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林彧租住在一棟老房子裏。臥室裏有一把轉椅,他戴著耳機坐在上麵竊聽,兩條腿搭在旁邊的凳子上,膝蓋都包著,上麵還敷著冰袋。上次在大街上演了一出生死時速以後,他半條命差點沒了。不是被汽車撞沒的,而是被自己生生跑沒的。哪怕再少跑二十米,他恐怕都難以逃脫被活捉的命運。看來拜神還是有用的。

好在竊聽的工作不用東奔西跑,他天生好耳力,這點事情不在話下。“無人機防禦技術開發、AUDS係統、幹擾技術、探測預警技術、無人機檢測係統、監測頻率範圍、集群智能蜂群化”,他在本子上詳細記錄著劉曉華的每一句技術分析。應該過不了多久,資料就可以提交了。

忽然,耳機裏傳來了一句讓林彧倍感緊張的話。他馬上把耳機摘下來,把監聽係統的音量調高了一倍。劉曉華的聲音清晰地傳來,聽上去像是在打電話:“讓技術部派個人過來。我這兒有個小東西,不知道誰放的,你讓他們來看看。我怎麽覺得像是竊聽器啊。”

一些刺刺啦啦的信號障礙聲音之後,又是劉曉華在說話:“你剛說怎麽拆?太麻煩,不管了,我先把它揪了——”

吱的一聲刺耳的尖叫,竊聽信號中斷了。林彧顧不上雙腿腫脹酸痛,呼的一下站了起來。

接到林彧的電話時,李唐剛從郵政儲蓄營業廳出來。他急慌慌地跑向出租車,手裏不停地撥打著劉曉華的電話,但撥了幾次都被提示對方正在通話中。待他氣喘籲籲地跑到車子旁邊,車窗上明晃晃地貼著一張違章停車的罰單。李唐已經很少發脾氣了,但今天忍不住朝車門踹了一腳。劉曉華性情古怪,如果他報警,那麽他和丁美兮的暴露,都是分分鍾的事兒。到底要怎麽才能震懾住他呢?得想辦法讓他想起那天晚上被鋸頭的感覺。

* * * * * *

劉曉華在辦公室裏心煩意亂地轉了幾圈,剛剛拆下來的竊聽器安靜地躺在他的桌子上。他重新走過去,打量著這個小東西,最終下定決心撥打了110。

時間不長,一輛警車開到了正信科技公司的大門外。保安上前詢問了兩句,迅速打開了電動大門。

大樓裏的兩部電梯都在上行,一部從一樓出發,一部從地下停車場出發。負一層的電梯先到了六樓,一個穿著工作馬甲的閃送員搬著一個紙盒子走到了劉曉華辦公室的門前。

劉曉華聽到敲門聲,一下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他跑到門口猛地一拉開門,八個大字映入眼簾—— “全城閃送,生猛海鮮”。

“劉曉華嗎?”

“是啊。”劉曉華有點蒙。

閃送員沒時間多說,他直接把紙盒子遞到劉曉華手裏,拿起手機拍照簽收。然後邊走邊說:“麻煩給個好評,謝謝啊。”

劉曉華怔怔地望著手裏的盒子,想了想,把盒子放到桌上,慢慢打開。盒子裏放著一個透明的密封袋,袋子裏有一條魚。不同於一般的宰殺,這條魚的眼睛、魚鱗、內髒都沒有清除,隻是從中間被生生鋸開了。切麵犬牙交錯,內髒和血水黏糊糊地流了出來。

劉曉華隻覺得頭皮一陣痛麻,鋸條的尖厲的摩擦聲又在耳邊響起。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趕緊把盒子蓋上了蓋。這時,門外又有人敲門。劉曉華被嚇了一大跳,轉身看時,見兩個警察已經走了進來。

“是劉曉華嗎?”

“是我是我。”

“你說有人在監聽你?”

劉曉華咽了口唾沫,雙手微微顫抖。另一位女警察見他如此緊張,態度溫和地安慰道:“別怕,說吧。”

劉曉華慢慢攤開手心:“對不起,弄錯了。不是竊聽器,是這個——”原來他手裏攥的是一個煙霧報警器。

* * * * * *

廈州五通碼頭的三期候船樓外,金世達戴著墨鏡,背著背包,走到一台自助取票機跟前。他拿出一張身份證,放到信息驗證處。屏幕上赫然出現了“驗證成功”四個字,下麵則顯示出他的新名字:劉俊呈。

金世達收好船票和身份證,怡然自得地朝自助檢票通道的方向走去。檢票進站後,他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廣播裏正在催促還未檢票進站的旅客:“各位旅客,船班開航前三十分鍾停止辦理行李托運手續;船班開航前二十分鍾停止辦理旅客登船手續……”金世達看了看時間,不慌不忙地掏出一本白先勇的《青春念想》翻看起來。

及至準備登船之際,旅客們已經開始起身排隊。金世達背好包,走到隊伍的最後麵,隨著人群慢慢往前挪著。這時,有人從背後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本書是不是你的?”

金世達隨著那人的手指一看,綠色封麵的《青春念想》被遺留在了之前的座椅上。他不認識這個提醒他的小夥子,但還是笑笑回答說:“不要了,謝謝你。”

但提醒他的大峰已經近距離確認了他的身份。一問一答之後,站在金世達前麵的一個小夥子突然轉過身來,從身後一把撲倒了他。沒等金世達反應過來,他的雙手和雙腳已經被銬住了。老魏從圍觀的人群裏擠進來問道:“金先生,今天怎麽稱呼?”

* * * * * *

在一處鮮有人至的陡峭海岸邊,林彧約了李唐來釣魚。能堅持爬上來,林彧都有點佩服自己了。費勁巴拉地布置好釣竿,林彧揉著自己的膝蓋,感歎道:“小時候我看見我爸,大腹便便,肚子鼓得像個懷孕的女人。想打我都追不上,到後來連我媽他都打不動了,高血壓高血糖,走兩步就喘,夜裏咳得躺都躺不下。我在想,都這個樣子了,活著還有什麽意思?還不如死了。所以誰也不厲害,遺傳最厲害。再討厭他,我也得一步步看著自己變成他的樣子。到了他這個歲數,我才明白他為什麽不去死,這是老天爺讓你活著,多好。四十不惑呀李唐,都是命。”

李唐沒那麽高的興致,冷冷地接了一句:“你是說你,還是幺雞?”

“有區別嗎?咱們每個人走到今天這步,不都是自己的命數嗎?”

“小柳呢?她的命呢?”

“認識了幺雞,就是她的命。錢和感情都是餌,她最早要是不咬鉤,能有今天嗎?”林彧停了一下,他望著李唐接著說,“別覺得我心狠。我不那麽做,你和我現在還能在這裏說話嗎?對簿公堂,坐在共產黨審訊室的大燈底下,你揭發我,我揭發你,你覺得哪個更舒服?”

李唐依舊覺得不爽:“自己人幹自己人,這就舒服嗎?這裏的人講究積子孫德,這會遭報應的。”

林彧被反複的質問搞得有些煩躁:“陳秘書自殺了,金世達也被抓了,你像個娘兒們一樣反反複複問我,你和丁美兮會不會暴露。你也怕被他給咬出來啊,你不是菩薩嗎?你怎麽也有怕的?你怕什麽?是不是怕李小滿看見你們倆被國安的人像死魚一樣摁在碼頭的船上,嗯?”

魚漂一沉,李唐的竿上有魚上鉤了,但他坐在岸邊無動於衷。林彧看著他,無奈地歎了口氣:“你想說什麽?”

“我們的退休金呢?什麽時候給?”

“你問的,還是你太太問的?”

“怎麽說?”

“要是她問,你就告訴她快了。”

李唐太明白這種空頭支票的意思了,他冷笑一聲,嘲笑自己說:“錢也見不著,人也見不著,我要是她,也會覺得嫁了個沒用的丈夫。”

林彧沉默了片刻,耐下心來對李唐說:“咱們三個都在船上,現在有台風,下不去。但也用不了多久,我跟你說句不該告訴你的話,最多一年,等信兒吧。”

“我們快回去了?”李唐問道。

林彧沒有正麵回答,隻是囑咐他說:“劉曉華那邊暫時別去碰。最近不太平,這兩天我去廟裏拜媽祖,也會替你們拜拜。錢的事情我會再催,會有消息的。”

李唐還是不太相信:“你們怎麽會管前邊的事情?要不是你還在這兒,我都不知道家裏還要不要我們了。”

“十幾年前我就說過,上麵有一隻手,捏著你,捏著我,我們就是棋子。”

“所以呢?”

“所以要幹一把,往上爬,不當棋子,當那隻手。等咱們回去那天,什麽都會有的。”

李唐沒再說什麽,轉而望向海麵上的魚漂。林彧見他穿上了外套,問道:“怎麽了?你是不是不太舒服?”

月光下,李唐的臉色格外蒼白。

回到家裏,丁曉禾起身迎了出來:“姐夫,你先洗手,我去盛飯。”

李唐看著餐桌旁的三個人,輕輕說了一句:“不用等我,你們先吃。”戴著耳機的李小滿立刻拿起筷子,不管不顧地往自己碗裏夾魚塊。丁美兮注意到了李唐的臉色,她走過去問道:“你怎麽了?”

“有點累。”李唐有氣無力地回答。

丁美兮伸手摸摸他的額頭,驚叫道:“這麽燙?”

* * * * * *

審訊室裏,金世達被銬在一把椅子上,頭發耷拉在額前,之前的風流神采**然無存。審訊的過程還算順利,問得差不多了,段迎九把大峰換進去,自己去向汪洋匯報。

“從對岸直接過來的,除了接近陳秘書本身,別的都不知情。他甚至不知道為什麽要去偷那份高淨值的客戶資料。”

“這麽說是個小角色?”汪洋問道。

段迎九點點頭:“在廈州的接頭人很狡猾,他們見過幾次,始終沒看見過對方的臉,說是感冒戴著口罩,說話的時候還老咳嗽,聲音辨別率也不高。沒有電話,也沒有任何線索。”

“會是鯰魚嗎?”汪洋又問。

“我覺得是。”

“理由?”

“直覺,女人都有直覺。”

這個理由很難完全說服汪洋,他想了想又追問道:“還有別的情況嗎?”

段迎九回答說:“他挨過一次女人的打,不知道是誰。坐過一次出租車,查過了,車牌子是假的,開車的司機很謹慎,也沒留下任何痕跡。今天坐船的假身份證是提前放在一個指定的地方,也沒見過人。我仔細觀察過,他沒有撒謊。”

汪洋想了想說:“隻要找到鯰魚,這一串的魚就都找到了。”

“隻要漁網不破,上鉤都是遲早的事。”段迎九還想再說點什麽,忽然覺得汪洋的臉色有點不對勁,便改口問道,“有什麽問題嗎?”

汪洋頓了頓說:“陳華給法院遞了離婚起訴書。怎麽個情況?”

“是嗎?具體的,等我見著他了好好問問。”段迎九送上了一個尷尬的笑容。

汪洋太了解段迎九的性子,雖然知道她大概率是不聽,但還是忍不住勸道:“家屬提離婚,我作為你的上級,了解情況,做思想工作,這是必需程序。找時間去和陳大夫談一次,給你們雙方一個緩衝,一切事情都等緩衝之後再說,嗯?”

段迎九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抬頭問道:“你說,鯰魚近期內還會犯事嗎?他會不會給自己和咱們一個緩衝?”

汪洋轉頭離開,給這樣的下屬當領導,他覺得自己時時刻刻都需要緩衝。

* * * * * *

李唐躺在**,腦門上貼著一個失效的退熱貼。丁美兮焦躁不已,一邊給李唐額頭上換洗涼毛巾,一邊抱怨丁曉禾買藥速度太慢。李唐知道,這些抱怨不隻是因為他發燒,便強打精神規勸道:“感冒發燒是好事。排毒養顏,還能給免疫係統練練兵。要不心裏老有事,長個腫瘤怎麽辦?”

這話更給丁美兮添堵了,她瞪了李唐一眼,沒好氣地說:“長吧,反正醫保都給報,長了就割,怕什麽?”

李唐沒力氣再說話了,他自己接過涼毛巾往額頭上捂。丁美兮一把搶過來,在他脖子總動脈的位置擦了起來,以達到降溫的效果。“我和你活得還不如這兒的兩個普通老百姓。真得了絕症要死了,家裏都不會管我們,你信不信?”

丁美兮的老一套又開始了,李唐知道現在說多錯多,便一言不發地看著丁美兮。可丁美兮今天自己先泄了氣,她細心地擦著李唐的脖子,有點哀怨地問道:“攤上我這麽個庸俗不堪的女人,後悔了吧?”

“要能退貨早退了。結個婚比股市還慘,肉都割不掉,套牢了。”李唐開玩笑地說。

但丁美兮不覺得這是玩笑:“我知道你嫌我俗。不俗怎麽辦?一家人要吃飯,周末了還想吃點好的,要交水電煤氣,要墊車的份子錢,你要安烤瓷牙,李小滿過生日非要卡西歐的手表,我還得給你的小婷準備……”

小婷的話題是兩人不輕易觸碰的禁區,丁美兮剛起了個頭,眼看李唐要說話,趕緊岔開話題:“我都兩個月沒做過美甲了。教研組那些小姑娘一到周末就花枝招展,就我和黃老師兩個黃臉婆,我們連化妝品都隻敢用拚音包裝的,我們圖什麽?”

“小老百姓過日子,不就圖個樂嗎?”李唐答道,這其實是他的真實理想,隻是對他這樣的人來說,有點難以實現。

但丁美兮又掀起了新一撥的抱怨:“你要再這樣我就不說了,這個家你來管吧。每個月就掙這麽點工資,要不是有歲數限製,我都想去考公務員了。你說,那些待在家裏的大人物,他們每天腦子裏在想些什麽?一年到頭,會想起我們哪怕一天嗎?”

丁美兮越說越激動,李唐連忙提醒她小點聲音,別讓李小滿聽見。還說女兒最近有心事,總失眠。

丁美兮不屑地說:“你情我愛,早戀初戀,她那些心事能有點什麽出息?要不是生了她,我至於天天這麽拚命掙錢嗎?”

李唐拗不過她的想法,再次轉換話題說:“聽說黃金還要往上漲,要不你取點錢出來,抄個半路的底吧。”

丁美兮猶豫了一下,對李唐說:“有個事我沒跟你說。我買了個保本理財,利息挺高的,就兩個月。”

李唐頭昏腦漲地沒聽進去,拿下額頭上的毛巾遞給了丁美兮。

* * * * * *

審訊完金世達,重案組全員放了一天假。汪洋和老魏抓緊時間在家陪老婆孩子。大峰的母親有糖尿病,之前一直沒時間係統檢查,趁著假期,他帶著父母去了趟醫院。哪吒的女朋友納蘭和他一樣,也是娃娃臉,倆人湊到一塊兒喝奶茶,看著就像大學生情侶。

丁曉禾沒這麽輕鬆,李唐的車壞在了路上,他被拉壯丁前去幫忙修車。大太陽下麵,兩人全都滿手油汙,汗流浹背。朱慧獨自一人去看了一場愛情電影,演到男女主人公分手的那一幕時,淚水從3D眼鏡後麵不住地流淌下來。黃海去酒吧看球,喝了點酒,他敢一個人單挑對家一群球迷。

段迎九把陳華約到了小眼鏡大排檔。陳華的情緒比之前平和了許多,更難得的是,段迎九不再跟他頂牛了,整晚她隻管吃飯,對陳華的話都是邊聽邊笑,還破天荒地給陳華夾菜。分別之際,陳華想主動和段迎九握握手,但被段迎九擺擺手拒絕了。陳華沒再堅持,道了個別,轉身離開。看著他的背影,段迎九在街上站了一會兒,可轉身走了沒兩步,她突然被什麽東西吸引住了。原來大排檔展示在路邊的大魚缸裏,一條鯰魚正在吐著渾濁的泡泡。隔著髒兮兮的玻璃,它和段迎九對視著。段迎九用手指敲了敲它嘴巴的位置,心想:就你了。然後她大聲招呼道:“老板,這魚怎麽賣?”

* * * * * *

假期結束,大鯰魚的家搬到了專案組辦公室。碩大的魚缸擺在會議桌的正中間,幹警們麵麵相覷,摸不清組長的路子。

段迎九看著在水裏甩胡須的鯰魚,說道:“筷子掉了,打手。盛了飯敢剩下,打嘴。要是作業沒寫完,等學校叫家長,逮著哪打哪。小時候我爸就這麽管我,現在學校裏的老師都

了。你們信不信,教孩子,還是這樣有效果。所以,抓不著鯰魚,我就把它買回來,放在這兒。一天逮不到人,羞臊咱們一天。一個月逮不著,羞臊一個月。壓力就是動力,什麽時候抓著他了,什麽時候吃魚。老魏年輕時候在昆明當過兵,他做的酸湯魚,一絕。事情就這麽多,早幹完早過年。各忙各的去吧,散了。”

眾人剛準備要走,突然聽見朱慧叫了一聲:“等等。”隻見她鶴立雞群地站在中間,開始挨個說起每個人的性格脾氣、前塵往事,說到誰就看著誰。首當其衝就是段迎九:“你什麽都好,除了性格脾氣。現在其實好多了,以前更糟。急了就罵人,不分場合,劈頭蓋臉。背後偏偏護犢子,十幾年前好好的副處級,就為了袒護下屬,連帶著受處分,你說你傻不傻?”

後麵是老魏:“別看現在叫老魏,年輕的時候百米全局第一,體力比大峰還好。有耐力,可以連續開二十七個小時的車不睡覺,福泉要是變成沙漠,你就是最後一匹跟蹤的駱駝。”

然後是黃海:“第一次見黃海,打死也沒想到他會是高考狀元,腦子好,記性更好,不管是考題還是人,隻要見過一麵他就都能認出來,老天爺賞飯吃,現在我挺服你的。”

再之後是大峰:“大峰不用多說了,工作狂能拚命,見了案子可以不吃飯不睡覺,我要是這個專案組的組長,也得把你調過來。”

最後是哪吒:“哪吒長得最顯小,可心理年齡最成熟,懂黑客技術,會說四門外語,性格內向也坐得住。”

除了丁曉禾,朱慧把每個人挨個說了一遍。然後她再次轉向段迎九:“上次我不該擅自換人,跟著你和哪吒去追鯰魚,我的錯我道歉。可是如果再來一回,我建議你把大峰和黃海放在一起,從你讓我調查身邊熟人的秉性特點來看,最適合哪吒的是埋伏盯梢,不是追擊抓人。”

段迎九點點頭,問道:“丁曉禾呢?怎麽沒說?”

丁曉禾有些尷尬地低下頭,反倒是朱慧大大方方地看過來說道:“他是我大學同學,也是前男友。大二學校組織郊遊,我從山上摔下來,全校隻有他的血型和我一樣,Rh陰性。我本來就喜歡他,又輸了他的血,從醫院一出來就表白了。碩博連讀,一起考國安的公務員,我都是因為他。這麽多八卦,夠聽了嗎?”沒人敢接這個茬兒,朱慧見沒人吭聲,接著說道:“以後要是再有什麽事,記住我倆都是熊貓血,可以互相救。別的要是沒事,那就這樣。還有,從今天起,我不管打水了。”

說完了話,她第一個開門走了出去。

中午在食堂排隊買飯,丁曉禾走到朱慧身邊,低聲地道歉:“那天我有點著急,說話太重了,對不起。”

朱慧頭也沒回地說:“用不著道歉。我沒生氣。”

丁曉禾把路過窗口裏的一盤西紅柿炒雞蛋撿到自己盤子裏,對朱慧討好地說:“就一盤了,你不是每天都吃嗎,我替你拿著。”

朱慧猛然回頭,看看西紅柿炒蛋,又看看丁曉禾,問道:“你什麽意思?”

丁曉禾一時被問得沒了頭緒,慌慌地回答道:“你要是不想吃,我自己留著。”

朱慧突然質問道:“你不是不喜歡我嗎?那你現在又端菜又道歉的是什麽意思?問你嫌我哪兒不好,你又不說,天天讓我猜你的心思,有意思嗎?我寧可你當麵告訴我,去什麽假同誌吧,裝什麽男同誌,你騙得了我嗎?你不喜歡我哪兒,我改呀,你一提分手我就喝安眠藥那不是以前小時候嗎?我現在還這樣嗎?你別騙我行不行?”

丁曉禾像個受審的犯人,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話:“我怕你受不了。”

“你不說怎麽知道我受不了?”

看著朱慧執著的眼神,丁曉禾也誠懇地說道:“我知道你吃米飯喜歡就炒蛋,是因為我了解你,不是喜歡你。我從來沒騙過你,是你在騙自己。我希望咱們是同事,隻是同事。我說完了。”隨後,他把那盤西紅柿炒雞蛋放到朱慧的盤子裏,自己轉身走遠了。

正當朱慧手足無措之時,黃海從後麵上前一步。他一邊看著窗口裏的菜,一邊小聲說:“我沒故意偷聽啊,我什麽都沒聽見。”

朱慧沒好氣地端了碗米飯,瞪著眼睛對黃海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姐樂意。”

* * * * * *

一家臨街的公司大門被警察貼上了兩道封條,麵對蜂擁而至的受騙群眾,警察拿著小型擴音器,向大家通報情況:“聽我說,分局接到群眾報案,這家公司相關人員涉嫌金融違法犯罪,警方已經依法立案偵查,並且已經對失蹤的法人進行通緝,案件正在進一步調查,所以大家先回去,你們的電話不是都登記過了嗎,回去等消息,在這兒圍著也沒有用……”

李唐從街對麵的小飯館走出來,上車準備繼續拉活兒。近些年,這樣的場麵他見過很多次。隻是他沒注意到,在圍堵公司的受害人群裏,還有丁美兮的同事黃老師。

* * * * * *

接到黃老師的電話,丁美兮瞬間有些慌亂。但她畢竟接受過特殊訓練,很快穩住了情緒,約上黃老師,在“寶錢網”公司附近的一家小飯店碰頭,商量對策。

油膩膩的餐桌上,丁美兮把點的菜扒拉到一邊,拿著紙和筆,一邊問一邊記:“你第一次見那個負責人是什麽時候?越具體越好,幾月幾日,在哪兒?其他人呢?比如他們的大老板,有沒有見過?”

黃老師好一陣冥思苦想,但也說不出個所以然:“第一次,好像是不是在公司……”

“具體經辦人,他住哪兒知不知道?”

丁美兮的問題讓黃老師的腦袋更加亂套,她想起之前警察的話,連忙對丁美兮說:“我覺得現在找他們沒用,咱們得找法人。”

丁美兮果斷拒絕了這個提議:“你別管法人,法人都是傀儡,假的。一個剛畢業的小姑娘,全部身家加起來還不如咱倆,老板給挖了坑,她肯定得跑。找著也沒用。別人呢?”

“問這些邊邊角角的有用嗎?”黃老師對丁美兮這種劍走偏鋒的思路還是有點懷疑。

“也許沒用,萬一有用呢?這事就像拆毛衣,萬一揪著一根線頭,全都有了。”

可黃老師沒什麽信心:“你又不是警察,警察都管不了。”

丁美兮放下紙筆,冷靜而嚴肅地對黃老師說:“我聽了你的話,把錢全押進去了,裏麵有李小滿以後出國留學的學費,咱們必須把它找回來。你到公司跑得多,好好想想,有沒有見過他們的老板?不是法人,就是那種看著貌不驚人,看著根本就不像老板,但其實他就是老板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黃老師皺著眉頭,苦苦地回憶。忽然,一個畫麵在她腦子裏閃現——那是個幾乎時時刻刻都在打電話的人:“不行,現在走不開。我在公司。金融公司唄,周轉點錢。搞遊戲可不就是燒錢,燒得差不多了再賣,收購,套現啊。現在的小孩都不出去打架了,都在家裏玩遊戲。對呀對呀,鴨蛋的利潤養鵝蛋,都是自己的窩嘛。”黃老師想起,自己曾經有一次跟在他身後出了電梯,寶錢網的人走出來,見到這人都恭恭敬敬地叫一聲:“毋總。”

“Wu總?”黃老師猶猶豫豫地說出了一個不是很確定的名號。

丁美兮來到一家破舊的網吧,根據黃老師提供的發音,變換各種組合搜索遊戲相關的官司。忽然,一個字跳進她的視線:毋。她馬上把搜索關鍵詞改成了“遊戲公司,創始人,毋”,回車鍵敲下去,屏幕上彈出一篇來自新星科技的新聞,標題叫《新星創業路演:遊戲公司“酷遊科技”》。

點開網頁,文章中詳細介紹了這家公司的概況和融資情況,還有關於創始團隊的介紹,而創始人兼CEO名叫毋旭明。網頁上還配著一張公司路演的照片,照片上毋旭明似乎正在向丁美兮微笑。

丁美兮將這篇新聞拉到最下麵,看到了毋旭明篇幅不長的介紹中,有一行小字:“有投資金融產品公司、研發型手遊創業公司等創業經曆。” 丁美兮想了想,撥通了網頁下方的一個座機聯係電話:“你好,我是新星網福泉站科技頻道的記者,想約毋總做一期專訪……”

* * * * * *

聽說有人要給他做專訪,毋旭明正跟廈州演藝學院的一個女學生在逛街。但他顯然對這件事沒什麽興趣,直接在電話裏拒絕了秘書。女學生正在試衣間裏換衣服,毋旭明的電話又響了。這次對麵的人不再稱他為毋總,而是叫他另一個更為熟悉的名號:老懟。

電話的內容還是一如往常,任務難做,需要加錢。老懟聽了一會兒頗有些不耐煩地打斷對方說:“你們要動腦筋。別老是提錢,很多事情和錢關係都不大。美國的移民官哪有那麽多精力辨真假,不行就政治庇護,就說我受迫害,禁止生第三胎也行,沒結婚就假結婚,這還用我教嗎,再不行我就換律師了。錢好說,啊,就這樣。”

掛了電話,女學生剛好換裝完畢。老懟看了看價簽,對售貨員說:“兩件八折,買一百返二十,你們就該二合一,一起算賬,沒什麽不可能,這些把戲我清楚得很。我可不是第一次來了。”

之後,他買了張團購券,帶女學生吃了頓火鍋。結束時,掏出幾張鈔票說:“今天不能陪你看電影了,公司有點事情,得回去一趟。那些打工的都一樣,一不看著,他們就偷懶。”

* * * * * *

“酷遊科技”的門口,丁美兮文文靜靜地坐在前台旁邊的沙發上。一個頭發稀少五十來歲的男人拎著包從外麵走進來,一見到她就問:“你誰?”

丁美兮站起來,還沒開口,前台就搶著說:“她說她是記者。”

老懟有些不太高興,說了一句“沒空”就要往裏走。丁美兮突然搶了一步,攔在他的麵前,把一個摁開的錄音筆伸過去,問道:“寶錢網也是你的公司,對不對?”話音剛落,黃老師帶著四個女受害者從外麵跑進來,把老懟圍了個嚴實。

丁美兮的錄音筆幾乎要戳到老懟的鼻子上了:“我們已經查清楚了,你找了個替罪羊當法人,錢全在你這兒,全進了這家遊戲公司。”

除了錄音筆,還有四五個手機圍在外麵拍攝現場視頻。老懟耐著性子解釋說:“證據。現在是法治社會,一切都要擺事實,講道理。把我和寶什麽網有關係的證據拿出來,有嗎?”

折騰了一天的黃老師妝也花了,氣也堵了,她和其他幾個女受害者早已經失去了耐心,沒等丁美兮再交涉,她便忍不住叫了一聲:“還錢!那是我們要命的錢!”

一聲令下,幾個女人都炸了,“還錢”之聲不絕於耳。前台一看形勢不妙,立刻叫來了一個保安。可這些人的戰鬥力,在絕望的中年主婦麵前根本不值一提。保安、前台和老懟,都被卷入了這股憤怒的洪流中。丁美兮趁亂找準機會,一把搶過老懟的手機,當著他的麵,摁了關機鍵。

隨後丁美兮把老懟逼到牆角說:“我們也不管別人。你是大老板,你抬抬手,我們就能接著過日子了。把救命錢還我們,本金就行,這件事就到此為止。行不行?”

老懟無法脫身,隻能咬牙答應了丁美兮的條件,但他說自己需要時間去湊錢,希望丁美兮能先把手機給他,他去問問情況。丁美兮堅決拒絕了他:“一手交錢,一手交手機。你肯定不想耽誤大生意,對吧?”

* * * * * *

丁美兮到家的時間比平時晚了不少,她說黃老師拉她去聽了一場理財講座。可李唐去接女兒放學的時候,分明聽學校的李主任說,丁美兮借口家裏有急事,提前請假走了。李唐還用家裏水管漏了這件事幫她圓了謊。

趁丁美兮鑽進裏屋給女兒檢查作業的時候,李唐掃了一眼她的手包,發現裏麵多了一部陌生的手機。

睡覺前,丁美兮一邊泡腳一邊揉腿。李唐靠在**,一邊看書一邊問道:“今天走了多少路啊,我看你微信運動裏都排第一了。”

“主動關心我的步數,少見。每天我都第一,今天還算少的呢。”

李唐偷偷看了丁美兮一眼,接著說道:“老夫老妻,天天關心倒有鬼了。你的腿怎麽了?”

“上台講課,站得多了唄。黃老師都靜脈曲張了,她說有種絲襪挺管用,就是有點貴,都頂上半個洗衣機了。”

“都是騙子。十塊錢一雙的絲襪也一樣好使,你把紗布勒緊捆在腿上,照樣管用。”

丁美兮有些不高興,一言不發地望向李唐。李唐也意識到了剛才話說得不對勁兒,趕緊解釋:“不是錢多少,就說這個意思。”

“李唐你是不是覺得——算了,不說了。”

見丁美兮已經開始擦腳,李唐下床走過去,緊緊抓住她躲閃的腳,隻管替她擦著。看著她腳腕上被高跟鞋勒出來的血印子,李唐小聲說道:“知道要走這麽長的路,換個運動鞋多好,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帶的是體育課。”

疲憊催生委屈,加上白天的事兒,丁美兮不禁嘮叨起來:“你就怕我多花點錢。不花錢行嗎?我不年輕了,不像以前,披個窗簾都有人說好看。在淘寶上買衣服,總是不合身。合身的又太貴,小肚子上這些肉,沒個大幾百塊的布料,繃得住嗎?林彧叫我去勾搭個人,化妝品都買不起,我買個絲襪你都不樂意了。我能和學校那些小姑娘比嗎?人家白天走一萬步,晚上還能去夜店蹦迪。我從教研組走到教室就快殘廢了。”

李唐聽了足有一車話,才緩緩開口:“天天都跟你開玩笑,今天怎麽變這麽敏感了?”

“有嗎?我敏感了嗎?”

李唐笑著繼續揉腳,心裏卻明白,丁美兮是在用敏感來掩飾那件她不想說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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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快關門了,濟康診所迎來了一位老病號,段迎九。量完血壓,醫生一邊準備寫處方開藥,一邊問道:“糖化血紅蛋白測試,做了嗎?”

段迎九沒說話。

“心電圖呢?”

段迎九還沒說話。

大夫停下筆,抬頭看了她一眼說:“尿白蛋白,三個月一查。尿常規,半個月一查。糖耐量和C肽釋放,最多兩個月一次,都要去醫院查。”

這些段迎九一項都沒做,她實在抹不開隻得回答說:“胰島素我一直在打,沒停過。”

醫生又問:“腳上有潰瘍嗎?”

“沒有。”

“沒有,還是沒有注意?”

段迎九又不說話了。醫生徹底放下了手裏的筆,摘下眼鏡,鄭重地對段迎九說:“再掙錢你也得喘口氣。沒日沒夜這麽累,飲食和生活都不規律,再這樣下去,你會死的。”

段迎九有些滿不在乎地說:“不是說不會出人命嗎?”

“就算是感冒不好好休息,也會死。糖尿病的並發症很嚴重,或者失明,或者截肢,我說多少遍你才明白?”醫生的語氣近乎嚴厲,段迎九還是無話可說。進了專案組,她的命就是案子的。遵醫囑,她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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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丁美兮說她要去趟區教委,讓李唐先送小滿去學校。李唐不動聲色地答應了一聲,但當丁美兮出現在“酷遊科技”的樓下時,李唐已經在附近等候多時了。他遠遠望著丁美兮和黃老師以及其他那幾個受害者在寫字樓下會合,然後又看見老懟開著奔馳車過來,下車時拎了一個鼓鼓囊囊的袋子。

李唐仰望了一下這座灰色的大樓,小心翼翼地跟了進去。寫字樓是環形中空結構,“酷遊科技”位於北側。李唐多上了一層,來到大樓南側,躲在一個衛生間裏,踩著馬桶,觀察著對麵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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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懟和丁美兮進了公司的用於招待客人的茶水間。因為隔著一層玻璃,李唐拿出了之前盯梢小柳時用過的望遠鏡。

老懟從包裏拿出一遝遝鈔票,丁美兮毫不顧忌地快速點數起來。數完一萬就用猴皮筋捆一下,塞進自己的包裏。老懟望著她蘸唾沫的樣子,輕蔑地說:“都是銀行剛取出來的。”

丁美兮隻管凝神數錢,頭都不抬。

老懟歎了口氣說:“公司倒閉了,該怎麽賠,有法院的規矩。法人也不是我,你們搶了我的手機,逼我拿錢,差一步就是打劫了。就不怕我報警呀?”

丁美兮又捆完一摞錢,插空回了一句:“真要報,你早報了。”

這個回答如此幹脆利索,讓老懟不得不多看了她一眼:“你們是怎麽找到這兒的?有人跟你說過嗎?”

“你那麽小心,到哪找人去泄你的底。”丁美兮說話間又數完一摞。

老懟狡黠地問道:“你可不像個老師。你是幹什麽的?”

黃老師在一旁插嘴回了一句:“別想蒙我們。她是警察,她連你住哪都知道。”

老懟的目光定在了丁美兮的身上,他想了想說:“我看看我的手機壞沒壞,好吧。”

錢數得差不多了,丁美兮抬起頭對老懟說:“你不笨,咱們就都別裝傻。利息不要了,你把本金還給我們。要不誰也別上班,我天天來拉橫幅潑油漆,我們有人是心髒病,保安敢亂來你就試試。除非你把這家公司也關了。”

老懟悄悄收起手機說道:“還,肯定還。你們容我幾天。”

送走丁美兮他們幾個,老懟指揮員工搬著梯子過來,準備拆掉門口的監控。他又跟前台交代了兩句,直接上了電梯也要離開。李唐看到這裏,臉色越發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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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老魏接到了一條令人興奮的線報。他來不及把女兒的早飯擺好,就急匆匆地趕往專案組。

辦公室裏,老魏指著魚缸上的一張照片向大家介紹情況。“昨天以前一直很安靜,到今天早晨六點,他的腳步突然變快了。不再和律師討價還價,辦理了加急移民,幾個銀行賬戶裏的大額定期也動過了。還通過地下錢莊,換了不少的美金和歐元。看樣子,要跑。不過,目前還是沒有找到他和幺雞的關聯。”

段迎九伸手揭下魚缸上的照片,仔細端詳了一陣,照片上的不是別人,正是老懟。丁曉禾猶豫了一陣,問道:“他會不會就是鯰魚?”

老魏搖搖頭:“我們有人跟著他。這個人不是左撇子,耳朵後麵也沒有痣。”

段迎九走到白板跟前,把照片啪地往上一貼。原來這張照片,一直貼在白板的角落裏。“冬眠了這麽久,他這是睡醒了。不是鯰魚,也是一窩子。都是一個缸裏的親戚,就不分誰遠誰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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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遊科技”樓下,老懟急匆匆地走向他的奔馳車,正要開鎖,突然發現左前輪的輪胎癟了。他氣急敗壞地把車鑰匙塞進包裏,左看右看,剛好發現一輛空駛的出租車從一側開了過來。老懟趕緊一路小跑,追上去擺著手把它攔了下來。還沒等車停穩,他就拉開車門,鑽了進去。

“先生去哪兒?”李唐坐在駕駛座上,看著後視鏡裏的老懟,客氣地問道。