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才來呀,先生?

相聲起源於北京,創始者是清朝晚期的漢軍旗人朱紹文。此人幼讀詩書卻無心仕宦,投身梨園界,專攻京劇醜角。同治十三年皇帝駕崩,國喪期間禁止娛樂,戲班被迫解散。朱紹文生計苦難,隻好在正陽門外擺攤說笑話,向觀眾求財,沒想到無心插柳柳成蔭,僅憑一把扇子、一塊醒木、兩塊竹板、一口袋白沙竟然響名京城。他就此別開天地另創乾坤,自立一家門戶。因他使用的竹板刻有“滿腹文章窮不怕,五車史書落地貧”兩行字,得了個綽號叫“窮不怕”,是為相聲的開山祖師。

時人有詞讚曰:“信口詼諧一老翁,招財進寶寫尤工。頻敲竹板蹲身唱,誰道斯人不怕窮?日日街頭撒白沙,不需筆墨也塗鴉,文章掃地尋常事,求得錢來為養家。”朱紹文不僅養了自己家,更招納弟子傳授技藝,從此相聲代代相傳,使無數貧苦藝人有了飯吃。

至光緒三十二年,大清朝內憂外患風雨飄搖,肅親王善耆擔任九門提督,惱恨相聲藝人諷刺權貴、評論時事,斥其“排街賣嘴,製造事端;亂俗惑世,謗聖毀賢”,嚴禁在北京說相聲。怎料此舉非但沒能斷絕這門技藝,反而使其發揚光大。許多藝人落腳天津,在“三不管”等地賣藝,大受民眾歡迎,又逐漸推廣到全國。民國以後思想開化,相繼湧現出李德鍚、焦德海、張壽臣等名家,相聲登堂入室成為藝術。

李德鍚幽默滑稽又能創新,不但被觀眾譽為“萬人迷”,還頗受政客商賈垂青,曾被百代公司邀請錄製唱片。焦德海表演穩健、戲路寬廣,曾被召入紫禁城為遜帝溥儀演出。焦德海弟子張壽臣,技藝精湛、學養深厚,且人品端方、性情耿直,有“笑話大王”之美譽,是天津各大劇場爭相聘請的明星藝人。然而能在劇場、堂會獻藝的名家隻是鳳毛麟角,大多數藝人仍然地位低下,在茶館或是露天賣藝,俗稱“撂地”。

且說如今的“三不管”,有好幾撥“撂地”說相聲的,有眾有寡,有老有少,有本地人,也有外埠來津的。有的收入不菲,有的僅是勉強糊口。其實“撂地”與農家耕作相似,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都仰賴老天爺照顧。正所謂“刮風減半,下雨全無”,若趕上天氣不佳,再忠實的觀眾也不可能頂風冒雨看玩意兒。

今天的天氣就不好,始終半陰不晴,剛下午四點多,“三不管”已遊客漸少,小販們都挑著擔子回家了,藝人們也不得不散場。在“三不管”靠南的一個角落,有個僅有兩張桌子的小茶攤,此刻桌旁坐著個年輕的相聲藝人。沒人知道他的姓名,也沒人知道他是哪裏人,無論同行還是觀眾都稱呼他的藝名——小苦瓜。如果問他年歲,小苦瓜準會用一句評戲唱詞回答:“十七八九,二十郎當歲。”這並非戲謔,他真不知道自己的準確年齡,他是無父無母的孤兒。

或許正是出於這個原因,小苦瓜雖詼諧幽默,性情卻有些孤僻,喜歡獨來獨往。他一直沒有固定搭檔,同行中誰落了單就和他演幾天。好在他口齒伶俐、功底紮實,又相貌端正招人喜歡,收入也還過得去。但最近幾日小苦瓜心情不太好,不是因為生意差,而是因為有塊“黏糕”粘在身上甩不掉。

常言道“沒有君子不養藝人”,大夥捧場給錢,藝人才活得下去,可若是有人太熱衷也很麻煩。苦瓜就遇到這麽一位仁兄,似乎與他年齡相仿。這個人剛開始隻是來聽相聲,往場子裏扔錢,後來沒事兒就找他閑聊,還越說越近乎,今天要請他吃飯,明天又要給他買鞋,苦瓜覺得此人另有圖謀,一直竭力推辭。這位仁兄卻百折不撓,最後幹脆把話挑明,非要跟他學說相聲。苦瓜婉言拒絕,無奈這家夥不死心,還是糾纏不休,以至於苦瓜“撂地”說到半截,這家夥竟闖進場子插話,強行參與表演;散了買賣也不走,連喝碗茶都不叫他耳根清淨,在旁邊絮絮叨叨地軟磨硬泡。

小苦瓜被這家夥攪得心煩意亂,卻束手無策。想甩開這家夥唯有不出來“撂地”,可是手頭沒錢,不“撂地”吃什麽?換個地方賣藝也不成,好歹他在“三不管”混了五六年,也算小有名氣,換場子又要從頭開始,更何況換了地方那家夥也未嚐不會追過去,還是甩不掉他。

思來想去,苦瓜把心一橫——就這樣吧!反正我是死活不教,你若有工夫咱就一天天耗著。你還能磨得過我這個天天靠厚臉皮掙錢的?看最後誰耗得過誰!

要說這位求藝的仁兄也真有耐心,明明苦瓜已經對他愛搭不理,他一點兒也不尷尬,樂滋滋地嘬著茶水,不住地沒話找話:“這倒黴天氣,下場雨倒還痛快,偏這麽不陰不晴的,把人活活悶死……今天散得早,你置的‘杵’夠嗎?”

小苦瓜不禁皺眉——“杵”是錢的意思,“置杵”就是掙錢。這是藝人之間的暗語,行內叫作“春點”,就是江湖黑話。按照江湖規矩,“春點”是不能泄露給外行的,可能是自己跟其他藝人聊天,不留神被這家夥聽見,學會了。

苦瓜還不能跟他計較,這家夥蹬鼻子上臉,越計較越囉唆,於是冷冰冰回話道:“還行。”

可無論如何冷淡,那位仁兄總是興致勃勃:“咱倆天天見麵,也算老熟人了,你究竟叫什麽名字?可以告訴我了吧?”其實這個問題他已問過無數遍了。

小苦瓜的回答還是照舊:“我也不知道,叫苦瓜不是挺好嗎?”

“你總得有個姓吧?”

“姓苦。”

“這個姓罕見,我聽過《八扇屏》,裏麵有個苦人兒,你跟他一個姓,也算名門之後……對啦,你還從沒問過我叫什麽呢!”

“交淺不可言深,我高攀不起。”

“你不問我也要告訴你,我叫海青。”

“咳、咳……”小苦瓜剛喝了口水,聞聽此言差點兒嗆著,“再說一遍,你叫什麽?”

“海青。”

苦瓜一臉懷疑地望著他道:“你跟我開玩笑,是不是?”

“沒有啊!我姓沈,叫沈海青,如假包換。”

苦瓜直勾勾地審視這位海青,見他眨著眼睛,一臉無辜表情,似乎真叫這個名字——唯此才愈加滑稽!苦瓜忍不住捂嘴竊笑。

“你笑什麽?”

“沒有。”

“你明明笑了,為什麽?”

苦瓜不想告訴他原因,隨口敷衍道:“沒什麽,我突然想起一樁有趣的事兒……天不早了,我該走了。”

“別急嘛。”沈海青不想讓他走,“你住的地方遠嗎?”

幹什麽?還想到我住的地方繼續“泡蘑菇”?苦瓜一邊心裏這麽想,一邊含含糊糊回答:“不遠也不近。”

“是你自己的房子嗎?”

“不是,但算是我的也差不多。”

“寬敞嗎?”

“不大也不小。”

“環境好嗎?”

“不好也不壞。”

“是南房還是北房?”

“北房,但是靠南邊。”

“北房怎麽可能靠南邊?”

“從南邊看是北房,從北邊看是南房。”

“難道前後都有門?”

“是啊,這樣進進出出的方便。”

海青問了一串問題,苦瓜一句準話都沒有,海青索性開門見山道:“你究竟住哪條街?”

“我不識字,不認得路牌。”

“那條街有什麽特征?”

“街上有人。”

“廢話!所有的街上都有人……具體住多少號?”

“門牌號倒有,可是有一天下冰雹,把門牌砸掉了,時間一長我就忘記多少號了。”

“真有你的!”海青不死心,繼續追問,“怎麽走呢?”

“邁腿走。”

“是啊!沒有倒立著走路的。我是問你住的地方怎麽走。”

“出了‘三不管’往東。”

“然後呢?總不能一直往東走到海裏吧?”

“往東走,過兩個路口往南邊拐,走一陣子向西轉,再往北一溜達就到了。”

“這好像是個圈,又繞回來啦!”

“是嗎?”苦瓜露出一絲壞笑,“我曾聽一個有學問的人說,咱們這個地球就是個圈。”

“那你家房子可真不小……”海青感覺這話題聊不下去了,可又想留住他,於是揚手招呼賣茶的,“再給我們續兩碗。”

“不喝啦!”苦瓜擺擺手。

“這就不喝了?再來兩碗。”

“灌耗子洞呀?”

“你今天連說了兩大段,還捧了四段,一定很渴,多喝點兒。”

“我覺得你比我話還多……”

賣茶的人過來了,將燒水的大銅壺往桌上一撂道:“快累死我了,想喝多少你們自己倒吧。”她是個十六七歲的姑娘,個子不高,穿著毛藍布的罩褂、蔥綠的褲子、藍布鞋,整身衣服都很舊,有些褪色了,卻洗得很幹淨,腰上圍一條白圍裙。瓜子臉,尖下巴頦兒,梳著一條烏黑的大辮子,幾縷劉海兒罩住額頭。雖然談不上很漂亮,但兩隻杏眼皂白分明,通觀鼻梁,櫻桃小嘴,笑起來還有倆酒窩,倒也可愛——她姓田,“三不管”的人都叫她“甜姐兒”。苦瓜每天散了買賣都來她攤上喝茶。

這會兒見她提著壺過來,苦瓜有些詫異道:“怎麽燒水、沏茶都是你自己?你爹呢?”雖是小茶攤,一人也應付不來。平常是田家父女一起幹,甜姐兒照管爐火,田大叔挑水沏茶。

甜姐兒一臉無奈地道:“我爹又犯病了,連咳嗽帶喘,起不來炕。”說著指了指海青:“剛才忙不過來,多虧他幫我挑了兩桶水。”

“哦?”苦瓜酸溜溜地瞥了海青一眼,“你管的事兒還真不少!”

“是啊!”海青絲毫未察覺苦瓜眼神中的醋意,洋洋自誇,“我天生就是個好心人,不但幫她挑水,還幫你說相聲呢!你還不好好感謝我?”

“別找罵啦!”苦瓜方才的沉穩全然不見,“什麽好心人?我看你是故意搗亂,有那麽幫場子的嗎?我演到半截你過來插話……”

“那你不也挺配合的嗎?”

“廢話!當著觀眾的麵我怎麽跟你翻臉?買賣還幹不幹了?你根本不是說相聲的料,趁早死心。整天在這兒瞎轉悠什麽?我瞧見你就冒火,給我滾!”

“‘三不管’不是你開的,憑什麽轟我走?”海青憨皮賴臉地道,“再說我見過你跟別人演這段,就是你說一半,他突然打斷。我沒演錯,你生什麽氣呀?”

揚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海青來捧場也沒少扔錢,再不喜歡也不能轟人家走啊!苦瓜意識到自己失態了,卻又不便告訴他自己吃醋,隻好搪塞道:“唉!沒錯,開場那段確實這麽演,可‘圓粘兒’都是事先商量好的,你也不打個招呼,突然就……”

“等等!”海青匆忙打斷,“什麽叫‘圓粘兒’?”

苦瓜暗叫糟糕,一不留神又說出句“春點”。還沒來得及編個瞎話對付過去,甜姐兒插嘴道:“‘圓粘兒’是招攬觀眾,用各種辦法把人引過來。”她雖是個賣茶的,但天天在“三不管”與江湖人打交道,當然懂得“春點”。

“原來如此。”海青將這個詞牢記在心。

“你告訴他幹嗎?”苦瓜埋怨甜姐兒,“難怪他學會好幾句,連‘置杵’都懂,原來是你教的。”

甜姐兒笑道:“我教他怎麽了?他整天捧著你、哄著你,就差給你揉肩捶腿了,你卻對他愛搭不理,我瞧他可憐。”

“對對對!”海青見藤就爬,“我是可憐人,家裏窮極了,一直想說相聲養家,你就教教我吧。”

苦瓜上上下下打量著海青,見他雖衣服寒酸、臉色淒慘,可總覺得不是那麽回事兒,搖頭道:“你別裝模作樣,騙不了我。”

“你究竟為什麽不肯教我?”

“我自己才出藝幾年?有什麽資格教別人?再說你我年紀相仿,我當不了你師父。”

“我也沒說拜你為師啊!教教我就行。”

“那更不行啦!不合規矩。”

“破破規矩不行嗎?”海青終於有點兒不耐煩了,“你瞧我哪兒不好,我改還不成嗎?”

“你到底覺得我哪點好,我改行不行?”

甜姐兒瞧得直樂道:“看你們倆拌嘴比看相聲還有意思……”

一語未完,忽聽有個聲音喊:“甜姐兒!”

三人循聲望去——茶攤在露天市場的邊緣,再往南是一排房屋,其中有座瓦房,雖說不怎麽講究,占地倒還寬綽。房屋是坐南朝北一明兩暗的格局,木質窗框,沒糊窗戶紙,正中是三層台階的大門,門楣上有塊匾,寫著“遜德堂”三個顏體大字,旁邊還掛著葫蘆形狀的幌旗,寫著鬥大的“藥”字。此時門口站著個穿藍馬褂、戴瓜皮帽的胖子。他留著兩撇小胡,大概四十歲,正朝他們這邊招手。

甜姐兒一見趕忙答應:“賈掌櫃,什麽事兒?”

胖子嚷道:“我店裏來了兩位貴客,你沏壺‘高的’來!”

“好嘞!”

“快點兒。”胖子又催促一聲,扭身進屋了。

一見此景,苦瓜憤憤不平地道:“賈胖子天天要茶,沒給過一個錢,哪有這麽欺負人的?”

甜姐兒卻說:“他也沒白喝我家的茶。每天收了攤,這兩張桌子連同壺、碗、爐子、水筲不都寄存在他店裏嗎?省了我不少事兒。”

“話雖如此,他也不能占便宜沒夠啊!不就借點兒地方嗎?又是在晚上,不耽誤他買賣。他倒真好意思,後頭有灶都不燒水了,成天白喝你們的……”

“少說兩句吧。”甜姐兒示意他閉嘴,“要叫他聽見,一賭氣不讓我放了,難道叫我們父女天天把這些東西背來背去嗎?”

“怕什麽?我幫你背!”

“別!你不怕累,我還嫌麻煩呢,將就將就算了。再說即便他店裏燒水也不是他自己幹,還不是支使夥計?你瞧他店裏那仨夥計過的什麽日子!扛麻包、壓藥撚、掃店麵,天天受累,還動不動挨罵,多可憐!就算不看賈胖子的麵子,也疼疼那仨夥計吧!”說著甜姐兒已擦幹淨一隻茶壺,要抓茶葉——野茶攤能有什麽好茶葉?所謂“高的”也隻是高碎,從茶莊躉來的好茶碎末,沏一水還挺香的,沏第二次就沒味道了。

苦瓜見甜姐兒要沏高碎,伸手擋住她道:“不給他喝這個,我有更好的茶。”說著往水筲扁擔上一抓——那扁擔頭上掛著一頂草帽,是平時田大叔戴的。因為用的年頭很久,帽簷爛了。苦瓜抓過草帽,順著帽簷一捋,薅下一把碎席草,往壺裏一扔:“沏水!”

海青看了直笑:“這叫什麽茶?”

苦瓜理直氣壯地道:“他不是說要‘高的’嗎?帽子頂在頭上,還有比這更高的嗎?”

甜姐兒哪敢沏?指著他的鼻子埋怨道:“你真胡來,這能喝嗎?要是叫他嚐出來……”

“沒事兒!別看胖子人模狗樣的,其實沒見過多少世麵。他喝過什麽好茶?若是喝出來,你就說是我跟他玩笑,叫他找我算賬。”說著苦瓜已奪過壺,把水沏滿。

甜姐兒到底也有幾分調皮,半推半就的,端著這壺“高的”送藥鋪去了。海青打趣道:“這茶是給客人的,你拿胖子開涮,倆客人也跟著倒黴。”

“你懂什麽?邁進賈胖子的藥鋪就快倒黴了。”

“怎麽?他賣假藥?”

苦瓜一臉不屑:“‘三不管’裏逛一逛,不是吃虧就上當!這兒的買賣有幾家是賣真貨的?他這家遜德堂,我們背後都叫‘損德堂’,人參、鹿茸、牛黃、麝香沒一味是真的。丸藥是切糕做的,能吃出棗核來。賈胖子的底細我盡知,他原本擺地攤兒,無冬曆夏穿件皮襖,假裝是關外挖人參的。後來不知走的什麽賊運,在北京碰見個冤大頭,買他好幾棵蘿卜根子。他賺了一大筆,怕人家發現是假貨打折他腿,就跑到天津改頭換麵幹這買賣。說是掌櫃的,其實他就是東家!你想想,明明自己出錢開店,卻自稱是雇來的掌櫃,住在鋪子裏,這就沒憋什麽好屁。”

海青不解地道:“他是有店麵的坐商,這麽幹不怕有人找上門嗎?”

“賈胖子幹的雖是假買賣,藥性倒還精通。抓藥時看方子,若是不要緊的小病就抓假藥;若重症垂危,斷不敢拿假的,吃出人命還了得?他就說您來得不巧,今天盤貨,有幾味藥不全,您去別家買吧。而且他店裏有一種藥半點兒不摻假,還很管用。”

“什麽藥?”

“金瘡藥,胖子還頗有點兒治骨折外傷的手段。”

“為什麽?”

“‘三不管’地方亂,混混流氓三天兩頭打架,還有這麽多賣藝的也保不齊受傷,就近找他買藥,敢給假的嗎?金瘡藥若也是假的,大夥早掏了他的兔子窩啦!他這買賣純粹守株待兔,平常小騙幾筆隻為維持開銷,等哪天釣到大魚,賣出十斤八斤的假人參,保準撇下店鋪連夜就跑。姓名是假的,房子是租的,滿屋假藥也不值幾個錢,他又沒個準住處,到時候哪兒逮他去?”

海青不禁咂舌:“為何不檢舉他?”

“檢舉?比賈胖子更缺德的生意不知有多少,檢舉得過來嗎?再說‘三不管’的事兒誰管呀?反正井水不犯河水,各做各的買賣。”苦瓜說到這兒又有點兒後悔——咳!自己一時快意又沒管住嘴,跟這個海青念叨這些江湖門道幹什麽?見甜姐兒送茶回來,他趕緊迎上去道:“天也不早了,我幫你收攤吧。”

“不忙,爐火還沒滅呢,等藥鋪客人走了再說。”

苦瓜從兜裏摸出幾個銅子兒道:“給你茶錢。”雖說他跟田家父女很熟,還經常幫他們幹活,卻從沒白喝過一碗茶。

“不用,”甜姐兒又指指海青,“他付過了。”

苦瓜臉上又有些掛霜,扭頭瞪了海青一眼道:“這是最後一次,以後不要你請客了。”

甜姐兒微微一笑道:“實不相瞞,他一口氣給了三個月茶資,以後你們天天坐這兒喝都不用給錢。”

“你、你、你……”苦瓜瞅了海青半天卻無話可說,轉而朝甜姐兒嚷道,“你憑什麽收他那麽多錢?”

“我爹病了,急著用錢呀!”

“那我給你。”

“呸!”甜姐兒小嘴一噘,“你有那麽多現錢嗎?”

苦瓜氣得紅頭漲臉道:“我是沒有,但從明天起我‘撂地’掙的錢全歸你,也不用你給我沏茶,不喝茶照樣給錢!”

“哦?那咱得細說說了。”甜姐兒解開圍裙往桌上一摔,向前幾步緊緊盯著苦瓜的眼睛,“我收他錢是因為他喝茶,有買有賣天經地義;你不喝茶也給錢,為什麽?我一個女兒家,平白無故拿你的錢,傳揚出去不好聽,為什麽拿你的錢,你總得給我個光明正大的理由吧?”

倆人的臉近得都快貼上了,就這麽直勾勾地對視著,過了片刻,苦瓜的臉色由紅轉白,似乎有點兒怯懦,緩緩低下頭道:“好好好,你就用他的錢吧……”說這話時全然不見他平時的幽默,透著傷感。

“唉!”甜姐兒也滿臉惆悵,“你就是胡說八道有本事,一談到正經事兒……”她沒再說下去,拿起抹布擦著明明已經很幹淨的茶桌。

海青在旁看著很尷尬,隔了良久才擠出一絲笑容,拍著苦瓜的肩膀道:“反正錢給了,以後咱天天在這兒喝茶,挺好的。”

“好什麽?以後你自己來,我不來。”

“沒你不熱鬧。”

“您太客氣啦!”苦瓜假模假式地朝海青作了個揖,“我看有您才熱鬧哪!甭管什麽事兒,隻要您摻和進來,準保攪得亂七八糟。”說罷轉身便走。

“別……”海青趕忙拽他胳膊,“我還有東西給你呢。”

“不要!”

“別固執,你看了準喜歡。”海青解開大褂衣襟,從懷裏取出個薄薄的小包裹,“這東西是從歐洲弄來的,洋人演喜劇戴的,跟京劇醜角差不多,特別招人發笑,你看看。”

“拿走!我沒工夫……”話未說完,海青已解開包裹,苦瓜隻輕輕地瞟了一眼,竟被這東西吸引了。這是一張白色麵具,用黑漆勾勒出一雙笑眯眯的眼睛,長長的睫毛,眼眸處有孔洞;一張猩紅的大嘴,嘴角笑盈盈上翹,十分誇張;還有一對彎彎的細眉,鼻子是個圓圓的紅球,便如一顆楊梅;尤其惹人注意的是右邊眼角下有個水珠形狀的刻痕,塗著紅漆,宛如一滴眼淚,又像一滴鮮血。

“這叫小醜麵具。”海青解釋道。

“小醜……小醜……”苦瓜覺得這張麵具似乎有魔力,無形中吸引著他,不禁伸出食指撫摸著那滴血淚——逗人發笑是容易的事嗎?扮演醜角真的快樂嗎?整天戴著麵具,以笑臉待人,其實有無盡的痛苦藏在心裏……

“苦瓜!”這時西邊來了幾人,都剃光頭、穿大褂,年紀大的二十歲出頭,小的才十六七歲,隔著老遠就嚷,“苦瓜!哥兒幾個‘抿山’,你去不去呀?”海青識得,這幾個小子全是說相聲的,真實姓名一個也不曉得。他們的綽號分別叫大頭、傻子、小麻子、和尚、大眼兒。可海青不明白,他們說的“抿山”是什麽意思。

苦瓜頭都沒回道:“‘溜杵格念’。”

陳大頭年紀最長,是這群說相聲的老大哥,聽到苦瓜的回答,仰麵而笑道:“就數你小子精,鐵公雞,一毛不拔呀!放心,今天我請客。”說著話,他漸漸走到近前,看見海青在旁站著,連忙抱拳:“喲!這不是連著三天來幫場子的海青嗎?多謝多謝,我們哥兒幾個有點事兒,撇您了。”

沈海青一愣——他怎麽知道我的名字?顧不得多想,他趕緊抱拳還禮道:“不謝不謝,忙你們的,我也該走了。”

苦瓜盯著那張小醜麵具,猶豫半晌,還是把它揣到懷裏道:“我收下了,算我欠你個人情,改天請你……請你喝羊湯。”在他看來這已經是很奢侈的食品了。

海青抿嘴一笑道:“不必了,教我兩段相聲就成。”

“那不行,一碼歸一碼。”說罷,苦瓜跟著大頭他們去了。

甜姐兒似乎已忘了剛才的不悅,扔下抹布,朝他背影喊道:“別鬧得太晚,早休息!注意身體!”

“知道啦!”苦瓜回頭揮了揮手。

海青也跟著嚷:“明天我還來,咱不見不散。”

“你來吧,我不一定來。”

“你不來可得提前告訴我。”

“好!我托夢告訴你……”

海青望著這群無拘無束的藝人,眼中充盈著渴望,竟恨不得跑過去跟他們一起走……直到苦瓜他們融入人群,再也尋不見了,他才回頭問甜姐兒:“剛才他們說些什麽?”

甜姐兒邊收拾壺碗邊解釋道:“大頭說‘抿山’,是喝酒的意思。苦瓜說‘溜杵格念’,這句原本是滿語,後來也成了‘春點’,就是兜裏沒錢,大頭隻好說他請客。”

“明白了。”海青又暗記在心,“哎!大頭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嗯?”甜姐兒不信,“他知道你名字?不會吧?”

“剛才他明明叫我海青。”

甜姐兒一愣:“你叫什麽名字?”

“海青呀。”

“哈哈哈……”甜姐兒捂著嘴笑得前仰後合,“原來是這樣……他不知道呀!這都怪你,偏偏叫海青。”

“海青怎麽了?”

甜姐兒笑道:“這‘海青’二字也是‘春點’,指業餘說相聲的,說得刻薄點兒就是外行。你閑著沒事兒幫場子,既沒門戶又不懂規矩,一分錢都不掙,不叫你‘海青’叫什麽?”

“原來如此!”沈海青恍然大悟,難怪苦瓜聽到自己名字時忍不住發笑,原來這麽巧。想至此,自己也笑了,自嘲道:“瞧我這倒黴名字,恐怕一輩子也成不了專業說相聲的。”

“我看也是。”甜姐兒倏然收斂笑容,“說心裏話,你真的不適合幹這行。”

“為什麽?”

甜姐兒不慌不忙地熄滅爐火,將爐灰掏幹淨,又擦了擦手,這才鄭重其事地坐在海青對麵,開了口道:“你根本不缺錢,對吧?”

“誰說的?我家特別窮,就是想……”

“別開玩笑啦!哪個窮人能預付仨月的茶錢?你家要真是窮得揭不開鍋,早另謀生計去了,哪有工夫天天來這兒‘泡蘑菇’?還有你今天幫我挑水,晃晃悠悠的,挑過來灑了大半桶。你那雙手油光水滑,比我的手還細嫩,根本不是幹粗活兒的人。”

“唉……”海青低頭苦笑,“這些話你沒跟苦瓜提過吧?”

“哼!我都瞧得出來,苦瓜豈會看不出?他早就私下跟我說過,你準是故意穿得破衣爛衫,其實是有錢人。”

“有錢沒錢要看跟誰比,其實這有什麽相幹?我喜歡相聲。”

“我知道,若不是真心喜歡相聲,也不可能天天來這兒。但你必須明白,這行不是光喜歡就能幹。你見過相聲藝人收徒弟時寫的字據嗎?馬踏車壓、投河溺井、死走逃亡各安天命,打死與師父無幹。”

海青倒吸一口涼氣——這簡直是賣身契!

“學徒一般是三年,其實這三年裏師父真正傳藝也就一年,剩下的全靠徒弟自己領悟,這叫‘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學徒期間還得給師父幹活,洗衣、做飯、挑水、掃地,幫師娘哄孩子,跟當長工差不多,更是免不了挨打受罵。許多孩子受不了苦,偷偷逃回家,又被爹媽含著眼淚拿掃帚趕出來,半途輟學就要包賠師父三年的夥食錢啊!等到藝滿出師,第一年掙的錢都歸師父,這叫‘謝師’,將來師父死了還要像孝子一樣摔喪駕靈,棺材錢也要跟著出。莫說你這富貴人家的子弟,尋常百姓也不願把孩子往這火坑裏推。幹這行的除了曲藝世家,就是最窮苦的人,不賣藝就得活活餓死呀!”

海青半晌無言,扭頭環顧這座露天市場——此時天色漸晚,沒有了遊客,藝人們都在收拾東西。有幾個練把式、耍流星的蹲在地上,累得呼呼直喘;有個拉洋片的,收了買賣還要挑著幾十斤的大木箱回住處;還有幾個人滿臉失落,低頭數著掌中僅有的幾個銅板;更有甚者已經把大布棚拆開,圍成小圈,似是要在這裏露宿。白天的繁華熱鬧全然不見,“三不管”成了一片野地窩棚。

“瞧見了吧?天天晚上如此。”甜姐兒接著往下說,“即便學成,你以為就好了?津京兩地說相聲的何止百人,出了幾個‘萬人迷’?出類拔萃的少之又少。三分天賦,六分刻苦,還不能缺那一分運氣。有多少藝人命運不濟,一生混跡街頭?即便藝業貫通成名成家,這碗飯就吃著順心嗎?到頭來也是隻富不貴,難登大雅之堂,在許多人眼中說相聲的都是下三爛、下九流……”

“我可不這麽認為。”海青連忙打斷。

“真的嗎?你若真覺得混跡‘三不管’沒什麽不光彩,還至於故意穿成這樣嗎?”

“我有我的苦衷。”

“好吧,就算你不這麽看,別人呢?就拿你的親人來說,他們瞧得起街頭藝人嗎?”

“這……”海青無言可對。

“莫說你們家,我家窮得叮當響,娘親死得早,我和爹爹相依為命靠賣茶糊口,起早貪黑也掙不來仨瓜倆棗。但凡日子好過,我爹也不能叫我一個女兒家整天拋頭露麵。就這樣我爹見了苦瓜還不給他好臉色,整日念叨‘臭說相聲的’沒臉沒皮沒出息,死活瞧不上……”說到這兒,甜姐兒眼中流露出一絲憂愁,沉默片刻才接著道,“藝人過的什麽日子你根本想象不到。裝男裝女發托賣像也罷了,動不動的還要受地痞無賴欺壓,被官麵的人勒索,誰管他們死活?就在這個月,‘三不管’接連死了倆人,一個變戲法的,一個練把式的,沒招誰沒惹誰,也不知什麽緣故半夜三更就被人殺了,腦袋被砸得粉碎!”

“真的?”海青很吃驚,“出了人命案?我怎麽沒聽說?”

“聽說?真是笑話!藝人的賤命算什麽?你還指望報紙刊登、電台廣播嗎?來兩個巡警瞅一眼,填完屍格[1]就扔脖子後麵了,這樣的案子誰會用心查?‘三不管’,自打有皇上的年頭到如今,誰搭理過這地方?我奉勸你兩句,‘三不管’不是你混的地方,閑著沒事兒逛逛也罷。隻要你來,我拿最好的茶招待你,但是我們這些窮人的日子你過不了。”

“唉!”海青一聲慨歎,“天底下哪個賣茶的把客人往外轟?就衝這番話,你是真心為我好,我謝謝你。”說著他起身,恭恭敬敬地向甜姐兒作個揖,“不過話說回來,我是絕不會放棄的,我就是有說相聲的癮!就算幹不了這行,學點兒東西沒什麽不妥吧?我又不跟他們搶買賣,還主動來幫忙,苦瓜怎麽就不理解呢?這半個月我是怎麽央求他的,你是親眼所見,能不能幫我說說情?”

甜姐兒笑了,一個勁兒地搖頭道:“平地不走走陰溝,真不曉得你們這路人中的什麽邪,偏喜好這路玩意兒!藝人們有句話常掛在嘴邊,叫作‘寧贈一錠金,不贈一句春’,養家糊口的技藝豈能輕傳?為什麽那些當師父的對徒弟那麽狠?常言道‘教會徒弟,餓死師父’,看家本事傳出去就不稀罕了。內行人尚且彼此提防,何況你這‘海青’?即便苦瓜答應教你,別的說相聲的人還不幹呢!他若教會你,就算你不以此為業,難免到處賣弄告訴旁人,要是人人都會幾段相聲,誰還來‘三不管’扔錢?遇見苦瓜算你好運,莫看他嘴上花哨,其實是厚道人,說不教便不教。要是換了別的壞小子,你說學藝他馬上就答應,今天叫你請客吃飯,明天找你做件大褂,非但不教東西還想方設法找你要錢。遠的不提,北邊就有位‘撂地’的老前輩,專收‘大皮襖徒弟’。”

“什麽叫‘大皮襖徒弟’?”

“就是天冷時你送他一件皮襖,他立刻就收你為徒。名義上比苦瓜他們還長一輩,可他什麽真本事都不教,頂多拿兩段八百年用不上的小貫口搪塞,就為吃你、喝你,總之就是花你的錢。等哪天你明白過來,不給他錢了,他立刻宣布清理門戶,這碼事兒就算一風吹了。”

“這主意真夠絕的。”海青哭笑不得。

“依我說,別為難苦瓜了,隻要他來你就在一旁聽著,他總不能趕你走吧?想讓他一句句教你是不可能的,聽會多少算多少吧。”

海青撇嘴搖頭道:“這辦法真夠苦的。”

“這就苦?你知道苦瓜的藝名從何而來嗎?”

“不知道,你快說說。”海青來了興致——說相聲的藝名大多與相貌有關,“大頭”的腦袋大,“傻子”的相貌呆,“山藥”長得又瘦又高,“大眼兒”當然眼睛大,“小麻子”自然是滿臉麻子,又因為相聲前輩中有位張德泉,綽號叫張麻子,他便在名字前加個“小”字。唯獨苦瓜的藝名匪夷所思,他相貌端正,一點兒也不像坑坑窪窪的苦瓜呀!

“唉!”甜姐兒未開言先歎氣,“苦瓜自幼無父無母,直到六年前他師父把他撿回家去,才算有依靠。其實他師父也不是什麽正經人,而且有毒癮,掙的錢還不夠抽大煙呢!年過半百無妻室,收留他就為讓他洗衣做飯。苦瓜辛辛苦苦伺候老頭,熬了兩年,眼看該學真本事了,誰料那老頭一場暴病嗚呼哀哉!他真東西沒學到就死了師父,白遭二年罪,還得摔喪駕靈,你說苦不苦?幸虧有位德高望重的前輩發話,說這孩子可憐,以後無論去哪個場子學藝,大夥都不能欺負他,這才給他一條活路。那時他跟乞丐差不多,拿的是人家分剩下的零錢,吃的是人家的殘羹剩飯,也就最近兩年日子才漸漸好起來。他的境遇在同行裏最苦,所以大夥叫他‘小苦瓜’,天長日久這名字越叫越響,連觀眾也這麽稱呼他。”

聽了苦瓜的身世,海青心裏也很酸楚,卻心生疑惑地道:“你從小就和他認識?”

“不,我也是差不多五年前開始幫爹爹賣茶,才和他認識的。至於以前他過的什麽日子、從什麽地方來,沒人知道,他自己也不提。其實不說我也能猜到,無父無母的孤兒,還不是到處流浪?或許正因為往事不堪回首,他才不想說……所以你別總纏著他刨根問底兒,別再給他添煩惱啦!”

海青故意壞笑道:“你這丫頭可真怪,當麵不說好話,背後還挺替他著想。”

“那當然!畢竟我們都是窮人。”

“沒別的原因嗎?哦!我明白了,你甜他苦,你們倆……”

“呸!”甜姐兒臉一紅,抓起圍裙照他臉上便打,“你也不是什麽好東西!沒學會相聲,先學會油嘴滑舌,以後別指望我幫你。”

兩人正說笑,又見遜德堂的賈掌櫃送客人出來。那兩位客人手裏提著小竹簍,似乎剛從店裏買的。賈掌櫃說了幾句客套話,緊接著有兩個十二三歲的小夥計跟出來,摘幌旗,搬門板——藥鋪該關門了。

“哎呀!不知不覺這麽晚了。”海青才意識到天色漸黑,但還是幫甜姐兒把茶桌、爐子都搬進藥鋪,臨走還絮絮叨叨,“明天我沒事兒,一早就過來,咱們接著聊。”

甜姐兒撲哧一笑:“我是無所謂,反正收了你茶錢,隻怕苦瓜又要皺眉了。”

沈海青笑嗬嗬去了,甜姐兒數數錢,揣到懷裏也要回家,卻被賈掌櫃叫住:“等一下!剛才你那壺茶……”

糟糕!忘了那壺“高的”茶。賈胖子要跟我算賬啦!甜姐兒的心怦怦直跳。

怎料賈胖子非但不怒,還一臉歡喜地道:“不錯嘛。”

“好……好喝?”

“好喝!”胖子連連點頭,似乎還在咂巴嘴裏的滋味,“這次你們從哪兒躉的茶葉?味道厚重,明兒還給我沏這個。”

甜姐兒瞥了一眼扁擔頭上的破草帽,想笑又不敢笑,強忍著支支吾吾道:“行,估計還夠沏半個月的。”

“好……”賈胖子滿麵歡喜,可他哪承想到,這是他有生之年喝的最後一壺茶!

[1] 屍格,指驗屍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