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小柳站在一片焦黑的房間裏,家具電器都還擺在原來的位置,隻是變了一副樣子。她下意識地想要收拾一下,但卻又無從下手。門口的一麵鏡子,也被煙熏得黑乎乎一片。小柳走到鏡子跟前,輕輕摸了摸掛在脖子上那個幺雞形狀的吊墜。

背後的房門突然開了,一個民警站在門口,望著她說:“這兒很危險,你進來幹什麽?”

小柳轉過頭回答道:“這是我的房子。”

過火後的房子已經成為危房,所以民警帶著小柳來到房子外麵的街邊,做了房產調查記錄。

“房產證早就丟了,這麽久還沒補辦?”

“一忙就忘了。親戚轉給我的時候做過公證,手續是沒問題的。”

“失火原因報告現在還沒出來,賠償的事情也得等一等。把你的信息和電話留一下,等通知吧。”

小柳寫下了姓名和電話,戴上墨鏡,離開了火災現場。不遠處,李唐戴上了一副平光眼鏡,悄悄跟上了小柳的腳步。其實,小柳剛一靠近房子,李唐就發現了她。剛剛在配合警察登記房產信息的時候,他也一直在旁邊盯梢。現在時機到了。等小柳拐進一條小巷後,李唐在後麵叫住了她。

“不好意思,等一下。”李唐小跑著過來,咬掉筆帽,一手筆一手本邊寫邊抱怨說,“派出所就是麻煩,戶籍股都記完了,非得居委會再登記一次。原來的房主叫什麽?”

“著火賠錢,怎麽還管以前的人?”小柳顯得很謹慎。

李唐往鼻梁上推了推眼鏡說:“房產證你不是弄丟了嗎,消防、公安、房管和社區,必要程序,以後還多著呢。”

小柳點點頭:“要海勇。”

“哪個要?”

“重要的要。”

李唐把本子遞過去:“留個電話吧,回去等信兒就行了。”

就在小柳接過筆寫電話號碼的時候,李唐看見了她脖子上的項鏈。小小的幺雞吊墜,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從小柳手中拿回筆和本子,李唐點點頭轉身離開。他邊走邊看地上的影子,在確認小柳已經走遠之後,他掏出手機撥了個號碼。電話接通後,裏麵傳來語音提示:“發送本機號碼請掛機,回複其他號碼請按1,留言請按2……”

李唐摁了一下數字2,然後對電話裏說:“是林先生嗎,你打車的時候,有東西落在我車上了。”

* * * * * *

安全局大樓裏,段迎九急匆匆地衝進男廁所,一眼掃到了唯一從裏麵反鎖的隔間。她走過去一陣猛敲,一邊敲還一邊喊:“汪老板汪老板!”

“段迎九你幹什麽!”汪洋隔著門板尷尬又氣憤地喊道。

“以後上廁所你能不能帶著手機?急事!你快不快?”段迎九堵在門口理直氣壯地說。

“什麽急事也得等我出來!”

但段迎九已經等不了了,一找到線索,她就像野獸聞見血腥味一樣興奮,連語速都跟著加快了。“見福便利店的柳國香,幺雞自殺之前的四天內,有人頻繁地給她的銀行賬戶轉賬,打過至少六筆數額不小的錢。轉賬的姓鍾,就是幺雞在棋牌館雇的那個夥計。哎我說的話你聽見沒有?咱們得馬上把這個小柳找回來!”

一陣衝水聲後,汪洋在裏麵氣急敗壞地喊道:“別催了別催了,這就出來!”

“那我們先出發了,你快點啊。”段迎九說著朝外麵跑去。

樓道裏一片忙亂,眾人的腳步都不由自主地加快再加快。哪吒和老魏在前麵走得最快,後麵緊跟著的是丁曉禾。朱慧一路招呼著追上來:“丁曉禾,你等等我。”說著她把一個三明治往丁曉禾手裏塞,“再著急也得吃飯,又不是一出大門就辦案,拿著”。

“我不餓。”丁曉禾看都沒看她一眼,隻管往前走。

“不餓才得吃,餓了我就不用管你了。三口兩口的事。”

“說了不餓呢。”丁曉禾的腳步越走越快。

但走得再快,也很難甩開朱慧,她像塊橡皮糖一樣粘在他的身邊,不死心地念叨著:“你就吃一點,一口都行,不吃飯胃受不了,以後這種沒日沒夜的熬日子還長著呢……”

丁曉禾急了,他驟然停住腳步,衝著朱慧劈頭蓋臉地來了一頓:“你不是我媽,不是我姐姐,我的胃受不受得了我自己知道,我是個成年人,不是幼兒園的小朋友,別這麽管著我行不行?”

說完,他轉身離開,腳步比剛才更快。隻留下朱慧,呆呆地站在原地。黃海不慌不忙地從朱慧身邊經過,用最不易察覺的目光,偷偷瞟了她一眼。

* * * * * *

休完假,陳秘書決定搬出去住,因為金世達說每天晚上都想見到她。她自己又何嚐不是呢?所以無論父親如何勸阻,她收拾衣物的動作也一刻都沒停。翻箱倒櫃之間,她找出了自己所有鮮豔的衣服。她要和這個男人開始一段彩色的新生活。

但在父親的眼裏,這些憧憬和幻想,不過是喝了迷魂湯後的瘋狂舉動。

“我當了幾十年的法官,判過幾百個案子,見過上千個官司,別的不行,看人我從來沒有錯過。你聽我說,這個男人靠不住。就你這樣的年齡,你這樣的長相,去照照鏡子,你看看自己哪個地方比得過外麵那些年輕的小姑娘?他的眼睛沒瞎,他為什麽會看上你?別傻了,你以為自己真的是灰姑娘,這世上哪有王子啊?”

陳秘書對父親的話充耳不聞。收拾得差不多了,她拿起一串係在鐵環上的鑰匙,裝進隨身的小包裏。這是銀行幾個重要抽屜的鑰匙,除了吳經理,隻有她還帶著一串。一切整理完畢後,她直起身子,眼睛還像往常一樣看著地麵,小聲說了一句:“就算是騙,我也認。”

看著女兒如此執迷不悟,父親越來越急,他竭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好言相勸道:“你現在病了,很嚴重。你需要吃藥。聽我的話,忘了他,你聽懂了沒有?”

陳秘書沒說話,徑直往門外走去。父親見狀搶先一步攔在門口,像一座山一樣擋住了她的路:“不許走!那個人是個騙子,我看得準!”

站在父親麵前,陳秘書慢慢抬起頭。她第一次直視著父親的眼睛,輕輕地說了一句:“我媽媽呢?你看她怎麽不準?”

一記響亮的耳光甩了過來,父女二人都愣住了。規勸終究沒能阻止出走,陳秘書拎著小行李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家。透過窗戶,父親看見陳秘書又鑽進了那輛黑色轎車。老人佝僂著背,渾身不停地顫抖。

* * * * * *

幾輛沒有標識的車飛快地開出國安局的大門,段迎九開著其中一輛,衝在最前頭。然而他們還是晚了一步——就在他們到達見福便利店之前兩三分鍾,小柳出去了。

在火速調取了便利店內的監控錄像後,一個中年男人的身影呈現在眾人麵前。他戴著墨鏡,看不清相貌,說了短短幾句話,小柳就撇下手裏的活兒,連製服都沒來得及換,就跟在他身後,匆匆出了門。

段迎九從車上跳下來,跑到街道中間,四處張望,沒有小柳和那個男人的身影。隨隊前來的眾多幹警,都從車上下來,圍攏在段迎九的身邊。段迎九飛快地看著附近的監控攝像頭,自言自語地說:“查所有的攝像頭,哪邊的有損壞,重點找哪邊。以一個女人快步行走的速度,三分鍾她能走多遠?”

說著,她又朝右手邊的方向看了一眼。逆光,太陽有些刺眼。段迎九馬上背過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邊走邊大聲說道:“老魏去刺眼的方向撿個漏,剩下的跟我來——如果我是那個男人,就會往這邊走,前麵三分鍾路程的步行街,每一家店鋪、巷子、飯館、大小賓館和快捷酒店,一家都不要漏過,像吸塵器一樣吸遍這條街,要快!”

說話間,段迎九已經跑了起來,嘴裏還在繼續布置任務:“哪吒黃海,跟我往左,大峰朱慧丁曉禾往右,其他人去一站地之外的各個街口,睜大你們的眼睛,找到她!”

所有人都飛快地朝自己的目標方向跑去。此時,朱慧忽然拉了一下黃海,悄悄說了一句:“咱倆換換。”

“換什麽?”

不等黃海明白過來,朱慧已經跑到哪吒那邊去了。黃海忽然想起剛才的三明治,便點點頭朝丁曉禾這邊追去。

熙熙攘攘的步行街,所有幹警都隱藏在人流中,或快或慢地行走搜尋。段迎九走在最前麵,她的眼睛像掃描儀似的,穿過大街上的每一個人群和每一個角落。而小柳恰恰就在她的目力範圍之外幾步遠的地方。

* * * * * *

人群之中,小柳緊緊跟著林彧,因為他說,可以帶她去見幺雞。

“幺雞從來沒有跟我說過你。你在哪兒見過他?你怎麽知道他的事情?”小柳的心中依舊有些狐疑。

林彧一邊通過街道上的鏡子和路邊電動車的反光鏡觀察身後的情況,一邊回答說:“棋牌館裏打雜的小鍾,你知道。”

“他怎麽了?我再也沒有見過他,我什麽也不知道。”

“他死了。”林彧說著,越走越快,身後顯然有很多人在找他。

這話讓小柳一驚:“為什麽?他怎麽會死?”

林彧已經顧不上回答小柳的問題了,他早已看準了前麵的一個巷口,此時便加快腳步,急急地朝那邊走去。但這沉默讓小柳更加心驚,她幾乎是小跑著跟上林彧,焦急地問道:“是不是幺雞……”

林彧焦躁地打斷了小柳的問題:“他不方便露麵,所以讓我來找你。你也知道他那些上不了台麵的事情,嗯?要是還想見他,就別問了,跟我來。”

小柳再也不敢多問一句,她低著頭緊跟林彧,拐進巷口。就在閃身的一瞬間,她的身影被“掃描儀”發現了。段迎九奮力擠開人群,帶著身後的哪吒和朱慧,朝巷口的方向一路追去。

此時的林彧已經氣喘籲籲,他仿佛已經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在一個岔道口,他看了一眼小柳,小聲說:“分開走,到地鐵站等我。”

沒一會兒,段迎九他們追了上來。巷子的盡頭,分出左右兩條岔路。在一塊標有地鐵標識的指示牌下麵,扔著一件見福便利店的製服。

“分開找!”朱慧和哪吒往左,段迎九往右,三人飛快地跑了出去。

* * * * * *

地鐵一號線的鎮海路站,剛剛有一輛車離開,大批的人流從地鐵站口湧出。段迎九和哪吒、朱慧殊途同歸,同時逆著人流衝進了地鐵站。

此時,小柳孤零零地站在站台的最裏麵,翹首等待著下一趟列車的到來。遠處,車燈已經照亮了黑暗的隧道。逆光中,小柳仿佛在等待一個希望。

朱慧找到了逆流前行的最佳方式,貼牆走。所以她雖然力氣小,頂不動人流,但卻是三人中走在最前麵的一個。在最後一段樓梯上,她一眼看見了站台上的小柳,立刻大喊一聲,朝她衝了過去。

* * * * * *

列車越來越近,工作人員巡完了一個方向,折返往另一個方向走去。段迎九看見剛剛退後一步的小柳又往站台邊挪了一步,她正要呼喊,視線裏忽然出現了那個帶走小柳的男人。男人在小柳的身後,一步步朝她逼近。段迎九情知不妙,扯著嗓子大喊:“小柳,柳國香,往後退,往後退……”

列車轟鳴而至,淹沒了段迎九的喊聲。就在她和哪吒幾乎同時到達站台的時候,軌道上傳來一陣巨大而尖厲的刹車聲,伴隨著一陣突如其來的悶響和此起彼伏的尖叫聲,段迎九聽見了一聲叫喊:“有人跳軌了!”

朱慧擠到跟前,朝軌道下麵望了一眼,立刻倒吸了一口涼氣。小柳靜靜地躺在鐵軌上,死不瞑目。段迎九沒有過去,她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睜大雙眼,四處張望。那個男人,他就在附近,一定就在附近!

果然,一個影子在人群中一閃而過。段迎九想撲過去,卻被幾個地鐵工作人員拿著隔離帶不斷往後推。人群越發慌亂擁擠,段迎九突然停住腳步。隻見她手腳並用,用近乎失態的姿勢,爬上旁邊一個用於塗刷標語的腳手架。搖搖晃晃地站到最高處後,她從兜裏摸出錢包,把裏麵所有的鈔票都抓了出來,猛地往空中一撒——

鈔票漫天飛舞,段迎九盯著下麵,視線之內除了朱慧和哪吒,幾乎所有人都在低頭撿錢,除了一個戴帽子的男人。他完全不為所動,急匆匆地往外麵跑去。一個撿錢的路人擋在他跟前,他伸出左手一把推開了那人。

林彧一路埋頭狂奔,哪吒在身後窮追不舍。為了降低對方追趕的速度,林彧故意朝老幼婦孺衝撞過去。哪吒的腳力雖然快於他,但禁不住幾輪阻擋,慢慢拉開了距離。

眼看著林彧衝出了地鐵口,丁曉禾從另一個方向追了過來。哪吒見狀馬上大喊一聲:“戴帽子那個人,抓他!”

丁曉禾迅速鎖定目標,接力追趕林彧。

街道上,人來車往。林彧和丁曉禾一前一後,拚命奔跑。眼看林彧已經體力不支,丁曉禾再加快幾步就可以追上他的時候,一個十字路口的紅燈攔住了去路。林彧不顧一切地衝入車流之中,完全沒做任何減速。在一陣接二連三的刹車聲後,他被一輛踩死刹車滑行過來的越野車撞到了一邊。

路上所有的司機和被車輛擋在一邊的丁曉禾,眼睜睜地看著林彧跌跌撞撞地爬起來,穿過馬路,淹沒在了人群之中。再往前,是一片四通八達的樓群,林彧的冒險成功了。

段迎九也趕到了路邊,她看著男人的背影在眼前消失,但深深記住了他耳後方的一顆痣。

* * * * * *

專案組辦公室內,幾個新人低頭站成了一排。桌麵上杯子裏的水,被段迎九的咆哮聲震得微微顫抖,連老魏他們這些老幹警也不敢出一點聲。

段迎九站在朱慧的對麵,指著鼻子罵道:“平時你那張嘰嘰喳喳的嘴呢?怎麽不說話了?怎麽不反駁了?你的那些借口呢?讓誰給吃了?你是不是以為我台灣言情劇看多了,非要把你和丁曉禾放在一起湊八卦?私自換組,你在幹什麽?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這麽分人?黃海!”

忽然被點到名字的黃海本來就看著地麵,這一聲喊讓他的頭垂得更低了。但段迎九沒有放過他:“說話!為什麽這麽分人!”

“體力分配。”黃海用蚊子一樣的聲音回答道。

段迎九走過來,用剛剛指過朱慧的手指著他說:“要不是你答應了這個愚蠢的女人,跟著那個嫌疑人的本來應該是你,你和哪吒的腿腳再軟,也好過一個女人!”說著她繞到朱慧的背後,接著說道:“食堂裏的耗子都知道揚長避短,哪個放風哪個偷,你們連這個都不懂。你想去抓人,抓得住嗎?屋子裏這些人,誰視力最好?誰方向感最強?誰的百米跑得最快?誰適合盯梢,誰適合抓捕,誰的腦子和你一樣?你要跟蹤一個人,你會讓誰去?你什麽都不知道不了解,再幹十年也隻能端茶倒水,連提鞋開車都不配,在這兒幹活是要動腦子的!我剛才的這些問題,搞清楚了再下班。要是搞不清楚——以後專職打水吧。”

丁曉禾偷偷看了一眼朱慧,她的眼眶裏有淚水,但始終沒流下來。

散會以後,朱慧開始挨個房間換水。老魏走過來,小聲對她說:“你剛來不知道,她就是這麽個人,越喜歡誰越罵誰,因為值。你要不是塊金子,她看都不看一眼。”

朱慧眼圈一紅,點點頭,費力地拎著水桶朝辦公室走去。剛推開門,丁曉禾就看見了。他趕緊走過去,想搭把手。但朱慧直接無視了他的援手,繞過他朝飲水機走去。留下丁曉禾一人,在眾人麵前漲紅了臉。

* * * * * *

神州租車的店內,一個租車員坐在一台龜速的老電腦跟前,嘟嘟囔囔地說:“他把你車蹭了,當時就應該找交警啊。”

陳秘書的父親戴著老花鏡站在一旁,盯著電腦屏幕說:“他跑了啊,警察也找不到他。我記得車號,我隻能來這裏查了。”

租車員已經十分不耐煩了,他對著記錄表說:“不對呀,沒有,都找三遍了。”

老爺子有點著急了,提高嗓門說:“他的人他的車我親眼見的,你說沒有就沒有?把你們租車的那些協議都拿出來,我自己找。”

“你和我換換,你覺得行嗎?”租車員傲慢地應付著。

陳秘書的父親拉開隨身攜帶的舊包,上麵印著全國法院第二十一屆學術討論會議紀念的字樣。他從裏麵拿出一個包著塑料袋的小包,打開是一個退休的法官證。老爺子把證件高高地舉在手裏,對租車員說:“你和我換換,你說行不行?”

從租車店裏出來,陳秘書的父親憂心忡忡。金世達開的那種車型,僅這一家門店就有幾十輛。而他之前記下的車牌號,確實不在電腦記錄之中。店外的路口,掛著一個紅底黃字的橫幅:“反間防諜,人人有責。”下麵還有一排小字:受理舉報電話12339。

陳秘書的父親看著這幅隨處可見的標語,突然意識到了什麽。他思量了一會兒,堅定地掏出老年手機,撥通了橫幅上的號碼。

“你好,我要舉報,有個人是間諜。我是一個退休法官,我有警惕性。不,他肯定是。一個有台灣口音的男人,他追求我女兒。她沒錢沒權,長得也不好看,你說誰會去追求她?你聽我說姑娘,110我也會打,你們要相信我,有陰謀。”

* * * * * *

丁美兮不好意思拒絕黃老師,可借錢除外。不是她吝嗇,光這個月紅白事的帖子就收了四五份,工資直接切掉小一半。股票這幾天也都在飄綠,這個豁口還不知道怎麽堵。所以黃老師張嘴問她有沒有富餘錢的時候,丁美兮是真的肝兒顫。

黃老師也比之前更消瘦了,不過今天她的眼睛分外有神,顯現出興奮的光芒:“丁老師,你還是沒聽明白。不是我要借,這錢還是你的,不用經過我的手,共同投資。我知道你謹慎,你看看我,咱倆在一個教研組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覺得我是個冒險的人嗎?要不是特別好的項目,我敢投嗎?要是有風險,我敢叫你嗎?”

黃老師說的也是大實話,可丁美兮還是猶豫:“可是互聯網金融這些東西,咱們也不懂啊。”

“李嘉誠投那麽多的電廠和銀行,他懂嗎?全廈州學費最貴的康橋幼兒園,老板一個月都不去一次,他懂怎麽給小孩子上課做遊戲嗎?說句自私的話,要不是實在錢不夠,百分之十六的利息,這種好事,我會來找別人嗎?”

“你得讓我回去和李唐商量商量。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是這種事情畢竟——”正在猶豫之際,一陣敲門聲打斷了丁美兮的話。隔壁辦公室的王老師探頭進來說:“丁老師,校長叫你去一趟。”

就是去了這一趟,讓丁美兮改變了主意。校長告訴她,補習班被舉報了。因為家長直接把電話打到了校長辦公室,哪怕校長有心包庇也是不成了。況且校長哪會這麽好心,嘴上說看她是老資格,從輕處罰,但最後的結果還是罰兩個月獎金,還要獎懲公開。

丁美兮回到辦公室,黃老師已經走了。她趕著接孩子,一時一刻也耽誤不得。丁美兮沉吟了一會兒,拿出手機,撥了出去:“黃老師,你說的那個項目,我也想投點。”

晚高峰,李唐的車堵在了路上。他在座椅上伸了伸懶腰,百無聊賴地聽著電台裏的廣告。忽然一條突發新聞插了進來:“福泉人民廣播電台記者實時報道,據聽眾反映,今天下午兩點三十分左右,廈州地鐵軌道交通一號線鎮海路站發生乘客跳軌事件,一名女子當場身亡,地鐵運行受到短時影響。地鐵一運官方微博證實了此事件,目前警方已經介入調查……”

李唐一下坐直了身子,他打開手機上的新聞App,本地新聞的頭條正是這件事。李唐沒看正文,直接點開了現場圖片。出事的女人被抬了出來,放大圖片,李唐清晰地看到了那個幺雞形狀的項鏈吊墜。

深夜,李唐來到了他以前經常和幺雞見麵的大排檔,點了兩個涼菜和一瓶酒。小桌上放著一包剛拆開的煙,李唐點了一根,豎著放到桌上。然後,他端起滿滿一杯酒,輕輕倒在了地上,在心中默念道:“幺雞呀,對不住了。”

* * * * * *

思北支行附近的一家酒店裏,陳秘書塗著濃烈的口紅,**的身體上隻套著一件半透的白色吊帶裙。站在落地的大鏡子前,她柔若無骨地依偎在金世達的懷裏。金世達從背後環抱著她,在吻遍了她脖子上最敏感的每一寸肌膚後,在她耳畔輕柔地說道:“你現在在哪兒?”

已經完全迷醉其中的陳秘書,閉著眼睛,呢喃著說:“我不知道。”

金世達的雙手在她腰間來回撫弄,他用一種近乎空靈的聲音,給她做出了指引:“想一個你最熟悉,卻最不敢去的地方,就是那種你一想就緊張的地方。”

“你要帶我去哪兒?”陳秘書的聲音微微顫動。

“別怕,咱們就去那兒。比如銀行裏,那個地方你平時走過去都不敢大聲說話。可是現在,你帶著我走過去,隻有咱們倆。你就穿著現在的衣服,想想該怎麽走?”

陳秘書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她的呼吸漸漸有些急促,既緊張又興奮。銀行的每一個角落,她都非常熟悉,但此刻她已不是從前的她了。她拉著金世達的手,穿過大廳,沿著樓道一直走到盡頭,右拐後右手邊第三個門,那是吳經理的辦公室,她之前出入過無數次。可吳經理絕對沒想到,她還會有如此的打扮。更加想不到,她會直接爬上那張巨大的辦公桌。此刻,她仿佛坐在一架巨大的秋千上,清風從裙底吹過,她坐在上麵分開雙腿,微微搖晃。而小腿的下麵,就是吳經理最機密的抽屜,他把自認為最機密的文件都鎖在裏麵。陳秘書根本不在乎那些什麽狗屁機密,她隻是第一次體會到了肆無忌憚的感覺,那感覺實在太美妙了。

金世達把陳秘書夢囈般的語言都記在了心裏,他再次伏下身子說:“你是不是被他鎖住了?”

“是你把我鎖住了。”陳秘書依舊沉醉其中。金世達看了眼時間,問了一句:“要喝酒嗎?”

陳秘書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要。”

* * * * * *

大約半小時後,陳秘書握著一個殘留有口紅印記的紅酒杯,沉沉地睡著了。金世達從她包裏翻出那串用鐵環串在一起的鑰匙,用床單擦了擦皮鞋,麵無表情地走了出去。他沒再看陳秘書一眼,也根本不在乎她臉上還掛著幸福的微笑。

陳秘書做了一個長長的美夢,直到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射到她眼睛上,她才迷迷糊糊地朝身邊抱了抱。可是**除了她自己,再無別人。她慢慢睜開眼睛,坐起來愣了愣神,穿上拖鞋,走向衛生間。忽然,她意識到了時間,撲到床頭一看,液晶鬧鍾上分明顯示著已經過了上午九點。

陳秘書手忙腳亂地穿上衣服,甚至都沒來得及卸掉昨晚殘存的口紅,便跌跌撞撞地衝出門去。她在心裏默念,幸虧幸虧,酒店離單位近。還忍不住偷偷以為,金世達訂這家酒店就是為了照顧她上班方便。從酒店到銀行,隻有步行大約十分鍾的路程。這十分鍾,便是陳秘書一生幸福的結尾。

銀行門口停著兩輛警車,陳秘書愣了一下,快步走了進去。平日裏人來人往的大廳,此刻空空****。所有窗口上方的液晶屏上全都飛播著“暫停服務”的字樣,在場的人全都臉色凝重,陳秘書有些提心吊膽。

那條熟悉的樓道,她越走越心虛。每有一個警察經過,陳秘書都忍不住哆嗦一下。遠處,吳經理辦公室的門口又站出一個警察,警惕地朝她看過來。陳秘書突然想起了嘴巴上的口紅,她伸手使勁擦了兩下,硬著頭皮走過去。忽然,一個令她膽寒的念頭在腦中一閃而過。她打開隨身背的小包,翻了半天,那串每天帶在身邊的鑰匙再也找不到了。

吳經理站在被撬開的辦公桌抽屜旁邊,氣急敗壞地對警察抱怨:“大門好好的,幾道門都好好的,這個屋子的門鎖也好好的,就這個抽屜被撬了,說外賊不像外賊,說內鬼不像內鬼,這到底怎麽回事啊?別的沒什麽,高淨值客戶資料不能丟呀。都是存在這兒的家底子,給人家露了富,以後誰還敢信任我們啊?”

現場的警察都十分謹慎,一個警察看著門鎖問道:“這道門的鑰匙,就一把嗎?”

“我一把,陳秘書一把。”吳經理說完轉頭看見了剛剛走到門口的陳秘書,沒好氣地來了一句:“你怎麽才來?你的鑰匙呢?”

陳秘書怔怔地立在門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問你話呢,鑰匙呢?”吳經理又問了一遍。

“在家,忘帶了。”

“回家拿去!”

陳秘書輕輕地點了點頭,失神地走出了銀行。到了門外,她掏出手機,顫抖著撥出了那個熟悉的號碼,裏麵傳來一陣語音提示:“您好,您撥叫的用戶暫時無人接聽,請您稍後再撥……”

電話自動掛斷了,陳秘書愣了愣,又撥通了酒店前台的電話。

“麻煩你,603房間,昨天訂房的金先生,他是什麽時候走的?”

“他昨天半夜就走了,不過臨走前,他把今天的房費也結了……”

陳秘書沒有聽完對方的話,就茫然地摁斷了手機。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的家,隻記得走進臥室的第一件事,就是脫掉了那件鮮豔明亮的外衣。《牡丹亭》的唱曲再次響起時,陳秘書已經洗完澡,換上了她往日灰色的舊衣服。脖子上那塊被金世達反複親吻過的皮膚,被生生搓破了皮。

陳秘書規規矩矩地坐在書桌前,像平日準備飯菜一樣平和地擺弄著手裏的東西—— 一把鋒利的美工刀和一團洗得發舊的紅布。鮮血從手腕流淌出來,浸染在那團布上,陳秘書已漸漸分辨不出,那到底是布的顏色,還是血的顏色……

大峰破門而入的時候,陳秘書已經陷入昏迷。他立刻攥住了她的手臂上方,緊跟進來的段迎九,把那團布兩下子撕成條,手法嫻熟地包紮傷口。

陳秘書的老父親,倚在門口泣不成聲。而陳秘書的臉上,亦無聲地劃過一滴眼淚。

* * * * * *

專案組辦公室的白板上,拚貼著許多照片,每張照片還配有相應的地點和文字注釋。幺雞、小柳、小鍾以及之前猝死的西裝男,還有新近加入的陳秘書、吳經理,全都位列其中。不過他們的位置都比較邊緣,貼在中間還被重點畫了紅圈的是兩張模糊不清的照片:一個是1970酒吧裏戴著帽子看不清臉的李唐,一個是地鐵紛亂人群裏隻留下背影的林彧。

段迎九當然還不知道他們的名字,此時她指著林彧的背影向汪洋介紹道:“這就是鯰魚,地鐵站所有的監控都看過了,除了剛壞還沒來得及修好的攝像頭,所有的影像裏都看不到他的臉。當時在現場的人也有發朋友圈的,不管是照片還是小視頻,也都看不清楚。辦案抓人,有時候其實也需要一點運氣。今天咱們欠了點。但是——”

汪洋皺著眉遞過去一杯水:“一到這個時候就但是。”

段迎九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大口,抹了抹嘴角接著說道:“但是有兩個發現——第一,鯰魚的右耳朵後麵,長著一顆痣;第二,他還有個行為上的習慣,這輩子改不了,左撇子。我在現場看得很清楚,他推人、拿東西,所有習慣性的動作用的都是左手,這完全是下意識。”

汪洋想了想問道:“鯰魚,這是他的代號嗎?”

“不是,我瞎起的。黏黏滑滑,抓也抓不住,你覺得這個外號怎麽樣?”

汪洋眯著眼睛沒接茬,揚揚手示意她繼續說。

段迎九接著說道:“陳秘書的父親是個老法官,年輕時候還當過片警,有一定的跟蹤經驗。打電話舉報,是覺得那個男人有問題。雖然他說不清是什麽問題,但事實證明,他的猜測是對的。”

“這個叫金世達的人,現在消失了?”汪洋追問了一句。

“還在找,也許現在他已經不叫這個名字了。”

“你要是他,你會藏在哪兒?”

“我們捋了一遍陳秘書那個銀行丟失的高淨值客戶名單,臨時凍結了每一筆存款。但是小柳銀行賬戶裏的好幾筆錢被提走了。有的是現金,也有的是轉賬,已經查過了,對方的賬戶都是地下錢莊。”

聽到段迎九答非所問,汪洋又問了一遍:“我剛才的問題你沒聽見嗎?你要是那個金世達,你會藏在哪兒?”

“我又不是他,我怎麽知道他會藏在哪兒?他要是個女人我還能猜猜看,他是個花賊,這個我沒經驗。”

眼見汪洋要對她這番不著調的言論發作,段迎九馬上說:“大部分領導都隻要結果,像您這樣管過程管這麽細的,真的不多了。我這麽說算拍馬屁嗎?”

汪洋無奈地瞥了她一眼:“說錢。小柳的錢呢?”

段迎九撓撓頭:“地下錢莊的事情都不好說。大多數都通著境外,想撈魚得撒網。老魏揪著其中的一根辮子,他已經去追了,但是以我的判斷,希望不大。地下賭場的事情你不太了解吧?”

說了半天依舊是無頭案,汪洋生氣又無奈,他問段迎九:“你不願意讓我管過程。行,這個鯰魚,什麽時候能有個結果?”

段迎九認真地想了想,反問汪洋:“你說,這會不會真的是他的代號?”

* * * * * *

“親愛的小婷,這些天有些忙,公司的生意多,總得出差,耽誤了給你的匯款。不知道你最近怎麽樣,心情好不好?廈州最近的雨少多了,天氣也不錯,我還在想,要是你在,有空的時候陪我在海邊走走,該有多好,真希望能在你身邊。不管怎麽樣,都希望你過得比我更好一些。照顧好自己,有空再聊,再見。”郵政儲蓄營業廳的門口,李唐發完了這條消息,撕碎了匯款單,一路走遠了。

* * * * * *

這些日子,劉曉華總覺得辦公室的天花板上鬧耗子。有時候撲騰得太凶,大半天都有動靜。不僅如此,藏在天花板裏的線路經常被咬得發虛。

這天,劉曉華抱著一摞資料回來,見辦公桌上又掉下來幾塊電線膠皮。他煩躁地抬頭看去,忽然發現在連接著明線的頂燈上,竟然裝著一枚竊聽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