏也值點兒錢吧?所以一聽說著火,我們立刻趕來,就怕她跑了。”

“哼!”警察滿臉不屑,“你們這些放閻王債的,缺德主意都研究透了,下輩子還不知托生成什麽呢!有借據嗎?”

“有啊。”苦瓜假模假式往懷裏掏。

“甭拿了,趁早撕了吧。實話告訴你,這丫頭放出來還指不定猴年馬月呢!你們這筆錢沒了,別瞎耽誤工夫……走吧。”

甜姐兒與苦瓜對視一眼,雖有千言萬語卻無法出口,隨即被警察領走了。長福也被警察押著,踉踉蹌蹌跟在後麵。苦瓜凝視著甜姐兒漸漸遠去的背影,忽然放聲大呼:“姓田的丫頭!你以為這筆賬完了?休想!你到警所躲清靜,還有你爹呢!我現在就去找你爹,我不會放過你的!你聽見沒有?我不會放過你!永遠不會……”

海青還是頭一次看到苦瓜怒不可遏的樣子,隻見他攥拳跺腳、聲嘶力竭,腦門兒青筋暴起,渾身不住顫抖,喘著粗氣,顯然怨憤到了極點,引得附近的人紛紛張望。海青趕忙湊過去道:“怎麽辦?”

“涼拌!”苦瓜怒意未消,頂他一句。

“得想辦法救……”

“怎麽救?妻舅、娘舅還是大表舅?”

“還是先去告她爹……”

“告她爹什麽?老頭犯什麽罪了?”

“別耍貧嘴啦!趕緊去告訴甜姐兒她爹,我跟你一起……”

“夠了!”苦瓜一把薅住海青的脖領,怒吼道,“別給我添亂啦!你以為你是誰?是我哥們兒?是‘三不管’的人?你不過是瞧熱鬧的看客。現在都看到了吧?滿足好奇心了吧?知道我們這些下等人過的什麽日子了吧?別再假惺惺充好人,我用不著你多管閑事。無論你是什麽身份,給我滾!”說著使勁一推海青。

海青仰麵朝天栽倒在地,摔得屁股生疼,哼唧半天才坐起來,苦瓜卻已奔入人群不見了蹤影。

今天的“三不管”依舊熱鬧,藝人們“圓粘兒”的“圓粘兒”、“打杵”[4]的“打杵”,所有人似乎都忘了遜德堂失火,忘了甜姐兒被抓,忘了一切風波。或者說他們是不得不忘,因為還得養家糊口,還得活著!

沈海青坐在地上,環顧混跡多日的這個市場,恍惚覺得一切都很陌生,或許正如甜姐兒所說,他根本不了解這地方,終究隻是個“海青”。他滿心無奈,不住歎息,偏偏不遠處還有個唱大鼓的,嗓音沙啞詞句悲涼:“壯懷不可與天爭,淚灑重衾透枕紅。江左仇深空切齒,桃園義重苦傷情……”

一輪明月依偎雲間,朦朧的月光透過鐵窗照在甜姐兒臉上……

事態發展果如苦瓜所料,她和長福被帶到警所時還不到中午。辦案的真幹脆,一句沒問,直接把他們拘押起來——若詳加審問還有辯白餘地,現在問都懶得問,明擺著要拿他們完案交差。隻等案卷報上去,再把他倆往審判庭一送,這樁火案就算萬事大吉。這年頭,虎狼當道,兩個無錢無勢的老百姓,冤沉海底又有誰管?

甜姐兒畢竟是柔弱女子,年紀又輕,哪領教過拘禁的滋味?警所的監室雖不及監獄森嚴,卻也陰森森的,一大群人關在一起。同監的其他女犯大多是被抓的暗娼,等著送往感化院。她們一個個臉蛋抹得雪白,嘴唇塗得猩紅,徐娘半老大加塗抹,自以為嬌羞嫵媚,其實更顯粗俗。這些人在監室裏混了兩天越發蓬頭垢麵,跟廟裏泥塑的小鬼一樣。這些暗娼或是生活所迫,或有不良嗜好,或被惡霸逼迫,都是對這世道徹底絕望的人,破罐破摔,自暴自棄,即便身在監牢仍說說笑笑不以為恥。還有個抽大煙的,毒癮發作就在地上打滾,又哭又鬧,那聲音簡直像狼嚎鬼叫。甜姐兒哪敢跟這些女人交談,獨自縮在一個角落,雙手抱膝,瑟瑟發抖。

恐懼還在其次,更難熬的是憂慮——爹爹現在怎麽樣?苦瓜告訴他消息沒有?他老人家是何反應?會不會一驚之下……即便安然無恙,今後的日子怎麽過?這一案要是落實,遜德堂的房東會不會要他賠錢?

明知身陷囹圄想什麽都沒用,甜姐兒還是忍不住思緒萬千。就這麽胡思亂想了大半日,監室的鐵門轟然打開,警察把她提出來,又單獨關進另一間較為整潔的囚室,還送來晚飯。甜姐兒曾經風聞,說戰亂期間政府缺錢,警所苛待犯人,經常兩天才管一頓飯,能給碗粥喝就不錯,可這次給她送的卻是窩窩頭、熬白菜,甚至還有一碗漂著幾片蛋花的湯。但此時就算山珍海味又怎麽吃得下去?她連筷子都沒碰,反而更添憂愁——住單間、吃小灶,這恐怕不是優待,而是案由甚大,警察怕她有閃失,將來缺了替罪羊。

她開始後悔沒聽苦瓜的話了,若是背著爹爹逃跑,興許也不會比這更糟。“我不會放過你!永遠不會……”苦瓜的呐喊聲猶在心頭回**,誰知今生還有沒有重逢之期?甜姐兒再也抑製不住眼淚,哭得撕心裂肺天昏地暗。也不知哭了多久,嗓子都啞了,終於昏昏沉沉睡過去——擔驚受怕實在太累啦!

又不知睡了多久,一個粗重的聲音將她喚醒:“姓田的丫頭,起來!快起來!”她恍恍惚惚地睜開眼,隻覺一片漆黑,顯然已入夜。緊接著,有個警察點燃了煤油燈,打開鐵門走進來。

一霎時甜姐兒疑心這人要不利於自己,嚇得不住往後縮,卻見警察一臉不耐煩,陰沉沉地道:“跟我走……快點兒!別磨蹭。”甜姐兒如墮五裏霧中,卻隻能戰戰兢兢跟著走。哪知這一去,警察竟直接把她領出牢房,帶到另一幢房子。

這是一座孤零零的瓦房,跟辦公樓、監押房皆不相連,獨自矗立在警所後院。這裏也有一扇鐵門,窗上裝著鐵柵欄,與監室不同的是屋內擺著一張長桌、幾把椅子,桌上有壺和碗,牆上掛著五色旗,似乎是接待室。警察把甜姐兒帶進去,在桌上留了盞油燈,沒說一個字就轉身出去了。當然,走時又從外麵把門鎖上。

幹什麽?難道要審訊?這才第一天,以後的日子該怎麽熬?聽天由命吧。甜姐已欲哭無淚,索性搬了把椅子放到窗邊,坐下來,隔著鐵窗向外張望……

此刻應是夜裏兩三點,警所的院子一片黑暗,唯獨遠處辦公樓有幾點零星的燈光,萬籟俱寂。月亮已漸漸轉西,或許再熬一兩個小時就天亮了,可她這輩子何時才能沉冤昭雪得見青天?甜姐兒已不抱任何奢望,隻想打發這無盡的痛苦。她忽而憶起平日在“三不管”聽的鼓曲,倒是很合此情此景,於是隨口哼唱:

醜末寅初日轉扶桑。我猛抬頭,見天上星,星共鬥,鬥和辰,渺渺茫茫、恍恍惚惚、密密匝匝、直衝霄漢,減去了輝煌。一輪明月朝西墜,我聽也聽不見,在那花鼓譙樓上,梆兒聽不見敲,鍾兒聽不見撞,鑼兒聽不見篩,鈴兒聽不見晃,那值更的人兒沉睡如雷,已夢入了黃粱……

突然,隱隱約約傳來一陣說話聲:“好啊,沒想到你不光會燒水賣茶,唱京韻大鼓也有滋有味的。若不是嗓子啞了,簡直賽過林紅玉。”

甜姐兒一驚——苦瓜?!

她扭頭查看,屋裏四角空空,除了自己再無一人,又抓著鐵欄杆朝外張望,黑漆漆也無人影,不禁悵然——怎麽可能呢?再和他見麵恐怕要等下輩子啦!

正想到此,又一陣細微的聲音傳來:“怎麽不唱了?忘詞了?下句是‘架上金雞不住地連聲唱,千門開,萬戶放’。等你把這句唱完,興許牢門也能開放,你就溜達出去了。”

甜姐兒一猛子蹦起來——不是幻覺!貧嘴寡舌的,肯定是他!他是怎麽來的?在哪兒呢?甜姐兒又興奮又緊張,在房裏到處尋找,甚至鑽到桌底下,卻仍不見他的人影,急得滿頭大汗。又聽苦瓜笑嗬嗬地說:“我又不是痰盂,幹嗎到桌子底下找?你往上瞧啊。”

甜姐兒這才醒悟,抬頭看。這座房高約三米,沒糊頂棚,露著房梁和檁條;不知何時房脊上幾片瓦已被揭去,露出一張臉。借著油燈,甜姐兒看得分明,那不是苦瓜的臉,是一張雪白的麵孔,紅紅的圓鼻子、彎彎的細眉、笑盈盈的紅嘴唇——是海青送給苦瓜的麵具!

有那麽一瞬間,甜姐兒心中萌生出一個怪念頭,莫非小醜麵具成精了,幻化成人形?

“怎麽?我戴著這玩意兒,你不敢認了?”苦瓜趴在房頂上,邊說邊把手伸進窟窿,將一根又細又長的鋼絲繞在檁條上。

“真是你!”甜姐兒忍不住叫出聲,“你怎麽……”

“別嚷!我可不想陪你蹲監獄。”

甜姐兒捂住嘴,哆嗦著蹭到窗邊,朝外看看,不見有什麽動靜,這才回到窟窿底下啞著嗓子問:“你怎麽跑到房上去了?”

“做賊呀,我在上麵趴半宿了。”

“做賊?偷什麽?”

“偷人!”苦瓜嗔怪道,“傻丫頭,我來救你呀!”

甜姐兒呆若木雞,眼前的事太出乎意料,整天嘻嘻哈哈的苦瓜竟然來劫牢,還神不知鬼不覺地爬到房上,這不是做夢吧?錯愕間,忽覺木屑落在臉上,揉揉眼仔細觀瞧。有兩條房檁已被苦瓜用鋼絲鋸斷一截,中間空隙能鑽過一人,緊接著垂下條繩子。

“別愣著!快抓住繩子,我拉你上來。”

“這……”甜姐兒有些猶豫,“我要是跑了,豈不成了逃犯?”

“當逃犯怎麽了?難道你想留在這兒接著唱曲?”

“隻怕逃不掉,要是再被抓回來……”

“放心吧,深更半夜的,我一定能帶你出去。”

“可是我爹……”

“我早把你爹送到安全的地方了,這就帶你過去。別耽誤工夫,一會兒警察回來,想跑都跑不了。錯過這村再沒這店兒,錯過這餃子再沒這餡兒!”

事已至此,甜姐沒別的選擇,就算不逃,警察回來發現房頂上有個窟窿,怎能不問?弄不好要動刑逼她招出同夥,那時豈不更糟?想至此,她把牙一咬,就冒這次險吧!也不枉費苦瓜的情義。但她一天沒吃東西,心裏又害怕,哆哆嗦嗦的,怎麽也抓不緊繩子,試了三次,隻要雙腳離地就立刻掉下來。

“別管我了,你走吧。”

“放屁!我說過,永遠不會放棄你……聽我的,你把油燈放到窗台上去。”

甜姐兒不明白是何用意,顫巍巍拿起油燈走到窗邊。她忽然領悟,燈放在桌上會照出屋裏情形,突然吹滅又引人注意,而放在窗邊照的是外邊,即便有人從外經過也會被燈光晃住眼睛,瞧不清屋裏。

她剛放下燈,轉過身來隻覺黑影一閃,苦瓜已順著繩子滑下來。那姿勢很特殊,頭朝下,腳朝上,乍一看很滑稽,甜姐兒卻笑不出。她在“三不管”擺茶攤,耳濡目染聽過不少評書,像什麽《三俠劍》《劍俠圖》,凡提到江湖飛賊行竊,揭瓦進屋時都是頭下腳上,便於觀察敵情見機行事。這手功夫叫“天鵝下蛋”。可她沒料到這並非說書人信口開河,更想不到與自己相知已久的苦瓜就會這手功夫。

苦瓜的動作迅捷至極,隻見他身子一翻,已穩穩當當地站在地上。甜姐兒這才看清,除了小醜麵具,苦瓜渾身穿戴皆是黑色,這就是江湖人說的“夜行衣”吧?

甜姐兒滿腹疑竇未及詢問,苦瓜已攥住她手道:“快抱住我肩膀,我背你上去。”

“這……這行嗎?”

“別磨蹭啦!抓緊,別掉下去。”

倥傯之際顧不得害羞,甜姐兒糊裏糊塗就抱在他身上了。苦瓜攥住繩子手腳並用,奮力往上爬。背著人攀繩子自然快不了,還**悠悠的,甜姐兒更害怕了,渾身哆嗦,雙臂緊緊纏在苦瓜脖子上。

“我的小姑奶奶,放鬆點兒,別勒我脖子。”苦瓜憋紅了臉,“我喘不上氣兒了。”

“我害怕,這要是掉下去……”

“別往下看!閉眼,接著唱大鼓。”

“唱不出來,詞全忘了。”

“唱單弦也行,來段《高老莊》,豬八戒背媳婦,多應景啊!”

“呸!誰是你媳婦?這時候還耍貧嘴。”

這麽一鬧還真就不害怕了,漸漸已近屋頂。甜姐兒見檁條瓦片間的空隙不夠大,又發愁倆人怎麽能鑽過去,忽覺苦瓜猛然掙開她雙臂,身子一躥,已躍上屋頂,而她竟沒摔下去!她低頭一看——原來苦瓜邊爬邊捯繩子,也不知用的什麽手法,早把繩子在她腰上纏了好幾圈,這時踏上屋頂,一手拉繩子,一手拽她胳膊,沒費什麽力氣就把她拖了上去。

甜姐兒一屁股坐到屋脊上,滿頭冷汗直喘大氣,卻見苦瓜還趴在窟窿處,手裏攥著兩塊木頭——竟是那兩截鋸斷的房檁。他幹這種事兒仍不失詼諧,鋸檁條時故意鋸成上寬下窄的梯形,這時對準茬口擺上去,若站在屋裏抬頭看,根本察覺不出房檁斷了。接著他又把揭開的瓦一片片地插回去,恢複原樣,笑嘻嘻地道:“咱和警察開個玩笑,叫他們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你是怎麽逃的。”

苦瓜將鋼絲卷好揣進懷裏,又把繩索係在腰上道:“這可不是歇著的地方,快跟我走。”

“等等。長福還在牢裏,他怎麽辦?能不能把他也救出來?”

“唉!”苦瓜歎口氣,“你以為我是大羅金仙呀?救人談何容易?能找到你已是僥幸,哪還顧得上長福?以後再想辦法吧。”這並非虛言,其實天一黑苦瓜就來了,在房上竄來竄去,始終覓不到甜姐兒在何處,耗到兩點多已經灰心喪氣了。他偶然瞅見警察把甜姐兒從監押處帶出來,關進這間獨立的瓦房,才得以施救。倘若甜姐兒還關在監室裏,莫說他搞不清具體在哪間屋,即便找到也救不出。可警察為什麽深更半夜把甜姐兒單獨提出來?這實在蹊蹺。

此時來不及多想,脫身要緊,苦瓜攙著甜姐兒慢慢蹭到後房坡。到簷邊他縱身一跳,已穩穩落地,沒半點兒聲響,隨即招手示意甜姐兒往下跳,他在下邊接著。有方才的經曆,甜姐兒也不怎麽怕了,閉上眼往前一躍,正落到苦瓜懷裏,雙腳著地才睜眼——借著月色正瞅見一條大狗趴在不遠處!

甜姐兒嚇得差點兒叫出聲來,苦瓜捂住她嘴道:“別怕,我給它喂了‘打狗餅’,不礙事的。”

所謂“打狗餅”,原本是一種喪葬用的點心,傳說黃泉路上有個惡狗村,村裏有許多惡犬,凡有亡魂經過必定追趕撕咬。於是人們專門製作喂它們的點心,死者入殮時給他塞在衣袖裏,好搪塞惡犬。也不知哪代的江湖高人受此啟發,竟研究出一種對付看家狗的點心。這種“打狗餅”用棒子麵和雞肝製作,和麵時摻入許多頭發。偷盜時發覺院裏有狗,隔著牆頭扔兩個,狗被肝的氣味吸引,自然撲過去咬,便連頭發一起吃進嘴。頭發韌勁兒極大,尤其長發,一大團塞進嘴裏,把牙齒都掛住了,咽不下,吐不出,咬不斷,想叫都叫不出聲。狗被這餅噎得難受,光顧著摳嗓子眼兒,小偷進來行竊就懶得管了,更有一些謹慎的竊賊還在餅中添加麻藥甚至毒藥。

甜姐兒仔細觀瞧,果見那條狗縮作一團,把嘴往地上蹭,自顧自地發出嗚嗚之聲,根本沒理他們倆,終於放下心來。她抬頭一看,不遠處就是圍牆——勝利在望!

其實以苦瓜的身手大可直接從房簷躍到牆頭,警所不是監獄,圍牆沒有鐵蒺藜網,跳上去也不會受傷,但此時帶著甜姐兒隻能力求穩妥。他躡足走到牆根下,又把係在腰間的繩索解開,原來繩子頭上有飛爪,剛才就是用它鉤在房脊上的。

夜裏靜悄悄的,腳步聲格外明顯,雖然他倆在房後,還是聽得清清楚楚。顯然不止一兩個人,而且在相互交談:“那丫頭帶到探視房了嗎?”“帶過去了,我提的。”“送飯了嗎?”“送了,沒吃。這小丫頭沒經過事,嚇得不輕……到了。”“嗯?燈怎麽放在窗台上?”

快暴露啦!苦瓜不再猶豫,**開繩子甩了兩甩,向上一拋,飛爪正鉤在牆頭。恰在這時警察“哢”的一聲打開了鐵門,房裏頓時鬧翻天:“怎麽回事?”“難道她、她逃了?”“蠢貨!你們怎麽搞的?”“奇啦!她怎麽跑的?”“沒多大工夫,跑不遠,在附近找找……”

苦瓜再想背著甜姐兒爬繩子隻怕來不及了,又恐警察從後趕來傷到甜姐兒,便叫她先爬,自己緊隨其後。到這會兒甜姐兒隻能知難而上,一來這次可以用腳蹬牆,二來苦瓜在下托著,她咬緊牙關,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了。

已到牆頭,明亮的燈光從後射來,有人大喊道:“在這兒!有人幫她越獄!”雜亂的腳步聲漸漸逼近,少說也有七八人。

“怎麽辦?”甜姐兒慌了。

“快爬啊……”苦瓜怕她鬆手,大叫一聲,雙腳緊緊踏在牆上,用肩膀抵住她後腰,鉚足力氣往上頂,總算將甜姐兒頂上去。他緊跟著也伸手攀住牆頭。

“下來!”有個警察吼道,“聽見沒有?再動我開槍啦!”

苦瓜把心一橫——我無親無故賤命一條,死活算得了什麽?縱然挨槍子兒,也得把甜姐兒救出去!苦瓜這時也顧不得甜姐兒會不會跌傷,猛地用力一推,竟將她推出牆外。

“渾蛋!”警察惱怒,“老子非斃了你不可。”

就在這時,有個蒼老的聲音喊道:“別開槍!不準傷人!”

苦瓜頗感意外,回頭瞥了一眼——大約兩丈開外,又是油燈又是手電筒,三四個光暈耀眼刺目,根本瞧不清情形,隻隱約感覺有十來個人。而這一刻警察也愣住了,無人怒斥呐喊,似乎誰也沒料到他戴著麵具,都被小醜的詭異模樣驚呆了。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苦瓜拔起飛爪縱身一躍,也跳到牆外。甜姐兒從地上爬起來,雖說掉下來摔了一跤,但沒受多大傷。苦瓜還是不由分說地將她背起,快步奔過大街,鑽進黑黢黢的胡同……

[1] 《大審案》,傳統相聲節目,模仿舊年間抓差辦案的人誆騙藝人頂罪。

[2] 檢驗吏,民國時負責驗屍的人,相當於後來的法醫。

[3] 跳板兒的,江湖春點,指剛入行的人。

[4] 打杵,指斂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